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平
幾位志愿軍戰(zhàn)士的傳奇人生和跌宕起伏的命運浮沉,折射出新中國數(shù)十年的政治風云。視野開闊,時空久遠,背景恢宏,故事牽動人心,讀來令人心酸卻又蕩氣回腸,鄭重推薦。
1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我的老家萬家堡,說起來,有些年頭了。
那是新中國建立后的第一個國慶日。那年的國慶節(jié)熱鬧呀,不光城里熱鬧,咱鄉(xiāng)下也熱鬧。老百姓慶祝天下太平,也慶祝五谷豐登。想想看,除了風調(diào)雨順,土改后的農(nóng)民有了自家的土地,哪個不豁出渾身的力氣侍候,天遂人愿,真是種啥得啥。十一前,秋莊稼基本都登場了,堡子里的人張羅搞慶祝,扭秧歌,踩高蹺,一時找不來鮮亮衣裳,便把家里的花被面扯下來,披身上,扎腰上,圖的就是一個樂!
那晚,包元瑛從城里回來,裹在大秧歌的隊伍里。到底是年輕啊,包元瑛那年剛十九,腰身輕盈,腿腳甩得開,再加她爸是堡子里的貧協(xié)主席,人們便推她扭在領舞的位置。包元瑛從小不扭捏,讓領舞便領舞,直舞得渾身熱氣騰騰汗水淋漓。包元瑛這般舞樂,其實心中另有思忖,也許今晚一舞,便是今生絕唱,就算在此跟姑嬸叔伯們告別吧。
一曲嗩吶調(diào)和鑼鼓點落音,人們稍歇。包元瑛對男領舞的說,我得回趟家,褂子都溻了。快步往家走,人影漸稀時,路邊暗處突然閃出一個人,高高挑挑的,包元瑛心里一激靈,凝目細看,便打了那人一下,嗔怪道:“死三哥,也不吭一聲,嚇我一跳。啥時回來的?”
被稱作三哥的人叫邢岳山,是村里的地主邢鳳林的三兒子,當時正在沈陽東北大學讀書。邢岳山說:“傍黑時到的家。聽到這邊鑼鼓喧天的,就過來看看?!?/p>
“那怎么不下場?”
邢岳山笑了笑,沒回答,但那笑容里含著明顯的苦澀。
包元瑛又問:“二伯挺好的吧?我剛才還尋思,明天一定要去看看二伯呢?!?/p>
二伯是指邢岳山的父親邢鳳林。邢岳山說:“你的意思我?guī)У骄托辛?。如今不比以前,小心有人說閑話。”
包元瑛冷笑道:“舌頭長在別人嘴巴里,咱管不著??啥譀]搞反攻倒算,我還怕誰說不成?”
已到了街口,包元瑛左拐不遠就是家了。邢岳山先住了腳步,還前后地看了看。包元瑛說:“眼看到家了,就進屋坐坐唄。我換下褂子就出來,咱倆一塊兒去。”
邢岳山說:“瑛子,我這次回家來,想辦件大事,思來想去的,也就你能幫三哥這個忙。”
包元瑛哼道:“驢高馬大的男子漢,咋這么說話!啥事,說?!?/p>
“我想去當兵。”
包元瑛怔了:“想當兵就去征兵處唄,哪兒都有?!?/p>
“我家不是成分不好嘛。我去征兵處看過,只要村里給出個證明,證明我家是中農(nóng)就行,當然,貧下中農(nóng)更好?!?/p>
包元瑛腦子里迅速轉(zhuǎn)圈圈,幫助邢岳山打證明的方案似乎在一瞬間就有了模樣。她說:“三哥,這事你可得想好了。眼下戲匣子里天天在喊保家衛(wèi)國,又說鴨綠江那邊已經(jīng)打了起來,現(xiàn)在當兵,極有可能直接開到戰(zhàn)場上去?!?/p>
邢岳山重重點頭:“這我都知道。有些話,我也只能跟妹子說。自打我家被劃為地主,我看我爸我媽一下子老了十歲不止。我家的房子土地被分出去,我不心疼,我爸我媽也想得開,他們就是咽不下見人矮三分的這口氣。正好,眼下國家正需要人,我想,我這當兒子的理應挺身而出,我要讓身邊所有的人都看看,我們邢家人跟國家是一條心,跟共產(chǎn)黨是一條心,跟貧下中農(nóng)也是一條心,真需要的時候,命都豁得出來!”
包元瑛心里生出感動,她能理解邢岳山和邢家人的心情。一家人本無惡念,更無惡行,并在村民中一直享有不錯的聲譽,突然的一天,便被淪為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在人前行走都要像耗子樣溜邊。包元瑛想,換作自己,也會像岳山哥一樣挺身而出,證明一下自己吧。
包元瑛說:“三哥,我明晚去看二伯,等我消息吧?!?/p>
包元瑛心里還有一句話,咽了再咽,終沒說出口。
2
萬家堡是個大村落,人口過千,姓氏近百,取名萬家堡,也許就因這里張王李趙、周吳鄭王,幾乎百姓都有,不似那王家莊李相屯吧。
包家和邢家的關(guān)系,可是非比尋常。時光倒退四十年,兩家本都是堡子里的尋常農(nóng)家,包家既沒像土改時那般家徒四壁,邢家也沒像土改時被人分了田地房屋。包家是旗人,在辛亥年滿世界的殺韃子吼罵聲中,包元瑛的爺爺突然中了邪似的抽起大煙來,不光自己抽,還讓老婆陪著抽,誰勸都不聽,抽光了家里的閑銀時,元瑛爺便揣著田契去邢家。邢家不借錢,也不接田契,只勸元瑛爺趕快戒煙,說要真是揭不開鍋了,我這就叫鳳林趕毛驢給你家送兩斗。元瑛爺不聽勸,晃悠悠抖著手里的地契,仍是滿嘴的歪理,說,我寧可抽得地無一壟,也不能讓禍害旗人的窮鬼得去半點便宜。及至元瑛爺爺抽到起不來炕時,他叫人把邢四爺請到床前,說,我這輩子就這德行了,現(xiàn)在心里放不下的只有兒子,往后,永年要有過不去的坎兒,還請四哥幫襯。
旗人便是滿族人,特別講究紅白之禮。為辦元瑛爺爺?shù)膯适?,元瑛父親包永年連家里的房子都賣掉了,然后就帶著老婆孩子住進了邢家西廂房。別看元瑛爺是個不著調(diào)的大煙鬼,父親卻是個難得的莊稼把式,犁鐮鋤鎬樣樣拿得起放得下。邢鳳林則精算計,田園四季,怎樣輪作,怎樣換茬,極少有失誤。
邢岳山比包元瑛年長三歲。兩家同住一個院落,清晨房門一打開,兩個鼻涕孩便廝滾在一起,就像院子里的雞鵝一般,暮落時才各歸各巢。邢岳山七歲時,父親送他讀私塾。初時,小岳山回到家里,還是和小元瑛一塊兒玩耍,過了兩年,小元瑛便纏著讓他教字。這一教,便讓小岳山大覺驚異,他跟包永年說,叔讓瑛子也去念學堂吧,瑛子的腦子好使得很。包永年不說家里窮,而是說丫頭片子不像你,男孩長大要干大事業(yè)。包永年說這話時是在飯桌上,對面盤腿端坐著東家邢鳳林。邢家和包家的關(guān)系,便是無論家里雇不雇別的工夫,包永年都和東家一桌吃飯。不久后的一天,又是在飯桌上,邢鳳林說,歇過伏,學堂就開學了。你嫂子找出兩塊布料,你拿回去,讓弟妹給瑛子做兩身衣裳,送瑛子去學堂吧。包永年驚了,說,二哥,這可使不得。邢鳳林笑說,怎么使不得,我還是瑛子干爸不是?莊稼誤了是一季,孩子誤了就是一輩子。學堂的費用我已經(jīng)交辦利落了,瑛子能念到哪兒,她干爸供到哪兒,這事別費唾沫了。
關(guān)于元瑛認干爹,也是邢鳳林和包永年定下的。元瑛四歲時,和小岳山在院子里過家家,過得熱熱鬧鬧。給牲口鍘草的邢鳳林看在眼里,便對掌鍘刀的包永年說,看來,這倆小東西還真像一對鴛鴦,那咱老哥兒倆就給他們定下來?包永年說,可別,這個玩笑開不得。邢鳳林說,我可沒開玩笑。我喜歡瑛子,岳山媽也喜歡,是真喜歡,不是順嘴說說。包永年說,搭親家總得講個門當戶對,咱兩家不合適。邢鳳林說,怎就不合適?當年癮上大煙那一口的要是我爹,你對我還能連聲二哥都不叫了?包永年還要說什么,邢鳳林說,罷了,我也不跟你爭辯什么門戶,反正孩子都小,先讓瑛子認我干爹,這總行吧?包永年再無話可說。邢鳳林兩口生了五個孩子,清一色小子,活下來三個,盼的就是有個閨女。那一年,邢家二嫂已四十出頭,想生也難,這點請求,再不應承就有點不近人情了。
邢岳山考上大學那一年,遼沈戰(zhàn)役開戰(zhàn),國民黨軍隊滾了球子,小米加步槍的老八路穩(wěn)坐了天下。隔了一年,包元瑛本來也可考取縣里國高的,但邢鳳林再不敢力鼎千斤,甚至連“干閨女”三個字都很少再從他嘴里說出,因為大戰(zhàn)過后,就不斷有消息傳來,說共產(chǎn)黨的工作組很快就要開進村莊,學習北滿經(jīng)驗,發(fā)動群眾,土地改革。按北邊傳來的說法,邢鳳林估摸地主老財?shù)拿弊樱约喊顺墒嵌悴贿^去了。那些說法自然也躲不過包永年的耳朵,他對元瑛說,女孩子家家,咱就念到這兒了行不?元瑛使勁搖頭,搖飛了如雨的淚水。包永年說,那你就打聽打聽,哪家學校收的費用少點?元瑛說,衛(wèi)生學校不收費用,就是畢業(yè)后要當護士,給人打針送藥。包永年當即拍板,說,只要你不覺委屈,那就念這家!
邢鳳林估計到了自己是地主,卻沒料到包永年當上了村里的貧協(xié)主席。這事說來也簡單,包家是真窮呀,徹底的無房無地,還長年累月當長工,劃定成分是雇農(nóng),比貧農(nóng)還尊貴。再有,就是包永年為人厚道,人緣好。以前打頭時,收工路上,看有人暮色里還在田里忙,他常帶頭跨進田里。聽說村里哪家蓋房,不管邢家這邊多忙,他也總要趕過去,或脫坯,或壘墻,幫上一陣,好在邢鳳林對此寬容,從不挑眼。選貧協(xié)主席時,眼見著他身后裝豆粒的粗瓷碗比別人充實許多,讓工作隊長也無可奈何。邢鳳林被攆去場院土坯房住的當夜,包永年兩口一塊兒悄悄摸進去,說,二哥二嫂,這可鬧心死了,你家的房子非得讓我去住。邢鳳林強歡作笑,說你去住我心里倒舒坦點。包永年說,就當我們兩口子去看幾天家,只盼二哥二嫂早點回去。邢鳳林笑說,這就是你沒覺悟了,這話往后可再不許說。包永年嘟噥說,工作隊長也說我覺悟低。可覺悟是個啥嘛……
那年10月2日夜,包元瑛去了邢岳山的家。土改后,邢鳳林老兩口在場院房其實沒住幾天,就帶上已是耄耋之人的老父親住到大兒子家去了。場院房太破舊,透風漏雨,大兒子家四間房,是前幾年為結(jié)婚新蓋的,兒子住大兩間,中間是廚房,共用,西邊那間便請回三位老人。土改時,有人提出將邢鳳林大兒子的房子也一并分給貧雇農(nóng),貧協(xié)主席包永年不同意,他說,邢家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二,老大成家后就單過了,分地主子弟的房子,這不符合政策吧?有此一言,總算為邢家留下了一處遮風擋雨的房子。那晚,元瑛和邢家的三位老人說了一陣話,起身告辭。邢岳山心里掛念著頭一晚相求的事,自然送出院門外。夜色中,包元瑛將一張紙片塞進邢岳山手心。邢岳山竊喜,低聲叮囑,這事可對誰也不能說呀。包元瑛狠狠回瞪了一眼,低聲嗔道,“廢話!我偏說!”
那張紙片上什么都沒寫,空白著,只是加蓋了大紅的印章。印章是元瑛偷蓋出來的,如果求告老爸,興許也能蓋得出來,但老爸若是搖頭呢?反正邢岳山用這個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那是甘愿為國家賣命的事。包元瑛對邢岳山此舉是由衷佩服的,這才是男人!
偷蓋印章是頭天晚上的事。夜深,家里人都睡了,包元瑛聽父親母親的鼾聲一粗一細,或長或短,配合得挺和諧,便悄然起身。她知道爸媽的衣褲都搭在地心條凳上,她還知道那顆印章總是拴根麻繩,掛在父親的腰帶上。屋子里太黑,還是弄出了動靜。母親問,誰呀?包元瑛答,我的這件褂子也溻了,我再換一件。母親說,等等,我給你點燈。元瑛說,可別,我光著身子呢。
證明信空白就空白吧,邢岳山又不是不會寫字,自己寫嘛。
3
包元瑛壓在心里沒告訴邢岳山的話說來也簡單,那就是她參加了志愿軍,準確地說,是已經(jīng)成為志愿軍預備隊的一員。當然,這話她不光暫時跟邢岳山保密,更重要的是不能讓老爸老媽知道。衛(wèi)生學校動員學生參加志愿軍,并沒大張旗鼓,而是黨團組織小范圍發(fā)動。朝鮮半島形勢緊張,極可能把戰(zhàn)火燒過鴨綠江。為了保衛(wèi)新生的共和國,我們必須做好一切準備。至于滿世界嘹亮地唱起“雄赳赳、氣昂昂”,那是一個月以后的事情。參加了志愿軍預備隊的包元瑛已開始接受救治傷員的各種實戰(zhàn)訓練。
雖然官方采取的策略是內(nèi)緊外松,但戰(zhàn)火已起的緊迫感人們早已有所感覺,包括田野里勞作的農(nóng)人。包元瑛放假回家,在飯桌上,父親問,你們學校里沒動員學生當兵?元瑛不答,卻問,堡子里派任務了嗎?父親說,前街的黃大勇和北溝的劉久報了名,鄉(xiāng)里通知,近期他們不許外出,有事必須跟鄉(xiāng)里請假。母親說,好在咱家元瑛是個姑娘,不然,國家選中了你,還能不去?元瑛忙著給父親添飯,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鄉(xiāng)下人有句話,常掛嘴邊,出水才見兩腳泥,也許過不了多久,爸媽就什么都知道了。
10月2日那天的白天,包元瑛先去了北溝看劉久,又去前街看黃大勇。都是童年玩伴,雖沒和邢岳山那般熟稔親熱,但同住一個村莊,此去跨出國門,那就勝過親人了。劉久在田里掄著大鎬刨高粱茬子。高粱的收割程序一般是,割倒秸棵后切下穗子,埋在土里的根茬則留待一段時間,甚至等來年春天田地開化之后,農(nóng)民才手執(zhí)尺多長的小鎬,弓著身子,一鎬一棵。這種農(nóng)活很耗體力,被列入農(nóng)活里的“四大累”。包元瑛進了高粱地,招呼說,劉久哥,這就急著刨茬子呀?劉久拄鎬而立,用袖頭擦額上的汗水,說,秋莊稼剛割下來,根須土抓得牢,只能用大鎬了。又說,也許我要去當兵了,不定哪天就接了命令,能幫家里干點就干點吧。
和劉久說了一陣話,又去前街,黃大勇卻沒在家。大勇媽說大勇去看放假回家的姑父了。大勇媽親熱地拉起包元瑛的手,說,真應了女大十八變的話,還沒訂下婆家吧?包元瑛被問紅了臉,旁邊的王嬸說,不是說,他爸和早先的東家早給倆孩子定下來了嗎?大勇媽說,老皇歷了,那也算?現(xiàn)在可是新社會新國家。元瑛我現(xiàn)在就倚老賣老說一句,俺家大勇已報名當兵了,在部隊干上幾年,跟他姑父似的,興許也能當個營長團長什么的。到那時,我給你當婆婆,中不?在女人們的笑聲中,包元瑛紅漲著臉,慌慌地跑開了。
包元瑛跟邢岳山、劉久、黃大勇的會面是在半個月后縣中學的操場上,四人都穿上了黃色的志愿軍軍裝。北口縣里的新兵基本分在一個軍,軍的主力聽說已開過了鴨綠江,新兵們也即將開赴前線。包元瑛是醫(yī)護人員,戰(zhàn)地醫(yī)院分隊的位置對著學校的大門,正合了包元瑛的心思。她大瞪兩眼關(guān)注著一隊隊走進校園的新兵,想看看都有哪些自己認識的人。當然,她心中掛念的主要還是邢岳山。果然,在潮水般涌進校園的隊伍里,終于出現(xiàn)了邢岳山的身影,與其他新兵不同的是,這一隊每人都背著超大的行囊。包元瑛高興地沖出隊列,大聲呼喊邢岳山的名字。邢岳山停下了腳步,帶隊首長說,不許超過五分鐘。
兩人走向操場邊上,包元瑛說:“三哥,你真當了兵呀!”
邢岳山碰了包元瑛一下,眼睛擠了擠,包元瑛明白,那是責怪她聲音太高了。
包元瑛放低了聲音,問:“鼓鼓囊囊的,背的什么?”
邢岳山說:“步話機呀。征兵人問我是不是上過學,我說國高畢業(yè)。征兵人說,難得來個讀過書的,那就去通信營吧,馬上接受訓練?!?/p>
包元瑛問:“你不是在念大學嗎?”
邢岳山貼著元瑛耳邊說:“說大學就可能露餡了。鄉(xiāng)下人家沒點閑錢,哪家供得起大學生?”
包元瑛吐了一下舌頭,暗嘆果然是讀過大書的,心眼兒就是多。又問:“入伍了怎么也不告訴我?”
邢岳山說:“有紀律嘛。當天入伍,換上軍裝上訓練課,哪擠得出時間。再說,”邢岳山故意撇嘴,“你不也是沒告訴我嗎?我估摸,你們上前線的醫(yī)護人員國慶節(jié)時肯定也定下來了,沒錯吧?”
包元瑛嬌嗔地瞪眼:“邢岳山是孔明再世,就你聰明!”
主席臺上響起哨音,那是整理隊伍的命令。包元瑛急切地報告信息,“咱們堡子入伍的還有劉久和黃大勇。我在戰(zhàn)地醫(yī)院,但我希望你們永遠不要到醫(yī)院里來,明白吧?”
邢岳山在包元瑛肩膀上拍了拍,跑向隊伍。
4
包元瑛再次見到劉久,是在入朝參戰(zhàn)兩個月后,距離在國內(nèi)老家看他刨茬子還不到三個月。前方戰(zhàn)事緊急,炮聲隆隆,美軍的戰(zhàn)機不時低空掠過。戰(zhàn)地醫(yī)院的忙亂是可想而知的,不斷有傷員被從戰(zhàn)場上送來,于是,痛苦而仇恨的喊罵聲便充斥在那個狹長的山谷里。
包元瑛先看到的是兩條已被炸殘的腿,手術(shù)后才發(fā)現(xiàn)傷員是劉久。傷員被抬進醫(yī)院,醫(yī)護人員哪還有時間辨別傷員姓甚名誰什么職務,爭分奪秒要做的只是盡快準備手術(shù)器具和藥物,清洗傷員身上的污穢是護理員的事。那兩條腿,真是被炸得太慘了,膝蓋以上,一片血肉模糊,骨茬四處支棱。主刀的醫(yī)生看過一眼,立即吩咐截肢。包元瑛問,兩腿都截嗎?醫(yī)生說,都截。包元瑛又問,要是留一肢呢?醫(yī)生罕見地破口罵人了,操他媽的美國佬,這就是他們發(fā)明的反步兵地雷,彈片成扇面平鋪炸開,最大限度地炸斷敵方士兵的兩條腿,還美其名不剝奪性命,這就是他們狗屁的人道主義!那夜,因醫(yī)院血漿庫的供應難以保證,包元瑛還獻出400CC的血,一時只覺頭暈,便回宿舍帳篷睡下了。
跟劉久面對面已是第二天早上。戰(zhàn)地醫(yī)院的工作真是太忙太緊張,只要前方槍炮聲一響,包扎、手術(shù),便一個緊接一個,待槍炮聲落下來,送來的傷員反而更密集,那是清理戰(zhàn)場的結(jié)果。昨夜,不知睡時已是幾點,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護理員搖醒她說,19床醒過來了,掛的藥也快沒了,下一步該做什么呀?
站到19號床前,包元瑛才算徹底醒過來,轉(zhuǎn)瞬間又覺恍惚,仿佛重墜夢境。
19床的傷員艱難地舉起右臂,將顫抖的五指舉向額角,那是在敬軍禮,嘴里吐出的詞語是:“謝謝,謝謝救下我!”
包元瑛的驚醒是因為19床的面龐太過熟悉,那不是來自同一個堡子的劉久嗎?淚水突然涌上來。包元瑛想起昨夜手術(shù)臺上,那兩條廢腿被截斷后,是她親手托起,砰的一聲扔進了墻角的荊條筐。那時,怎么也沒想到那是劉久的腿呀!僅僅三個月前,在老家的田地里,劉久穩(wěn)健挺立,掄著大鎬刨茬子,那時,他多么健壯,似乎力大無窮。包元瑛急忙抓住劉久的手,說:“久哥,我是元瑛,我是瑛子呀!”
劉久的眼睛亮了,淚水也溢出眼窩,喃喃地說:“喲,是元瑛妹子呀!知道你也來朝鮮了……邢岳山跟我學了你的話,說你不希望在醫(yī)院看到我們,可我還是來了……”
包元瑛問:“劉久哥,你感覺哪兒不好嗎?”
劉久說:“最好給我腳下再壓條被子,我怎么總覺得腿涼呢,特別是腳,有時還像被砸了一下,疼,哎喲,疼,又來了?!?/p>
包元瑛的淚水又涌上來。醫(yī)學上這叫幻肢痛,是大腦皮質(zhì)功能重組的反應,術(shù)后的患者只以為他的腿腳還在,只是受了傷。但能現(xiàn)在就把實情告訴他嗎,那種心理上的重創(chuàng)可能比肉體上的傷害更嚴重。包元瑛做出在劉久腿部掖掖被子的樣子,安慰說:“手術(shù)挺成功。久哥,安心休養(yǎng)吧。”
走出病房,包元瑛眼前仍閃現(xiàn)劉久在家鄉(xiāng)時的樣子。劉久從小為人實誠厚道。秋天,孩子們在一塊兒玩,見樹上結(jié)了果子,有人爬不上去,劉久就站在樹下,讓別的孩子踏著他的肩膀,摘果在手的孩子跳下來,轉(zhuǎn)身跑,還故意在遠處晃著果子眼氣他,劉久卻從不生氣,還跟著哈哈笑。再有,就是劉久掄大鎬刨茬子的樣子,頭上滿是晶瑩的汗水。劉家叔嬸給兒子取名劉久,只是企盼這孩子活在世上平安長久,卻哪料剛到朝鮮,就把兩條腿丟掉了呀……
那天,醫(yī)生查房后,對包元瑛說,抓緊聯(lián)系回國的汽車,送劉久回去,越快越好。包元瑛說,兩條腿都沒了,是不是多休養(yǎng)幾天再回去才好?醫(yī)生說,除了兩條腿,他小腹內(nèi)也有彈片,那個手術(shù)咱們做不了,趕緊送后方醫(yī)院。我已在病歷上做了特別說明。
兩條腿都沒了,卻還不算完。包元瑛驚呆了。
5
1951年4月,朝鮮三八線兩側(cè)的丘壑峰巒雖已被炮火蹂躪得滿目瘡痍,但各種鮮花嫰草還是不失時機地展示出生命的頑強,春天不可阻擋地來了。
新的戰(zhàn)役正在醞釀,戰(zhàn)地醫(yī)院有了難得的幾天休整與安靜。那天傍晚,包元瑛在宿舍帳篷里給家里寫信,為了不讓老爸老媽惦記,她說,醫(yī)院畢竟不比前方,傷員雖不少見,卻輕易難見刀光劍影。她也沒把劉久負傷的事說給家里,同堡之人的不幸,引起家人的擔驚受怕。有護理員跑來喊她,說有人找!包元瑛起身出去,暮色中,那個高高挑挑時常在夢中出現(xiàn)的身影不由得讓她怦然心動。
“三哥,怎么會是你?”包元瑛問。
“我不能來嗎?”邢岳山笑,一口白牙在暮色中很是顯眼。
包元瑛退后一步,故意夸張地上上下下觀看:“不會有什么事吧?”
邢岳山甩甩胳膊踢踢腿,仍是笑:“俺是金剛不壞之軀,就是來看看你?!?/p>
“晚飯吃過了嗎?我去食堂給你看看?!?/p>
邢岳山忙擺手:“我身上帶著軍用餅干呢,美式的,戰(zhàn)利品,想不想嘗嘗?”
“嘗過。干巴巴的,沒意思。要不,到我的帳篷坐坐?”
邢岳山說:“不了。我今夜有任務,急著趕回去,咱們就在這兒說說話吧。”
身邊不時有醫(yī)護人員經(jīng)過,還有傷病員,一個個探頭探腦,還有人對她擠眉弄眼,似乎看什么稀奇。包元瑛說:“三哥一定要急著回去,那我就……送送你。咱們一邊走一邊說話。”
兩人出了醫(yī)院的鐵刺圍墻,又過了防衛(wèi)哨,哨兵叮囑,前面不安全。包元瑛點頭應道,我送送老鄉(xiāng),就回。
也是怪事,剛才在大院時,還是又說又笑,及至走在暮色愈重的山野里,兩人卻一時沒了話說。好一陣,邢岳山才說:“可能……又要有大戰(zhàn)役了。志愿軍入朝后,已經(jīng)打了三次大戰(zhàn)役,咱們都勝了。美國佬不甘心,聽說,這回下了老本,增調(diào)了不少精銳部隊和武器……”
包元瑛突然氣哼哼地打斷:“別說這個,我不愛聽!”
邢岳山怔了,以前,在國內(nèi)老家,元瑛從來都是小妹妹,當哥的說什么她都愛聽,今兒這是怎么了,自己說錯什么了嗎?便小心地問:“那你愛聽啥?”
包元瑛仍是倔哼哼:“說你自己的事?!?/p>
邢岳山說:“我入團了,入黨申請書也交上去了。”
包元瑛說:“我早交了,不值一提。你跟我說說,你今兒怎么突然想起來看我?”
邢岳山停住腳步,前后看了看,確認無人跟隨,才小聲說:“這是軍事秘密,懂吧?師里派出偵察小分隊,要潛入到美軍陣地,確認炮兵方位,爭取先發(fā)制人。”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今天后半夜出發(fā),明天夜里深入敵軍陣地,估計后天天亮前就回來了?!?/p>
“非常……危險,九死一生,是不是?”
“當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進了美軍陣地,就得求老天保佑了。我如果能立上一功,也許入黨就差不離了。首長說,作為小分隊的一員,必須要有為國捐軀、敢于犧牲的斗志,所以,我才請假,來跟妹妹告?zhèn)€別。也許,也許,這輩子……”
包元瑛不讓邢岳山再說下去,一下抱住他,嘴巴咬住了邢岳山臂膀,喃喃說:“三哥,你要回來,一定要回來……我昨天夜里還夢到了你,我……經(jīng)常夢到你。”
這就是愛情嗎?邢岳山?jīng)]想到愛情會來得這么突然。少年時,時常聽爸媽提起娃娃親的事,他那時小,沒覺什么,及至父親被劃為地主分子,他才不時想起和包元瑛的事情。滄桑巨變,乾坤顛倒,元瑛還會看上自己嗎?至于元瑛說到的夢,別說是夜間的睡夢里,大白天的,他都不知自己恍恍惚惚地看到了多少次元瑛呀。時值春末,雖說山野間氣溫有點涼,但兩個穿上了單衣的青年男女緊緊擁抱在一起,邢岳山很快感覺到了來自包元瑛身體的灼熱與戰(zhàn)栗。邢岳山關(guān)切地問,“瑛子,你是不是發(fā)燒了?”包元瑛的拳頭落在邢岳山的后背上,低聲嗔怪,“傻哥,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呀……”
邢岳山陡然醒悟過來,攔腰抱起包元瑛就向不遠處的樹叢里走。兩人,都是第一次,慌亂、急切、短暫、笨拙、不得要領。此后的許多年,包元瑛不時想起那個夜晚的事情,隱約記得身旁似乎開著野花,那花朵釋放著香氣,香氣中好像還隱含著澀澀的苦味。那是什么花呢?辨不清,也記不準,但記憶中的印象卻深刻。其實,回到醫(yī)院之后,包元瑛就有了第二天的打算,天亮后,一定要找到那片花叢,不管是什么花兒,都要采回一捧,插進瓶子養(yǎng)起來,永遠地養(yǎng)著,因為那是他們的婚床呀!但實在遺憾,那夜,未待天明,天地間炮聲隆隆,醫(yī)院院子里也落進了兩顆炮彈,一顆炸了,另一顆啞火,所幸沒有傷人。戰(zhàn)火一起,很快便有傷員送過來,醫(yī)院里立刻不舍晝夜地忙開了,哪還記得去采花。那夜,應該還不是岳山哥說的大戰(zhàn)役吧,因為炮聲只響了一會兒便停了,倒是第二夜的炮聲,響起來便不停,拖拖拉拉足有半個月。后來才知,那就是抗美援朝戰(zhàn)爭中的第四次戰(zhàn)役。
好不容易擠出點時間去醫(yī)院外走一走,天地間已昨是今非,時節(jié)變了,模樣變了,山野間新一輪的山花雖然依舊爛漫,卻再難感受到那一夜的澎湃激情。
那夜,初嘗禁果的邢岳山意猶未盡,欲浪很快再次襲來,他再一次抱緊了包元瑛。包元瑛說:“岳山哥,快回去吧,你還有任務呢?!?/p>
邢岳山不松手,也不說話,仍死死地抱著包元瑛。包元瑛喃喃道:“岳山哥,你是男人啦。是男人就要說話算數(shù),你一定要回來,平平安安地回來。等咱們打完仗一回國,我就是你媳婦啦!咱們可不是……娃娃親,咱倆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呸呸,不對!咱們是牛郞織女,啊呸,也不對。咱們就是自由戀愛,革命伴侶,白頭偕老,對吧?岳山哥,英子等著你快點回來呀!”
邢岳山突然松開雙臂,轉(zhuǎn)身就走,快步如飛,一頭鉆進漆黑的夜色中。包元瑛站在山路邊,突然生出自責,岳山哥不是生氣了吧?幾次想追上去。可她忍著,忍著,只是在心底不住地禱念,“邢岳山,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呀……”
6
包元瑛沒有把邢岳山盼回來,兩天沒消息,半月沒消息,一個月后,第四次戰(zhàn)役結(jié)束,仍沒有關(guān)于邢岳山的任何消息,全須全尾的大活人未見,擔架送來的傷員中未見,就連陣亡名單中也沒有那個名字。難道岳山哥就像陣地上的硝煙一樣,說消失就消失,再沒蹤影了嗎?包元瑛情知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后果可能更不妙,但她又去跟誰說,只好悄悄躲到無人處流淚,一次又一次。
邢岳山的消息沒等到,但另一個信息卻鑿鑿實實不可懷疑地擺在了面前。包元瑛每月的經(jīng)期都準,如望如朔,如同赴約。但那月,沒來,再苦等一月,仍沒來。衛(wèi)生學校的優(yōu)等生包元瑛不用任何人提醒,十有八九是懷孕了。戰(zhàn)場上杳無音信的戀人有了后代,不管是男是女,這總該是個好消息。起初,包元瑛不知自己是該高興還是憂傷,但很快,她意識到此事已容不得她再去品咂其中的味道。四個月后,身體將顯懷,況且時節(jié)已到了暑天,薄身薄衫不能幫助她再作任何掩飾,她畢竟是違犯了軍中的紀律。為此,包元瑛也曾想過許多辦法。求助本院的醫(yī)生終止妊娠?那叫不打自招。服用藥物?在后方醫(yī)院,或許可行,但在戰(zhàn)地醫(yī)院,雖說各種藥品器具不斷運送而來,卻獨獨難尋墮胎的藥物。實在無奈,包元瑛只好按老輩人說過的法子,找高處往下跳,在山石嶙峋處翻滾,后來,干脆就在背人處找木棒往小腹上打,但沒用,一切都沒用。每次折騰完自己,包元瑛就嗚嗚痛哭,說,小岳山呀,你咋這么犟呀,你可憐可憐媽行不行?媽還不能生下你,美國佬還在三八線那邊殺人放火呢,你爸爸就是去打美國佬了……
那年,三伏天的時候,護士長代表醫(yī)院領導找包元瑛談話,話語雖委婉,神情卻異常冷峻。護士長說,有同志看出你患有婦科疾病,今晚正好有運送傷員的汽車回國,你抓緊收拾好個人物品,回國檢查。包元瑛小心地問,我治療完,就抓緊回來,行吧?護士長搖頭說,我說了不算,回去聽上級領導安排吧。見包元瑛站在那里發(fā)呆,護士長的神情有些緩和,上前拍了拍包元瑛肩膀,說,其實同志們都惋惜,希望你能回來。同為女人,身體第一,多多保重吧。
也許,這是來自戰(zhàn)地醫(yī)院同志們的最真誠安慰了。包元瑛年輕、活潑,充滿愛國激情,在工作中任勞任怨,護理技術(shù)日臻成熟,但她違紀了,似乎,也只能如此。
包元瑛回到了國內(nèi),先在安東市稍作停留,又坐火車去了沈陽。后方醫(yī)院并沒給她做什么婦科檢查,而是直接將她帶進了一座壁壘森嚴的大樓。屋子里坐著兩位中年女士,都穿軍裝,自我介紹一位是總醫(yī)院組織科長,另一位是軍紀監(jiān)察部參謀。組織科長先開口,口氣冷峻,比開門見山還直接。
“這件事,兩種態(tài)度,兩種處理方式,也必然是兩種結(jié)果。第一種,三天之內(nèi),你上交檢討書,檢討書中必須明確交代出那個男人姓甚名誰,在哪個部隊或部門工作,什么職務,交代事發(fā)時間和地點。組織上將根據(jù)具體情況,決定對你的處理意見。第二種,如果不對組織忠誠坦白,結(jié)果只有開除軍籍?!?/p>
包元瑛慌了,使勁搖頭:“不要開除,不要。我知道我犯了錯誤,我保證再也不犯。我只請求組織幫我把胎兒處理掉,然后讓我回朝鮮。我愿意為打敗美國野心狼做出貢獻,哪怕拼上我這條小命?!?/p>
監(jiān)察參謀態(tài)度稍好些,聽口音是西北那邊的人,她長嘆一口氣,說:“姑娘,你還是年輕呀。組織科首長的意見沒聽清楚嗎?想回部隊,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但必須有前提。前提懂吧?前提就是你一定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講清楚,把造成后果的那個人交代出來。組織上將根據(jù)你的檢舉作調(diào)查核實,該誰的責任處理誰。比如,你是和男方自由戀愛一時迷亂呢,還是被男方逼迫無可奈何,組織上自會區(qū)別情況處理,甚至可能還會考慮把你另派到新的醫(yī)院,不致讓你一去就抬不起頭來。但你要是什么都不說,那起碼說明你對組織不夠忠誠,跟組織離心離德。我的這個意思你總該懂吧?”
包元瑛深深低頭,不再說什么。兩位女領導送她去了醫(yī)院,在婦產(chǎn)科安排了一個病房,很安靜,小書桌上放著稿紙,還有鋼筆水和蘸水筆。醫(yī)院給了她三天餐券,可去食堂,也可接受送餐。三天里,沒人來看望,也沒人來勸說寬慰。包元瑛已在戰(zhàn)地醫(yī)院工作了近一年,聽說了許多女醫(yī)生女護士變成首長家屬的故事,還有女醫(yī)生女護士愛上了負傷住院的戰(zhàn)斗英雄。包元瑛在戰(zhàn)地醫(yī)院時,也有負傷住院的首長通過別人作出種種試探,有人還赤裸裸地直接問到她。至于戰(zhàn)士,那就更多了,一旦傷情有所好轉(zhuǎn),那些在戰(zhàn)場上奮不顧身的勇士就把火辣辣的目光投射過來,人走到哪兒,目光就追到哪兒。還有戰(zhàn)士找各種各樣的理由跟她說話。包元瑛明白那些將士的心意,便一概回以不解風情的癡憨,不管人家說什么,都是憨憨一笑,匆匆離開。那時,不知為什么,只要一遇到這種事,她便會想到那個高高挑挑的身影,雖然那時她和邢岳山的關(guān)系還隔著那層薄薄的窗戶紙。
組織科長和監(jiān)察參謀的話,包元瑛心里一清二楚。不管兩位老大姐說什么,怎么說,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冷冰冰,心里卻熱烘烘。只要她說出一個人,說出是被強迫的,組織上就有了從寬發(fā)落的理由。眼下戰(zhàn)火連天,多少人出生入死,想搞清男女間情感上的前因后果,哪有那么容易,若是檢舉出的那個人不幸陣亡了呢,那更是死無對證??砂幌脒@么做,也不能這么做,絕對不能,那不光是無端地侮辱為國家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更是糟蹋自己。那天,那個事,自己心甘情愿,要在心里回味一輩子,是最最美好的事情,豈能玷污了她!至于邢岳山,那是自己引為驕傲和自豪的男人,任何人埋汰他都不行,何況自己!
包元瑛在病床上躺了三天,翻來覆去前思后想的結(jié)果,反倒有了一個愈發(fā)深扎心底不可動搖的決定,那就是,一定要把肚里的這個孩子生下來。邢岳山執(zhí)行任務已去了幾個月,去的地方是敵軍重重的陰曹鬼府,至今音信全無,多笨的人也猜想得到那是什么結(jié)果?,F(xiàn)代化的戰(zhàn)爭,沖天的戰(zhàn)火,連大山都要剝層皮的轟炸,死不見尸的事已是太過平常。岳山哥既然回不來,那他的孩子自己更要生下來,那是邢岳山的血脈!至于自己,愿怎樣怎么吧。
第四天,仍沒人來,只是小桌上又多了三天餐券。包元瑛將屬于自己的物品裝進一個裝藥品的紙殼箱。
第五天,包元瑛坐在小桌前,一筆一畫地寫下:“我只請求,讓我生下孩子后,重返前線!”
第六天,包元瑛脫下了身上的軍裝。那天,監(jiān)察參謀來了,反復看了包元瑛只寫了數(shù)字的那頁字,折好,放進衣袋,問:“跟部隊要說的話,就這些了嗎?”
包元瑛點頭。
監(jiān)察參謀從衣袋里摸出三塊銀圓,又將一頁打印好的紙片放在桌上,說:“這是軍籍處分決定,簽上名字吧。三塊銀圓,是遣散費,請收好?!?/p>
包元瑛拿起了筆,沒有坐,而是弓著身子。那個字簽得很漫長,淚水滴答,一顆顆淋落在處分決定上。
參謀大姐收起了那片紙,又從衣袋里摸出兩塊銀圓,說:“公事辦完了,咱姐兒倆說說姐妹間的話。你身子沉,坐嘛。這兩塊錢,是我和組織科長個人的,一點心意吧。女人生孩子,是一輩子的大事,千萬不能大意?!?/p>
包元瑛將兩塊銀圓往參謀大姐面前推了推,說:“部隊給的,我留下。這個錢,我不能要,謝謝兩位大姐!”
參謀大姐將兩塊銀元放在包元瑛手上,眼圈也紅了,說:“戰(zhàn)爭期間,不時有人陣前裝病裝傷,甚至自殘,所以部隊執(zhí)行戰(zhàn)場紀律,必須堅決而嚴厲??晌覀兛吹贸?,你不是那種人。這幾天,你以前所在的戰(zhàn)地醫(yī)院的領導和同志們不時有電話打過來,還寫信,都夸你好,希望你能重回醫(yī)院。我實話實說,這幾天,我和組織科長雖沒來看你,可你在這里的情況我們都知道……只是你這妹子,怎么這么死心眼兒呀,我們說的那些話,你真的沒聽懂嗎?你是一點讓我們從輕處理的理由都不給呀!”
包元瑛的淚水再一次流下來,她哽咽著說:“懂,我都懂……可我真想把肚里的這個孩子生下來呀。那個人……上戰(zhàn)場了,再沒回來,八成已經(jīng)成了烈士……”那一刻,包元瑛恨不得號啕大哭一場,可她忍著,強忍著,忍得渾身顫抖。
參謀大姐將手帕遞給包元瑛,嘆息說:“哪個男人有你這樣的姑娘掛念著,就是死,也值了。別哭了,哭壞了身子,對大人對孩子都不好。這樣吧,離開部隊后,你帶上我的信,去北陵東邊一個叫西瓦窖的村子,找上我信中寫的人家。這家老兩口非常善良樸實,他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前幾年解放沈陽時,我和我家那位就住在他家,后來他家的兒子也參加了解放軍。要是誰問到孩子的父親,你就說在朝鮮戰(zhàn)場上。臨到生產(chǎn)前,我建議你最好給老家寫封信,讓母親或姑嫂什么人趕過來。至于以后的事,你再酌情而為吧,也許孩子父親那時就從戰(zhàn)場上凱旋了。你生孩子時,再回總院找我,可千萬不能相信鄉(xiāng)間的接生婆呀,記住了吧?我能幫妹子的,就這些了,共產(chǎn)黨人不信神仙皇帝,但我還是相信好人好報……”
7
依照參謀大姐的建議,包元瑛相對安寧平靜地度過了1951年的秋天。秋高氣爽陽光明媚的日子,她捧著日益鼓脹起來的肚子,遙望北陵公園。大地的高粱玉米已經(jīng)收割干凈,呈現(xiàn)眼前的是一片枯黃,只有北陵一帶仍是濃重的黛青,高聳的方城樓脊上的琉璃瓦在秋日下熠熠生輝。而向東望,便是昔日東北軍的北大營。二十年前的9月18日,小鬼子就是在那里發(fā)動的侵華戰(zhàn)爭。北陵是清朝皇帝皇太極的陵寢,大號昭陵,因地處沈陽北郊,民間便叫北陵。沈陽東郊還有東陵,大號福陵,是開國皇帝努爾哈赤的陵寢。北陵和東陵除了地表恢宏的建筑,還有大面積參天的古松。
包元瑛對房東關(guān)嬸說,我想去北陵走走。關(guān)嬸說,那還不容易,可總得貓過月子再去吧。包元瑛心里說,生過孩子,我哪好還在這里住。按部隊的規(guī)定,受過開除處分的,都是遣送原籍,參謀大姐讓她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已是特殊關(guān)照了。雖說關(guān)叔關(guān)嬸待人都好,別說房租的事只字不提,就是想交伙食費,關(guān)嬸都堅決不收,說,砢磣你叔你嬸不是?包元瑛說,我聽說陵墓里葬的是皇太極,還有她的福晉,哦,就是孝端文皇后,是蒙古族人,姓博爾濟吉特。關(guān)嬸有些吃驚,說,你年紀輕輕的,連這個都知道呀?包元瑛淡然一笑說,不怕嬸笑話,若細論起來,這個皇后還是我的祖姑奶奶呢。關(guān)嬸越發(fā)吃驚,那你是蒙古族人呀?包元瑛搖頭說,我家是旗人。旗人與蒙古族人也難分誰和誰。辛亥革命后,蒙八旗的人一部分回草原上去了,還有一部分留下來,就是旗人,解放后叫滿族。我這都是聽老輩人說的。關(guān)嬸說,你要說起這些舊事,咱就越扯越近了。我跟你說,我是漢人,可我婆家也是旗人,祖上幾輩都在這皇陵附近守陵,沈陽城旗人多了去了,三代以上,差不多都跟旗人掛著親。
這般聊起來,包元瑛再提去北陵,關(guān)嬸就不攔阻了,還放下手中的活計,陪著一塊兒去。包元瑛說,其實,待產(chǎn)的日子還是有些活動好,我雖是頭胎,可我以前進過衛(wèi)生學校,這樣的知識多少也知道一些。關(guān)嬸說,這我不跟你犟。旗人家的姑奶奶就是跟漢人姑娘不一樣,哪來的那么多嬌氣,還打小把腳丫子裹廢了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旗人姑奶奶也不像漢人小媳婦那樣甘愿受氣挨欺負,哪個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主兒。咱民間有句話,說旗人姑奶奶回娘家,連狗都嚇得把尾巴夾起來。關(guān)嬸是個快樂的東北女人,話說得包元瑛咯咯笑,只覺沉郁多日的心情好多了。
包元瑛雖說跟關(guān)嬸處得親如家人,但心里有些話,還是不能跟關(guān)嬸說。比如說,她能說自己已被軍隊開除軍籍了嗎?關(guān)嬸如此款待于她,那是因為參謀大姐的關(guān)照與安排。再比如,她想去北陵走走,也并不完全是因為那里安葬的是她祖奶奶,真實的想法她也不能跟關(guān)嬸說。就在那一年,1951年夏天,北陵與西瓦窖之間的一片高崗上,建起了抗美援朝烈士陵園,第一批烈士的遺骸已經(jīng)安葬在那里。有關(guān)嬸陪著,走過烈士陵園,包元瑛佇立良久,在不遠處垂首禱念,寄托自己的哀思與崇敬,也請烈士們的在天之靈保佑岳山哥,以及還在朝鮮戰(zhàn)場上英勇殺敵的戰(zhàn)友們平安吉祥。
包元瑛只讓關(guān)嬸陪著去了一趟北陵,另一次她是特選關(guān)嬸不在家時獨自去的。入冬前的關(guān)東人很忙碌,尤其是家庭主婦們,就像北陵公園中的那些小松鼠,忙著儲備各種過冬的食物。包元瑛不想讓好心的關(guān)嬸再為自己操心。
未婚先孕受了部隊嚴厲處分的包元瑛,不想將自己眼下的處境告訴親朋好友,更不想為此解釋,包括對老父老母。因此,一些寫給包元瑛的信件還是寄到戰(zhàn)地醫(yī)院去,醫(yī)院好友將信件轉(zhuǎn)寄給總醫(yī)院的參謀大姐,參謀大姐再派人把信送到西瓦窖。對那些信,包元瑛能不回就不回,好在是戰(zhàn)時,估計大家能理解。可有一封信還是讓包元瑛猶豫了好長時間,最后還是回了。那封信是劉久寫來的,發(fā)自沈陽的一家療養(yǎng)院。劉久在信中說,自己回國后又做了一次手術(shù),現(xiàn)在由國家養(yǎng)了起來。他說他的身體里流淌著元瑛妹妹的鮮血,他永生感謝!他說現(xiàn)在最大的憾事是不能重返前線殺敵,又說這輩子也許只能躺在床上靠國家養(yǎng)著,他不知自己還能干什么。這封信,包元瑛看了一遍又一遍,想著劉久失去雙腿的樣子,她能理解劉久的心情。信上的字支棱八翹笨笨嗬嗬,字句卻通順,意思也表述得很清楚。劉久沒讀過多少書,這封信可能是求人起草,他再一筆一筆抄下來。包元瑛問了關(guān)嬸那家療養(yǎng)院的位置,想去看望劉久,但想了想,還是算了吧,自己眼下的身子已不可掩飾,便只是回了封信,郵寄地址仍寫戰(zhàn)地醫(yī)院。
冬至節(jié)氣時,包元瑛給老家寫了封信,說自己病了,請老媽放下家里的活計,來沈陽照顧。又再三強調(diào),此事保密,除了老爸,誰也不可告訴。媽媽很快慌慌張張地來了,見了女兒臃腫的樣子,自是吃驚,一再追問孩子是誰的。包元瑛不說,問得次數(shù)多了,元瑛便抹了把淚水,唧歪歪地說,他上戰(zhàn)場打仗,死活不知,這行了吧?
心中的多少憂傷與郁悶,想發(fā)泄一下,也只能跟至親的骨肉了。
小寒時節(jié),包元瑛生下一男嬰,六斤六兩。母親說,六六好,大吉大順。
8
1952年,龍年的正月一過,包元瑛母女二人抱著襁褓中的孩子回了萬家堡。關(guān)家叔嬸一再挽留,說,剛出數(shù)九,天還冷,不如再住兩個月,等春暖花開時再走不遲。元瑛母女的想法是,既是一定要走,還是早點好,在關(guān)家?guī)讉€月,已給好心的叔嬸添了不少麻煩。包元瑛將四塊銀圓悄悄壓在枕下。她本想把五塊銀圓都留下,但那畢竟是參軍入伍的念想,便自己保存一塊。
包元瑛抱著孩子回了萬家堡,在村莊里是不小的爆炸性新聞。年過二十的女人生孩子,在那個年月,不是新聞,但沒聽說包家的姑娘結(jié)婚呀。哦,在部隊結(jié)了婚,那也對,可男人是誰,怎么也沒見婆家人露面呀?好在包元瑛的父親是村干部,所以愛嚼舌頭的村婦們便只是躲在犄角旮旯嘀咕,只有關(guān)系特殊親近的人才會提著慰問品去看望。
邢鳳林老兩口是包元瑛回堡子的當晚去的。若論關(guān)系,那是干爹干媽,兩家情義自是不同。但邢鳳林眼下卻是被管制的地主分子,去村貧協(xié)主席家便難免有些忌諱,所以老兩口直待夜深人靜,才悄悄行動。元瑛見老兩口進門,淚水立刻開了閘,難止難休。她叫了一聲爸,又叫了一聲媽,立刻意識到自己過于激動,竟忘了掩飾,盡管來人就是自己的公婆,是孩子嫡親的爺爺奶奶,但那些話能說嗎?邢鳳林老兩口被叫得一怔,包永年兩口也聽得一怔。多年以來,元瑛一直都是喊干爸干媽的,省去了那個“干”字這是第一次。包元瑛將孩子往老人身邊推,說,快讓干姥干姥爺看看……是男孩……
孩子倆月大了,褪去剛出娘胎的貓崽樣,已現(xiàn)出虎頭虎腦的生氣,尤其是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給老人們一種久違的熟悉。老太太不由得回頭望了一眼邢鳳林,邢鳳林也是暗驚,心里也不知是該喜悅還是悲傷,便問:“這小虎羔子叫個啥名字呀?”
包元瑛說:“想求干爸給起一個呢?!?/p>
邢鳳林說:“堡子里識文斷字的不少,你不好出門,我去替你求?!?/p>
包元瑛說:“我誰也不求,只求干爸?!?/p>
邢鳳林心里一忍再忍,還是問:“還不知孩子爸姓什么呢?!?/p>
包元瑛也忍著心痛,答復是對所有人一樣的說法:“他爸上戰(zhàn)場了,就先隨我吧。”
邢鳳林忙點頭:“好,好,讓我想想?!?/p>
邢家老兩口說了一會兒話,便離去了。元瑛媽一直抱著邢鳳林老兩口帶來的那只老母雞,說:“老姐姐,剛才我摸了摸雞屁股,明早它就有蛋。你把它抱回去吧,家里做飯,掉米粒菜葉子什么的,雞啄啄,就把蛋生下來了。我知道你家也就這一只雞了?!?/p>
邢老太說:“干閨女有這么大的事,我們老兩口只抱一只雞來,這老臉就夠臊得慌了。老妹子還讓不讓我出這個門呀?”
元瑛媽知道貧賤人家百事哀的道理。邢家老兩口自從住進大兒子家,與大兒媳多有不睦,但這是別人家的家丑,又豈可說破,便笑說:“我可沒說這只雞我不要,我只是讓老姐姐把它抱回去,先替我養(yǎng)著。我知道這是只愛抱窩的老抱子,眼看開春了,你再讓它抱上一窩,再給我送回來,這行吧?”
那天,走在回家的路上,邢老太扯住邢鳳林的袖子問:“你說,元瑛的孩子咋那么像咱岳山小時候!”
邢鳳林斥道:“你小聲點!我又不傻?!?/p>
邢老太已帶了哭音,說:“要真是咱邢家的苗,岳山就是回不來,也能閉上眼了?!?/p>
邢鳳林說:“你沒聽咱倆剛進門時,元瑛喊的是啥?元瑛是有情有義的孩子,她可是頭一次這么喊呀。再有,她一直沒給孩子起名字,還說只等著我來起,這也是話里有話呀?!?/p>
邢老太聞此言,蹲下身子捂臉嗚嗚哭起來。邢鳳林站在一旁,仰臉望寒空,不去勸,只是老淚長流。邢岳山到了朝鮮后,才給家里寫信,后來便是每月一封,記得最后那封信上寫,他要去執(zhí)行戰(zhàn)斗任務了,老爸老媽,以后誰要再喊你們地主,你就告訴他們,我兒子是甘愿為國家犧牲的志愿軍戰(zhàn)士!
數(shù)日后,邢老太給包元瑛送來好不容易攢下的幾只雞蛋,帶來的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只有用毛筆端端正正寫下的兩個字:子瑞。包元瑛重重點頭,說就是它了。元瑛媽不識字,問是啥,包永年說,給孩子起了名,叫子瑞。元瑛媽一時不解,嘀咕說,孩子長大后,非有人喊他包子不可。不行換一個呀?包永年瞪了她一眼,說,不知道邢家老大的兒子叫啥呀?元瑛媽頓悟,從此再不說這個話。
邢家老大的兒子,叫子祥,也是爺爺邢鳳林起的。
包元瑛回到萬家堡后,眼看著小子瑞一天長大,會爬了,會走了,會喊媽媽了。包元瑛把對邢岳山的懷念漸漸轉(zhuǎn)換成對孩子的百轉(zhuǎn)柔情,看來,岳山真的是光榮獻身,回不來了,那就不想了,我一個人也要把子瑞拉扯大。不時地,包元瑛也會想起同村走出去的另兩個人,劉久和黃大勇。劉久大哥給自己寫過信,可那時因情況特殊,自己只是簡單地回復了幾句話,按常理,同在沈陽,本應該去看望的,想來,劉久是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呀。還有那個黃大勇,聽老爸老媽帶回家的消息,說黃大勇還在朝鮮呢,在給團長當警衛(wèi)員。鄉(xiāng)下人嘴臭,說到底是人家姑父在部隊里當官,所以才沒去當九死一生的大頭兵,哪個社會都一樣……
1953年春天,包元瑛幫媽媽切好土豆,母子準備下田時,父親突然從村部回來,吆喝著快蒸雞蛋糕,說部隊來人了。這時節(jié),正是青黃不接,往哪家派飯都是難,包永年便常把來村辦事的客人帶回家。包元瑛聽說是部隊來人,心里猛地一揪,莫不是邢岳山有了消息?她問,沒聽說是為啥事?父親說,劉久在療養(yǎng)院里不想活了,來的兩人是療養(yǎng)院的,想跟劉家人商量,怎樣開導安慰,總不能讓劉久大難不死從戰(zhàn)場上回來再尋了短見吧。元瑛媽說,那這頓飯怎不派到劉久家去?父親斥道,聽了劉久的事,劉家人心里能暢快?客人還咽得下去飯菜?你這人!
聽說劉久想輕生,包元瑛懸起的心越發(fā)揪揪得緊,好一陣難以釋懷。劉久雖然在戰(zhàn)場上失去了雙腿,但精神上卻還堅強,怎么就不想活了呢?很快,父親陪著兩位同志來家了,一男一女,看得出,女的是主事人。在等待開飯那一刻,包元瑛抱著子瑞湊上前,跟女干部說:“我前兩年也去過朝鮮,在醫(yī)院當護士,后來因為生孩子,就回來了。劉久跟我不光是老鄉(xiāng),他負傷截肢那次手術(shù),我就在手術(shù)室里。大姐能不能能跟我說說,劉久為什么就不想活了呢?”
女干部驚異地問:“那個手術(shù),你真在場呀?”
包元瑛說:“我撒那個謊干什么。當時血漿不夠,我還獻了血呢。”
女干部仍有點將信將疑:“那你說說劉久的手術(shù)情況。”
包元瑛說:“美國佬用的地雷邪性,把劉久的兩條腿幾乎是齊根炸斷的。術(shù)后第二天,主治醫(yī)生又安排盡快回國,說他小腹內(nèi)也有傷,而且不輕,前方醫(yī)院治不了?!?/p>
女干部說:“問題就出在小腹里的傷,彈片徹底損壞了劉久的生殖系統(tǒng)。術(shù)后一段時間,劉久還沒太在意,可后來,傷口雖說一天天好轉(zhuǎn),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喪失了勃起功能。他問大夫,以后還能不能結(jié)婚生子?大夫只好直言相對。從那以后,劉久才生出輕生的念頭,而且越來越強烈,嚇得留住在療養(yǎng)院的殘疾傷員誰都不敢跟他同居一室。當然,劉久不再是個完整男人的情況我們只是跟妹子說,連劉久的爸媽我們也話到嘴邊留半句,只說還在恢復期,一切都有可能。我們擔心事情一旦傳開,劉久破罐破摔,越發(fā)不想活了。我們這次來,就是請劉家老兩口想想辦法?!?/p>
包元瑛點頭說:“我明白。我雖不是心理醫(yī)生,但我學過護理方面的知識,明白傷殘人員的心理承受能力對日后康復的意義有多大。”
母親招呼客人吃飯,包元瑛抱孩子去了院子。子瑞在樹下蹣跚學步,包元瑛坐在小板凳上發(fā)呆,想一想劉久在田野里掄大鎬的樣子,只想哭。男人呀,有時可能比女人還脆弱,尤其在性的問題上,一旦沒了希望,就好像天上永遠沒有了太陽。
客人用過餐,出門告辭。包元瑛迎過去:“大姐,就走嗎?”
女干部說:“就走。早說好的,劉久的爸媽跟我們一塊兒去沈陽。哦,你快進屋喂孩子吧,雞蛋糕蒸得真好,我給孩子舀出一小碗,別放涼了?!?/p>
包元瑛說:“我跟大姐一塊兒去沈陽,看看劉久可好?”
女干部猶豫了一下:“不用了吧。你有孩子呢?!?/p>
包元瑛說:“我去跟劉久說說話,興許會管用?!?/p>
女干部點頭了,讓她快去作準備。元瑛媽欲接孩子,包元瑛說:“不,我?guī)纤?。這么多人呢,還有劉家叔嬸,不用惦記。”
那次,在沈陽的療養(yǎng)院,劉久爸媽都跟兒子說了什么,包元瑛不知道,只看到老兩口流著淚水出來,劉嬸已癱軟得沒有了行走的力氣。包元瑛坐在走廊里,病房里的咆哮和摔盆摔碗的聲音清晰可聞,撕人心肺??偹愕鹊讲》坷锇察o下來,護理員提著垃圾袋出來,包元瑛才抱孩子進了屋。
包元瑛的突然出現(xiàn),讓劉久大為吃驚,讓他更覺吃驚的是包元瑛懷里的孩子。他努力平復一下情緒,用力撐起上半身,沙啞著嗓子問:“是瑛子?你怎么來了?”
包元瑛故作輕松地說:“想劉久哥了,就來看看唄?!?/p>
劉久指著孩子:“這孩子……”
包元瑛仍是大咧咧的模樣:“我兒子。還算漂亮吧?”
劉久越發(fā)吃驚:“你……結(jié)婚了?他爸爸……”
包元瑛嘆了口氣,說:“上戰(zhàn)場了,去了就沒回來?!?/p>
劉久說:“哪個部隊的?沒找部隊問問呀?”
包元瑛說:“又沒結(jié)婚,我怎么說?就為這,我被開除了軍籍。唉,不說他了,估計那個人也不在世上了,何苦再讓人家在地底下不得安生。細想想,咱們只要還活著,總比死在戰(zhàn)場上的人幸運?!?/p>
兩人一時都靜下來,不再說話。劉久猜不準包元瑛此番來,是看望,還是奉了領導的任務來安慰勸說。包元瑛則把孩子放在了劉久的懷里,說,快讓叔叔抱,劉久叔可是志愿軍的英雄呀。
靜了片刻,包元瑛看著劉久專注摟抱孩子的神情,開始將心中的謀劃小心地往前推進。她低聲說:“劉久哥,跟你,我就不遮不掩了。其實,我也挺難的。大姑娘家家的,還沒個婆家就把孩子生下來,南北二屯的人怎么嚼舌頭,我沒聽到也猜得到。再有,我雖念過衛(wèi)校,又上過戰(zhàn)場,可部隊的處分決定裝進了檔案,就不好找工作了,沒辦法,我們娘兒倆只好住在我媽家,夜里睡不著,都不敢往長遠想。”
聞此言,劉久一時不知怎么應答,只是更緊地摟住孩子,把臉貼在那細嫰的臉蛋上。小子瑞會認生了,掙著往媽媽身上撲。
包元瑛卻不接孩子,而是說:“妹子思來想去的,只好來求久哥了。打小,我就知道久哥心疼妹子,是個能扛事的男子漢。一塊兒玩時,有大狗追過來,久哥總是替妹子擋著;入秋時,孩子們?nèi)サ乩飺傅毓详?,烤熟了吃,久哥也總是把最大的那個給妹子……”
劉久嘆了口氣,說:“眼下我這樣子,連床都下不了,一日三餐都得讓人侍候著,我早不想活了。你說求哥,那你看我還能幫你做個啥呢?”
包元瑛說:“那妹子就壯著膽子說句話,求哥無論如何也別讓妹子出不去這個門。久哥,我這孩子眼看著一天天大了,已有點懂事了。他不能總沒個爸呀。從今往后,你就是他爸,行嗎?”
劉久大吃一驚。剛才,他腦子里飛閃過千百種包元瑛求助他的可能,唯獨沒有這一種。他說:“妹子,你不是腦子……我都這個樣子了……”
包元瑛打斷劉久:“哥你聽我把話說完。你既成了孩子的爸爸,那我就是你媳婦。咱們?nèi)フ降怯洠k不辦婚禮再商量,反正有了法律的認可與保護,那就名正言順,天王老子也得閉上嘴巴。依我的主意,你也不用再住在這里,你跟我回老家,咱們一塊兒過日子。我跟懂政策的人打聽過,關(guān)于因參戰(zhàn)造成的重度殘疾人員,只要家人愿意照顧,國家不光支付今后的生活、醫(yī)療費用,還可以資助殘疾人員在家鄉(xiāng)蓋房子。你的傷也就這樣了,聽說,國家已跟蘇聯(lián)老大哥聯(lián)系,很快就會幫助你們配備輪椅,安裝假肢,那以后久哥不光不用我照顧,興許還能幫助我拉扯拉扯這個孩子呢?!?/p>
劉久急切地說:“妹子,你聽我說。我的傷,不光在腿上……”
包元瑛再一次打斷:“久哥,我知道,啥都知道。妹子當過護士,又生了孩子,也算過來之人,什么不懂?細想想,人這一輩子,也就那么回事。老天既讓我有了這么個孩子,那就是格外開恩了。這孩子往后也是你兒子,隨著你劉家的姓,由你幫我撫養(yǎng)成人,自然也會給我們養(yǎng)老送終。其實,眼下我只是擔心,久哥不會嫌棄我的名聲吧?”
劉久無言了,把臉伏在孩子的身上,好一陣,才說:“妹子,往后再不許跟哥說嫌棄不嫌棄的話。你……讓哥再想想,行嗎?”
9
一周后,兩輛吉普車開進萬家堡,前車上坐著劉久的父母還有療養(yǎng)院的副院長和醫(yī)生,后車上則坐著劉久和包元瑛,小子瑞一路都在母親的懷里,在搖搖晃晃的汽車里睡得很香甜。汽車停在北溝劉家門外,先放下來的是輪椅,副院長和醫(yī)生將劉久扶抱到輪椅上時,劉久便多了兩條假腿,因穿著軍褲,外人倒也看不出什么。但那假腿是用木頭臨時雕成的,不過是個遮人眼目的樣子貨。村人們聞訊,很快圍攏上來,想著劉久離開村莊時的健壯與威武,自是不勝感嘆,有人還抹了眼淚。
當晚,包元瑛就將自己要嫁給劉久的決定告訴了爸媽。這個話從女兒口里說出來,兩位老人也是吃驚不小。母親說:“瑛子,你要嫁人,我和你爸不反對,咱不求你們娘兒倆日后大富大貴,但總得嫁個有胳膊有腿能干活的人吧。”
包元瑛冷著臉說:“子瑞總不能一輩子沒個爸。我跟爸媽說,劉久就是子瑞的親爸,以前我一直沒跟二老說,那是因為劉久在戰(zhàn)場上受了傷,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挺過這道鬼門關(guān),現(xiàn)在我已把他接回老家了,過些天政府會幫他把房子蓋起來,我們就搬到一起過日子了?!?/p>
包元瑛說得果斷決絕,全無半點商量的意思,包永年兩口知道女兒的脾性,知道再說什么也是空費唾沫,便只好躲出去唉聲嘆氣。可老兩口心中還是存著看似云破天開卻愈顯巨大的不解,且說那子瑞,眉眼越來越像一個人,那應該是個不便說破的秘密。元瑛與邢岳山打小情投意合,元瑛抱孩子回到家,當晚便求邢鳳林起名字?;乇ぷ右荒甓?,卻怎么從沒見她抱孩子去過劉家串門,反倒是隔三岔五就去邢家。元瑛真要想帶孩子嫁人,其實并不難,自古以來,中國鄉(xiāng)間可能什么都缺,唯獨不缺娶不起媳婦的光棍漢,元瑛想選個身強體壯的男人絕不是難事。包元瑛突然亮出的這個決定,真是太讓老爸老媽大惑不解了。
其實,包元瑛生出嫁劉久的念頭,也并非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聽說劉久在療養(yǎng)院一再輕生,她似乎能夠理解。男人么,就算不求頂天立地的事業(yè),但一生臥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靠人侍候,那又與死何異?尤其是,男人年紀輕輕便失去了生命之根,徹底斷絕了子嗣的念想,那更失去了生活下去的樂趣與希望。包元瑛突然感到,要救劉久,似乎天降大任,只有自己了。在療養(yǎng)院,她先求劉久幫幫自己,讓劉久感覺到活下去的意義,再讓子瑞成為劉久的兒子,一個有妻有子又有生活保障的男人,他還有理由和勇氣輕言棄世嗎?況且,從孩子的角度講,子瑞很快就懂事了,確是不能讓他永遠生活在缺失父愛的陰影里,這事早解決當為長遠。
包元瑛成功了。只是,夜深人靜時,聽著子瑞甜甜的小呼嚕,她也不知多少次暗自垂淚??磥?,邢岳山若是永遠回不來,成了劉久媳婦,自己便永遠成了活寡婦,與早些年皇宮里與太監(jiān)對食的宮女一般無二。若說不同,太監(jiān)無能,那是世人皆知的秘密,而劉久不能行丈夫之事,則是個秘密,對誰都不能講,包括劉久的父母,也包括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隔了一天,包元瑛抱著孩子去了邢家,對老兩口平平靜靜地說:“干爸干媽,劉久回來了。過幾天,等房子蓋起來,我就要帶子瑞去和劉久一起過日子了,孩子隨劉姓,可子瑞的名字永遠不變?!?/p>
這幾句話,包元瑛在心里醞釀了無數(shù)遍,可話出口,她還是難以自控,所以便深深地垂頭,聲音也有著難以掩飾的顫抖與哽咽。邢家二老面面相覷,不知怎么應答。倒是爬在炕上玩耍的子瑞奶聲奶氣地說:“媽媽怎么哭了?奶奶,你快哄媽媽?!?/p>
邢老太問:“那……還操辦不?”
包元瑛只是搖頭,淋落了滿炕的淚水。
幾天后,一輛嘎斯卡車開進了萬家堡,車上滿滿地載著木料和磚瓦。駕駛樓里下來的干部問,東西是卸在院子里,還是另找地方?劉久望向聞訊趕來的包元瑛。包元瑛大聲亮嗓地說,你是一家之主,你瞅我干啥?劉久又問匆匆趕來的包永年,說,叔,我自己選塊房場,不會讓你老作難吧?包永年說,你是保家衛(wèi)國的功臣,你盡管選,剩下的事交我辦。劉久便對干部說,那就麻煩把東西再往溝里深處送一送,省得我們再找人費二遍事了。
劉久選的地方距他父母家近二里,再往山溝深處,已沒了人家。節(jié)氣雖過驚蟄,但北方大地還是一片荒茫,尤其北溝兩側(cè)的坡嶺上,原是一片雜木林,前幾年東北地區(qū)戰(zhàn)火連天,不時有躲戰(zhàn)亂的老百姓住進山林,一時不慎,便引發(fā)了山火,至今北溝兩側(cè)的坡嶺還是光禿禿一片黝黑。劉久父親也是外來戶,老家原在黑龍江畔,黑土地被日本開拓團相中,便舉家來萬家堡落腳謀生。劉久選的地方讓所有人不解,尤其是他的父母一再擰眉跺腳。包永年又問:“大侄子,先別急,叔陪你去堡子里前街幺街都走走看看,那邊,離官道總是近便些。”
劉久說:“不用。我這兩條腿已是廢了,只想清靜。再說,這地方離我爸我媽近,往后也好有個照應。元瑛,你說呢?”
包元瑛說:“久哥說好,那就是好。只是,這地方缺了一口井,往后用水,怕要費事了……”
隨車來的干部忙拍腦袋,說:“你看你看,竟把這事忙忘了。五天之內(nèi),我把打井隊帶過來,只要地下水脈不是問題,這事就算解決了。大家想想,還需要啥?”
九九一過,大地回春,陽面山坡上已現(xiàn)出茵茵綠色,正是鄉(xiāng)間起屋造房的好時光。包永年動員來村里的能工巧匠,不過十天半月,三間磚瓦房已漂漂亮亮立在向陽坡上,四周還圍起了磚石圍墻。劉久和包元瑛領過結(jié)婚證,雖一再聲稱不操辦,但劉家還是殺了一頭豬,宰了幾只雞,請來劉包兩家的姑叔姨舅和村里一些有聲望的長者,擺了四桌,既算婚禮,也是鄉(xiāng)間少不得的燎鍋底,新立門戶的小日子便過了起來。席間,親朋們一再舉杯祝福,包元瑛和劉久忙著答謝應酬,兩人心中的多少苦楚,不說也罷。
10
邢岳山還活在世上的消息,是這年秋天傳到萬家堡的。
中國人民志愿軍協(xié)同朝鮮人民軍,與以美國為首的16國部隊經(jīng)過近三年的艱苦鏖戰(zhàn),終于在板門店簽下停戰(zhàn)協(xié)議,朝鮮半島恢復了昔日的平靜。這個消息令全世界歡呼,尤其是作為抗美援朝大后方的六億中國人民。
又是金秋十月,兩位著便裝的官家人來到萬家堡,在村委會出示了蓋著大紅印章的介紹信。那年,村里的貧協(xié)雖還存在,但涉及村民的日常管理和接來送往的事務統(tǒng)歸村委會,包永年肩上多了一個村委會主任的職務,村民們循著舊時的習慣,喊他村長。
包永年識字不多,對帶著官家介紹信的人小心地問:“領導有什么指示,您說。先打擾一句,二位午間要是在堡子里用餐,我這就把飯派下去,眼看近晌了?!?/p>
包永年當了幾年村干部,學會了一些官家話,比如將吃飯改為用餐,但對干部還是習慣地視為官家人。
兩位干部一直嚴肅著。高個子擺擺手:“我們只是調(diào)查一些情況,完事就走。請問,邢岳山是你們村里的人吧?”
包永年心里陡然一驚,怎么問起了邢岳山?當時,村委會里還有兩位村民,是為壟挨壟的農(nóng)田誰侵占了誰爭里表,聽問邢岳山,也都瞪圓了眼睛。
包永年答:“抗美援朝的頭一年,邢岳山去當了志愿軍,聽說剛到朝鮮時還不時往家來封信,后來就沒了消息,不知是死是活?!?/p>
小個子的干部問:“他家現(xiàn)在還有人嗎?”
包永年答:“有啊。老爹邢鳳林,他有兩個哥,老大在家種地,老二聽說在鞍山當工人,解放第二年去的?!?/p>
高個子問:“土改時,他家劃的是什么成分?”
包永年答:“地主?!?/p>
兩位干部對望了一眼,小個子追問一句:“你可說準了?!?/p>
一個村民忍不住插嘴:“這還有啥準不準。換個門戶,邢岳山能念得起那么大的書?別說學費和伙食費了,只怕一年到頭那幾次來往路費都拿不出。不過,咱拍心窩子說良心話,邢鳳林雖說是地主,可不像戲臺子演的那個黃世仁,人家可沒欺男霸女,堡子里誰家有個為難遭窄的事,只要求上門,從沒讓誰空手出來過。哦對了,這事村長最知道,解放前,村長一直在邢家當長工?!?/p>
包永年麻搭了那個村民一眼,說:“領導問啥說啥。”
“當兵前,邢岳山在哪個學校讀書?”小個子目光炯炯,盯向了愛說話的村民。
村民被盯得有些膽怯,只怕自己說錯了哪句話,聲音低了許多:“聽說是沈陽城里最大的學堂。那年邢岳山回堡子,我問過,到底有多大?邢岳山說連老師帶學生足有好幾千人,是當年少帥張學良辦的。他還逗樂子說,要是非問大小,那可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大了?!?/p>
另一位村民說:“八成是叫東北大學。”
兩位干部按幾人的話認真做了筆錄,念給幾人聽,還讓各位都按下指印。兩人走時,包永年一直送到村口,才小心地問出早壓在舌底的話:“二位領導,依我的笨心眼尋思,邢岳山還活著,對不?”
高個子答:“不該問的別問,這點規(guī)矩總該懂吧?!?/p>
小個子補充道:“不該猜的也別猜。尤其是,不該傳的更不要傳。一會兒你回去,這話一定要跟那兩位老鄉(xiāng)說,傳出毛病,后果自負?!?/p>
包永年又問:“那他現(xiàn)在在哪兒呀?”
兩位官家人對他擺擺手,未答,走了。
包永年回到村委會,將官家人的叮囑認真重復過,兩村民愈發(fā)不解,說,人是死是活,這也算秘密呀?包永年故意黑下臉說,讓你們別猜別傳,那就把自個兒的臭嘴管住。接著掰扯你們兩家的事!
如此重要的消息,不管官家人怎么叮囑,有兩個人,是萬萬不可不告知一聲的,一個是邢鳳林,那是邢岳山的親爹。被管制的地主分子在人前低頭耷腦,兒子又去了戰(zhàn)場沒消息,老兩口躲在家中流過多少眼淚,不用說也可心知。況且,那天,應對調(diào)查,在場的還有村里人,雖說按官家人的吩咐,已對那兩人作過叮囑,但這種事,只怕越叮囑越是管不住,過幾日,昔日的老東家追問到自己,自己又以何面目應對?所以,那天當夜,包永年便悄悄去了邢家,為防女人嘴松,還特意把岳山媽支了出去。邢鳳林聽說兒子還活著,忍不住喜極而泣。鼻涕一把淚一把后,邢鳳林問:“岳山既活著,朝鮮那邊仗也打完了,為啥他還不回家呀?是不是覺得我是地主分子,也要遠躲著呀?我們老兩口可是生他養(yǎng)他的親爹親媽呀!”
包永年說:“這事興許挺復雜,你問我,我也是翻來覆去不知琢磨多少個來回了??晌夜烂?,絕不會是岳山不想回家,岳山不是那路人。剛才,我把老嫂子支出去,就是想讓老哥哥心里知道就中了,省得老嫂子到處打聽惹麻煩。我這意思老哥能明白吧。反正,只要岳山還活著,就是天大的喜事,過些日子,岳山回來了,一天云也就散開了,是不?”
包永年要告訴的另一個人則是元瑛。元瑛雖說已跟劉久結(jié)婚搬到北溝住了,但包永年心里一清二楚,元瑛的心還在邢岳山身上。元瑛之所以忙著結(jié)婚,一是以為岳山已不在人世,二是要為子瑞找上一個爹。包永年知道有些話只能跟元瑛悄悄說,為了不讓劉久察覺,他讓元瑛媽去了一趟北溝,說自己心口疼,讓閨女回家來看看。老伴說,早起大餅子你一家伙造了三塊,疼個啥?包永年斥道,讓你去就去,少廢話!元瑛回來時,你就留在北溝照看孩子,別讓元瑛又是背又是抱的。
包元瑛回到家來,聽父親如此這般一說,先是喜,后是驚,轉(zhuǎn)瞬,神色便有了變化。她讓包永年將干部的問話原原本本再說一遍,包永年重新復述,包元瑛的眉頭越發(fā)擰成了大疙瘩。
包永年問:“咋,有說道?”
邢岳山還活著,這確是天大的喜訊,但喜訊背后也讓包元瑛意識到,邢岳山為上戰(zhàn)場而拿出去的假證明已經(jīng)露餡了,雖說邢岳山為保家衛(wèi)國舍生忘死不含糊,但從來調(diào)查的干部又是筆錄又是按手印的舉動看,組織上沒把這事當小事。這兩年,逃去臺灣的國民黨一再叫囂反攻大陸,新生的共和國政權(quán)也一再加大鎮(zhèn)壓反革命的力度,凡事都怕聯(lián)系起來看。給邢岳山出具的那個證明是自己偷蓋的公章,但這事眼下能跟父親擺明了說嗎?但愿組織上看在邢岳山為國家甘愿一死的份兒上,別再計較這件事情了吧。
包元瑛嘆息一聲,心事重重地說:“只怕岳山哥……要攤上麻煩啦……”
包永年嘟噥道:“瞎說,仗都打完了,還有什么麻煩事?”
包元瑛說:“但愿吧,但愿岳山哥早點回來?!焙靡魂?,又說,“爸,只怕遇到麻煩的還有你呢……”
“啥意思?說明白點?!卑滥陠枴?/p>
“我也是估摸……”包元瑛不再往下說。
讓人猜想著還活在人世間的邢岳山再度變成遠去的黃鶴,從此再沒音信,而且此一去,竟是十倍于邢岳山奔赴朝鮮戰(zhàn)場的時間。
1953年冬天,冰天雪地,格外寒冷。小寒節(jié)氣后的一天,鄉(xiāng)長親自來萬家堡,召開村民大會,宣布撤銷包永年村委會主任職務,同時撤銷預備黨員資格。包永年大惑不解,問為什么,鄉(xiāng)長一直對包永年印象不錯,便拍拍包永年肩頭,苦笑說,老兄啊,領旨謝恩吧。我是奉命行事,至于為什么,我還不知道去問誰呢。
包永年突然想起幾月前元瑛的話,莫不是女兒事先就知道了什么?他問元瑛,女兒竟是出奇地淡然,說不讓干就不干了吧。正好你的小外孫也一天天大了,田里的活計不忙時,就幫我?guī)Ш⒆?,多好啊?/p>
女兒的這個態(tài)度,越發(fā)讓包永年百思不得其解。
11
1954年春天,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一輛嘎斯卡車開進萬家堡,一路打聽著開進北溝。汽車后廂裝著許多草袋子,一個個鼓鼓囊囊。村民們猜測著,不知官家又給劉久家送來了什么。
院子里,包元瑛正扶著剛安上假肢的劉久練習走路。假肢是春節(jié)后療養(yǎng)院專程派人來給安上的,說這次可不是前兩年那個木頭的,而是蘇聯(lián)老大哥的產(chǎn)品,世界頂尖,無償支援。劉久對假肢還很不適應,笨笨嗬嗬走上沒幾步,就叫疼。包元瑛幫解下來看,也難怪,殘肢截斷面和假肢接觸的部位已被磨得血糊糊。兩人按照說明書,對假肢的接觸部位又是敲又是磨,如是幾番,情況雖好了些,但劉久還是不愿用那東西。包元瑛先是勸,再是哄,后來就亦真亦假地責罵,說,你還能一輩子總躺炕上等人侍候呀!你就一輩人甘當廢物啦!人家來人不是說,初用時不適應很正常,等接觸的地方磨出了膙子,才能撐住勁兒!來,把假肢裝上,練不夠時辰,咱們誰都別吃飯!
那天,遠遠地看汽車開進北溝,兩人相互扶立,巴巴地觀望。汽車停在院門外,車門開處,跳下一位漢子,甩著左臂的空袖子往院里跑。劉久喊,我的天,你咋來啦!猛地就往前撲。元瑛一時沒注意,劉久已重重撲倒在地,來人已到了跟前,便與劉久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劉久給包元瑛介紹:“來家了,就別喊這個長那個長的了,生分。叫大哥,姜大哥,戰(zhàn)場上救過我的命!”
姜大哥說:“兄弟在戰(zhàn)場上沒救過我命呀?往后,誰都別提救不救命的事。兄弟,你站穩(wěn),讓我騰騰手。在療養(yǎng)院,你們兩口子的事我都聽說了,弟妹就是咱們志愿軍的女菩薩!”
姜大哥退后兩步,這才兩腿立正,挺直腰身,右臂舉起,五指并攏,口里還朗聲喊道:“敬禮!”
包元瑛已來不及阻止,一時也想不起應該怎樣回敬,一雙手只是掩住嘴巴,一任滾燙的淚水簌簌流淌。在志愿軍戰(zhàn)地醫(yī)院時,她不知接受過多少次這樣莊嚴的軍禮。那些受傷的將士,或重回前線殺敵,或返回祖國休養(yǎng),臨行時都是這樣敬禮,感激白衣天使的救治。
那天,包元瑛殺了一只雞,又跑回娘家找來半瓶白酒,兩位生死弟兄邊喝邊聊,時哭時笑。姜大哥在部隊時,是劉久的連長。一年前,朝鮮戰(zhàn)爭結(jié)束,回國后,轉(zhuǎn)業(yè)去了一家國營農(nóng)場當副場長。農(nóng)場要栽樹,他便跟林區(qū)聯(lián)系,志愿軍的戰(zhàn)友遍天下,汽車上的那些草袋子,裝的都是他從林區(qū)拉回的樹苗。回來的路上,他打聽著昔日的戰(zhàn)友,只要能見一面,他都繞路去看看。他去療養(yǎng)院,得知劉久已回老家,有了媳婦和兒子,便繞道而來。席間,姜大哥指點著新建的房舍和院外的坡嶺,說,房子和小院都不錯,只是有點禿。這樣吧,正好我車上拉有樹苗,給你留下一袋,一百棵,你圍著院子栽上一圈,用不了幾年,就綠樹成陰了。我給兄弟做主,栽樟子松吧,雖說長的沒有楊樹快,但長大后,枝葉沖天,樹干粗壯筆直,木質(zhì)也硬實,蓋房架橋打家具什么的,都是上好的材料。而且這樟子松皮實,冬天不怕冷,夏天不怕熱,還抗旱,特別適合你這坡坡嶺嶺的地方。劉久心里高興,嘴上卻客氣,說,大哥的好主意,我抓緊落實就是。只是這樹苗是大哥為公家采買來的,我和你弟妹再想辦法就是。姜大哥將酒杯砰地撞出一個響,說,兄弟扯淡。公家?那公家派別人去試試。我拉回百袋樹苗,別人可能三十袋也拉不回,這其中主要還是看咱們志愿軍戰(zhàn)友的情義。我這也是借樹獻菩薩,來,弟妹,喝一個。
老連長走后,劉久和包元瑛開始栽樹。兩人決定把樹栽在院墻外,正好圍一圈。配假肢干活不方便,劉久便扔開它,兩手各抓一塊木塊,用兩臂撐著半截身子,在地上移來移去。樹苗尺多長,樹齡兩三歲,那小樹坑自然也不需多深多大,但松軟泥土和篩除山石卻是必須的。劉久用挖戰(zhàn)壕的短柄鐵锨挖坑,不光順手,還讓他仿佛又重回了戰(zhàn)場。他興致勃勃地對包元瑛說,把這小鐵鍬從朝鮮帶回來,以前還以為只是留個念想,沒想還有正經(jīng)大用項!好,好啊,我劉久又活回來啦!包元瑛怕他累著,搶鍬幫他干,劉久卻說,挖坑栽樹歸我,你去洋井壓水。雖說姜大哥說樟松耐旱,可小樹苗就像剛出生的小貓小狗,嬌氣,多給它澆點水,總沒毛病。
不過百余棵樹苗,不過三天,栽完了。讓包元瑛沒想到的是,栽樹竟給劉久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精氣神。以前,讓劉久戴假肢練習走路,包元瑛都是連哄帶逼,沒想從那以后,他再不用元瑛多費一句話,有時看元瑛在廚間或小菜園里忙,他便扶著墻壁自己練,摔了跟頭也不吭一聲。那年中秋節(jié),劉久自己拄著木棍走到父母家中,又走到堡子中央,只讓元瑛推著輪椅跟在一旁,他要親自走上前向雙方二老表示祝福。村民們看劉久自己走出北溝,引發(fā)了好一陣的稱奇和叫好!
深秋時節(jié),沒讀過幾年書的劉久讓包元瑛幫著遣詞造句和修改錯別字,給姜大哥寫去一封信,信中說,那一百多棵樹苗,基本都栽活了,我也能拄著拐杖走動了?,F(xiàn)在我只是望著四周被山火燒過的荒坡禿嶺心疼,要是都栽上樟子松該有多好!我知道大哥栽樹也得求援,大哥能不能把向誰求援,去哪兒求援告訴我一聲?,F(xiàn)在我和元瑛生活得很富裕,鄉(xiāng)下的日子開銷不高,政府按月匯來的生活費用不完,如果有樹苗賣,我們可以花錢,元瑛可以專程去取。姜大哥很快有了回信,說,看了兄弟的信,我除了高興,還有欽佩!樹苗的事不必為難,很快會有林場的戰(zhàn)友寫信給你,他也是我們的生死弟兄。數(shù)日后,劉久收到一個沉甸甸的郵包,是好幾斤樟子松種子,里面還有一封信和一本油印的小冊子。信中說, 既有造林之志,求苗何不育苗。樹籽寄上,小冊子里有育苗的詳細說明。以后在育苗的事情上遇到困難,來信就是……
12
現(xiàn)在我們要回過頭,說一說邢岳山的故事了。
1951年4月的那個春夜,邢岳山與包元瑛告別后回到部隊,當夜就隨偵察小分隊出發(fā),天亮前潛伏在漢界楚河前的我軍一側(cè)最前沿,只待夜幕再度降臨,小分隊便向敵軍營壘縱深處挺進。邢岳山多年后才知道,自己參與執(zhí)行的那次任務,是抗美援朝第四次戰(zhàn)役的前奏。
那夜,趁著云遮天地最黑暗的片刻,小分隊兵分三路,迅速向東、南、西三個方向沖進剛剛萌生新葉的山林中。邢岳山是中間一路,背著步話機,身前身后各有一個戰(zhàn)友掩護。那兩位戰(zhàn)友說是保護他,實際是保護他背上的步話機。小分隊的任務明確而單純,就是尋找敵軍炮兵和坦克陣地,然后用步話機將方位報告給我軍指揮部,引導我軍炮火向敵軍重武器陣地轟擊??姑涝那叭螒?zhàn)役,中朝軍隊基本全勝,美國佬揚言要去鴨綠江邊過圣誕節(jié)的牛皮大話徹底成了夢想,便從國內(nèi)調(diào)來大批重型武器,志愿軍將士面臨的必將是一場更加慘烈的廝殺。志愿軍派出小分隊偵察,就是要確認方位,先發(fā)制人,盡可能地讓美軍火炮先成了啞巴。如此一說,讀者諸君也就猜想得到深入虎穴的偵察小分隊將面臨怎樣的兇險了,四面是敵,虎口拔牙,說是九死一生、有去難回一點都不為過。偵察小分隊是自愿報名,首長又在勇士中一選再選。邢岳山說上過國高,略懂英語,這便成了他被優(yōu)中選優(yōu)的硬件。
那夜,邢岳山所在的這一組向南挺進二十多公里,先后發(fā)現(xiàn)了美軍的兩處炮兵陣地。當他們撤到鄰近的山頭,看著敵軍炮兵被我軍排山倒海的炮火覆蓋的時候,心中不知有多么高興。但很快,他們就發(fā)現(xiàn)小分隊已被美軍包圍,驢高馬大的美國兵的身影清晰可見,包圍圈越來越小。別看美國軍人動作笨拙,腦子卻不笨,在使用現(xiàn)代技術(shù)方面還遠勝于中國軍人。步話機只要一發(fā)報,就有電波,循著電波便可鎖定步話機的位置。所以進入敵方陣地后,小分隊的步話機都是處于關(guān)閉狀態(tài),只有向我方報告時,才可瞬間開機。但盡管這樣,還是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目標。小組長命令邢岳山準備放棄步話機,并在放棄前最后一次報告包圍圈方位。情況已是萬分危急,若是我軍炮火立即飛過來,或許還可借著美軍混亂沖出包圍,就是與敵人同歸于盡也是好的!
三人抱著沖鋒槍邊打邊沖,沖在前面的小組長和另一位戰(zhàn)友相繼中槍倒地,邢岳山急拉這個,又去拉那個,只覺腦袋被重重一擊,就什么也不知了。
邢岳山醒來時,已在美軍帳篷里,身子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受傷的腦袋已得到包扎。過后他才想明白,去拉戰(zhàn)友的時候,腦袋是挨了美國兵槍托的重重一擊。本來,在戰(zhàn)場上,他也是戴著鋼盔的,但在那之前,他戴耳機對著步話機喊話,把鋼盔摘了下去,再向前沖時,就忘了重新戴回去。邢岳山掙扎著四下看,大聲喊,人呢?我們的人呢?監(jiān)押的美國兵不明白,翻著白眼搖腦袋。邢岳山突然想起自己該用英語喊。美國兵明白了,攤手聳肩說,很不幸,都陣亡了。
得知邢岳山會英語,美國兵很興奮,急將他押到另一個帳篷,還給他松了綁,并讓他坐在馬扎上。審訊他的是個美國軍官,高個子,很白凈,滿面笑容,拿出巧克力讓他吃,還問他想不想吸香煙。美軍軍官問對面陣地中國軍隊的番號,問部隊配備了什么重型武器,又問中國軍隊的戰(zhàn)役部署。邢岳山意識到剛才那兩句英語喊錯了,用在了不該用的地方,便什么也不答,也不接受黃鼠狼給雞拜年的任何好意。在身邊忙前忙后的美軍士兵得了笑面軍官的授意,揚起硬邦邦的大靴子往邢岳山身上踢,一下又一下。邢岳山忍無可忍,再用英語回敬,有本事你就再給我一槍,你們這幫王八蛋!挨了罵的美軍軍官竟然仍是笑瞇瞇,不慌不忙地說,說我是烏龜我很高興,烏龜很長壽。為什么還要說我是蛋?我圓滾滾的很胖嗎?被踢得渾身疼痛的邢岳山被氣得哭笑不得,干脆閉緊嘴巴,再不吭聲。
13
幾天后,邢岳山被押上汽車,送往戰(zhàn)俘營。大規(guī)模的戰(zhàn)役已經(jīng)全面開始,雙方的戰(zhàn)俘都少不了,大卡車里坐滿了失去戰(zhàn)斗力的志愿軍戰(zhàn)士,或低頭唉聲嘆氣,或因傷痛而一聲聲呻吟。汽車一路向南,又上了渡船,四周是波濤洶涌的大海。落腳點是一個島,后來知道叫巨濟島,是南朝鮮僅次于濟州島的第二大島。邢岳山所在的戰(zhàn)俘營是72號。
那是比大海更加波濤洶涌的七百多個日日夜夜。為了抗議美軍的歧視和對受傷官兵救治的拖延,還有海島上冬日里的潮濕與寒冷,沒有了武器的中國戰(zhàn)俘進行過一次又一次抗爭,包括絕食、罷工,還有暴動。最令人激動的一次是,不懼生死的中國戰(zhàn)俘竟將負責管理的美軍最高長官杜德將軍當作人質(zhì)扣押,逼著杜德在中國戰(zhàn)俘要求改善生存條件的材料上簽了字。中國人連死都不怕,還怕困難嗎?可美國人怕死呀,無論是官是兵,也不論官大官小,都怕。
邢岳山會英語,這已不是秘密。美國人讓他當翻譯,這似乎不錯,起碼可以減少許多勞作的辛苦。但邢岳山只翻譯與政治無關(guān)的日常用語,像那些攻擊共產(chǎn)主義的話,還有企圖給中國戰(zhàn)俘洗腦的宣傳基督教教義的言辭他則堅決緘口不言。美國人逼他翻譯,他的回答是,我只翻譯我懂的,讓整天把人權(quán)掛在嘴上的美國人沒辦法。
1953年6月,溫暖的夏風從海上吹過來。海島上的大喇叭已在一次又一次廣播,朝鮮半島交戰(zhàn)雙方已在板門店簽署停戰(zhàn)協(xié)議。這是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總算盼到頭了,回家的日子快到了。
戰(zhàn)俘營里突然增加了許多陌生的面孔,都會說中國話,還帶著許多小禮品,一個個笑容滿面,說是從臺灣專程而來,是來迎接同胞們?nèi)ヅ_灣自由世界的。他們說前幾年為了去臺灣,大陸的達官貴人不惜動用金條才能換得機票或船票,現(xiàn)在我們不光不收你們一分錢,去臺灣的,愿意當兵的繼續(xù)當兵,想做買賣的長期無息貸款,想種地的當局無償劃撥土地;說去臺灣可罵不得是賣國賊呀,臺灣也是中國的一部分,用不了多久,國軍光復大陸,那時,你榮歸故里,才是光宗耀祖呢;說臺灣的女孩子很漂亮,想娶妻生子的,當局有各種資助……
這些話,邢岳山當然也聽到很多,但他懶得搭理那些人,他只想回家,想快點見到包元瑛。七月里的一天,戰(zhàn)俘營突然又來了一位中年人,自稱姓齊,把邢岳山請到樹陰下。身邊圍了許多人,那是因為來了新面孔,而且看起來有身份,都想聽聽他又帶來哪些新承諾。齊某人見圍上人,突然改用英語,而且拖腔甩調(diào)遠比邢岳山嫻熟準確,看來人家是真會,不似邢岳山半瓶子醋。齊某人說,我是聽了先來這里的同事介紹,欽佩邢先生的卓越才干,所以我才放下大學課程,專程前來拜訪,邢先生應該感受到國民黨和民國當局思賢若渴的至誠。以我揣測,邢先生既會英語,必是接受過高等教育,家中亦必是家財不菲的富裕之戶。前兩年,共產(chǎn)黨在大陸各地以土地改革的名義打土豪分田地瓜分財物,我猜令尊大人不是被打成地主也是富農(nóng),而地富分子都是被共產(chǎn)黨專政的鐵桿對象,你若回大陸,便是地富子弟,前景實在堪憂。你若聽我一句勸,去了臺灣,想重回大學深造,可以選擇去臺灣國立清華大學或臺灣大學,那兩所大學的許多教授都是黨國退守臺灣時,從大陸的北大清華帶過去的,絕對的一流專家和學者。我可以再詳細介紹一下我的身份,去臺灣前,我曾在清華大學任教,現(xiàn)在臺灣大學,過兩年我可能再去臺灣的清華大學。因為位于新竹的臺灣清華大學還在建設中,估計總得兩三年才能立校吧。先生想深造于那里,我這里就可以對您承諾,不僅專業(yè)可選,還可保證全額的助學金。我再透露一下我對先生的了解,先生入伍前來自東北大學。先生到了臺灣,若想拜訪一下東北大學的創(chuàng)始人和老校長張漢卿先生,我也可以幫助想想辦法,盡管因為種種原因,漢卿先生眼下還受著黨國的特殊保護。我再說說齊某對大陸和臺灣政治的淺顯理解。臺灣的蔣介石,大陸的毛澤東,他們各代表一派政治力量,爭的是什么呢?不過是主義之爭嘛。歷史往前追溯,國共已曾有過兩次合作,一次北伐,一次抗日,都很成功。毛蔣二位先生也曾握手言歡,舉杯共祝健康嘛。那么國共會不會再有第三次合作呢?依我看,仍極有可能,只是時間問題。這就好比一個家庭,兩兄弟因家事,爭辯起來,甚至動起手,若是有外姓人企圖趁亂打劫,本家人必定再度合手,共御外辱,血濃于水,一點也不奇怪。比起大陸的大好河山,臺灣不過是荒蠻之地,眼下正在開發(fā)建設,所以急需人才,尤其像邢先生這樣的青年才俊。大戰(zhàn)過后,將士們無論去了哪邊,都是為我們的共同國家效力,比如說蔣委員長的長公子蔣經(jīng)國先生,當年他去蘇聯(lián)留學,并接受過共產(chǎn)主義教育,甚至參加過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現(xiàn)在不也是在臺灣協(xié)助蔣委員長共圖大業(yè)嗎?
說者不愧是個大學老師,口若懸河,旁征博引,滔滔不絕,眼見是做足了課前準備,尤其是,他不似別的游說者那樣一味攻擊共產(chǎn)黨,也不刻意美化國民黨,讓被勸說者漸漸失去警惕、抵制與抗拒。一時間,邢岳山真的被他說得有些動心。沉吟有頃,邢岳山打破緘默,說:“謝謝齊先生說了這么多??晌摇€是想回東北老家。我跟一女士已有婚約,我不想做一個言而無信的絕情小人。”
齊某人怔了怔,突然放聲大笑,改用漢話說:“我非常敬佩邢先生的做人準則,言而無信,不立也??墒牵阋央x開老家近三載,況且有兩年多你被囚禁在戰(zhàn)俘營,與故土那邊可謂音信皆無,生死不明,你以為天下女子都似古時的王寶釧,會在寒窯苦等你十八載嗎?”
見邢岳山要反駁,齊某人又改用英語,說:“要不這樣,咱們不妨采用兩全之策。你先去臺灣,將女士的名字和地址告訴我,我求助黨國保密局,讓潛伏在大陸的特工人員了解一下你的心上人近況。若她已另覓新歡,你也不必責備和沮喪,在臺灣另尋芳草就是。若女士和邢先生一樣,癡心不改,我也可助你另謀良策,請潛伏人員給女士送上你的親筆書信,請她取道香港,再護送她去臺灣與你聚首就是。這種事,我們不乏成功的先例。”
身邊見兩人不時說英語,聽不懂,便無趣,散去很多,圍著的已為數(shù)不多。邢岳山不想讓別人有太多的猜想,起身道:“齊先生的意思我聽明白了,讓我再想想。告退?!?/p>
齊某人大聲說:“我在巨濟島只逗留三天。邢先生還有什么問題,歡迎隨時找我?!?/p>
在給戰(zhàn)俘營聽不懂外國話的那些中國人印象中,臺灣來的齊某人肯定說給了邢岳山不可示人的秘密話。一時洋,一時土,那是有謀在先的臺灣說客離間之計的一部分,邢岳山多年后才想明白。
時至八月,一年中最炎熱的時光,好在有海風吹著,看守的美國官兵知道雙方已簽署了停戰(zhàn)協(xié)議,對戰(zhàn)俘的態(tài)度明顯友好了許多。在渴望歸國的最后日子里,邢岳山又遭遇了一次令人憤慨的事件。
那天,又有一臺灣人說找他談話,他跟進一個帳篷,卻突然被躲在門后的人扼住喉嚨并用濕毛巾捂住了嘴巴。邢岳山很快昏迷過去,醒來時帳篷里空無一人,卻只覺腦袋木夯夯昏沉沉,尤其是左膀后上方火燒火燎地疼痛。邢岳山強撐著出了帳篷,喝醉了酒一般跌跌撞撞回自己住的帳篷。他拿小鏡子照左膀后看,才知被文上了一只天牛,拇指蓋大小,兩只觸角的長度足有寸余,顏色墨黑,還略透一點藍綠。小時候,在村子里,邢岳山?jīng)]少帶元瑛和孩子們捉這種昆蟲,有時還拴上繩兒,讓它飛,知道這東西的嘴巴挺大挺厲害,咬住人不松口。同帳篷的人圍著看,問他怎么文了這東西。邢岳山委屈地說,哪是我讓文的,他們用藥把我麻倒了,我根本不知道。有人說,好在他們文的是天牛,這要文“反共救國”和青天白日什么的,怕是你想不去臺灣都不行了。這個情況邢岳山也知道,有些已被臺灣說客說服的人,為了表示不回老家的決心,便在身上文了那些東西,還整天裸著身子四處張揚??梢灿腥瞬聹y,說,不會是臺灣那邊什么組織的標記吧,你要是說不清楚,回到老家也是麻煩。
這話讓邢岳山很鬧心,披上外衣,出去找騙他的那個臺灣人,卻再找不到。他把這事跟管理戰(zhàn)俘營的美軍軍官說了,說,臺灣人侵犯人權(quán),你們管不管?美軍軍官點頭道,管,當然要管。但你總要把侵犯你的人找出來嘛。邢岳山知道美國人和臺灣說客穿著一條連襠褲,不然臺灣人也不能夠如履家門來去自由地混進戰(zhàn)俘營行使策反之計,聽說戰(zhàn)俘營還發(fā)生了臺灣人逼著戰(zhàn)俘表態(tài),殺死打傷很多人的事件。
邢岳山的最后辦法,是去求告美國醫(yī)生,讓他把那只可惡又可疑的天牛清除下來。戰(zhàn)俘營的編號最高已到了86號,每個營都設救治站,救治站里派有一個醫(yī)生,遇有感冒傷風或緊急病癥,救治站便可醫(yī)治,若有大病,再送醫(yī)院。邢岳山知道72號救治站的醫(yī)生叫詹姆斯,白人,年齡三十出頭,平時話語不多,為人卻平和,醫(yī)治也盡心,不像島上的某些大鼻子,眼神里滿是對黃種人的歧視。邢岳山再三強調(diào),剝皮刮骨都行,我不怕疼,只要去了那東西。詹姆斯卻安慰說,不過是只昆蟲,文刺的技術(shù)還算不錯,以后不會影響生活,我看大可不必在意。邢岳山說,我可以不在意,但我卻擔心有人在意,況且又是臺灣人給我文上的。我是要回大陸去的,希望您還是幫我去掉這東西。詹姆斯仍搖頭,說,據(jù)我所知,臺灣的土著居民自古以來就喜歡文身,不光技術(shù)好,還發(fā)明了一些顏料,用在文身上很難去除,比如藍色和綠色。再說,現(xiàn)在是暑期,傷口最容易感染。據(jù)我所知,中國戰(zhàn)俘或回大陸,或去臺灣,也就是最近幾天的事,你還想帶著傷痛回去嗎?你身上只有不帶政治傾向的文身,也許還好說,只怕做過手術(shù),回去后反倒讓人多想,于你更為不利。你想想,我說的是否有道理?
邢岳山思之再三,放棄了做除青手術(shù)的想法。詹姆斯為人不壞,所言句句在理,那自己還堅持什么呢。明人不做暗事,總比說不清道不明的好。
九月初,早晚已有些涼意,遣返正式開始。美軍要求志愿軍戰(zhàn)俘收拾好行囊,然后逐個走進一間屋子。那間屋子除了入口,還有兩扇門,靠左的門上懸貼著五星紅旗,還貼著一張白紙,上寫“中國大陸”;另一門上則是青天白日滿地紅,寫“中華民國”。美國人又一次講述想去哪邊自主選擇的意思,剩下的事也就是幾步路那般簡單了。兩扇門外都候著美軍派來的大客車。
邢岳山?jīng)]有猶豫,大步奔向了五星紅旗。
看來,有美國人在背后撐腰的臺灣當局軟硬兼施的策反工作做得很到位,再加中國戰(zhàn)俘中有很多人本就是解放戰(zhàn)爭中隨眾投誠的國民黨軍隊官兵。邢岳山過了鴨綠江后才知曉,兩萬兩千多中國戰(zhàn)俘中,回大陸的只有六千多人。但邢岳山轉(zhuǎn)念一想,心底反倒生出許多欣慰,回來的少些也好,路遙知馬力,板蕩識忠臣,越少才越顯咱的赤膽忠心??!
14
時值九月,東北大地一片斑斕。沉甸甸的玉米已耷拉下大棒子,但上半身的葉子還呈著綠色;遍地的高粱舉起了紫紅色的火炬;已呈金黃色的是谷子糜子還有即將成熟的水稻。看來今年的收成又不錯,有農(nóng)民已開鐮收割了。
回到國內(nèi)來,心中的感覺竟和氣候節(jié)氣完全一致。過了三八線,跨回鴨綠江,志愿軍總部領導和當?shù)攸h政領導站在路邊,或鼓掌,或揮手,公路兩側(cè)還有戴著紅領巾的兒童揮舞著彩旗歡呼,那堪比入秋時節(jié)的秋老虎,熱得讓人冒汗。到了沈陽北部不算遠的昌圖縣,下了汽車換坐膠皮轱轆大馬車,一路顛簸著住到金家鎮(zhèn)的一個村子,歸管處領導大聲宣布:政務院總理周恩來同志下達了指示,雖然眼下國家經(jīng)濟還有困難,但歸管處的伙食一定要堅持中灶標準,全部細糧,四菜一湯,葷素搭配。歸國人員報以熱烈的掌聲。入秋后的東北早晚氣溫不冷不熱,很宜人。但那讓人舒服的溫度畢竟短暫,秋天了嘛,不時襲來的寒流不可遏止。讓人們明顯感覺冷意的是郵寄家書。到了住地后,久與家人失去聯(lián)系的人們忙著寫信,按要求交到歸管處統(tǒng)一郵寄,但等了一日又一日,就是盼不來家人的回信。面對人們一次次追問,歸管處干部明確答復說,書信的事還需大家耐心等一等。按照上級要求,我們隨后還有許多工作要做。如果這時就把家信寄出去,就可能面臨親友探望的接待壓力。這樣的答復,雖然有點冷,但也還在情理之中,那就等吧。
白露霜降,小雪冬至,小寒大寒,天氣越來越冷,心中也越來越寒。動員教育,檢查交代,作出結(jié)論,等候處理,這些一階階的大步驟里,還有若干小步驟,比如背對背揭發(fā),還有面對面指證。你是怎么被俘的?你有沒有叛國變節(jié)行為?甚至,你在回國之前,可曾接受過美蔣特務的特殊任務?一個個,逐人過關(guān);一項項,必須落實。
對于曾經(jīng)的戰(zhàn)俘,甄別是嚴格、細致、認真的,當然,也是必須的。而邢岳山,面對的就是更加遠勝于別人的嚴厲與苛刻。除了參加那些一次次不可或缺的過程,一遍又一遍地寫下說明材料,他還要接受不知多少次的談話,而那些談話稱為審訊才準確。
談話內(nèi)容主要是:
你為什么謊報家庭成分?
你隱瞞地主成分的證明信是怎么得來的?
你偽稱國高畢業(yè)而隱瞞在東北大學讀書的歷史,目的是什么?
在戰(zhàn)俘營,臺灣特務都跟你談了什么?在中國人面前,你和臺灣特務為什么不說漢語而用英語?
你左后膀上的那個文身用意何在?
你是否加入了美蔣特務組織?你冒充歸國人員接受了美蔣特務機關(guān)什么任務和使命?
對于這些問題,連邢岳山自己聽來都可怕。有歷史的,還有現(xiàn)實的,宗宗白紙黑字,證據(jù)確鑿。關(guān)于戰(zhàn)俘營里的事,眼見也是有人揭發(fā),還不會只是一兩人,留給邢岳山的便只有說明。邢岳山不會撒謊,他給自己定下的供述原則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老天在上,時間自會證明他的清白。他承認確是在家庭出身和學歷上說了假話,但那是他想入伍保家衛(wèi)國,他怕說出地主成分和在讀大學,就難以實現(xiàn)投筆從戎的志愿。問話者追問那份貧協(xié)證明信是誰給他出具的,邢岳山知道這個問題很要害,實話實說便拖累到了包元瑛,元瑛現(xiàn)在是在部隊醫(yī)院還是轉(zhuǎn)業(yè)去了地方,一切都不可知,但幫人謊報成分卻是大事,這事即使有天大的干系,也只能自己扛下來。他說入伍那年秋天,他回老家,看村貧協(xié)主席在田里割莊稼,褂子扔在地頭,衣袋里滾出一個小布口袋,他打開看,竟是村貧協(xié)的公章。正巧他書包里有現(xiàn)成的白紙,他腦子一動,便蓋了一張,目的只備日后救急。當時鄉(xiāng)下土改已經(jīng)結(jié)束,父親被劃為地主分子,日后的很多事沒了貧協(xié)的證明難免寸步難行。他沒料到此后不幾天,途經(jīng)北口縣回沈陽時,見縣里正在征兵,他靈機一動,便在那張空白的證明信上寫了自己家的成分是中農(nóng)。邢岳山自我感覺這個小謊撒得也算天衣無縫,既不牽扯包元瑛,也與元瑛的父親包永年無涉。審訊人將信將疑,拿出一張白紙,遞上鋼筆,讓他將那份偽造的證明信重寫一遍。邢岳山?jīng)]遲疑,寫過,呈上去。審訊人帶回去與檔案里的證明比對,措辭無誤,關(guān)鍵是兩紙的筆跡完全相同。審訊人將重點轉(zhuǎn)移到戰(zhàn)俘營,又問臺灣特務用英語都跟他說了什么。邢岳山對此問題從容了許多,答說他們翻來覆去,百般利誘,不過都是勸我去臺灣而不要回大陸??晌也皇且呀?jīng)回來了嗎?事實勝過雄辯,還需要我再說什么嗎?審訊人再問邢岳山左肩的文身,邢岳山如此這般,從容再講,并將找美國醫(yī)生詹姆斯的事也講了出來。審訊人員對此很不耐煩,冷著臉說,你是不是明明知道我們不可能找到那個什么公獅母獅的,所以你這才這么繞。邢岳山,你要放明白,連自以為強大無比的十六國軍都被我們打得在談判桌上老老實實簽字,不要以為你的小聰明就能逃避開我黨我軍的嚴肅甄別與審判。對此,邢岳山無言以對,只有苦笑。
這樣的談話或曰審訊,不知進行了多少次,邢岳山提交的書面材料已是厚厚一沓。過了春節(jié)和正月,有比較確切的消息傳來,甄別工作告一段落,結(jié)論已上報送審,只要不是主動繳械投敵分子,絕大部分歸管人員將恢復軍籍,曾經(jīng)的黨團員也將重新參加組織生活。沉郁了多日的歸管處重有了歡欣鼓舞的笑模樣,早晨和傍晚,人們開始涌向簡易的籃球場,打起了對抗賽。二月二龍?zhí)ь^,人們還跳起了東北大秧歌,原計劃只跳一兩天,可開了頭卻難停下來。東北的三月,早晚雖還冷,但小陽春已不時露出笑靨。那些天,邢岳山的心境雖不似別人那般明快開朗,但細想想,也還是有些快樂。自己不是黨員,但出生入死一場,恢復團籍總應該順理成章吧。自己的問題有些復雜,謊報家庭成分和學歷確是對組織不夠忠誠,估計再回部隊可能性不大,那就轉(zhuǎn)業(yè),要求重回大學,把中斷的學業(yè)續(xù)起來。廣播里說,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的志愿軍官兵,莫說像自己這樣放棄學業(yè)入伍的,連沒進過正規(guī)大學的,只要有些文化底子,還被國家送去了大學深造呢。
民諺說,三伏天,孩子臉,說變就變。其實東北早春的天氣變化得更快。進了四月,老天爺突然冷下臉,持續(xù)數(shù)天陰云密布,有時還下起雨夾雪,濕漉漉的是一種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清寒。往年五一節(jié)前,東北大地已見了桃花和梨花,可這一年,為避清寒,花骨朵也抱緊了身子,唯恐嬌嫩的花蕊遭受不測。歸管處宣布甄別決定,事態(tài)突然發(fā)生了大逆轉(zhuǎn),絕大多數(shù)歸國戰(zhàn)俘都被開除軍籍,遣送原籍。會場里突然響起哭聲,有的人跺腳捶胸大聲號啕,更多的人則把腦袋耷在兩腿間默默垂淚。為了防止突發(fā)事件,會場外突然增加了許多荷槍實彈的士兵。多年之后,人們才知道,就在那年的春天,北京高層發(fā)生了高崗饒漱石妄圖分裂黨中央的重大事件,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個成語放在曾經(jīng)的戰(zhàn)俘身上,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邢岳山坐在會場里,一顆心仿佛落進冰窟,一陣緊似一陣。他意識到,想重回大學校園已是白日做夢,能回老家執(zhí)鋤掄鎬或是最好的結(jié)局。但他遲遲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直至曾經(jīng)的戰(zhàn)俘們?nèi)勘粠Щ厮奚?,他卻被單獨關(guān)進一間禁閉室,告知為“繼續(xù)接受審查”。
隔著禁閉室的鐵窗,他隔窗昔日的戰(zhàn)友、俘友、舍友一批批垂頭喪氣地離去,村莊里安靜下來。半個月后,一輛美式吉普把他送到沈陽,車上還有幾個人,每人腕上都有銬子,銬子的另一頭掛在車內(nèi)扶手上。押送人員有言在先,保持安靜,不許交流。
吉普車開進了沈陽城外的一個軍營,仍是被單獨關(guān)進禁閉室,門外挺立著哨兵,兩小時一換崗。剛進禁閉室的那一刻,邢岳山心中甚至生出絲許寬慰,看來還是按部隊內(nèi)部問題處理,不然,為什么把我關(guān)進這個地方呢?
又是十來天。一個深夜,吉普車再把他拉走,一路馳騁著到了郊外的一條鐵路專用線,又把他推進一個鐵皮貨運車廂,左手腕又銬在車廂四周的鐵欄上。悶罐車內(nèi)已先上來的十多個人,也這樣銬著。邢岳山問,這是要送我去哪兒?回答的只是悶罐車門咣地一響,震耳欲聾,還有外面上鐵鎖的咔嚓聲。
數(shù)日后,下了火車又坐卡車的邢岳山被送到某地。放眼四望,一片荒涼,連棵樹都看不到。手銬總算被打開,他又問,這是哪兒?管教人員說,新疆,塔里木大戈壁,由著你們隨便跑,還沒聽說誰活著跑出去。
15
包元瑛和劉久的婚后生活很平靜。
按照國家的相關(guān)政策,包元瑛和子瑞都辦成了非農(nóng)戶口,享受城里人的待遇,劉久按月發(fā)放的工資和生活補貼準時匯過來。鄉(xiāng)政府那邊有逢五排十的集市,還有供銷社,去一趟,就把過日子需要的米面肉菜什么的都買回來了。日子過得讓村里人很是羨慕。
第一批圍墻而栽的樟樹已長有半人高,綠油油的很茁壯。劉久和包元瑛在院子里辟出一塊地,按栽培說明書將樟樹種子播下去,拱出土的小樹苗雖孱弱,長得也緩慢,但畢竟是在一天天地成長,兩年后,就可以移植栽種了。已能借助假肢扶杖而行的劉久還是按照老辦法,開始一尺一尺地擴展樟樹林的領域。到了植樹之地,他把假肢卸下,匍匐在地,執(zhí)鍬挖坑。挑水澆灌的活計還是元瑛的,小子瑞則是傳令兵和通訊員,一家人為此忙碌,其樂融融,倒也別有一番情趣。
北溝外的世界在發(fā)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讓人唏噓也讓人感嘆?;ブM變成了初級社,初級社變成了高級社,高級社又變成大隊,鄉(xiāng)政府改叫人民公社。村里吃起了大食堂,起先還有吃有喝人歡馬叫,但很快,大食堂的一日三餐再難糊口,生產(chǎn)隊里已有人餓倒在田里爬不起來。這時候的元瑛一家三口才顯出了村人難比的優(yōu)越,尤其是殘疾軍人劉久還可保證每月一定數(shù)量細糧和肉蛋的副食供應。入夜時分,包元瑛帶上家里節(jié)省下來的雜合面饅頭去劉久父母家,再去自己父母家,有時,她也偷偷去邢鳳林家。邢鳳林捧著饅頭掉眼淚,說,白活成一輩子的莊稼人,丟人啦,餓誰也不能餓著子瑞,孩子正長身子呢。元瑛母親則說,當初,你非得帶孩子和劉久結(jié)婚,我和你爸一直心里劃魂兒,到了今兒,才算明白,人呀,不管到啥時候,總得先把肚子放在頭里呀。
邢鳳林在三年困難時期死去,死時骨瘦如柴。在墳地里,岳山媽哭著對包元瑛說,老爺子哪有胃病,他是活活被餓死的。你給家里送去的饅頭他一口都舍不得吃,連夜都送到老大屋去了,他說那屋有孫子孫女,人老扛餓,小孩子卻萬萬餓不得。包元瑛淚流不止,心里后悔當時怎么就不眼看二伯把食物吃下去呢。兩年后,邢老太也死了,死得很蹊蹺,說自己請人算過命,壽路已盡,該陪老爺子去了,從此不吃不喝,也不接受治療,連扎進血管輸送葡萄糖的針頭也堅決拔下去。
包永年的死是在“文革”初期。村里鬧起了造反派,一天夜里,一伙人突然闖進包家,帶走了包永年。元瑛媽以為不過又是鬧騰開會,這一陣這事常有,不過是老賬重提,逼著包永年交代為地主分子隱瞞成分的歷史舊賬,罵他是階級異己分子。那樣的會最晚也熬不過天亮,就放人回家了??赡谴?,包永年直到太陽升老高也沒回來。元瑛媽放心不下,跑到北溝喊元瑛。臨近中午,包元瑛求人把父親抬回家,父親已是遍體鱗傷,斷了一條腿,折了四條肋骨,沒過兩天,便撒手而去。憤怒至極的劉久操起雙筒獵槍,要去拼個死活。那支槍是美國造,朝鮮戰(zhàn)場繳獲的。一次,部隊老首長來家看望,劉久說北溝的林子在一年年復蘇,又見了獾子野豬山雞野兔什么的,有時還聽到狼的嚎叫,我倒不在乎,可老婆孩子膽子小。老首長說,過幾天我就派人把我的那桿獵槍送過來,放著也是放著,放在你枕邊還能壯壯膽。包元瑛見劉久真要動粗,急忙和已十六七歲的子瑞把獵槍奪下來,藏到一個讓人找不到的地方。包元瑛說,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呀,那些人不少是基干民兵,也有槍,你是不是想找死呀!
婚后,包元瑛和劉久在東屋炕上只睡了三四年,中間睡著漸漸長大的子瑞。子瑞上村小那年,劉久對包元瑛說,孩子上學了,回家要寫作業(yè),你把西屋收拾收拾,往后,就帶孩子去那屋睡吧。元瑛說,你夜里起夜,總不能把假肢卸了又裝的。劉久說,備上夜壺,放在炕沿下,夜里有事,我再喊你嘛。包元瑛還是猶豫,嘟噥說,我還是不放心。劉久哈哈笑,說,不放心什么,怕我尋死?不會了,再不會了。我現(xiàn)在只想把北溝兩側(cè)的坡嶺都栽上樟子松,能栽多少是多少。這輩子我也算找到一樁有用的事情干了!元瑛說,那等天冷時,我和孩子再搬過來?劉久仍是笑,說,那又何苦。咱家現(xiàn)在最不缺的就是柴火。想栽樟子松,就得把那些新躥出來的樹棵子齊根砍斷,那樹棵子晾干了,都是好柴火,多的是。包元瑛看劉久真心實意,也不再勉強。
睡在西屋,聽著子瑞睡夢中的香甜喘息和夢語,漫漫長夜,包元瑛時常徹夜難眠,不知不覺間,淚水便流淌出來。岳山哥再無消息,也許真是不在人世了吧。前些年,聽父親說有干部來外調(diào),現(xiàn)在想來,也好似南柯一夢,不然,他即便不想回老家,也總不會忘了他老爸老媽吧?莫不是邢家二老知道了岳山哥的什么消息,但看自己已結(jié)婚,便有意遮瞞?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即使邢家二老瞞自己,也斷不會不要他們的孫子。有些話雖沒說破,可二老卻深知子瑞是邢家之后,這人世間,沒有什么比血脈親情更難讓人割舍的了。
子瑞上小學那年,包元瑛不過二十幾歲,正是青春年少欲望滿滿的年齡。而與劉久結(jié)婚,不過是徒有其名的婚姻。在難以入眠的夜晚,包元瑛無數(shù)次回想起青少年時和岳山哥在一起的情景,尤其是1951年的那個春夜,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甚至每一聲喘息和呻吟,包元瑛都無數(shù)次地咀嚼與回味。就是因為那一夜,自己的命運才發(fā)生了斗轉(zhuǎn)星移的大變化,那自己是應該感謝那一夜還是怨恨那一夜呢?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1969年的春天,萬家堡來了幾位市里的干部,是遵照偉大領袖的“五七指示”下來的,社員們便都喊他們五七大軍。其中有一位就是當年和包元瑛、劉久一起入朝打美國鬼子的黃大勇。黃大勇夫婦在村莊各處轉(zhuǎn)過看過,在仍健在的父母家住過,也曾來北溝和劉久、包元瑛聚過敘過。幾天后的傍晚,黃大勇突然扛著行李再次來到北溝,也不用請,便一屁股坐到正吃晚飯的小炕桌前,笑哈哈地說,我看你們家是三間房,往后,大哥大嫂住東屋,我和侄子住西屋,中吧?侄子放心,我睡覺賽死豬,除了放屁咬牙打呼嚕,沒別的毛病。大侄子也別矯情,進了部隊營房,夜里睡覺都這樣。吃飯呢,市里對下放干部有伙食補貼標準,連同糧證和副食票,我一并交到元瑛嫂子手上,少不補,多不退,也不用嫂子給我單做,做飯時多加捧米就是。白天呢,我陪大哥上山栽樹,說句不算吹牛的話,講栽樹我雖不如大哥專業(yè),可下來前好歹也在市林業(yè)局當過幾年副局長,也算見過肥豬跑。黃大勇在村里時就是個機靈快樂的人,見人三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回到老家來,說是天性也好,有些做作也罷,反正越發(fā)顯出無官一身輕的豁達。這般說著,他還順手抓過一塊餅子,開口就咬,說,這餅子好,軟和,摻了豆面,對吧?劉久故意沉著臉說,這頓飯可沒帶你的份兒。黃大勇說,管你帶沒帶,不夠吃就一起餓著。劉久又說,你媳婦不也是五七大軍嗎?她來了可不好住。黃大勇說,她在市里當副校長,學校還有一大攤子事?lián)芾婚_呢,再說,家里還有倆孩子,也不能總?cè)钡倌锏?。她隨我下來,不過是充個數(shù),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都算不上。你們想想看,我要還是住在我媽我哥家,總讓二老和哥嫂侍候著,心里更不舒坦,是吧?反正行李我已扛過來了,哥嫂收不收留,我也學《沙家浜》里的胡傳魁,扎下來,不走了!
東北人的性情,有些事,根本不商量,看似隨意,卻透著不分彼此的親近。
其實,黃大勇回萬家堡的時間不過兩年多一點。屈指算一算,每到周日或法定的節(jié)假日,黃大勇都要回市里與妻兒團聚,周六上午走,周一傍晚回,再加上黃大勇時常有會議,回市里,赴縣里,或是去公社大隊,黃大勇真正在北溝栽樹的時間還不足兩百天。但就是這二百天,已足夠讓黃大勇滿足與驕傲。他重被小轎車接回市里,結(jié)合到市農(nóng)林局革命委員會后不久,省報就用了將近一版的篇幅發(fā)表了一篇通訊,題目是《一位志愿軍老兵與他身后的松林》,還配發(fā)了巴掌大的照片。照片里,黃大勇肩著鎬,臂彎里夾著大捆的樹苗,身后是已有些規(guī)模的樟松林。大隊是訂了省報的,很快有人把報紙送到北溝來,劉久看了挺高興,哈哈笑說,這大勇,挺會整事,是當官的材料。包元瑛問,也不知是啥時照的?劉久說,就是蛤蟆轎來接他那天,來人挎著照相機,還說給我也照兩張,我沒照。包元瑛說,沒照好,聽說膠卷不便宜,照一張最少頂二斤高粱米。
黃大勇在北溝的時間雖有限,但包元瑛和劉久對他的感謝還是由衷的、久遠的,那不僅僅是因為幾人在邊栽樹邊交談的時光中,黃大勇帶來了外面世界的別樣色彩,還因為黃大勇回到市里后不久,就給子瑞搞來了一份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那一年,還沒恢復高考,但有些大學已在招收工農(nóng)兵學員。子瑞的父親劉久是志愿軍老戰(zhàn)士,實打?qū)嵉母缂t,黃大勇兩口子辦成這事不費力。子瑞后來當了縣高中的教師,還當過校長,直至退休,此為后話,不提。
黃大勇回市里當了農(nóng)林局的頭頭后,還辦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事,就是落實了那片林地的歸屬。順著北溝往上走,便是一道山梁,呈胳膊肘狀,當?shù)厝朔Q肘彎嶺。肘彎嶺乃三縣交界之處,解放之初的那場山火,三縣都怕?lián)熑?,便閉了眼睛裝糊涂,推說那片山嶺歸別人。及至過火的林地慢慢復生,又見栽下的樟子林越來越喜人,又有人打起了爭奪管轄權(quán)的主意。但那幾年,天下大亂,哪有人去管這雞毛蒜皮。黃大勇主管農(nóng)林局時,已是“文革”后期,雜亂之事總要理出個頭緒。黃大勇一言九鼎,說那片山林既然轄屬不清,那就統(tǒng)由市局管起來。多年后,國家下達了山林私有及管理的相關(guān)政策,自然又引發(fā)了一些事端。此都為插曲小調(diào),不提也罷。
16
1978年夏初的一天,包元瑛的母親突然蹣跚著兩條老寒腿,來到北溝。元瑛媽已經(jīng)七十來歲,身體本就不好,再加兩條腿怕冷怕濕,平時連家門都不大出。包元瑛幾次接她來北溝住,老太太卻說,人老了,就像一棵樹,千萬別挪窩。那天,包元瑛正在壓水,看母親來,很是吃驚,忙扶母親去熱炕上坐。
元瑛媽喘息了一陣,張口問話,不亞石破天驚:“邢岳山回來了,你還不知道吧?”
元瑛手上的碗差點掉在地上?!霸郎健郎秸婊貋砹??他、他還活著?”
“都回來好幾天了,是上頭警察送到鄉(xiāng)里,鄉(xiāng)派出所又派人把他送到大隊,說是只能在村里活動,想外出,得向大隊報告,就像他老爹活著時那樣,也不知頭上戴了啥帽子,怎么還受著管制呢?”
“你跟岳山說過話了?”
“咋沒說。他進屋,撲通一聲,就給我跪下了,哭得稀里嘩啦的,說我老爸老媽都不在了,我永年叔也走了,往后,嬸子就是我的長輩,是我最親最近的人了。他哭得我心難受,也跟著抹眼淚。也不用多問,眼一搭就知他這些年沒少吃苦,黑瘦黑瘦的,滿頭白發(fā),才五十傍邊的人,腰就佝僂了??赡舆€沒大變,進屋往那兒一跪,我就認出他了?!?/p>
包元瑛的淚水不可遏止地流下來,只覺心里揪揪得緊,又問:“他……沒問到我?”
“能不問?我實話實說唄。說你在部隊只干了兩年,為生孩子就回家來了。說你后來跟劉久結(jié)了婚,現(xiàn)在兩口子就天天在北溝栽樹;說那孩子是個男孩,叫子瑞,是元瑛請你爸起的名字,眼下也二十好幾了,在縣城里當老師。岳山聽我這么說,坐在那里發(fā)呆,好半天不說話?!?/p>
包元瑛也發(fā)起呆來,好一陣才又問:“媽沒問問,岳山哥回堡子后可住在哪兒?”
母親說:“前些年,老公母倆相繼過世后,岳山他哥就把房子扒了重蓋,正好在西房山壓了間小耳房,收拾收拾,就讓回老家來的岳山住了。我說,這季節(jié),小耳房還貓得住人,可天一殺冷,怕就抗不住凍了。正好咱家兩間半房,就住我一個老太太,要不,就把這屋間壁一下,你來我這兒???沒想,岳山聽我這么說,只是一勁兒地搖頭,也不知他心里怎么想。就為這,我才急慌慌地跑到北溝來。一個堡子才多大,你終是要跟岳山見面的。你現(xiàn)在畢竟是有家有口的人,和岳山見面后怎么說,是不是還有什么打算,這都得你早拿主意。媽知你心里肯定是難,誰也放不下。為這事,連媽都好幾天吃不下睡不著了?!?/p>
這確是個天大的難題。此后的數(shù)日里,包元瑛睜眼閉眼都是岳山哥。老媽說他蒼老了,老成什么樣,除了黑瘦,身子骨可有毛???包元瑛恨不得一時就見到邢岳山,可腳步幾次到了院門口,卻再不敢往前走。見了面說什么?能只是客氣地問候一句嗎?那可是日思夜想掛念了三十來年的人呀,他可是子瑞的親生父親呀!現(xiàn)在問題的關(guān)鍵是她還沒跟劉久說,她不知該怎么說。如果劉久說,老鄉(xiāng)親老戰(zhàn)友回來了,無論如何也得請他來家吃頓飯,那自己是點頭還是搖頭?聽老媽的說法,好不容易回到家來的岳山哥眼下并不安穩(wěn),可能還處于被管制的狀態(tài),見了面,自己對這也只是不聞不問裝糊涂嗎?
那幾天,包元瑛不出院也不挑水上山,對劉久只稱腦子迷糊,新栽下的樹緩幾天澆水也挺得住,要不然,栽樹的事不妨先停一停。她怕只要出了院子,難免碰上四處走動的邢岳山,岳山哥要是有意進北溝來找自己呢?劉久說,要不我陪你去公社衛(wèi)生院拿點藥?包元瑛搖頭,說,不用,挺幾天就過去了。聽人說,女人傍了半百的邊,身子犯點毛病也正常。劉久不勉強,每天仍是上山栽樹,一副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的樣子。
17
幾天后的一天,近晌時分,躺在西屋炕上想心事的包元瑛突聽院門響,還聽劉久亮聲大嗓地喊,元瑛,元瑛,快看看,誰來家了!以往,劉久上山栽樹,中午飯都是挑水上山的包元瑛順便帶上去,這幾天,元瑛托病不上山,劉久便把饅頭、餅子什么的帶上,再把軍用水壺灌滿,說天暖了,好將就。包元瑛急起身,隔窗望去,果然見劉久身后跟著一個人,確是黑瘦,一頭白發(fā),不是邢岳山又是誰!包元瑛怔了怔,急下炕,連鞋子都忘了趿,光著腳就往外跑,可沖出西屋,卻再邁不動腳步,坐在灶臺邊就捂臉嗚嗚哭起來。
兩個男人邁進房門,站在包元瑛身邊,誰也不說話,都紅著兩眼。足有一棵煙的時辰,劉久才說:“別哭了,快去抓只雞,家里正好有酒,今天我們老哥兒倆一醉方休?!?/p>
其實,邢岳山回到萬家堡,劉久知道好幾天了,一點不比包元瑛晚多少。起先,劉久只是發(fā)覺帶到山上的樹苗明顯見少,而且接連幾日,都是見少。這是誰干的呢,“偷”?大可不必嘛。干這種事的人,十有八九是堡子里或南北二屯的鄉(xiāng)親,想用幾棵樹苗,張口說話就是了。劉久存了這個心思,便有意躲起來,給對方閃出空當,果然見有人拿走了一些樹苗,遠看身形或面相,雖眼熟,卻一時叫不出名字。劉久悄然尾隨,見那人向著樟松林另一側(cè)而去,到了邊緣處,竟也是又砍樹棵又刨坑,行距株距都與自己一般無二,原來是來幫自己栽樹!人家既不想露面,那就隨他。隔兩日,老父跑到山上來,抱怨道,別一個心眼只知栽樹,邢岳山回了堡子可知道?劉久頓時大悟,原來幫他栽樹的那個人是邢岳山!原來他還活著!平時別看老父和家人悶聲不響,卻都知包元瑛和邢岳山的關(guān)系非比尋常,那個子瑞的臉龐和體形生生就是邢岳山的活標本!
又兩日,也就是那天頭晌,邢岳山再來取樹苗,劉久便立在了面前,說,岳山,既回了堡子,怎么不到家里坐一坐?面對如此場面,邢岳山竟不慌不窘,也不尷尬,只是淡然一笑說,知道你和元瑛生活得挺好,我這心也就踏實了。劉久抓住邢岳山的手,苦笑道,少扯,既是生死兄弟,這就跟我回家!
那天,在飯桌上,邢岳山自然說起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劉久問:“怎么就又讓你回來了呢?”
邢岳山說:“本以為,我這輩子,就在戈壁灘上打發(fā)了,哪承想,一個月前,來勞改農(nóng)場拉貨的大卡車帶去通知,讓我抓緊收拾東西,跟他們走,然后就先是阿克蘇,又去烏魯木奇,再坐火車到北京,回沈陽,直接送回老家了?!?/p>
包元瑛急切地問:“這么多年,你不會一封信也不給家里寫吧?監(jiān)獄里的犯人還能給家里寫信呢?!?/p>
邢岳山苦笑道:“能不寫嗎?寫好的信湊一起,足有兩麻袋。可往外寄信必須經(jīng)過審查,這一審查,就沒了消息?!?/p>
劉久問:“一個大活人,就算戰(zhàn)俘是個污點,也不能一關(guān)就是二十多年,連個罪名都沒有吧?他們給你的罪名定的啥?”
邢岳山搖頭:“沒有,直到今天也沒有??赡苁俏业那闆r特殊吧。瞞報成分和學歷終歸是咱的錯,不說也罷,但這不是要害。依我自個兒估摸,組織上就是一直懷疑我是美蔣特工,卻又沒個真憑實據(jù),所以才送到新疆,且讓你活著,靜待事變。反正年輕輕的放在大戈壁,也不算白吃白喝浪費國家糧食,在那里挖渠筑壩開發(fā)綠洲,也不少生產(chǎn)糧食棉花什么的?!?/p>
包元瑛再問:“那突然放你回來,總該有個說法吧?現(xiàn)在上上下下,不是都在喊平反冤假錯案嗎?”
邢岳山再晃頭:“我回來的這一路上,凡遇到領導或管教干部,我自然都要問,就算是甄別,也甄別了二十多年,總得給我個結(jié)論了吧。但給我的回答卻如出一轍,都說再等等,我們也在等上級指示??缮霞壥钦l,哪知道啊?!?/p>
那天,三人說了很多,喝得也不少,但落肚的白酒肯定沒有眼淚多。入夜,劉久一力做主,讓包元瑛搬回東屋,騰出西屋給邢岳山,還說,往后,這兒就是你的家,白天,咱哥兒倆一塊兒上山栽樹,晚上一塊兒回家喝茶扯淡,元瑛負責后勤?,F(xiàn)在,我也過把當司令的癮,不商量,就這么執(zhí)行吧!
多年以來,包元瑛和劉久一直這么處于分屋不分家的狀態(tài),只有兒子回來或有昔日的戰(zhàn)友來家探望留宿時,兩人才暫時住在一起。那夜,雖酒意濃濃,但躺在暖暖的火炕上,兩人還是難以入眠。窗子開著,如水的月光潑瀉進來,夏夜清涼的微風吹拂著兩人火熱的胸膛。劉久長長嘆息說:“朝也盼,夜也想,總算把邢岳山盼回來了。你是不是已有了長遠的打算?”
包元瑛不知劉久心底怎樣想,可話已問到頭上,便把逼到門前的險球又送回去,說:“你不是說這回由你當司令么,那就繼續(xù)過你的司令癮。”
這話答得有意思,既有試探,也見了由你定奪的大度。劉久沉默良久,才說:“岳山回來,我知道好幾天了,也一直在尋思這件事。依我看,咱倆就辦了離婚吧,然后,你就大大方方地和岳山住在一起?!?/p>
這話,包元瑛雖也想過,但從劉久嘴里這么輕松地說出來,還是讓包元瑛頗覺吃驚。她急急坐起,問:“那你怎么辦?”
劉久臉上,竟仍是輕松的笑靨:“你們倆成了一家子,那本是天設地造老天爺安排,再加你們二位的忠貞不貳,天理人倫,都只能如此。你們?nèi)粝肴ケぷ永锾糸T單過呢,我不阻攔。但我想,你不會,岳山也斷然不會同意。那怎么辦?本司令的意見是,咱們?nèi)撕铣梢患?,你和岳山住西屋,我仍住東屋。既是一家,總得有個家長,誰也別恭讓,還是我,東者為尊嘛。這是對外。對內(nèi),一切都由你說了算,只要保證我們吃好喝好,能天天上山栽樹就行?!?/p>
包元瑛萬沒料到事情竟是這般風平浪靜易如反掌般就得到了解決,她伏到劉久胸脯上去,熱淚再一次如江河奔涌。她說:“久哥,我的親哥呀……這幾天,可把妹子難死了!”
婚后二十多年,兩人還是第一次這樣緊緊擁抱在一起。
劉久也流了眼淚,可他不去擦,兩只粗糙的大掌只是在元瑛背上輕輕地拍撫,仍似開著玩笑地說:“半百之人,咋還像個小丫頭似的,哥不糊涂,更不會犯渾。”
懷揣著百樣心境的堡里人沒有看到北溝里發(fā)生任何紛爭與角逐,撲入眾人眼簾的卻是三口人風平浪靜親如家人。更讓人難以預料的是糾結(jié)沒有發(fā)生在三位當事者之中,卻風起北溝外,風起那些事不相干的局外人。
那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三人一塊兒去了公社民政所,準備先辦離婚,再辦結(jié)婚。民政所的人很吃驚,怔了一陣后,跑出去請示。領導的意見是,讓萬家堡大隊開介紹信。
領導的指示似乎也沒什么不妥。那個年月,無論離婚還是結(jié)婚,都要由雙方所在的單位或大隊、街道開證明,尤其是離婚,還須作反復的調(diào)解,確認雙方感情難以調(diào)解,才可能開出證明。但是,像包元瑛這三人的情況,讓大隊開證明只是個拖延的說辭,背后不知要給上級機關(guān)打過多少請示電話。上級機關(guān)的答復一直是“等一等”,公社便當二傳手,將此三字再轉(zhuǎn)達給大隊革委會。
但包元瑛和劉久、邢岳山不想等,他們要做守法公民,似這樣三人同在一個屋檐下算什么呢?所以,隔上十天半月,三人便要跑去一次大隊或公社。這般爭取、等待,過了三伏,天降白露,上級的指示總算有了些變化,“那就給辦了吧。但是,對邢岳山的管制不變!”
把離婚證和結(jié)婚證一并帶回家里那天,入夜時分,劉久將早備好的鞭炮、二踢腳、兩箱煙火擺放在小院正中,說,你們兩人從今天起,就是正式夫妻了,大喜就得慶賀。咱們誰都不請,也不辦什么酒席,這主婚人、證婚人、咨客司儀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我一人。放心,咱們的婚禮簡單,只以鞭炮和禮花敬告天地,敬告活在世上和已遠去的父母,敬告所有親友和鄉(xiāng)親。
那夜,北溝的鞭炮和二踢腳炸響得焦脆而洪亮,一簇簇焰火沖天而起,映照得天地都跟著耀眼。
第二夜,子瑞回家來了,是包元瑛寫了信,叫在縣中學讀書的學生捎去的,信上只寫,家有大事,見信速歸。其實,家中的變化,子瑞早有耳聞,所以連暑假都沒回家,母親既有信,就不好不回了。進了屋,子瑞的目光躲閃著,就是不肯往邢岳山身上落。包元瑛搬過兩張木椅,讓劉久和邢岳山面南而坐,然后說,我跟邢岳山結(jié)婚了,以后是喊爸還是喊叔,隨你。子瑞沒猶豫,雙膝一屈,跪落塵埃,卻是面對劉久的方向,然后以膝前行,直撲到劉久面前,抱膝而呼,那聲“爸”,直喊落了屋子里所有人的眼淚。
那夜,回了西屋,包元瑛寬慰邢岳山,說,子瑞也是奔三的人了,男人嘛,面子矮,別怪他。邢岳山搖頭說:“看你說的。我怪子瑞什么,這孩子懂事,我高興!”
其實,回到萬家堡后沒幾天,邢岳山就見過子瑞了,只是那次他是在縣高中校門外的不引人注意處,子瑞并不知有個憔悴而黑瘦的人正在不遠處滿懷深情地望著他。
18
1978年的秋天,數(shù)日降雨,連綿不絕。鄉(xiāng)下人討厭莊稼入場后的這種降水,稱為“爛場雨”,會毀了許多已算基本到手的糧食。
不種莊稼的劉久卻把這種雨視為上天賜予的栽樹最佳時機。有了秋雨,山土潮濕,不光挖坑省力,還可免去澆灌那道程序。那幾天,劉久冒雨栽樹,邢岳山則和包元瑛忙著收拾房子。鬧“文革”那幾年,雖說各種津貼還能按月匯寄,但對房屋修補這些事則是一拖再拖。偏又趕上連天雨,本來早該更換的房頂瓦片越發(fā)撐不住勁兒,屋子里已有幾處在滴答。包元瑛為此跑去大隊給療養(yǎng)院打電話,回話倒客氣,卻百般理由一時來不了人,也送不來維修所需物品。秋雨過后,天氣就要一天天冷下去,邢岳山不想再等,便將房頂上的瓦都揭下來,然后挑選沒破損的先從東屋重鋪,再鋪中部廚間,西屋那一塊也就只能搭蓋秫秸遮掩了。入夜,東屋房頂嚴密,身下又有火炕烤著,便有了別一番滋味的溫暖。而西屋,風雨從屋頂直撲而下,讓人躲不勝躲。劉久到了西屋,故意黑下臉斥訓:“你們倆是不是還沒在一起膩歪夠呀?走,都給本司令滾東屋去!”
邢岳山哈哈笑,和元瑛抓緊收拾行李,說:“司令不發(fā)話,還能怪我們呀?”
那夜,劉久仍睡炕頭,邢岳山挨著他,包元瑛再挨邢岳山。雖是已住過多年的舊家舍,三人卻都難以入眠。夜風起了,很兇猛,松濤的呼嘯聲聲入耳。五十年代初栽下的樟子松已有二十多歲,好像人到青年,腰身挺拔,已顯雄壯。
邢岳山問:“你們聽聽,窗外的那一陣陣松濤,像什么?”
劉久說:“像當年志愿軍發(fā)起總攻,沖鋒號一響,漫山遍野,數(shù)萬將士齊聲喊殺,就是這樣的陣勢?!?/p>
包元瑛說:“第二次戰(zhàn)役時,我們醫(yī)院離前線很近,那種喊殺聲我們也聽得很清楚。其實,隔著一段距離,更像?!?/p>
邢岳山又問:“咱們栽下的樟子松,統(tǒng)共已有了多少棵?”
劉久說:“當初,每天栽多少,元瑛還計在一個小本子上,后來,就沒再記。估摸著,總有十萬來棵了吧?!?/p>
邢岳山說:“據(jù)我們國家民政部門統(tǒng)計,在朝鮮戰(zhàn)場為國捐軀的將士數(shù)目是18萬左右,美國那邊說的要多些。但不管怎么說,為了保衛(wèi)共和國,跨過鴨綠江的志愿軍將士總在百萬以上。我看,以后咱們栽樹,也訂兩個目標。第一個目標,是18萬棵,為了那些犧牲的英雄;第二個目標,100萬棵,為了所有曾入朝參戰(zhàn)的戰(zhàn)友?!?/p>
劉久用雙臂撐著坐起,激動地說:“岳山到底是讀過大書的!這個目標訂得好,訂得我渾身長勁!只要咱們還有一口氣,就把樟子松栽下去。聽,松濤這回是唱起來了,唱得多雄壯,好像是慶祝勝利,部隊拉歌呢!”
19
那年入冬時節(jié),萬家堡發(fā)生了一起讓人很不愉快卻又很讓人嘆息的事件。大地快封凍了,山坡上朝陽的一面卻還給栽樹者留下一段寶貴時光。那天,邢岳山下山取樹苗,突然被一群潛藏在林叢中的村民推捕而走,一起被那些人帶走的還有在家里做午飯的包元瑛。那些人多數(shù)姓劉,不姓劉的也跟劉家有著斷了骨頭連著筋的關(guān)系,他們一路推送邢岳山和包元瑛,一路數(shù)落咒罵著二人的“罪行”,什么破壞軍婚,什么流氓鬼混,還有什么地主狗崽子,什么叛國投敵分子……
包元瑛和劉久離婚,又和邢岳山結(jié)婚,在萬家堡也算鬧騰得有段時間。起初,大隊不給開介紹信,公社不給辦手續(xù),劉姓人肚中雖有氣,但還忍著,落得隔岸觀火,白看熱鬧。沒想公社突然網(wǎng)開一面,對這事又不那么嚴防死守了,這又讓劉姓人覺得很丟面子,在堡子中一些好事之徒的慫恿下,便鼓動起一伙人,沖進了北溝。他們連推帶搡,將二人帶到村小學校的操場上,又有人跑進學校廣播室,搬出了播音器材,架在老槐樹上的大喇叭立刻震耳地喊起來:“批斗叛國投敵、破壞軍婚的壞分子邢岳山、包元瑛大會馬上開始,請全體貧下中農(nóng)馬上到村小學校操場上來!”
前幾年堡子里的各種批斗大會都這樣搞,整事的人可謂輕車熟路,不新鮮。
邢岳山下山取樹苗遲遲未歸,劉久等得不耐煩,便也下了山。進了家門,見廚間地上散撒著已淘洗好的高粱米,入冬時晾曬在篷簾上的蘿卜條和蘑菇也被丟散一地,心中頓覺不好,放開嗓子喊了幾聲,便往北溝外趕。正巧,大喇叭召集開會的吆喝聲隨風而來,劉久趔趄著跨出溝口,停下腳步發(fā)了一陣怔,急又轉(zhuǎn)身回家,從房后的石縫中抽出了那支雙筒獵槍,扯去包裹在上面的油布,又壓進槍膛兩顆子彈,重又奔向堡子。劉久早知道包元瑛擔心自己惹事,把獵槍藏在了那里。
小學校操場上,那時鬧得正兇。那些人把邢岳山和包元瑛推到領操臺上,逼著邢岳山交代叛國投敵的罪行。話筒已送到嘴邊,什么都不說未免太顯理虧膽怯,邢岳山便朗聲作答:“我上過戰(zhàn)場,和美國佬槍對槍刀對刀地拼過命。我負傷后,也確是當過戰(zhàn)俘,但我沒給咱們國家丟臉,也沒給萬家堡鄉(xiāng)親們丟過臉!”一時激怒的人們豈愿聽這些,眼見著胳膊粗的棍棒掄打到邢岳山身上。邢岳山不吭聲,只是咬著牙把腰身挺得更直。有個中年農(nóng)婦跑上臺,是劉久的叔伯弟媳,抓過話筒便罵包元瑛是騷母狗,嫌一個男人不夠用,又跟老地主家的狗崽子狗扯羊皮,丟盡了劉家人的臉!對此辱罵,包元瑛不屑回敬,只是高昂著頭,兩眼卻噙著晶亮的淚光。
但這類污言穢語,卻是鄉(xiāng)下人的最愛,有人哄笑,有人叫好,還有人喊剝下這騷女人的狗皮。就在這亂哄哄中,兩聲槍響炸天而起,人們眼見著劉久鐵黑著臉膛,提著槍口還飄著硝煙的獵槍,大步從人群后面走上前,一步步蹬上領操臺,然后,竟是讓所有萬家堡人做夢都難以想象的一幕。劉久用腋窩夾著槍,兩手伸向腰間,當著眾人的面解開腰帶,雙手一松,褲子嘩的一聲褪落腳面。那個時節(jié),一般人外褲內(nèi)基本都加了一條襯褲,怕冷的,加毛褲也正常。但劉久不是一般人,他的兩條腿都丟在戰(zhàn)場上了,現(xiàn)在的兩條腿學名叫義肢,假的。剛回到萬家堡那些年,義肢是蘇聯(lián)人贈送的。前幾年,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來中國,和毛主席見過面,中美的關(guān)系日漸緩和,美國也贈送過來不少醫(yī)療康復器材,其中又有假肢。美國貨比蘇聯(lián)貨不光精致,還好用,比如假肢上的關(guān)節(jié),還能動一動。但不管假的怎么好用,也比不了真的。褲子褪下來,展示在眾人眼前的不過是兩根亮晶晶的電鍍合金管,讓人好不觸目驚心。
劉久將獵槍當拐杖,拄在手里,在領操臺上重重地蹾了兩蹾。領操臺的臺面是木板的,蹾下去便咚咚山響。劉久雙目怒視,大聲吼:“我,劉久,從朝鮮戰(zhàn)場上回來,就不再是個完整的男人了,誰要不信,可來當場驗證,我不怕丑!這些年,包元瑛不光給了我一個家,還給了我兒子孫子,給了我做男人的尊嚴!沒有元瑛,我活不到今天。所以,我今兒把狠話放在這兒,誰要是再敢欺負包元瑛和我兄弟邢岳山,可別怪我劉久翻臉不認人!”
臺下的人面面相覷,很快,便低著頭,一個個默聲散去了。得了自由之身的包元瑛和邢岳山急忙給劉久提褲子扎腰帶。邢岳山心疼地說:“久哥,跟這些人,何苦,犯不上。我和元瑛挺得住?!?/p>
包元瑛則說:“哥,沒想到,你的這顆心,已經(jīng)這么強大了。妹子侍候哥這些年,值!”
20
1980年深秋的一個傍晚,大隊會計跑來北溝,說市民政局來了電話,第二天要有領導來,讓邢岳山不要離開萬家堡,保證隨叫隨到。邢岳山問,要不要我去大隊恭候?大隊會計說,他電話里問過了,說不用。來的領導說具體時間難定,你就在北溝家里等著好了。
市里來人會有什么事?莫不是又要把他帶到什么地方去?不對,真要是那樣,鄉(xiāng)派出所來個人就可以把他提走,還用得著事先來電話嗎?
那晚,邢岳山心中忐忑,睡不著。他對包元瑛說,興許是這樹不想讓我栽了,往后,還得你和久哥受累。元瑛安慰他,不讓他多想,自己卻也睡不著,兩人一塊翻來覆去地在小火炕上烙餅。
次日,吃過早飯,劉久讓包元瑛幫助把樹苗送上山,留邢岳山在家候著。邢岳山卻搶先扛起樹苗,說,也沒多遠,有人來我再下來唄。劉久看他態(tài)度堅決,也不勉強。
那天是個小陽春,刮南風。順風刮來村小學校做廣播體操的音樂與口令,遠遠看見有輛吉普車向北溝開來,拖著一路黃塵。邢岳山在衣襟上抹了抹手上的泥巴,說我得下山了。劉久也忙把褂子披上,抓起一根木棒做拐棍,說,你先去,我隨后就到。不管是啥事,別急,也別怕,有我呢。
邢岳山急急往山下趕,劉久則在后面跟,畢竟是殘疾人,又是山路,美國造的義肢再高級,邁動腳步也須格外小心。遠遠的,看吉普車在院門外停下,包元瑛陪著車上下來的兩個人往山上走。那兩個人,一個是藍色中山裝,當時的黨政干部剛這么穿,沒什么特別。另一個則顯赫了,一身草綠色的軍裝,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距離雖有點遠,看得不那么真切,但影影綽綽的,還是感覺醒目。邢岳山停下腳步,回身等劉久。有軍人來,八成是來看望劉久的。
很快,兩人近了跟前。那位軍人搶先一步,立定,敬禮,是那種很正規(guī)的軍禮,莊嚴、神圣,口中還響亮地喊道:“向志愿軍老戰(zhàn)士敬禮!”
那一刻,邢岳山仍以為來人是看望劉久的,說:“劉久在后面,馬上就下來。”
軍人挺立不動,再一次響亮地喊道:“向志愿軍老戰(zhàn)士邢岳山同志敬禮!”
那是秋日里響晴的天,麗日高照,萬里無云。撼人心魄的雷聲,臨空炸響,天地動容。邢岳山呆了,包元瑛呆了,隨后趕到的劉久也呆了。幾人回到家中,盤腿坐在小火炕上,聽軍官同志朗聲傳達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批轉(zhuǎn)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下發(fā)的《關(guān)于志愿軍被俘人員問題的復查處理意見》。那天,幾人滿懷激動,不住地抹熱淚,聽完文件,邢岳山哽咽著說:“我想再聽一遍,行不?”民政局的干部接過文件再讀,并說,稍等幾日,我們會將文件復印件寄到每位老同志手里。
時已近午,劉久讓包元瑛快去準備午飯。軍官同志制止道,我們還要急著趕往下一家。遭遇了不公平待遇的老同志心里已經(jīng)委屈了這么多年,喜訊既已下達,我們理應爭分奪秒。我們車上帶著面包,且等下次來再敘。我們肯定還要來的,落實政策,涉及許多具體環(huán)節(jié)和項目,比如邢岳山同志雖已年過半百,但距離退休還有十來年時光,對日后的工作可有哪些設想,生活上還有什么要求,是繼續(xù)留在老家還是想遷往哪座城市,這些具體工作都需一項項落實。請邢岳山同志和家屬先把這些事考慮好,過段時間我們再來時,咱們再詳談暢飲不遲。劉久高興地說,你們下次來,我就用山上的山雞野兔招待首長和領導,絕對的山珍野味。
二位同志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留給北溝里的三位志愿軍老兵是夢中難尋的巨大驚喜,雖然中央文件中落實政策的只涉及邢岳山一人,但包元瑛和劉久的欣喜一點不比邢岳山少。也只有到了這時,幾人才知道,粉碎“四人幫”后,當年曾被俘的志愿軍老兵紛紛串聯(lián),給中央寫信,訴說心中的不平與委屈。但老兵們沒有誰知道邢岳山是死是活,活著又在哪里。尚被管制的邢岳山回到老家后,甘居北溝栽樹。他不是不想跟昔日的戰(zhàn)友聯(lián)系,可要寄信,便須先交大隊、公社審查,他怕給戰(zhàn)友添麻煩,便淡了那顆心。
送走兩位干部,在家里吃過午飯,邢岳山便又跟劉久一塊兒上山栽樹了,一連數(shù)日,都是這樣。倒是劉久先忍不住,問:“民政局和軍分區(qū)的人跟你說的那個事,你怎想?”
邢岳山淡然一笑,說:“還是栽咱們的樟子松唄,想什么。”
劉久說:“要是進城當個干部,或者像子瑞似的,站講臺,當老師,我看都行。你念過大書,還不像老太太擤大鼻涕似的,手拿把掐?!?/p>
邢岳山忍不住笑,說:“老哥打個別的比方好不好?我擤了鼻涕也往你身上抹?!鞭D(zhuǎn)而,嘆口氣,又說,“這么多年,學過啥也差不多都忘光了,就別硬趕鴨子上架了?!?/p>
劉久說:“這大半輩子,你咽下的苦其實遠比我多。你也不用顧慮我,該走就走,城里咋也比北溝舒坦。啥時想老哥了,就和元瑛回來住幾天嘛。”
邢岳山說:“要圖舒坦,我和元瑛就帶上老哥一塊兒走了??蛇@片林子呢?就扔下不管了?我跟老哥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其實,就是只為咱自個兒著想,我也不想離開北溝。人這一輩子,啥叫舒坦?白天在山林間干點活,回家有老哥和元瑛陪著說說話,夜里讓火炕烙烙腰,聽聽樟松林一陣陣的長吟短唱,兩眼一睜又是大天明,這世上就沒有什么比這更舒心的日子啦?!?/p>
劉久說:“這事,你也別犟著只是自個兒拿主意。”
邢岳山說:“元瑛怎么想,不用商量,我都知道。難道老哥還摸不準元瑛的心思?”
劉久粗糙的大掌壓在邢岳山的手上,動情地說:“這輩子,沒有元瑛,我活不到今天。我想,你心里要是沒有元瑛,也熬不到重回萬家堡那一天。咱老哥兒倆這輩子有幸、有福,不光都生在萬家堡,還都遇到了包元瑛這個好女人!”
兩個剛強的漢子不再說話,都垂著頭,一任淚水將林地上的枯樹葉淋打得嘀答作響。
21
邢岳山是按部隊副營職待遇提前退伍安置的。很快,市民政局派人送來了補發(fā)的工資,裝在一個牛皮紙口袋里,厚厚的一沓,沉甸甸的。送客人走后,邢岳山將紙袋往劉久面前一放,笑說:“咱這個家,老哥是家長,我如數(shù)交柜?!?/p>
劉久也笑,說:“誰正兒八經(jīng)的司令管這個?你既說交柜,咱家不是有后勤部長嘛。”說著,紙袋便到了包元瑛面前。
包元瑛卻又把紙袋子放回邢岳山面前,說:“以后國家按月給你的退休金,不管多少,你交我,我都跟收老哥的一樣收下,咱們?nèi)说腻X放在一起花??蛇@筆錢,是國家對你以前三十年的補償,還是你自己保管的好?!?/p>
邢岳山看包元瑛態(tài)度堅決,又看劉久點頭贊許,便說:“后勤部長既不收,那就趕快花出去。你們二位都幫我想一想,看花在什么地方正當緊,好鋼要用在刀刃兒上?!?/p>
邢岳山看中的“刀刃”是給北溝家中安裝電話。以前,家中有事,尤其是省城療養(yǎng)院找劉久,都是去大隊部。跑個來回總得個把鐘頭,若是劉久親自去,還得有人陪。對此建議,劉久搖頭,說,就咱們仨,一年到頭又有幾個電話?包元瑛卻明了邢岳山的心思,回到老家這幾年,吃住在北溝,開銷盡是劉久的津貼,劉久從來沒有半句怨言,但岳山卻難免心中不安?,F(xiàn)在有能力了,岳山自然急著想給家里辦點事。包元瑛說,我聽收音機里近來常說的一個詞兒,叫前瞻性。我看岳山這個想法就有前瞻性。雖說眼下咱們用電話的事兒不多,但別忘了,咱們也都是扔下半百往花甲奔的人啦,誰敢保證永遠沒個大病小災?身邊有個電話,遇事打出去,急救站的汽車很快就開來了。劉久故意翻棱眼睛,還呸了一聲,說,這話我不愛聽,誰大病小災了,我們都得長命百歲。
話雖是這么說,但安裝電話的事還是達成了共識。但那些年,安電話還不僅僅是錢的事,申請人的級別和待遇就是一道很高很陡的坎兒,再加北溝與連接村委會的電話線路又遠,那也是審批者不肯點頭的原因。放暑假時,子瑞帶兒媳回北溝,邢岳山說了安裝電話的事。兒媳在縣里一所小學當老師,聽后便大包大攬,說,這事好辦,我和子瑞回去后,在學生里找一找,不信學生家長里就沒有電話局的人。久不和社會上的人打交道的三位長輩聽此言,竟都有些慌,說可別壞了國家的規(guī)矩,你們年輕人更不能犯錯誤,電話的事,不急。
安裝電話的事還是被擱置了。倒是這年春節(jié),子瑞回家,帶回了一臺電視機,牡丹牌,14英寸,還是彩色的。在凌厲的寒風里,邢岳山幫子瑞又是上房又是爬樹,總算把天線安裝上去,電視雖還模糊,但總算能看得懂屏幕上的內(nèi)容了。邢岳山拿出票子給子瑞,子瑞不接,說這是我送給老人們的春節(jié)禮物。邢岳山再讓包元瑛把錢給子瑞,包元瑛卻瞪眼說,你是真不懂孩子的心還是假不懂,非得讓子瑞扯著耳朵喊爸你才認他是你兒子呀?
正巧那晚,電視里播放《英雄兒女》。這部電影邢岳山還是頭一次看,看到王成手執(zhí)爆破筒對著步話機高喊“向我開炮”的鏡頭時,邢岳山淚水滂沱,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那種時候……那種時候……我、我手里不是沒有爆破筒么……”
安裝電話的事一直沒進展,后來,就懶得問了。1987年剛顯秋涼的一天,一輛俗稱半截美的客貨兩用汽車突然開進北溝,車后廂里滿是安裝電話的物品,兩名工人跳下車就開始拉線,又問電話機放在哪里。邢岳山心里高興,一邊忙著跑前跑后遞東遞西,一邊喊包元瑛,快去鄉(xiāng)信用社取票子,趁著師傅來,正好把安裝費結(jié)清,順便也割二斤肉回來。兩位小師傅嘴巴都甜,說,大叔大姨千萬別忙,這安裝電話說快也快,我們一會兒還另有任務,電話一通就走。安裝費用嘛,聽領導的意思,是上頭結(jié)算,大叔大姨也不必操心。哦,對了,領導特意讓我們把話捎到,請邢大叔明天務必在家候著,有些事,市里有領導專程來家跟您談。
邢岳山又是驚疑??磥黼娫挵惭b不是子瑞小兩口請動了哪位神仙,而是市里領導的安排。再看兩位小師傅,活計干得也過于潦草,那電話線順著窗口扯出去,沿著山路往堡子方向扯,只是在怕絆腳的地方才往路旁樹干上用鐵線扎一扎,倒有點像當年在戰(zhàn)場上,戰(zhàn)前急通,戰(zhàn)后便撤。迎著邢岳山疑惑的目光,小師傅說,大叔,我知道活計干得毛糙,但時間要求得緊,只能這樣了。等過兩天,我們會來重做,保證讓大叔大姨滿意。
又不是要打仗,咋會忙成這樣子?明天家里又會來啥樣的客人,莫不是比前些年有人來家宣讀中央文件還重要?
胡思亂想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北溝里開進一輛油光锃亮的小轎車,款式挺新,標志卻認識,叫伏爾加,在朝鮮時見過,大首長才有資格坐。車里下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士開門見山,自我介紹是市政府外事辦副主任,此番來得急,是因為有一位美國客人要來萬家堡拜訪邢岳山,所以需提前作些準備,也需向邢岳山同志及家屬普及一下接待外賓的必要禮儀知識,請三位老同志配合。
“美國客人?我哪認識美國人呀?”邢岳山越發(fā)吃驚。
外事辦領導說:“有位叫詹姆斯的美國醫(yī)生您還記得吧。他說當年在戰(zhàn)俘營里,是醫(yī)務室的醫(yī)生。這位詹姆斯先生對新中國一直很關(guān)注,對當年的志愿軍戰(zhàn)俘充滿敬意。毛主席開啟了中國走向世界的大門后,他在美國報刊上發(fā)表了許多朝鮮戰(zhàn)俘營的回憶錄,其中有一篇特別寫到你,說你的臂膀被臺灣特務強行做了文身,你請求他幫助去除,但他當時沒能幫到你,如果你回國后因此受到懷疑和不公正的待遇,他的內(nèi)心會深感遺憾并為此長久地自責……”
詹姆斯,詹姆斯,他還健在!三十多年前的事情,難得他還記得這么清楚!
外事辦領導說:“這位詹姆斯先生現(xiàn)在就在中國,是隨旅游團來的,已經(jīng)數(shù)次跟美國駐中國大使館聯(lián)系,請求想辦法找到您。今晚,他就會在西安先用電話跟您通話,過幾天,他還會攜夫人一起到北口,到您的家來看看。邢老,您和夫人的任務很重,也很光榮啊,這涉及改革開放后的中國形象,所以市委市政府領導再三叮囑,一定要做好接待美國客人的工作,三位老同志有什么要求,盡管提。至于您從朝鮮戰(zhàn)俘營回國后的情況,我們在電話里已跟詹姆斯先生作過簡單介紹,說當年您響應黨和國家的號召,去了新疆,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十幾年前,您才回了祖籍,堅持植樹造林。前些天,您是和夫人去外地旅游了,今天剛回來?!?/p>
坐在一旁的劉久哼了一下鼻子,冷笑道:“這不算睜著眼睛說瞎話吧?”
外事局領導說:“接待外賓,必要的策略還是要講的。有些歷史問題,內(nèi)外有別,宜粗不宜細,一切往前看,就是咱們居家過日子,還講個家丑不外揚呢,對吧?老同志若是感到有些具體政策落實得不到位,最后總還得依靠黨和國家,對吧?”
人的倔脾氣往往跟年齡一塊兒增長,劉久還要說什么,邢岳山急扯他的袖子,看在眼里的包元瑛則忙著轉(zhuǎn)移話題:“這回來的是老外,老邢早些年也算會點英語,但好幾十年不說,早忘得沒剩啥了?!?/p>
好說“對吧”的外事辦領導笑道:“這事我們想到了,所以,我才帶來了行家嘛。這位女同志就是專職翻譯,姓楚。今晚詹姆斯先生就會把電話打進來,我看利用眼下寶貴的時間,小楚同志就抓緊幫助邢老做做恢復性訓練,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對吧?”
怪不得,申請了好幾年也沒個消息的電話突然安裝到位了;怪不得,那兩位工人小師傅忙得只是將電話線路匆匆扯上;怪不得,1978年,自己在南疆二十余載,突然就讓回了東北老家;怪不得,自己和包元瑛結(jié)婚申請一再擱淺,卻在突然一天峰回路轉(zhuǎn)……原來,答案盡在這里,全是因為遠在太平洋另一邊的詹姆斯先生在不斷地寫回憶錄,在關(guān)心著一個昔日中國戰(zhàn)俘的命運……
外國的月亮雖說不一定比中國的圓,但有時會亮一點還是事實吧。
當然,沒有改革開放、平反冤假錯案的大氣候,天地間滿是霧霾和沙塵暴,還能指望外國月亮的那點微光嗎?
22
邢岳山病逝于1993年,肝癌,享年65歲。
邢岳山剛從新疆回到萬家堡的時候,身體就黑瘦。當時包元瑛和劉久以為他是累的,營養(yǎng)長期跟不上,便在飲食上下功夫。山上林子里的野雞山兔不少,劉久設套子下夾子,三天兩頭便提回兩只。子瑞從縣里回家來,也總是帶上一些補養(yǎng)身體的東西,但幾年下來,并未見多大起色,反倒是總見上山植樹時,時常大汗淋漓。劉久催包元瑛陪去醫(yī)院看看,可邢岳山不去,只說干點活比什么都強。元瑛心里知道邢岳山心思,去醫(yī)院總得要取藥打針,那就要花錢,可那時邢岳山?jīng)]有任何收入,包元瑛也沒有,三口人的開銷一直都指望著劉久那為數(shù)不多的工資和補貼,岳山不想再給家里添負擔。及至落實了政策,欠下的工資也補發(fā)下來,在劉久和元瑛的一再催促下,邢岳山總算去了一趟縣醫(yī)院,但他不許包元瑛陪,也不讓子瑞知道,是自己去的。早起走,晚上就回來了,一臉的欣喜與釋然,說,醫(yī)生有話,沒大事,就是歲數(shù)大了,慢慢養(yǎng)著吧。但從那以后,他不再跟劉久和元瑛一起吃飯,只說自己牙口不行了,吃得慢,讓元瑛把飯菜單獨給盛出來,他要細嚼慢咽,飯后也將碗筷自己洗好單獨存放。元瑛暗囑子瑞打探,子瑞帶回醫(yī)院的診斷,說邢岳山患的是肝病,乙型肝炎,可能有傳染,家屬要格外小心在意,控制病情發(fā)展。子瑞還說,我叔回家來既沒說,你們就裝糊涂,也別問,省得他有思想負擔。以后再不能讓我叔累著,增加營養(yǎng),好生將息吧。大夫說這病不好治。
這般又過了三年,邢岳山的身體越發(fā)不好,腹部硬硬的似一面鼓,但每天還是堅持上山植樹。那年暑期,子瑞借了一輛小汽車,拉邢岳山去市里,再去沈陽的幾家大醫(yī)院。每次,醫(yī)生都是單獨找包元瑛或子瑞談話。兩人回來時,雖強顏裝笑,但邢岳山心里已是一清二楚。子瑞再想驅(qū)車奔北京,邢岳山就堅決制止了:“哪兒也不去了,回家,回北溝,有這工夫,不如和你爸多栽幾棵樹!”
子瑞急切地說:“爸,你別犟了好不好!我打聽了,到底還是北京的醫(yī)療資源雄厚。”
那聲爸,是子瑞頭一次叫。邢岳山聽得很清爽、很真切,他將自己那只已日漸枯干無力的手掌死死地跟兒子抓握在一起,說:“子瑞,爸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晚期,硬化,浮水了,醫(yī)院不給治,那就回家去,坐在樟松林子里,空氣好,心情好,爸興許還能多活幾天。再四處跑,糟蹋錢是小事,不能讓爸心不安呀!”
子瑞說:“爸,你可有啥心不安的。別忘了,凡事還有兒子在呢?!?/p>
邢岳山一再搖頭,說:“爸這輩子虧欠你媽太多太多了。爸知你和你媽媽的心,別跟爸犟了?!?/p>
歸根結(jié)底,邢岳山想的,還是自己走后包元瑛的生活,過日子不能沒錢,能多留一點是一點吧。在彌留的日子,邢岳山掙著生命最后的力氣,喘息著對守在身邊的劉久說:“我在新疆時……給自己立下……兩個愿望,一個是……死也要死在……元瑛身旁;再一個,我要讓人們知道……我邢岳山是條好狗……不是癩狗。好狗護三鄰啊。咱們不光護三鄰……還保過家衛(wèi)過國……”
劉久把腦門與邢岳山頂在一起:“咱志愿軍的戰(zhàn)士都是好漢,舍得生死的英雄好漢!“
邢岳山喃喃說:“謝謝老哥……幫我把這兩個夢都圓了。要說這輩子……的遺憾,就是和老哥沒待夠……”
劉久抓著邢岳山的手在自己臉上摩挲,說:“老弟先走一步,到了那邊,本司令再給你一個任務,守住一個山頭,用不了幾年,老哥我必到,咱老哥兒倆還在一起?!?/p>
“那敢情好……老哥別急,多栽幾年樹吧,讓咱們的樟松林子再大一點……”邢岳山痛苦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
邢岳山逝后,遵照遺囑,骨灰撒在樟松林間,不立碑,也沒有墓地。喪事后,子瑞再次提出將包元瑛和劉久接到城里一塊兒住,劉久不去,包元瑛也不去,說我們還要栽樹呢,只要還干得動,哪兒也不去。子瑞猶豫地問,世上的事,難免人多口雜,是不是辦個復婚的手續(xù)才好?包元瑛瞪眼說,劉久是你爸,我是你媽,要那個手續(xù)有啥用?誰愿說啥說啥去!
九年后,2002年,退休在家十余年的市林業(yè)局局長黃大勇因心臟病去世,享年73歲。很少出北溝的劉久和包元瑛得此消息,還是腰上扎著白孝帶的黃大勇的兒女專程來家告知的。黃大勇的兒子說,遺體告別儀式已舉行過,但遺體還保存在殯儀館里。父親生前多次跟兒子說,死后回老家,最好能睡在北溝樟松林里。黃大勇的女兒說,我爸一生最驕傲的兩件事,一是參加了抗美援朝,二是跟劉叔包姨一塊兒植樹造林。把我爸安葬在樟松林里,不管需要什么費用,我們家屬全部承擔。見兩位老人不說話,黃大勇的兒子又說,其實,在來北溝前,我們已去過鄉(xiāng)政府,鄉(xiāng)領導說,雖說國家提倡火葬,但在不占耕地的前提下,村民將親友遺體安葬在山林間,鄉(xiāng)政府也是默許的,只是要先交付一些費用。鄉(xiāng)領導還說,這事只要劉久和包元瑛二位老人點頭,鄉(xiāng)里不干涉。
話已說得這般清楚,劉久便明確表態(tài):“黃大勇老哥死后要回北溝,我和元瑛都感動,也歡迎,我想,連先一步而去的你們的邢岳山邢叔叔也一定很高興。邢岳山書讀得多,活著時,沒少跟我和包元瑛念叨兩句詩,是陳毅元帥寫的,‘此去泉臺招舊部,十萬旌旗斬閻羅。詩我不大明白,但大致的意思我還是懂的。我不是將軍,但我和黃大勇、邢岳山、包元瑛肯定都是個不錯的舊部戰(zhàn)士。選個合適的日子,你們把黃大勇的骨灰送回來吧,和邢岳山的一樣撒在樟松林子里,有這青山在,我看不比任何陵園遜色。我和包元瑛也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來日不多,但不管是誰先誰后,沒二話,都這樣。志愿軍老兵說話算數(shù),就像滿山的樟子松,落地生根。二位小侄也別怪我們老頭老太太死心眼一根筋,這些年,這類事沒少有人找到過我們,村里鄉(xiāng)里,甚至縣里市里,我們都是這個意見。而且,我們還有附加條件,也不是誰的骨灰都可以撒到這里,只有當過志愿軍的,我們才歡迎魂歸樟松林?!?/p>
又十二年,2014年冬,劉久駕鶴西去,享年85歲。劉久的后事雖簡單,卻隆重。醫(yī)生開出死亡證明后,遺體徑送殯儀館火化。頭七那天,子瑞率領子孫后人,穿行樟松林,將骨灰一路掬撒,伴著隊伍的是昂揚的《志愿軍軍歌》,錄音機負在子瑞兒子背上。送行人回到家中,子瑞問母親,父親有兒有孫,葬禮是不是也太過簡單了?包元瑛說,不簡單。按你父親的意思,連軍歌都不用放,越簡單越好。我覺著,你既沒違你父親的心意,又有自己的發(fā)揮,他的在天之靈一定很高興。我日后也終有這一天,你給我記牢實了,那天,你給我放《英雄贊歌》,選馬玉濤唱的那首。再往后,或清明,或想我和你爸你父親了,你還放這支歌,我知道很多歌唱家都唱過這支歌,你輪著放,你爸和你父親都喜歡。
自從子瑞對邢岳山開口喊爸,母子二人在背后說到劉久時,都心有靈犀地稱父親,準確而清晰,從不混。
劉久走后,子瑞也曾無數(shù)次勸說母親跟他一塊兒去縣城住,軟軟硬硬的辦法與手段都用過,但不管是誰,也不管怎么說,包元瑛都是搖頭。好在子瑞也到退休年齡了,有大把的時光陪伴母親,到了星期天節(jié)假日,兒媳孫媳也會帶孩子們來北溝小聚。那時,廣闊而清新的松林里,不僅會有短暫的歡鬧,孩子們還會栽下幾棵樹苗。
人老了,覺少了。月光下,子瑞常陪母親坐在院子里,不厭其煩地聽母親講述過去的故事。有時,起風了,松濤呼嘯,包元瑛便說,聽聽,又打沖鋒了,這回陣勢不??;也有時,松濤只在林地邊緣輕吟,或在林地上空打出一個短促的呼哨,子瑞便故意問,媽,這又是什么?包元瑛說,部隊也不能總打仗,這是在開聯(lián)歡會呢,有大合唱,有小合唱和獨唱,也有笛子獨奏……
(2018年6月于長春光華學院)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