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一
爸爸把煙囪帶回家的那天早晨,我正在廚房里幫媽媽燒火做飯。
我剛把一大束柴火塞進灶膛,用力地拉了幾下風箱,就聽到外面?zhèn)鱽戆职峙d高采烈的叫嚷聲:“寬子,寬子!我給你帶了個朋友回來!”除了爸爸愉快的聲音,還傳來了幾聲奇怪的響鼻和哼哼聲。
我一把扔掉燒火棍,連蹦帶跳地躥出門,頓時眼前一亮,又驚又喜。
爸爸的手里正牽著一頭小驢子。這頭驢子長得可真漂亮呢!全身都是黑亮亮的毛,隱約露出雪白的肚皮,一雙眼睛又大又亮,眼神狡黠又得意。還有那個濕漉漉的小鼻子,粉嘟嘟的。
我一眼便喜歡上了它!
我小心翼翼地靠了上去,討好地伸出手摸了摸它的招風耳。它有些不高興,扭過頭去,使勁抖了抖我剛剛摸過的耳朵。
爸爸笑呵呵地說:“它跟你還不熟呢,你找點東西喂喂它,它立刻便活潑熱情起來了!”
我一溜煙地跑回廚房,抓起案板上兩根剛洗干凈的胡蘿卜便沖了出來。
驢子嗅了嗅我手里的胡蘿卜,便立刻放下傲慢的神情,咧開大嘴啃起來,大板牙差點啃到了我的手指頭。它埋頭吃完了兩根胡蘿卜,十分滿足的樣子,目光果然友愛起來,我覺得它似乎朝我微笑了一下。然后,它忽然仰起脖,沖著空中“啊兒喂——啊兒喂——”地拖著怪腔調(diào)大叫了兩聲。
它的嗓門也太大了,把我嚇得一哆嗦。
“這個家伙……”我有些興奮,“爸爸,我想給它起個名兒,就叫‘煙囪!”
“煙囪?”爸爸很不解地看著我。
我指著廚房頂上那根正呼啦啦吐著炊煙的大煙囪,說:“我覺得它的嗓門大得像那咕嚕嚕冒煙的煙囪!而且,您瞧它這身黑呀,跟煙囪膛子里一個樣兒!”
爸爸笑得更歡了?!昂?,好!”他連連點頭,“這個名字好!”
“煙囪、煙囪!”我試著朝那驢子叫了兩聲。
真是奇怪,那驢子仿佛聽懂了我的話,朝我愉快地眨了眨眼睛。
“它同意了!”我興奮地跳了起來,“它喜歡這個名字!”
這時媽媽從廚房里氣鼓鼓地跑了出來:“什么煙囪?!我剛剛要炒的胡蘿卜到哪兒去了?”
我不敢抬頭。
“到煙囪肚子里去了!”爸爸笑著說。
這天早飯,我們的飯桌上,就只有一小碟芥菜絲咸菜。
二
爸爸說,煙囪年紀還小,暫時不適宜干重活,交給我來放養(yǎng)它。
這可太好了!
煙囪是頭非??蓯鄣捏H子,我們很快便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我從來不騎它,總是與它并肩走在一塊——誰會騎在自己好朋友的背上呢!
我常帶著煙囪跳過村口的一條水溝去對面吃鮮嫩的馬齒莧。煙囪很喜歡這個跳溝的游戲,它會嘚兒噠嘚兒噠地跑上一段,然后用力一躍。當然,它成功跳過去的時候并不比我多。大多數(shù)時候,它會腿一軟跌在對面的溝邊。然而,它并不覺得丟臉,反而有些興奮地叫上兩聲,然后就地打上兩個滾兒。
驢打滾兒,也是很費力氣的。你看它,咧著嘴,皺著額頭,憋漲著大長臉,縮起四條腿,咚地翻過去,又屏住氣,咚地翻過來。
煙囪似乎很享受打滾兒這件事,每次滾完便心情大好,站起來抖一抖身上的土,慢悠悠地吃草去了。
我也試著像煙囪那樣在草地上打了幾個滾兒,果然渾身通暢,心情大好!
煙囪常常愛發(fā)神經(jīng),本來好好地站在草地上吃草,卻突然像想起什么急事似的,一縮脖子,漫無目的地狂奔起來,害得我氣喘吁吁地在后面緊緊地追它。它卻又嘚兒噠嘚兒噠地跑回原地,繼續(xù)若無其事地吃起草來。
就這樣,我和煙囪賽跑、打滾兒,消磨掉了許多放學后的時光,常常是到了晚上困倦得不行了,才想起有作業(yè)要做。
這天,我新做了一把帥氣的小彈弓,決定帶著煙囪一起試驗一下它的威力。
我在皮彈包里放了一顆小石子,瞄準了一只蹲在墻頭上發(fā)呆的麻雀,手一用力,子彈“嗖”地射了出去。我看到那顆小石子擦著那只麻雀的翅膀尖滑過,麻雀驚慌地“撲棱”一下飛走了。
“走!煙囪!”我叫道,“去追那只麻雀,我打到它的翅膀尖了,它跑不了!”
那只負傷的麻雀,歪歪斜斜地飛得很不自如。我一路仰著頭,追著它。終于,它在一個枝頭落了下來。我把渾身的力氣都用在了手臂上,又一次射出了我的子彈。
“看你往哪兒逃!”我心里暗叫了一聲。
“撲!”
耳邊傳來了一聲悶聲悶氣的怪響,我定睛一看,哎喲喂!我的心頓時涼了!
我這回射出的子彈也太偏了吧,射中的竟然是一個大葫蘆。那葫蘆下半截已經(jīng)完全被我打爛了,白嫩的瓤連同籽粒一塊掉到了地上,一塌糊涂。
我驚呆了。
要是別的葫蘆也就算了,這個葫蘆,可是鄰居蔡爺爺?shù)膶氊惏?!他一直小心地侍弄著那條葫蘆藤,把其它的小葫蘆全都剪掉了,唯獨留下這一個大的。他說,要讓這個大的全部吸收瓜藤里的養(yǎng)分,這樣可以長得更好一點!
那個葫蘆也真漂亮,形狀完美,個頭巨大,一看便不同凡響。蔡爺爺每天都要笑瞇瞇地看上一會兒他的葫蘆,十分驕傲的樣子。他對全村人都說過,等它成熟了,他要拿去讓人家在上面做畫,畫一個八仙過海,放在廳堂里,一定神氣得很!
蔡爺爺?shù)纳駳?,就這么被我給毀了!
想起蔡爺爺暴跳如雷的模樣,我心里亂成了一團麻。我回頭看看煙囪,它似乎沒有察覺到我的不安,依然悠閑地踱著蹄子。
果然,晌午的時候,蔡爺爺捧著那些被打爛的瓜瓤子氣急敗壞地闖進我家來。他下巴上的白胡子翹著,兩只手哆嗦著,把瓜瓤子給爸爸看?!澳闱魄颇銉鹤痈傻暮檬?!”他帶著哭腔叫著,“你看怎么辦吧?”
爸爸愣了一下,皺起眉頭,回頭瞪我:“這是怎么回事,寬子?”他的語氣里已經(jīng)明顯帶了火藥味。
爸爸愛笑也愛惱的暴脾氣,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我知道,接下來他馬上就會抄起案子上那根粗粗的搟面杖了。我低著頭,心里斗爭得厲害。“那個……那個……”我搓著衣角,小聲說,“那是煙囪咬的,它想吃掉那個大葫蘆……”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著,聲音很不自然,“我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爸爸還沒等我說完,便大步?jīng)_到了煙囪身旁,使勁扯過繩子,一把套住了煙囪的脖子,把它拴到院中那棵老榆樹上。煙囪看著惱怒的爸爸,有些驚慌,扭著脖子掙扎著。爸爸抄起墻角的一把鐵鍬柄,朝著煙囪的屁股便拍了下去。
煙囪疼得大叫起來,大嗓門都變了調(diào)。
我嚇得閉上了眼睛,想象那鐵鍬柄落在我屁股上的感覺。
爸爸又打了幾下,煙囪大叫著,蹄子胡亂踢騰著,繞著樹轉著圈,又躲又跑。一會兒那繩子便緊緊地勒住了它的脖子,它咧著大嘴巴,喘著粗氣,“啊兒啊兒”地叫著。
它大叫著,一雙黑亮的眼睛乞求地望向我。它是在向我求救……我的心里像被馬蜂蜇了似的,很疼,但只能假裝沒有看到,扭過頭去。
“算了,算了!”蔡爺爺嘆著氣拉住爸爸,“我們不要再跟牲畜計較了嘛!”
爸爸回頭罵我:“寬子,這次先饒了你,以后再不看好驢子,挨打的就是你!”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點了點頭。
三
煙囪替我挨了頓打,我心里很愧疚。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反復地想,要是煙囪會說話,它會不會大聲地向爸爸辯解,揭發(fā)我的謊言呢?
它會?它不會?
我在心里不停地思考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煙囪挨了打,有幾天情緒很低落。但它對我還是那么信任和友愛,它還是用它那滑溜溜的脖子蹭我的頭,用軟塌塌的舌頭舔我的手。
我覺得對不起煙囪,就故意躲著它,于是,我不再出去瘋玩了。一個人悶在屋子里,時間突然多起來,我便認真地琢磨起作業(yè)來了。那些出數(shù)學題目的人可真奇怪,干嗎非要把雞和兔子放在一個籠子里,讓我們數(shù)腳又數(shù)頭,借此來為難我們?還有,有些人總是把游泳池里的水,一邊放一邊抽,簡直是一群瘋子嘛!
但認真研究起來,倒也挺好玩的。我做了一道又一道題目,越來越有癮,不知不覺把所有的作業(yè)都完成了。
誰知道,我這一認真學習,反倒惹出禍來了。
這天晚上,我家來了個客人,是一臉嚴肅的班主任田老師。
爸爸媽媽剛熱情地招待她入座,她便意味深長地瞥了旁邊的我一眼,然后從背包里拿出了兩張數(shù)學試卷。
一張是學習委員張小美的,一張是我的。全都是一百分。
“呀!”媽媽驚喜地叫了起來,“我兒子長出息了!居然能考一百分!真是讓人不可想象呢!”
說著,她便要來抱住我。
“我懷疑寬子考試的時候作弊,抄了張小美的試卷!”田老師突然拋出了一句話。
“?。俊?/p>
爸爸媽媽和我全都愣住了。
我的臉頓時漲紅了起來,梗著脖子叫道:“我沒有!”
“考試的時候我就看到你總是搖頭晃腦的,想不到你竟然真的在偷看旁邊張小美的試卷!”
“我沒有搖頭晃腦,我那是……那是……解出了題目開心起來了!”我又憤怒又著急,說話都結巴起來了。
“啪!”爸爸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來,他的臉也漲紅了,顯然十分生氣:“你做了這樣的事情,還在這里狡辯,真是太丟人了!快承認了吧!”
“我沒有!沒有!”
我哭了起來,啞著嗓子大叫。
爸爸舉起胳膊,沖過來就要扇我,被田老師一把扯?。骸坝性捖f,別動手!”
“是我沒教育好他!”爸爸怒吼著,“考低分是能力問題,作弊又撒謊可是人品問題!今天我非揍他不可!”
我大顆大顆地掉著眼淚,心里委屈極了,哽咽著喊道:“你們太冤枉人了!”
我一跺腳,轉身嗚嗚哭著跑出了家門。
夜很黑,是沒有月亮的夜晚。我的心好似被一只怪獸拼命撕扯著,一股怒火涌上腦門。我像是發(fā)瘋似的朝前跑,胸膛里呼哧呼哧地拉著一只大風箱。我跑出了村子,跑到田野里,橫沖直撞地跑了很遠。踩過剛出苗的小白菜,穿過棉花田,穿過玉米地……腿被草叢絆住了,使勁地甩掉接著跑,臉和胳膊被玉米葉剌傷了,一點也不感到疼。仿佛只有奔跑,才能將那只卡在心里的怪獸吐
出來。
遠遠地,我聽到村子那邊傳來焦急地呼喚我的聲音,我的淚水又一次掉了下來,我甩甩頭,繼續(xù)跑。
黑暗里,我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直到我精疲力盡,腳下一軟,撲倒在一個土坡上。初秋的夜風已經(jīng)很涼了,吹著我滿頭滿身的汗水,讓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這時候,我的腦袋才清醒了一點。
這是哪兒?我望望四周,周圍都是密密麻麻的莊稼,高高矮矮的黑影子一層又一層。我站在土坡上望了望,根本望不到村子里的燈光。鋪天蓋地的蟲子叫聲像唐僧念的緊箍咒一般,不時傳來大鳥一聲聲瘆人的“咕嘎咕嘎”的叫聲,恐懼漸漸地襲上我的心頭。
糟糕,我迷路了!
突然,一個黑影忽地從我身邊飛了過去?!皨屟?!”我嚇得一聲尖叫,毛孔一下子全炸了起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影子撲啦啦地落在了我身后的一叢灌木里,我渾身顫抖著,拔腿就跑。
但是,要往哪里跑呢?我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可怕的黑窟窿里,四面八方都是路,但又全不是回家的路。
我蹲下來,把頭伏在膝蓋上,無助地哭了起來。
“爸爸……媽媽……你們快來救我??!”我剛想大哭,但又立刻噤了聲,我覺得哭聲一定會把黑暗里的壞人全吸引過來。在這廣褒的平原上,無盡的黑夜里,一個孤零零的十歲男孩,與一只小螞蟻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抱著頭,想著今天晚上發(fā)生的所有事情,突然一個想法深深地攝住了我的心,它比恐懼更讓我心慌。我想起了煙囪,想起那次我逃避懲罰,嫁禍于它,讓它挨打的事。我終于體味到了那種被冤枉的滋味,我還能為自己分辯幾句,賭氣跑走,而煙囪卻什么也不會說……
對不起,煙囪,對不起……
就在這時,我的耳邊傳來了幾聲“啊兒喂——啊兒喂——”的叫聲,是煙囪,它來尋找我了!
“煙囪——煙囪——我在這兒!”
我大叫著,朝那個聲音傳來的方向跑了過去,煙囪大嗓門的叫聲漸漸地靠近了我。
我終于看到了一閃一閃的手電筒的光亮,聽到爸爸媽媽還有田老師焦急呼喚我的聲音。
四
我一下子撲上去抱住了煙囪的脖子。
“幸虧煙囪嗓門大,才找到了你!”媽媽一把把我摟在懷里,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煙囪用它毛茸茸的臉緊貼著我的臉,我驚魂未定的心漸漸地踏實下來。
“煙囪這個家伙,不知道什么時候悄悄追上了我們,它好像知道我們要去找你似的,也很著急!”爸爸拍著煙囪的背說,“好了,找到你就好了,你這個孩子,脾氣比驢子還倔??!一口氣跑了這么遠!”
田老師在旁邊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寬子,對不起,你走了以后,我們又仔細查看了一下兩張試卷,發(fā)現(xiàn)最后那道最難解的應用題,你和張小美的解法是不一樣的,你的解法更好!我誤會你了,你沒有抄別人的試卷,對不起!”
“我們可得好好獎勵你呢!”爸爸拍了拍煙囪的肩膀,又來拍我的。
我抬起頭,咬了咬嘴唇,對爸爸說:“不用了。有件事我得向您坦白,蔡爺爺?shù)拇蠛J是我用彈弓打爛的,不是煙囪啃的,上次您冤枉它了!您罰我吧!”
“哈哈哈!”爸爸笑了起來,“如果是這樣,我更該獎勵你了!你能勇敢地承認錯誤,比考十個一百分更重要!”
“啊兒喂——啊兒喂——”
煙囪驀地抬起頭,大叫了兩聲。冷不丁地,我們都被嚇了一大跳,然后,全都笑了起來。
那歡快的大嗓門,震落了幾顆夜空中的星星,它們倏地滑過天幕,落進了我的眼
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