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在他眼里,大三兒是一個能在不幸中解放自己、寬慰自己,然后通過努力獲得那份來自社會溫暖與尊重的人。
在導(dǎo)演佟晟嘉眼里,和他相識二十幾年的三叔葉云是一個無比正常的人。“日子過得比絕大部分人要安逸,想做車老板了,就跟別人合伙買了車;失了業(yè),能拿到社會給予的最低保障;后來國家給安排了工作,保險齊全,旱澇保收;想去旅行了,單位也給批假?!?/p>
但在旁人眼里,葉云是不幸的,拿他自己的話來說,自己“只是這個世界的一個誤會和累贅”。1970年出生的他身高只有一米一,因為在家中排行老三,且頭大身小,被人喚為“大三兒”。命運對其殘酷,先后帶走了他的母親和兩個身強體壯的哥哥,83歲高齡的父親如今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活著的至親,平日里負責大三兒的吃喝起居。作為內(nèi)蒙古赤峰一家銅業(yè)公司里的清潔工,大三兒每月拿著不到2000元的工資,這是他與父親二人主要的生活來源。為了改善現(xiàn)實的困境,大三兒像許多人一樣定期買著彩票,希望某天能突然中個500萬元,也許就會有扭轉(zhuǎn)命運的可能。
大三兒的故事,顯然是一個有著殘酷設(shè)定的悲慘故事。身體殘疾的主人公,落魄的家庭,微茫的希望。但佟晟嘉拍的這部叫《大三兒》的紀錄片,無論是他困于赤峰小城的瑣碎日常,還是他決心邁上朝向西藏的天路,都將這一曲邊緣悲歌變奏出了飽含樂觀與希望的基調(diào),這一切都源于大三兒自己對生活的原動力。佟晟嘉認為這是一種久違的境界,他用影像將大三兒留在熒幕上,以給日常焦慮的人們參照和啟迪。
佟晟嘉7歲就認識大三兒了,兩家是前后院的距離,院里的孩子們都叫他三叔。曾經(jīng),在小城市里,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生存空間,大三兒也揮舞過拳頭,“他在附近幾條街上走,誰要是用異樣的眼光多盯著他看一眼,他會沖過去怒懟”。誰挨欺負了,大三兒會告訴他“打不過,就少惹事兒”,但每次他都給出頭。誰要是和父母鬧了矛盾,大三兒會給人寬心,告訴他“父母不容易,聽話也是一種孝順”,等等。“他說話特別有道理,總能看清一些你想不透的事”,佟晟嘉說,“大三兒是站在終點往回看的人”。
佟晟嘉其實很早就有給大三兒拍紀錄片的愿望。在他18歲的時候,他和大三兒曾有過一個約定,“不管世界如何變化,我倆都能在我們出生的這座小城市里,一高一低地軋著馬路,直到他走不動的那天”。他向所在的紀錄片公司報了幾次這個選題,結(jié)果都遭到了忽略。也許大三兒的確不是一個受人關(guān)注的人物,而人們往往也習(xí)慣了用簡單的標簽定義他人的苦難。但佟晟嘉想記錄大三兒的,恰恰不是他的苦難。“通過生活中陰暗的部分去完成自己的表達,然后以獵奇的方式博得大眾的眼球”,從來不是佟晟嘉的追求。在他眼里,大三兒是一個能在不幸中解放自己、寬慰自己,然后通過努力獲得那份來自社會溫暖與尊重的人。
那是三年前的一個冬天,返鄉(xiāng)過節(jié)的佟晟嘉像從前一樣與大三兒在馬路上閑逛著。大三兒突然關(guān)心起佟晟嘉的工作,“你的行業(yè)如果以后沒了咋辦,吃飯就是個大問題,在北京得早做打算”。那一刻讓佟晟嘉意識到,“自己在外邊太久了,久到已經(jīng)沒有耐心和一個相交20多年的朋友聊一聊我從事的是一個不會消失的行業(yè)”。
大三兒身上所保留的義氣以及他對人情的那份執(zhí)著,被這個迅速變化著的世界忽略著,而這座封閉的小城卻將他保留了下來。佟晟嘉終于決心要把大三兒放進他的片子里,讓看到的人能夠活在他的世界里一次,讓人的初心有可能回到那個溫暖的窩。于是,他和大三兒達成了“拍就拍吧,就當是一起玩兒”的共識。
大三兒本以為拍個紀錄片嘛,拍兩回就行了,也沒當回事。然而直到他見識到佟晟嘉“陪伴式的、枯竭式的拍攝和采訪”,才意識到自己“攤上事兒了”。
為了拍他乘公交車上班的鏡頭,工作人員要預(yù)先搭上公交,拍他上車的鏡頭。后面還得有輛出租車跟著,拍公交車的行駛。而為了要一場春節(jié)包餃子的戲,又不想打擾到大三兒和他父親,佟晟嘉帶著人趴在鄰居窗戶隔空用長焦往屋里吊。有次大三兒實在不耐煩了,背過身去咕噥兩句,工作人員聽到隨身麥里傳過來的抱怨,相視一笑。
有了如此細膩的“折騰”,才有了影片里看到的那種質(zhì)感和日常。紀錄片一開頭,可以看到在銅業(yè)公司上班的清潔工大三兒在一階一階地拖著樓梯。這家銅業(yè)公司有幾千名員工,殘障人士大概有六百多名,根據(jù)身體狀況不同,做著不同的工作。大三兒負責樓層的衛(wèi)生。他身上的工作服是單位按照他的尺寸改制的,每次換衣服的時候,他都跟攝制組說,“我比別人慢一些”,但其實每次他都是第一個換好出去的人。在佟晟嘉的記錄里,大三兒對時間總特別在意,永遠把遲到的機會留給別人。
慢慢地,各式各樣的人出現(xiàn)在鏡頭里。人們能看到,大三兒是如何通過自己的努力,得到他周圍人的尊重和支持。
在工作上和大三兒搭檔的是一個20多歲的年輕人,名叫金航。金航輕度智障,有超強的模仿能力,總是學(xué)著別人看手機、喝水、走路。但他從不會學(xué)大三兒,因為“三叔說了,學(xué)別人不尊重”,由此可見大三兒在他心目中的威望。
每天五點多的時候,下了班的大三兒會去自家樓下的彩票站買同一個號碼,然后跟別人說“我的500萬就存這兒了,有合適的機會我就取走了”,嘿嘿一笑,周圍人也跟著歡樂無比。從彩票站出來,往前一走,到小賣部買兩盒白紅塔山。再然后就回家了,老父親在家做飯等著他。
大三兒的父親是四川人,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爭后,五十年代后期被分配到了赤峰做運輸公司的技術(shù)員,之后再沒離開過赤峰。大三兒小時候看的玩的都是車,曾夢想當一名大車司機,像他大哥、二哥那樣兒,不但可以賺錢,還能四處看一看。但后來大哥、二哥都因車禍去世了,后來母親也走了,大三兒在片子里說“這是老天眷顧他們”。大三兒的父親也想開了,他常對大三兒說,“人的命是沒有辦法改變的,落誰那兒誰就要接受”。大三兒倒不反駁,因為“吃飯的就得聽做飯人的話”。
大三兒的每天幾乎都如此,平淡踏實,無波無瀾,“有價值嗎?”大三兒有次問佟晟嘉。佟晟嘉一時無法解釋,但他能肯定一點的是,“只有在重復(fù)中發(fā)現(xiàn)的變化才有價值,只有在重復(fù)中保留的情感才會有溫度,重復(fù)本身就是一種力量”。
如果不是拍攝中途大三兒突然提出了自己多年來一直有想要去西藏的愿望,影片也許會一直朝著大三兒的日常走下去?!叭ノ鞑亍本瓦@樣成了《大三兒》這部紀錄片的轉(zhuǎn)折點,也讓佟晟嘉看到大三兒生命里充滿的“即興的音符”。
雖然即興,但誰都知道,對于大三兒的情況來說,去西藏不能說走就走。高原反應(yīng)、沿途的不可知、兩個哥哥因車禍去世的陰影以及老父親的擔憂,所有這些都是制約他前行的因素。
“三兒,你想去看珠峰,你怕死嗎?”飯桌前,大三兒的朋友阿皮問大三兒。大三兒要出行,只有依靠人高體壯且有登山經(jīng)驗的阿皮才能成行。阿皮是赤峰的一名眼科醫(yī)生,西藏他已經(jīng)去過好多次。有人說阿皮與赤峰這座城市格格不入,但他卻是大三兒的窗戶。阿皮雖有心幫他完成夢想,但更擔心他身體條件適應(yīng)不了高原。此事讓阿皮陷入兩難。
大三兒決定先到醫(yī)院去體檢,于是就有了影片里大三兒閉眼扭曲著臉在采血窗口采血那幕。采血后的結(jié)果是,“不是我們歧視,你的身體狀況確實不適合遠行”。這樣的結(jié)論讓大三兒極為失落,但仍摁不滅他內(nèi)心的火苗。幾次商議過后,阿皮最終答應(yīng)了大三兒的請求。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鼎力相助,他的朋友“三兒”這輩子都去不成西藏。
沒有人知道,48歲的大三兒在出發(fā)前悄悄寫下的遺書,“人命天注定,此行不管如何,我都去做了”。他把遺書和銀行卡密碼交代給了自己最好的工友朱朱,并囑托他,如果自己出了事,與別人無關(guān)。
世界那么大,大三兒終于能出去看看了。而對導(dǎo)演佟晟嘉來說,拍攝最艱難的過程才剛剛開始。
“早上5點動身,車蓋怎么都蓋不好,好不容易蓋上,又接到家里電話,對導(dǎo)演說,‘你奶奶沒了。”于是一行人又折道,陪著佟晟嘉回家告別。
在西藏的時候,佟晟嘉有瞬間不想再做下去了?!拔矣X得我太累了,精神高度緊張,又擔心交通問題,又擔心(大三兒)身體有高原反應(yīng),擔心各種各樣的問題,還有家里的事。有幾次,我都想算了吧?!辟£杉握f。
后來車子走錯了路開到了羊卓雍措,佟晟嘉還和大三兒鬧了別扭。連日勞累,一行人躺在地上準備休息。大家想用羊湖的水煮點方便面吃,但大三兒卻不吃。他喜歡去人多的地方,不喜歡看這風(fēng)景。那次爭吵后佟晟嘉反省,也漸漸理解大三兒那時的心情,“許多人到西藏是為了凈化心靈的,看看好山好水,但對于大三兒來說,不是這些,他心里惦記著他的工友,他拍照是為了給沒來的工友看。他想給他們發(fā)明信片、蓋各種郵戳,給他們帶各種紀念品”。
后來大三兒如愿以償,在拉薩去了大昭寺、布達拉宮,跟小販套近乎、討價還價。一路上有人給他獻哈達,讓大三兒感到了自己被尊重,高興了半天。
珠峰大本營那一夜是最難忘的。高原反應(yīng)使大家睡不著。于是就有了佟晟嘉和大三兒的那一場對話。
“人家都說來西藏是凈化心靈的,你凈化了嗎?”
“我啊,我心靈不純潔嗎?我今天想這個問題,我挺純潔的。”
“你憑啥說你心靈純潔???”
“我不禍害人?!?h3>執(zhí)著的人情
有人評《大三兒》最動人的地方,正是維系片中所有人物相互支撐的人情。一個情節(jié)特別打動人心,在羊湖,為了讓大三兒看更高更美的風(fēng)景,阿皮背起大三兒艱難地上山。要知道,在海拔3300米的地方,一個人能自己完整地走下來都極為不易,何況還要背一個人。阿皮和大三兒后面還跟著攝影,三分多鐘的長鏡頭就是如此一氣呵成,但最后鏡頭在二人到達山上那刻定格了,因為攝影實在走不動了。
阿皮與大三兒之間是不求回報的那種關(guān)系,從他中途不斷幫他測量血液含氧量,隱瞞他實際很高的數(shù)值,不斷為他加油打氣等舉動可以看出友情的無價。而這正是如今人們稀缺的人情。佟晟嘉認為,大三兒擁有阿皮、朱朱這樣的伙伴,與他這么多年來秉持的一個原則有很大關(guān)系,那就是不給好朋友添麻煩,這也是為什么所有人都愿意幫他完成這次心愿的原因。
生存面前,大三兒是一個想得比誰都清楚的人,父親擔憂自己的離去有可能會讓他無措,但大三兒卻認為諸事皆可化解。人到中年,他知道所有事情應(yīng)該怎么處理,說話極有分寸。所以即便是去了西藏,他也沒有要說靠神佛保佑。
一次遠行后,大三兒的生活再一次歸于平靜。他將繼續(xù)更清醒地面對以后的人生,繼續(xù)抱著“哪天中大獎”的心態(tài)購買彩票,希冀一份正常的愛情,與父親知足常樂地過活。
“我愛這艱難又拼盡了全力的每一天”,電影里,樸樹的那首《空帆船》與大三兒的形象交相輝映。
“命運打擊下,有的人頹了,有的人聽之任之,但他卻在釋放正向的能量,那種正向并不是我要歡天喜地地怎樣怎樣,而是他心里面的光,是那種東西打動了我。人世間的事,越活越窄,天地間的事,越活越開?!睒銟溆^影后感慨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