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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球與槍

      2018-10-13 09:33魯敏
      上海文學(xué) 2018年10期

      魯敏

      1

      兩位來者皆著便裝,但眼神飽浸著職業(yè)性的厭倦與批判感,全世界都是嫌疑人。打印出的幾張截圖畫質(zhì)都很差,靠近反而看得更不清楚,穆良還是盡可能地往前傾,三十五年的時日塑造出他習(xí)于謙恭和配合的肢體。截圖中人的衣著裝扮、面部特寫、身上的雙肩包,無不顯示出,那就是穆良。

      是你吧?來人之一,第三次這樣問。他有一對顯目的雙眼皮。

      截圖來自老鳳祥珠寶店的監(jiān)控,反復(fù)比對,確認(rèn)畫中人在下午四點左右進(jìn)入,有進(jìn)無出。后從衛(wèi)生間窗臺外找到數(shù)枚腳印,認(rèn)為他藏進(jìn)了三樓空調(diào)外機處,伺機作案。當(dāng)夜的監(jiān)控被黑屏了。被解鎖的兩只保險柜附近找到一些新鮮纖維組織,認(rèn)為來自畫中人的雙肩包。談話中有半藏半露的表示:他們“什么都掌握”,以震撼穆良。

      穆良也第三次解釋,為顯得更加誠懇,他著意調(diào)整了部分句子的順序。上班不好離開的,隨時會有人找。這份工作就是在辦公室待著。是有只那樣的雙肩包,上下班用,今天我也用的,喏。那天我絕對哪兒都沒去。單位出入口有監(jiān)控,可以調(diào)出來看嘛。包括我必經(jīng)的路口,還有小區(qū),也都有探頭……

      你只需要回答,這是不是你?雙眼皮打斷他。

      看上去像。穆良斟酌了用詞。稍停他又勤勉補充,實際也早講過了。老婆那晚不是有點兒胎動異常嘛,婦幼醫(yī)院說要留院觀察,我是通宵陪護(hù)的。不行我回家拿病歷去。哦對,估計醫(yī)院也有監(jiān)控。

      那怎么解釋老鳳祥這個監(jiān)控?你自己講講哪?

      確實也理解不了。

      這是我們第幾次找你了?

      算上這回,嗯,第六次吧。

      這不說明什么嗎。雙眼皮張開嘴,像呼喚一個顯而易見的答案。

      說明……穆良機械附合,稍停。六次都是根據(jù)監(jiān)控。其實只要把我這里的監(jiān)控也調(diào)出來,你們就會看到……

      不要再重復(fù)這些了,肯定有一邊是煙幕彈、調(diào)包計。除非真有另一個你?一直沒說話的那位開口了。他沒有雙眼皮,只有很重的眼袋,像墜著一包混濁的往事。

      厚眼袋和雙眼皮,唉,前后打了六次交道,每次都會眼珠不錯地放肆打量他。最初的不適感過去之后,穆良反倒有點兒親切了,也習(xí)慣于這樣顛三倒四、回環(huán)往復(fù)的詢問。他們并不就認(rèn)定他必然是那個劫匪,但確乎又把他作為他們的工作對象。他們,是在意他和需要他的。

      人和人都是這樣的吧。賣東西的需要買東西的,看門兒的需要訪客,老實人需要耍滑頭的。包括單位每周一次的集體開會學(xué)習(xí),人們從各自所在的小辦公室出來,準(zhǔn)時匯聚至一個大會議室,濟(jì)濟(jì)然一堂,聽坐在上面的人講話。大人物講話時,那樣的抑揚有致,間或搖頭,間或插入各種引申或訓(xùn)誡,穆良在仔細(xì)聆聽之中,總有種觸動,感到那里葆有著一種私人溫度的曲衷,好像只有在這個時候,大人物才有機會講話、也才有人聽他講話。那種需要與被需要感,真是赤裸而動人……

      除非有另一個?另一個你?厚眼袋又問了一遍,或者是剛才的余音,只是因穆良的胡思亂想而滯留了幾秒。

      我明白您的意思。穆良忙欠欠身。去年,不是也讓我做過腦科測試嘛,我也查過資料,人格分裂什么的。確實也不是。穆良輕喟一聲,表示遺憾和抱歉。如果你們需要,我可以再做一次檢測。

      你獨生子?雙眼皮突然插話。

      是啊,我1983年的。

      父母都好?口氣別有深意。

      我母親走得比較早。父親倒是能吃能喝,只是腦子有點小糊涂。但這種事他是明確的:我沒有任何兄弟姐妹——這你們第一次就了解的。穆良用更耐心的語調(diào)回答。同胞兄弟是最初的假設(shè),看來到現(xiàn)在還沒有放棄。他倒巴不得是這個呢。

      自然情況,有時也會發(fā)生變化。厚眼袋略帶疲憊的語氣,穆良喜歡他那疲態(tài)。

      是啊,自然情況。穆良積極應(yīng)和。我很簡單的。就在本地上的大學(xué),學(xué)的是公共管理,畢業(yè)后就考到這里坐辦公室。愛人是數(shù)學(xué)老師,去年底懷上了小孩。

      想到什么特別的,或忘記什么沒講的。跟我們聯(lián)系。

      好的好的,號碼一直存著的。二位慢走。

      2

      從五年前第一次被警方找上門開始,穆良就有隱約的感知,監(jiān)控里與他酷似的那人,他見過。但僅止于此,他并沒有去進(jìn)一步推敲或計較。這里有種難以解釋的淡漠與懶洋洋。反正跟他無關(guān),反正在那些被懷疑的時間段,他是絕對干凈的。不僅是那些時間段,他所有的時間、地點、經(jīng)歷,都可以呈堂供證。他有寫日記的習(xí)慣,記下白天各樣事情。他喜歡結(jié)結(jié)實實、天地坦蕩的感覺。

      那人沒有出現(xiàn)在日記里,并非有意:穆良只記錄自己了解和熟悉的人物。那人絕不能算的,連姓甚名誰他都不知道——

      那天,有敲門聲,穆良即刻去應(yīng)門,以為是下樓散步的父親回來了。父親一敲就得開。有一回,他遲開了一會兒,父親就掉頭下樓走到另一幢樓的同一個位置去敲了,敲不開,他又下樓繼續(xù)往另一幢去了——樓道與入戶口的探頭記錄下了父親這滑稽的執(zhí)著。父親倒也坦然,事后,他用冷靜的口氣,像老中醫(yī)自把脈:我記憶力出了問題。隨便哪家,只要給我開門,我就進(jìn)去做父親,都行!他摸摸下巴,頗得意似的。

      門外不是父親,是一個驚奇:穆良感到他是打開了一面鏡子,鏡子當(dāng)中就站著他本人。當(dāng)然,這略帶夸張,如果定下神來細(xì)看,兩人的膚色、發(fā)型并不同;來人的胡子沒刮,個子也略高幾公分。開口之后,也能聽出口音上的差別,他不是本地的。

      外地人微微點頭,用營銷人士的口氣,自我介紹說是替附近新開張的健身會所做入戶調(diào)查的,對照著表格,他一邊問一邊打勾:家里常住人口、年齡大小、從事職業(yè),然后奉贈了一只粉色戶外包與優(yōu)惠辦卡券。穆良順從答問,又順手接過那只包,覺得這顏色只適合年輕女人使用。來人顯然跟他想到一處了,他合上調(diào)查本:“看來家里還沒女主人?得加緊啦?!?/p>

      短暫對視中,來人目光閃動,看來也意識到外貌上的彼此酷似。但他顯然并無意特地談?wù)摶蛑赋?,只是口氣不那么營銷了。穆良遂也決定平常待之。“還沒談女朋友呢?!蹦铝颊绲匮拢睦镉可弦粚颖”〉牟怀S械臍g愉。

      兩人在茶幾邊坐下,聊了幾句平淡無奇的話。對方問穆良有沒有健身習(xí)慣。穆良承認(rèn)他很懶,不愛運動,工作就是坐辦公室??捎锌蔁o、沒完沒了?!岸嗪玫墓ぷ?!穩(wěn)定呀?!毕袷菫榱撕嫱心铝嫉倪@種“穩(wěn)定”,來人用臟話嘲弄他自己,他媽的,他每一份活兒都比雞巴還短。

      還接著前面的話頭聊到了女主人。脫口而出的,穆良吐露他對此事的無能為力,大意是:太難了,怎么能確定下這么重大的事情呢。來人頗不以為然,大大咧咧地總結(jié)了幾條他對找老婆的看法,并打賭似的送出預(yù)言:你啊,絕對十個月內(nèi)解決問題——到時候,我來討要喜糖。

      對方告辭要走的時候,穆良晃晃手中的粉色包表示出禮貌的興趣:那健身房離我家倒是不遠(yuǎn)。

      健什么狗屁身啊,我也就是替他們發(fā)個廣告,保不齊過幾天就走人不干了。他在門墊處換好鞋子,很隨意地道別了。

      幾分鐘后,又有人敲門,這次是父親。瞅著前來開門的穆良,老人遽然宣稱,幾乎是帶著勝利感:“我絕對有毛病了。剛才在院子里碰到我兒子了,還給了我一根煙,你看,這煙都還沒有抽完。那現(xiàn)在給我開門的,是誰呢。我真的可以確診了?!庇謥砹?,父親抓住一切機會證明他出了毛病。穆良一度覺得既可笑又無情。漸漸也木然了,老爹就是急著不想認(rèn)識這個世界了。隨他吧。

      到第二天出門上班,穆良才發(fā)現(xiàn)他的黑皮鞋被昨天那人穿錯了,好在兩人碼數(shù)一樣。他穿上丟下的那雙黑皮鞋,只小半天,就覺察不出任何異樣,都懷疑并沒有誰穿錯誰的。不過心里又強烈希望著,他那雙鞋,正在偌大的城里走大街串小巷,像兩張隨意飄移又形影不離的樹葉——這浮想中的畫面真不錯,他喜歡。

      ……這些,確實沒辦法寫到日記里的。誰會在日記里寫到一個上門做推銷的人呢;誰會相信這個推銷員跟自己酷似呢;又如何傳達(dá)和證明因這酷似而產(chǎn)生的莫名愉悅感呢。

      3

      第一次被雙眼皮和厚眼袋問詢的時候,穆良已與數(shù)學(xué)老師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不出意外的話,他會與她結(jié)婚。

      這場指向婚姻的戀愛,此時已延宕小半年,也算達(dá)到要這樣一個關(guān)乎終身決定的時間長度,當(dāng)然這是被眾多細(xì)胞、細(xì)節(jié)和空氣所支撐和膨化了的表面長度。真正的決定,差不多只有一周。

      那一周,穆良終于接受了一位同事大姐的推薦,與其所介紹的女方見了面。他們一起吃了頓晚飯、看了場電影。簡單幾個動作,發(fā)現(xiàn)她具備三條起碼的標(biāo)準(zhǔn):胃口好。不大手大腳,有耐心。吃飯時,硬是吃掉了多點的一份魚,為此還多加了半碗飯。買到的電影票是四十分鐘后的場次,兩人長時間默然對坐,專心等著電影開場。送她回家時,女孩顯示出對公交換乘的熟稔。穆良就此做出決定:誠懇地去追求與愛慕她,結(jié)婚生子過日子。此決定一下,頓感百骸通暢、身輕如燕,簡直都有了一種寬廣的平靜感。

      只是,那幾條找老婆的杠杠,是打哪里冒出來的呢?怔了一會兒,穆良終于想起來,就是上門發(fā)健身房優(yōu)惠卡的那位酷似者說的嘛。記得他那信口開河的表述,夾雜著臟話。也許正是那不負(fù)責(zé)任般的粗魯,讓穆良給記住了,并照此辦理了。也不排除穆良本來就是這樣想的,只不過,需要借他之口總結(jié)出來罷了。

      穆良很高興他記起了這個出處,同時也順帶想起,那人還說過要上門討喜糖的呢——固然,穆良跟這位數(shù)學(xué)老師,并不是非彼此不可,但這無礙他們的結(jié)合。兩個人的或?qū)ψ蛲谢驌砼P,總歸比一個人的枯坐、孤行與獨眠,看上去要穩(wěn)定和像樣子多了。這確實應(yīng)當(dāng)記上那位酷似者的一筆功勞,得給他備好喜糖。穆良在腦子里想著。不久,忙于籌備婚事和應(yīng)對老父,也就淡忘了。

      老父的病癥,如他本人所竭力追求的,越發(fā)嚴(yán)重了。買豆腐、理發(fā)以及散步,走了十來年的路了,統(tǒng)統(tǒng)會迷路,困在四五公里之外的綠島或雙向車道當(dāng)中。被求助的派出所警員總不急不忙喝一口水、含半根茶梗子在嘴里:“你曉得全國?算了,就我們?nèi)邪?,不,就咱這所的管轄范圍,注意,絕對不算公司、銀行、學(xué)校、超市、小區(qū)里頭他們自個兒配的那些,就光這大馬路,你猜,有多少個監(jiān)控頭?”穆良搖頭,求知和佩服的表情。警員把茶梗子換到另一邊嘴角:“說出來真怕能嚇?biāo)滥悖】傊?,每個路口吧,起碼仨槍頭,廣場什么的還加球形,180度或360度。”他很靈活地先后比劃出打槍、劃弧線和捧球的手勢。“只需要把各個路口的數(shù)據(jù)啪啪啪切出來,一碰,你家老爺子的路演大片就出來了?!彼K于吐出茶梗子,大力敲打鍵盤。實際上,“路演大片”比他所吹噓的要費勁很多,太多機位又太多主演了,而且畫面都很枯燥。夜深人稀時,偶爾路過的身影要不黃巴巴要不藍(lán)熒熒,如同孤魂野鬼。白天更麻煩,人影稠密而混亂,走走停停像一群無頭蟲子,好幾次,都要循著警員的食指,穆良才能勉強辨認(rèn)出灰撲撲的父親。每個路口,老人家都審慎地駐足良久——其實,這些街巷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起碼有兩個方向,都是能夠繞回家的,父親最終所選,必然是那第三條路徑。穆良抱歉地瞅瞅警員,后者灌一嘴茶,熟練地又抿住一根茶葉:“關(guān)醫(yī)院去吧。老這么折騰有意思啊。”

      穆良最終會在某處接到父親,后者表演似的瞪著他。穆良只好自我介紹,父親專等著一般,追根刨底地詰問:“怎么我就是你爹、你就是我兒子了?你給我說清楚,你到底是誰?你干嘛的呀?”穆良雖是一絲不茍地反復(fù)作答,解釋自己的姓名工作父子關(guān)系,卻總也感到一種莫名的理虧,好像反倒是他本人經(jīng)不得追究似的?!奥犅牽矗氵@都是什么呀!”父親笑了,“你絕對、絕對不是我兒子?!?/p>

      穆良也試著介紹未婚妻給父親,話才講到一半,父親陰下臉打斷,“搞什么啊,你自己都講不清,還要再加一個講不清的……送我走吧,這里真是待不下去了?!备赣H揮手,強化或驅(qū)趕某種想法,面容中竟顯出無限哀戚。數(shù)學(xué)老師被嚇住了:“這么嚴(yán)重,肯定得送醫(yī)院啊?!蹦铝几砂桶偷匦χ?,無意也無從辯護(hù)。證明自己證明女方證明愛情都是困難的,繼而再證明他們的這樁婚姻,難度又何止是翻倍?

      他這才又想到賣健身卡的那位,多少帶點怨尤,可不就是聽信了他的那幾條胡扯。隨即又自嘲起這種怨尤,那只是偶然登門的陌生人而已啊。

      直到雙眼皮和厚眼袋雙雙登門,他們拿出一張不大清楚的打印照片,還有一張很清楚的個人證件照——無論清楚與否,二者都指向穆良,穆良逐一點頭承認(rèn)。等他點完頭,雙眼皮告知,前者來自新近發(fā)生的劫案監(jiān)控,嫌疑人腋下的挎包里有八萬現(xiàn)金,被劫者剛剛離開銀行五分鐘。后者則取自穆良單位。

      穆良聽罷,忙以口頭方式把點過兩次的頭收回一次,腦子里筆直就想到了健身優(yōu)惠卡,心里“呀”一聲,有種打起驚鳥、卻在彼處的收獲感。他探討般地追問:“這打印太糊了,你們從監(jiān)控錄像里頭看,真的像我?”問了一遍之后,又換種方式問了二遍三遍。三度的確認(rèn)使他感到一種踏實,像摸索中的搭扣“咔嚓”碰牢似的。

      雙眼皮把這理解為一種嘲諷。從電信局調(diào)出的單子來看,搶劫發(fā)生時,穆良所在的辦公室正好有通話紀(jì)錄,據(jù)來電市民表示,他打到這個號碼政策咨詢,得到了刻板但還算負(fù)責(zé)的人工解答——任何人都可以替穆良接電話不是嗎。但他們初次的問詢還是顯得客氣而保守,忍受著穆良有些勃勃然的興奮感:“這么說,我有可能既在辦公室接電話,同時又當(dāng)街搶錢、完了還成功逃逸了?八萬?不少哇?!?/p>

      此后不久,在父親本人幾乎是滿地打滾、非那么不可的要求下,穆良把他送去了一家老年康復(fù)中心。隨后穆良結(jié)婚了——布置婚房的時候,他帶點后怕地發(fā)現(xiàn):父親幸虧是住到外面(醫(yī)院)去了,否則,這么個小套房還真是不方便結(jié)婚。早為什么沒有意識到呢,他們是一對沒有能力買大房的父子。

      新婚妻子在客廳和臥室都放著他們的結(jié)婚照。穆良的目光時常從自己臉上掠過,由于光線在臉上形成的陰影,或是頭上被抹了過多的發(fā)油,他覺得那照片里的新郎實在太像那人了,尤其是笑容,顯出一種多么膚淺的喜悅啊:這全然不是他對這種生活的真實感受。

      下班回家時,穆良會在樓下仰脖子看幾眼窗戶上的紅雙喜,似一種提醒與確認(rèn)。

      4

      窗戶上貼的紅喜字掉色發(fā)白、顯出風(fēng)雨舊相的時候,那人再次出現(xiàn),沒帶任何入戶廣告。

      妻子不在家,她的確勤勉,每個周末都去一家教育機構(gòu)帶學(xué)生。穆良指著照片介紹??腿酥稽c點頭,跟上次比,他膚色白了些,低頭看東西時,有了雙下巴,顯得躊躇有志。

      “最近不錯嘛?”穆良寒暄著疑惑他的來意,又覺得自己應(yīng)當(dāng)是知道的?!昂懿诲e。”悍勇的笑聲,指著穆良:“看你,也胖了嘛?!彼麨榇擞悬c樂不可支,“我們連胖瘦也同步啊?!薄髞硐胂耄@大概是他唯一一次提到他們的酷似,還如此隱晦。

      是的胖了。借著這也算名正言順的婚后發(fā)胖,穆良講起妻子拿手的幾樣菜式,每周輪著做;講到他們的作息起居,正在形成的家庭分工上的規(guī)律。比如他從來不洗內(nèi)褲襪子,但要負(fù)責(zé)清洗馬桶。他睡在床的左邊。起床后要把睡衣掛到陽臺晾起。等等。他復(fù)述這些平白無奇的細(xì)節(jié),好像這就是婚姻中值得稱道的關(guān)鍵所在。

      如穆良隱約預(yù)感的那樣,對方果然愛聽。他兩只手抱著后腦勺,歪靠在沙發(fā)上,不時打斷、追問,似分毫都不能聽岔或錯漏……喝水的時候,他在茶幾上拈起一張皺巴巴的超市收銀單子,用手指肚捺平,舉到齊眼高,“5號電池、防蛀牙膏、橄欖菜、膠皮手套、黃桃風(fēng)味酸奶”。他大聲朗誦,顯出無比贊賞的樣子。

      “收銀條他媽的真是太有趣了,我經(jīng)常從地上撿起來瞧上兩眼,好玩哪,什么都有人在賣,什么也都有人買。貨不對板的歪瓜裂棗,貴得不講理的洋盤玩意兒,隨便什么,都會一本正經(jīng)地被打在清單上,被放到袋子里,被人花力氣拎上樓梯,到男人女人小孩老人的手里,被吃掉被用掉被扔掉……這他媽的真叫人喜歡。”

      穆良猶豫地笑著,也拿起那收銀條,暗中咀嚼那一排平淡的日用品,齒舌撥動中心生戚戚,他同意的:這皺巴巴的小紙條之下,確實包裹著盎然綠意,有令人潸然的東西。也許就像他上回信口講出“找老婆”的標(biāo)準(zhǔn)一樣,這是再一次的、一種鈍痛又快感的卯合。

      “哦對了這個?!甭唤?jīng)心從褲口袋掏出樣小東西,右手換到左手又拋回右手,然后才遞給穆良,眉毛挑高:“你沒留喜糖給我,我可給你備著賀禮呢。”

      穆良正在續(xù)水,手有點兒濕,他注視著那份賀禮,一邊在衣服上蹭掉水珠,然后才接過來。是一小坨金塊,凹凸不平,似方又圓,勉強可以看作心形。熔斷處有些捏合的痕跡,他把自己的手指放上去,被喚起記憶一般,感到一種溫?zé)帷?/p>

      穆良意識到對方在看著,或者說,在等他的反應(yīng),忙抬起頭,顯得有點用力了。其實并沒想好,也不打算特意去想,自己該是什么表情,他只知道一點,那照鏡子的鬼魅之感又來了。心里喜悅急跳,飄飄然如御風(fēng)。

      他重新提壺續(xù)水,講起件小事。有天他在辦公室泡茶,發(fā)現(xiàn)茶葉沒了,于是到隔壁辦公室倒了一小撮。次日他帶了茶過去,也倒出一小撮茶葉,送到隔壁,讓對方“也、嘗一嘗、他的”——一邊講著,穆良把另一只手合攏,插到褲口袋,松開五指,聽任那金坨墜下,他感到那玩意其實很輕,像羽毛一樣永遠(yuǎn)無法到達(dá)口袋底部,只癢癢地?fù)现陌脒吷碜印?/p>

      “媽的我第一眼就瞧出你是個仔細(xì)人,不愛多占?!憋@然很喜歡他這個故事,笑嘻嘻罵他兩聲,起身告辭。穆良的注意力還在褲口袋里,跟那變成羽毛的小金坨在一起。糊涂中把客人送到門口,一邊想起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人名字哪,顯然將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更顯然的一點是,他們一定還會再見。倉促中,穆良腦里冒出個AB。挺好。

      AB后來又來過三兩次,都是周末,但間隔拉得很長,差不多都是穆良快要忘了他的時候。有次他吊著只胳膊,石膏臟得發(fā)黃,脖子也纏著紗布,須發(fā)無序,喉結(jié)都顯得突出了。AB瞧著穆良欲言又止的閃避模樣,索性大剌剌解開外衣,又把褲子往下褪褪,展示腰背上的各種新舊疤痕,有大有小,如若干怪眼直瞪著穆良,他挺得意:“這些個,你可沒有吧?!?/p>

      AB從包里掏出幾只極大的石榴,是路上順道買的,“很少看到這么大個兒的!”他喜滋滋地,“我這人可會買東西了。還有這包,你也留著吧,口袋多,賊耐臟?!?/p>

      穆良瞧瞧包,很平常的一只黑色帆布包,上下班用用倒是合適。心里一下子想到什么,即刻打住,只專心對付起大石榴來——不必思考,平靜地接受AB的一切,哪怕只是出于懶惰——石榴真的好,籽兒一粒粒的鮮紅欲滴,如同血鉆石。AB贊喝一聲,毫不客氣地抓起一大把倒進(jìn)嘴里連核大嚼:“就得連核兒吃,大補?!彼邶X不清地吞咽著,能感到汁水在他口腔里的崩射。

      AB總是這樣的,很享受“作客”,如同逛鋪子或參觀博物館,他喜歡東摸西瞧、問長問短。

      “這干什么用的?”拿起陽臺上一只竹篾。

      “曬茶葉。舊茶葉做枕頭芯,去火。在衛(wèi)生間燒,除臭——我老婆就愛瞎折騰?!?/p>

      書桌上一盆仙人掌。他有意碰一碰,刺到了,挺高興,“沒感覺啊,他媽的這能算疼嗎。”

      打開冰箱,拿出醬菜瓶。哦寶塔菜,哦甜生姜。扔到嘴空口就吃起來,嘎嘣嘎吱,再喝一大口茶。

      “小日子啊這小日子。”他顯得那樣心滿意足,索要一份餐后甜點似的提出要求:“跟我講講你上班的地方吧。那穩(wěn)當(dāng)工作!”

      “我那工作啊……”心里一陣喟嘆,穆良還是依言描述了他的辦公室。恒溫空調(diào)與下午的西曬。一盆綠蘿,所有的辦公室都有那么一盆不是嗎。電腦電話機。廢紙簍邊上是電源插座。編了號的桌椅,椅子很硬,但也慣了。他把視線停在半空、虛擬中繞著辦公室轉(zhuǎn)了一圈。哦,門后面有拖把和毛巾,沙發(fā)旁邊掛著備用雨傘。他無一遺漏地描述,一邊感到常有的那種心怵感: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他慢慢地坐過了每一天。

      AB帶笑不笑地咬著下嘴唇,穆良每講一樣,他就在紙上飛快劃一樣,比例和位置并不準(zhǔn)確,來不及畫的他就直接寫字,字挺難看。最后在辦公室前的椅子上畫了一個火柴棒樣的人形,那便是穆良:“那每天坐著坐著,忙啥呢。”他皺著眉,帶著真誠的無知。

      就那些唄。要是旁人,穆良還真以為是在諷刺——轉(zhuǎn)文件,打字,復(fù)印,填表格,接電話,收郵件再回郵件。有時上市里去開會,有時下縣里去開會,有時就在本單位開會,有時到隔壁辦公室坐坐。所以也不是只坐這里(他指指AB面前的紙),是經(jīng)常換地方坐的,坐著開會——有次被父親當(dāng)作陌生人追問時,也這樣解釋過他的工作,看到父親那有意搗亂的眼神,忙加了一個概括的說法:上情下達(dá),下情上傳。更引得父親拍腿大笑:“看看你,你這好比是……”他笑得嗆住了,以致沒能想到一個比喻。

      穆良盯著AB。也許很像后者遞出他那一小坨金塊時的等待吧。AB短促地哦了一聲,垂下眼皮,用筆在紙上點著。

      穆良喜歡AB這時的緘默,他還沒有說完呢。

      “最滑稽的是快要下班,眼看著太陽在外頭要沒了、天要黑下來的那半個鐘點?!蹦铝济摽谥v出他的黃昏恐慌癥,這是他心里的胡亂命名。每至一日將盡,就有種被壓榨過的棲惶感。瞧著吧,又過去了,他正在變淡變薄,無色無味,像一張甚至都沒有寫字的舊紙,一天下來,連道折痕都沒有增加,就要被翻過去了。這一輩子都會這樣的,然后就沒有了?!拔医?jīng)??吭谝巫由?,看著光一毫米一毫米從我辦公桌上移走,一秒鐘一秒鐘看著天黑?!蓖鹿献託に频耐略~,好像一個詞就代表當(dāng)時的一秒鐘。

      AB還是沒有吭聲,但給穆良丟煙,并給他點上。這根煙顯得比平常更經(jīng)抽。

      直到掐滅煙頭時,AB才借著一陣嗆咳恢復(fù)了他的粗暴。照舊用臟話起頭、穿插和結(jié)尾,講起他的“太陽快要落山”。有那么一段時間,一到這個時辰,他就得發(fā)動機似的、突突冒著煙開始往外邊跑,因為只有到那個時候每家每戶才開始有人嘛。他給煤氣公司抄表,替電器賣場回收舊家電,上門疏通管道。也送過一陣外賣,尤其很冷很熱的那種鬼天氣。

      帶點莫名的欣快,他掰著指頭講起登門入戶所見。披頭散發(fā),剩菜味道,沙發(fā)上的屁股印子,難看的睡衣,地板上的頭發(fā)卷。

      “最好玩還是在十字路口發(fā)廣告單!晚高峰啊,每個人都像趕死隊。他媽的我才不管,偏要惡作劇地堵住他們,特別殷勤地往他們手里塞,偶爾有人會突然光火,卷成一團(tuán)扔回我臉上,可絕大部分人都會順從地接過去,只要是白送的,他們總會伸手來拿……”他樂不可支地模仿那種半拒半迎、貪便宜的姿勢,然后倒在沙發(fā)上喘著粗氣大笑。

      穆良盯著他,深為感染,亦有種新鮮的振奮,隨著AB的講述,他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不是AB,而是他,一腳踏入他那粗暴而激情的黃昏,敲開陌生的門戶,闖入到一個毫無防備、祼露著的家庭內(nèi)部;攔住那些奔勞的路人,打斷他們的心思重重或百無聊奈,與他們的慍怒面面相覷。多棒呀。

      他回過神,AB正抹把臉,又用力伸一個懶腰,像重新拾掇過并加滿油的一輛舊車,從軟綿綿的沙發(fā)中彈起身,要離開了。

      5

      手機里跳出“茄子”二字,是妻子發(fā)來的。她孕期已六個多月了,還保留著強烈的妊娠反應(yīng),忽地想吃這個,忽地又想吃那個。常常穆良才跑到半路,她換花樣了。有時都燒好端上桌子了,她只看了一眼便全無胃口。穆良想,這確實是懷孕應(yīng)有的樣子,他也該有將為人父的樣子。

      快要落市的菜場很臟,大半攤位近空。穆良把一家攤子當(dāng)天所剩下的茄子全都買下,價格很合算,那位攤主也就此歡喜地提前收工了。帶著因這筆小交易而來的愉悅心情,他往外走。到出口處,手機又動了,果然是妻子:想吃雪里蕻炒香干毛豆米,新上市的毛豆米。穆良仰頭發(fā)笑,那就再去買空一家攤子唄。抬頭的余光里,他看到一道幽幽然的黑色目光。定睛重看,是攝像槍頭。一想也對,連公廁門口都有配的呢。

      穆良于是掉頭重回菜場里頭,搬著左右腿,高一腳低一腳,眼光保持著所需要的注意力,順著攤子留意毛豆干子與雪里蕻??膳c此同時他感到自己還站在菜場門口那個攝像頭下面,整整背包,捋了把頭發(fā),像是在調(diào)校和對照監(jiān)控中的形象。由于父親總是走失,也由于與雙眼皮與厚眼袋的多次交道,對那樣的畫面,他算是頗有些心得——

      怎么講呢,監(jiān)控里的人形,確有著一望而知的基本要素,供以辨識出某人或酷似某人(比如父親、他、AB),可與此同時,又發(fā)散甚至強調(diào)著一種似是而非。可能是由于斷幀與頻閃,由于拼圖般的色塊粘合,尤其是那種呆板的取景位,導(dǎo)致畫面里一會兒許多車,一會兒空蕩蕩,一會兒兩只狗;更帶古怪意味的,是畫面角落里那總在細(xì)密閃動的數(shù)字,形成一種時不我待、細(xì)小不舍的緊迫感,似總該發(fā)生點兒什么的定時導(dǎo)火索……真的,講老實話,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穆良真的喜歡所有那些監(jiān)控,說狂喜也不為過——想想看啊,幾乎每一個路人的每一天都可以在那里頭找到記錄,就像是一份什么也不舍得錯過的愛之凝視,如此之深沉,如此之壯麗。如果把所有這些被記錄下的畫面歸攏在一起,那簡直就是人類運行軌跡的一個大全輯啊!所有的日夜與四季,祖先與子孫,偉大如那些遠(yuǎn)方的大人物,渺小如他這般的小人物,哪怕是像父親這樣故意把自己給弄丟的,最終也必將在這些畫面里得以追索、得以建構(gòu)、得以永生。

      穆良持續(xù)甩胳膊邁腿,以監(jiān)控視角推動著自己繼續(xù)尋找毛豆干子與咸菜。像走在漫漫長道的追光燈里,被一種奇異的溫情所籠罩……到第六個攤子,穆良買齊了毛豆米與豆腐干,但沒找到咸菜。穆良知道街對過那條巷子盡頭有個野菜場,由一小撮郊區(qū)農(nóng)民自發(fā)形成的,沒準(zhǔn)就有雪里蕻。不過他不打算去了:那邊極有可能還沒有裝上監(jiān)控。他把毛豆米與茶色干子塞進(jìn)背包打道回府,心里有點小小的得意,雖然世界上大概沒人能夠欣賞得了他這樣的謹(jǐn)慎作派吧,也許除了AB,當(dāng)然,他絕不會向后者轉(zhuǎn)述此事的。

      因為少了雪里蕻,晚飯不太成功。就是買到了,恐怕也不會太成功,妻子的胃口仍然不好。他們一邊吃飯,一邊進(jìn)行著晚飯桌上應(yīng)有的談話——毛豆倒是蠻嫩的。再喝碗湯吧。不添點兒飯嗎——像是各自分配到適于此情此景的臺詞,一旦念出口確實也顯得情意真切。

      記得婚后不久,妻子曾在一次閑談中提到她對丈夫的基本準(zhǔn)入條款:得比她高半個頭以上(實在接受不了被一個矮個男人抱住),不上夜班或輪班(家里不成了旅館嘛),不留長指甲(女里女氣),不抖腿(最最討厭了)。穆良差點笑不出來:這算什么,因此他才得以入選了?妻子沉著地補充:真能全都滿足,其實就挺不容易的了。穆良這時也記起自己當(dāng)初的幾條考量,看來啊,這樁婚姻會如他們各自所選擇的那樣:適配,平靜,白頭到老。

      更多時候他們并不交談,只有抽油煙機在勤勉轉(zhuǎn)動,排去廚房里殘留的最后幾縷油煙味——靜聽那輕柔的噪音,穆良想起AB還干過上門拆洗油煙機的活兒,據(jù)他抱怨,這是所有活兒里頭最腌臜的。那些油膩子,厚得像黑墻磚,他總是一邊刮一邊盤算著,這戶人家,得吃多少頓家常飯,才積得成這么厚的油垢啊。穆良記得AB瞪大眼睛表示恐怖的可笑樣子,并驕傲地晃起腿:我有個記錄保持至今,從不在同一個地方連續(xù)吃兩次。鄭州東火車站邊上有家鰻魚飯,絕對天下第一。麗水、浙江麗水你知道嗎?當(dāng)?shù)赜幸坏勒ㄖ?,香到褲襠里。有次我去口外晃蕩,吃過一家大排檔的烤羊腰子,媽的,那個膻,每個男人都該去吃一下。他炫耀地咽著唾沫:就算吃泡面,那我也是在不同的旅館或車站吃。你說這夠牛的吧,誰能打包票他從不在同一個地方吃飯哪!不過……他忽地又跳到起初的話題,嘖嘖有聲、眉毛皺擰地抱怨:操,那些陳年油垢,真他媽的太惡心。他們得在家里吃多少頓飯才能吃成這樣啊——直到此刻,對著平淡無奇的家常飯,在油煙機不知疲倦的轉(zhuǎn)動聲中,穆良才終于回味出來,AB那語氣并不是抱怨。是什么他說不好,但絕對不是抱怨。

      妻子吃不下了,穆良把她的半碗剩飯及毛豆米干子都一并吃掉了?!岸疾幌游遗K嘛?!逼拮游嬷覆?,挺滿意地笑了?!安荒芾速M的啊?!彼麆蚍Q地咀嚼,也可能是在咂摸AB。為什么那家伙也會樂此不疲地過來見他哪,一定不是長相,也一定不是為了送金坨、石榴或背包,是他這里,有著什么別的,持久吸引著AB——就像AB也吸引著他的、那不知何謂的東西。咂摸到這一點,穆良感到挺大一份的欣然。

      6

      周日下午,穆良照舊去看父親,略盡孝道。

      入住康復(fù)中心后,父親確實穩(wěn)定多了,處于一種并無大礙、又需基本護(hù)理的微妙狀況,退休工資剛好可以負(fù)擔(dān),像是在康復(fù)中心租用了一個終身床位,附贈有病友、食堂、護(hù)士與可散步的樓下花園。穆良是在多次探視之后,才覺悟到這可能是父親的策略:用一種六親不認(rèn)的公共化的方式去度過他的晚年,直至老死。當(dāng)然,這只是穆良單方面的簡單推演,也并不愿作進(jìn)一步求證,也不為此感到別扭或委屈。生活反正都是經(jīng)不起深究的。唯一能夠讓人踏實的,嘿,沒準(zhǔn)就是那些像是不懷好意實際上慈悲極了的球型或槍型攝像頭。

      康復(fù)中心車庫入口,穆良在減速帶上挺腰端坐,給了斜上方攝像頭一個正臉。雙井電梯間,L形通道,等候大廳、探視登記處,他一路搜尋著半空中的監(jiān)控頭進(jìn)行肉身簽到,移步換景間流利無縫切換,這就是他所生活著的樣態(tài)與證據(jù)所在啊。穆良飛快地回憶了一下,是從上次菜場買毛豆米干子開始的?還是更早一些?他就開始了這種下意識的、毫不費力的合作了,毫無疑問,這會達(dá)成一個可預(yù)期的圓滿:以他穆某為個體單位的那一輯記錄合成,在時間與空間上是幾無死角且堅硬可信的,這可比寫日記強多了——這樣胡亂想著,他抵達(dá)病房了。

      穆良給自己和父親分別點上一根煙,一邊挖空心思地回顧過去的一周見聞。新鮮毛豆米上市了。胎兒做了六個月的產(chǎn)檢。小區(qū)里共有三種取快遞的自助機器:云柜、格格、菜鳥。父親安靜地抽煙,不點頭不搖頭,也不看他。穆良繼續(xù)想話題。啊對,雙眼皮和厚眼袋上周來過,他忽而振作起來,非常詳盡地從這兩位的外貌特征開始講起——這下子好了,前后總共來過六趟、有六次問詢呢,足以跟父親講上好大一會兒了。

      穆良清清嗓子開始了。倒敘。先是老鳳祥珠寶店的監(jiān)控,然后是第二次,農(nóng)業(yè)銀行門口的攔路搶劫,然后是……這一開口,穆良才意識到,他是多么想對某個人講講這些呀。老頭子垂著眼皮,連臉上的皺紋都沒發(fā)生哪怕是最輕微的扭動,抽完一枝煙,用未滅的煙頭又續(xù)上了一根。穆良只管講著,講得可真舒服極了。

      “我覺得他們的態(tài)度,越來越嚴(yán)厲了。當(dāng)然這可能只是我的一種印象。最早的時候,他們還沖我假笑呢,曉得對我的調(diào)查是無稽的。后來就不笑了。前天這次,倒又笑了,并且是真笑。說明他們開始自信了,跑多了,越跑越有把握了。

      “也是好玩。到現(xiàn)在還在問我有沒有兄弟呢。我想你一定也希望有一個吧?講實話,我也希望有,那樣的話,我就,怎么講呢,我早就……”

      講到這里,穆良有意停住,等了一會兒。父親仍在認(rèn)真抽煙,很長地吸入,又徐徐吐出。穆良又一次涌上那種感覺、跟以前若干次探視時一樣:他要是走到隔壁房間,坐到隔壁床邊上,對另一個老頭講同樣的話,一起抽掉兩三根煙。絕對也是一樣一樣的。

      跟以前不一樣的是:今天他很喜歡這感覺。

      臨走前,被叫去了值班室。醫(yī)生拿出幾張自來水繳費單,穆良茫然地翻了翻。醫(yī)生解釋:我們各樓層是分開結(jié)算的。每層都是十二個病房。喏,你看,所有樓層都是一千多塊??傻谒膶樱嵌Ф鄩K。穆良還是沒明白。

      醫(yī)生挪挪電腦鼠標(biāo),激活一個顯然早就打開的畫面。俯拍,看到一個半禿的頭頂——這種情況下,醫(yī)生跟他談的,顯然應(yīng)當(dāng)是他的父親;父親也的確是半禿頭頂?!耙粋€病區(qū)共六張病床,合用一個衛(wèi)生間。這個監(jiān)控本來是為了防止醫(yī)患糾紛的。你知道的,常有病人在衛(wèi)生間自殺?!贬t(yī)生接著說,“你仔細(xì)看,這是403室的。”畫面中的半禿頭頂,并沒有坐在馬桶上,而是蹲在邊上,一只手去撳下開關(guān)。半側(cè)著頭,保持那個姿勢不動。無聲的畫面像卡住了。好一會兒之后,半禿頭頂又去撳馬桶,再側(cè)過頭不動。如此反復(fù),如同循環(huán)播放?!昂脦讉€月了,每晚他都蹲在衛(wèi)生間忙活這事兒,從凌晨一點忙到凌晨四五點,干通宵?!?/p>

      “是在干什么呢?”墊補完水費,穆良試著這么問,他本該表示不滿或什么的,也懶得了。畢竟是父親,畢竟是兒子。

      “人老了,啥怪事都會有。沒準(zhǔn)就是想聽聽馬桶沖水的動靜。”醫(yī)生站起身示意會談結(jié)束,“主要是跟家屬知會下,我們打算從明天起,睡前可給他加服安眠藥?!?/p>

      “謝謝。不如就讓他繼續(xù)聽那動靜吧,水費我來墊?!?/p>

      離開康復(fù)中心的路上,穆良從電臺里聽到報日期、報時、報天氣,主持人非常順溜地一口氣報。他聽著,一邊看車窗外閃過的行人,心里有點不自在。

      ——根據(jù)以往的規(guī)律,但凡有警員來找過他,隨后起碼得半年以上,AB都不會再登門了。這樣算來,到下一次再見到AB,他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做爸爸了,父親應(yīng)當(dāng)已聽了好一筆銀子的抽水馬桶,到那時,他腳下這雙鞋子總該要穿壞吧——穆良低頭看看鞋,還是AB那雙。他常常想起他自己被換走的那雙,被AB上天入地、日里雨里的,一定早就穿爛了。多么也想穿爛腳下這雙啊,偏是每天都走不出幾步路,恐怕永遠(yuǎn)都不能夠了。

      這樣想著,越發(fā)感到某種喪絕,都無法往前開車。打起雙跳往路邊靠,忽然想起這里并不能停車,并且他這時也該回家做飯了。妻子今晚想吃的是蘿卜燒肉,得燉好一會兒呢。因此實際上,穆良只是踩了個剎車減了一下速,比往常晚了十五分鐘到家。這十五分鐘里,有十四分鐘是被值班醫(yī)生耽擱的。

      他跟妻子說起遲歸的原因。妻子今晚胃口不錯,雖然蘿卜還不夠爛。妻子認(rèn)為穆良補繳的那筆水費是冤大頭了,誰說那一定是他父親呢。不要講監(jiān)控會搞錯了,就連眼睜睜面對面,也會稀里糊涂呢。妻子舉例道,有一天,她早起趕時間,只畫了一邊的眉毛就跑去上班了。嗬,上午下午共四節(jié)課啊,還去教研組開了一個會,愣是沒任何人發(fā)現(xiàn)。要知道,她眉毛特別淡,又剃過,不描的話幾乎就沒有眉!包括你,你也沒發(fā)現(xiàn)。我真懷疑,你這天天兒的,有沒有好好看過我?

      可不嘛,穆良急于補救,也舉例附和。有次他的電話機壞了整整兩天,根本打不通。有一段時間他的微博被人盜用,發(fā)各種美容廣告。好多這樣的事情,也都沒人在意到。這樣的事情可多啦對吧。

      所以嘛,到下一次,你可以拒付那個水費。你甚至可以反問醫(yī)生,他們是不是用這段錄相讓好幾個禿頂老頭的家屬都墊付水費了。總之,道理在你這一邊。妻子總結(jié)道,添了半碗蘿卜肉湯。但沒吃完,穆良照例吃掉她剩的——這也成為家里的習(xí)慣了,下回可以講給AB聽,他準(zhǔn)喜歡這樣最無聊的家常事情。

      入睡前他們做了愛。這是妻子從孕婦手冊上看到的建議,六個月后適當(dāng)交合,由此給子宮帶來的縮放會有益胎兒活力。為了不壓到腹部,他采取了不常用的后入。

      穆良行動著,一邊很不合適地想起了AB曾經(jīng)講到的一個細(xì)節(jié)。

      起因是穆良問起他有沒有過女人,可能就是婚后的那次見面吧,穆良覺得他有義務(wù)關(guān)心一下。AB聞言大笑,拿拳頭直錘沙發(fā):“你應(yīng)當(dāng)問我有多少個才是?!彪S后他撫摸著下巴沉吟:“可老實講,也都相當(dāng)于同一個人。我都是從后面,從來不看她們的臉,我感到,她們也不想看我。”他的聲音不知怎么搞的,聽起來有點硌耳朵?!皩α?,你被舔過屁眼嗎?”他表情突然異常狎昵,可能是為了迅速改變氣氛。見穆良不安地直搖頭,他笑得更歪了,“軟綿綿的舌頭舔在屁眼上,那可是特別、特別舒服的?!?/p>

      此時此刻,穆良想到AB那也許是刻意為之的猥瑣,感到一陣遲來的懊惱,為什么從來就沒想到要邀請AB正式做一次客呢,吃頓他早就吃夠了的但AB從沒吃過的家常飯呢,介紹賢惠的妻子給他認(rèn)識,甚至帶他去見見老父親什么的。不不,他和AB,怎么能同時出現(xiàn)在妻子、父親或任何人面前呢,那是對……的打破與違背吧。打破什么了呢,他又全完是糊涂的。

      但總之穆良很高興他與妻子彼此都看不到臉,只聽到妻子像是來自腹部深處的墮落哼叫。從這陌生的哼哼里,他得到一個預(yù)感,從此,他們都不會再面對面做愛了。這太好了不是嗎。

      穆良到衛(wèi)生間,黑暗中熟稔地擰開蓮蓬頭,打了點肥皂,沖洗,用浴巾揩干。掛回浴巾時,被馬桶墩子絆了一小下,順勢也就在馬桶蓋上坐下。

      他想坐一會兒。

      可能坐了好大一會兒吧,聽到妻子在床上嘟囔著什么,忙小聲應(yīng)了一句,一邊下意識地?fù)逑埋R桶沖洗鈕。然后,他聽到極其寂靜的深夜里,響起了可以稱得上是喧囂的沖水聲,激流打著富有氣勢的逆時針漩渦,裹帶著整棟樓或全城或者全人類的排泄物,跌入深淵的盡頭。穆良感到他的小腿肚子有點打晃,好像是站在什么大瀑布或大峽谷邊上似的——父親或不是父親的那個禿頂老頭的這項娛樂,真是值得贊服的一個偉大發(fā)明。他非常愿意額外支付那筆水費。

      7

      穆良拿出薄紙片,看了一遍他早就記下的那個號碼。他在腦子里把前后幾次的案子大致過了一遍——從雙眼皮與厚眼袋那一輪又一輪發(fā)牢騷般的、遍布自問自答的調(diào)查中,他已掌握足夠多的細(xì)節(jié)了,就算偶有差池,也在正常的記憶力疏忽范疇,誰都會樂于寬容并就此結(jié)案的。他所交不出的那些贓物,估計全部會被折算成時間吧。時間倒是管夠的。反正隨便呆在哪里,與坐辦公室,去菜場,或呆在妻子身邊,并沒多大的分別。

      AB那邊,也應(yīng)當(dāng)沒有任何訝異,相信他會在瞬間浮出一絲意料之中的兄弟之笑,然后以他特有的粗魯與自在勁兒,光滑無痕地與他交換位置,互為彌合亦互成鏡像。穆良也相信,此一決定絕非沖動、自私的失德之舉,包括對所涉的父親、賢妻,雙眼皮與厚眼袋,都是值得稱頌的好人好事。

      撥通號碼,剛“噯”了一聲,對方、不知是兩人當(dāng)中的哪一個,一下聽出了他,并像責(zé)怪一盤早就點好了的、但才端上桌的菜:“瞧你,害我們等到現(xiàn)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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