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篇稿子,編輯老師催了兩回。在寫作這些年里,被編輯催稿的事絕少發(fā)生,而這回遲遲沒把稿子寄出去,是因為內心的惶惑和膽怯。這與一位老人有關。那位老人在不久前離世了。我是在朋友圈里得知他故去的,那時我盯著那條消息半天沒回過神來。
是的,他是吳浩吳老先生。
我是聽著吳老先生的故事長大的。他寫過一篇小說叫《青石碑》。小說講一對侗家年輕戀人跟生產(chǎn)隊的人去修建水庫。他們和這個世間的所有戀人一樣,每寸光陰都充滿著熱情和幸福,盡管勞作使他們疲憊不堪。他們的幸福在下雨天里結束了。那天因下著雨,人們正準備歇息,卻有塊石頭從坡上滾落,直沖著站在坡底的后生砸下來。姑娘看到了,叫喊已經(jīng)來不及,沖過去把后生推開。石塊生生地砸中姑娘,她昏厥在地,再也救不過來。而后生竟然毫發(fā)無損。活下來的后生想把姑娘葬進祖墳地,遭到整個家族的堅決反對。后生是知曉其中緣由的,在整個侗族地區(qū),凡是夭折、病故、客死他鄉(xiāng)非壽終正寢之人,是不能葬進祖墳地的,據(jù)說會敗壞祖墳地的風水,會給子孫后代帶來災禍,更何況后生和姑娘還沒嫁娶,還算不上是后生家的人,更難以葬入祖墳地。最后,后生把姑娘葬在亂墳崗上,那是葬著孤魂野鬼的地方,是最為侗族人嫌棄之地。
關于這個故事,我最先聽到的是由這篇小說改編而成的琵琶曲,曲名叫《水庫歌》。那時我不知道琵琶曲的由來,也不知道創(chuàng)作者為何許人,是壓根兒就沒想過還有那么回事,以為那些流傳甚廣的故事和琵琶曲,生下來就存在那里,如同扎在山間的古樹和石頭,后來人只需用心聽就是了。我的族人們無不沉浸在那個憂傷的故事里,感慨著姑娘和后生的愛情,悲嘆著他們的命運,傷心不已,嘆息落淚。
我在一個叫作高秀的小村莊出生成長。那時村里還沒有電,也沒有通往山外的公路,生活的半徑被連綿山脈緊緊包圍,目之所及全是漫山遍野的山林樹木,郁郁蔥蔥。小時候我沒出過遠門,最遠不過到十余里外的小鎮(zhèn)上趕圩,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上和村里人說著一樣的方言,使我產(chǎn)生了整個世界無外乎不是村莊就是小鎮(zhèn)的錯覺。
所以,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們最喜歡的事,是在夜間擠到鼓樓里聽老人們講故事,后生和姑娘的故事就是在鼓樓里聽到的。應該說,那是我對人生和山外世界的最初想象,即是對未知世界的想象從悲傷開始。我和族人們對故事里的后生感同身受,知曉把姑娘葬在亂墳崗令他靈魂難安,即便如此,族人們也不會改變拒絕把夭折、病故之人葬進祖墳地,從來都只是潦潦草草埋在亂墳崗上。我感受到某種固若磐石的東西存在著,飄蕩在族人們的神經(jīng)之上,壓迫著族人們的想象與意志,沒人愿意懷疑數(shù)百年流傳下來的習俗。
在侗族地區(qū),每個村寨都有亂墳崗。我們村莊的亂墳崗是村頭對面的山坡,常年搖曳著翠綠的竹林,人跡罕至,陰風習習,即便烈日當頭,仍然讓人毛骨悚然。我和村莊里的小伙伴們時常遙望著那片竹林,想象著那些孤魂野鬼會不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從竹林里爬下來敲開誰家的門窗,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的慘白的臉。夜幕降臨,要是沒有人陪伴,我們是不敢出門的。
這種如影隨形的恐懼,直到多年后,我到山外求學和生活才慢慢消失。更確切點說,是在社會上遇著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被人傷害也傷害著別人,倒覺得存在于想象中的鬼魂并不可怕,甚至覺得有些許親切和可愛,讓人惶恐和提防的是隱藏在人心里的惡念和欲望。每每在他鄉(xiāng)陷入孤獨的夜晚,望見滿地鋪灑著故鄉(xiāng)般的淡淡月色,總會油然想起《水庫歌》這首琵琶曲,越來越被故事里的姑娘所感動。不得不承認,我漸漸地成為一個社會上的人,變得油滑、世故和冷漠,對塵世有著某種固執(zhí)的傲慢和偏見,認同災難是最能考驗人性的說法,也愿意理解夫妻在災難面前選擇各自離去。因此,故事里的姑娘在死亡面前,毫不猶豫地把生留給后生,成就了一段在故鄉(xiāng)流傳甚廣的美麗童話。
我一直以為那只是個童話,只發(fā)生在虛構的小說故事里。沒曾想,吳老先生就是小說里那個活下來的后生。故事里的姑娘以另一種生命方式,附在他的軀體上活了下來。他們的愛情在故事里相融,永不分離,在并不起眼的山坡上長成參天大樹,庇護著子孫萬代柔軟的心靈。我是在寫作之后才知道這些的。我是在吳老先生退休在家才見到他幾回,尊稱他為吳老師,他話不多,是個十分謙遜的人。吳老先生多半和我談起民族文化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事,我在他身上感覺到一種為文的執(zhí)著和霸氣。這讓我覺得他和故事里的后生形象有些出入。這是自然而然的事。生活和想象總是存在距離的。
后來,因某種緣由,我打算調到別處生活。吳老先生知曉后,在一次飯局上跟我說,別走了,那地方不合適。他的語調依舊如故,不緊不慢,透著一股隱隱的迫切。那時我向他點點頭說嗯我會好好考慮的,事實上并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更沒往深處去想?;蛟S那時他對許多事都力不從心,需要一個年輕人去繼續(xù)和完成。回想和吳老先生的談話,我漸漸地明白他還有心愿未了,只是他的性情讓他不愿說出來。因為他知道即使說了也未必能實現(xiàn),比如視創(chuàng)作如生命的我,在生活面前一樣瞻前顧后。誠然,這是誰都無權責備的選擇。
然而,在創(chuàng)作上,在對于族人歷史記憶的追溯上,我身上淌著和吳老先生一樣的不羈靈魂。在吳老先生的著作中,我看到他在數(shù)十年里,把目光投到山野間,尋找祖輩們留下的痕跡,辨識祖輩們被歲月覆蓋的腳印,以及祖輩們飄散在曠野里的呼喊……在吳老先生著作的招引下,我想知道得更多,我的族人最初是從哪方而來,為什么選擇在河畔聚居,是誰最先唱起無須伴奏的侗族大歌,又為什么能夠搭建起聳立百年的鼓樓,卻沒有留下屬于自己族人的文字……
我的族人間還存在著太多需要解開的秘密,比如巫術,比如生死輪回,比如出現(xiàn)在傳說里的山兄弟,等等。吳老先生一生在尋找那把解密的鑰匙,現(xiàn)在吳老先生故去了,不知那把鑰匙誰能找到。在送吳老先生上山時,我心里沒有悲傷,只有愧疚。我曾答應吳老先生把他身上隱藏的故事和歸屬靈魂的東西寫出來,然而我卻因這樣那樣的緣由沒有動筆,直到今日吳老先生離我而去。這種愧疚,無疑是一個兒子虧欠父親的那種愧疚。在年少聽到他的故事時,吳老先生已然成了我文學上的父親。
送葬回來后,我看到心底現(xiàn)出一個漏洞,怎么也無法彌補。想了想,就從書架上抽出幾本自己寫的書,獨自一人悄悄地來到河岸邊,觀望四周無人影才匆忙燒掉,用腳把灰燼踢到流水里。我說不清自己是在紀念,還是在懺悔,居然擔心被人撞見?;蛟S,這些年來自己的魯莽和無知,傷害著幫助和渴望我成長的父親們。
我無須思索,站在三省坡上,面向陽光獨自前往。
二
影響我對整個族群的情感歸屬,還得歸益于另一個故事。那是珠郎和娘美的故事,在族群里廣泛流傳,據(jù)說故事中的主人公確有其人。我在好幾篇小說里寫到這個凄婉、幽怨和痛徹心扉的故事。
故事發(fā)生在數(shù)百年前的貴州腹地,有對青年男女,后生叫珠郎,俊朗,姑娘叫娘美,漂亮,他們相互愛戀,于月明星稀之夜交換情物,私訂終身。娘美的母親不同意她嫁給后生珠郎,而把她許配給她表哥,并收取了表哥送來的彩禮。表哥比珠郎家富有,是娘美母親如此選擇的原因之一,而另一個原因則是族群存在著嫁回舅家的說法,即親上加親。娘美不愿接受這樁無愛的婚姻,家人勸阻不了她,就把她關在房間里哪也不給去,自然就斷絕了她與心上人見面。即便如此,娘美仍然沒有答應嫁給表哥。而表哥也不愿收回彩禮,一是面子過不去,二是娘美實在漂亮惹人,他放話說此生非她不娶。娘美托人傳信與珠郎,他們在一個夜晚雙雙私奔。他們翻山越嶺,疲憊不堪,來到叫慣洞的村莊,被一個地主家收留。地主貪戀娘美姿色,數(shù)次引誘不成,便設計陷害珠郎,把珠郎引到荒山野嶺,制造一起意外導致珠郎死亡。娘美懷疑珠郎被地主陷害,卻苦于沒有證據(jù),也無力反抗,后來她將計就計,對村里人說,誰幫忙到荒山里埋葬她丈夫就改嫁給誰。村里人都知道地主心里想什么,始終沒人敢站出來答應,最后是地主跟著娘美走向深山。他們在山谷里找到珠郎的尸骨,背著尸骨來到半山坡上。地主給尸骨挖墳坑,挖到半身腰時,被站在背后的娘美舉起鋤頭砸死在坑里。最后娘美在幾個好心人的幫助下,背著丈夫的尸骨逃離而去。
我的族人沒人不知道這個故事。這個故事先后被改編成琵琶曲、侗戲和電影,始終深受族人們的喜歡。尤其是上了年紀的婦人們,每每聽到這個故事,總會陷入長久的沉默,甚至會暗自落淚。小時候,我難以理解她們的眼淚,為一個虛無的故事而痛失親人般的悲傷。當為生活遍體鱗傷時,我終于體味到其中甘苦,懂得了每個婦人心間都活著一個娘美。她們渴望擁有美好的靈魂,然而在現(xiàn)實面前,卻不敢像娘美那般直面慘淡的命運。她們大多沒念過什么書,也沒跟外界有什么交往,連綿的環(huán)山筑成密不透風的壁壘,早就層層疊疊地包裹著她們,以至于她們連自己的內心都看不到,甚至有意無意地遺忘了。我想婦人們之所以感動,是因為她們就是故事里的母親,又是故事里的女兒,既是受害者,又是施暴者。她們似乎都明白這些,卻從沒有人說透,在生活面前唯有默默承受。
誠然,這只是我面對電腦時所想的。
我好幾回來到這個故事的發(fā)源地,貴州腹地榕江,在三寶侗寨旁的古榕樹下,找到族人們給珠郎和娘美立的塑像。數(shù)十根古榕沿著河岸生長,皆積有百年歲月,連成一片,郁郁蔥蔥,樹上棲居著許多鳥獸,卻不因行人經(jīng)過而驚擾。樹蔭下淌著一條清流,幾只鴨子在戲水,游渡的小舟停泊石階腳,沒有多少人去撥弄,多數(shù)時候靜默著。然,在百余年前,這里船只來往繁忙,生意興隆,是另一番景象。古時稱為古州。此時立于古榕樹下,望著變得孤寡的河水,依然可見百年前的斑斑印記。
我每每立在珠郎和娘美的面前,瞻仰著他們,順著他們的目光凝視,看到遠處成排的房屋、高聳的鼓樓,以及行走在日常里的路人,在默默思索和述說著什么。我撫摸著見證過歷史的古榕,反問自己,珠郎和娘美在想什么,又會做什么。我不知道這種追憶是不是一種鄉(xiāng)愁。倘若是的話,那么我遠道而來站在他們面前,就不是一個過路人。我走向他們,走進故事,是一種久別的回歸,祭宗祀祖,相信這是尋找內心故土的最后方式。我想起在鄉(xiāng)間活著和死去的族人,那么渺小,那么真實,形象模糊,又伸手可及。我在他們眼里看到無數(shù)個自己。我和他們不曾謀面,而我發(fā)現(xiàn),他們是我存在和消失的理由。我的所有書寫都從這里開始,也在這里結束。
前兩年冬日,我寫完一部涉及珠郎和娘美的小說后,感到心里不踏實,似乎還有許多話來不及說,甚至懷疑在小說里無法遇見自己。虛妄之余,便再次來到珠郎和娘美的故事發(fā)源地,約上幾位友人去探尋他們的故居和墳冢。
那日,天飄著陰雨,路面濕漉漉的,心里也濕漉漉的。我們來到叫王嶺的村莊,珠郎曾在那生活,拜訪村里長壽的老人,應該對珠郎生前的故事了如指掌,然而他們無一例外地搖著頭,說并不知道珠郎的房居所在,也找不到他的后人。最后在一個老人的指引下,我們在村莊背后不遠的半山坡上找到珠郎的墳冢。墳冢低矮、落寞,沒有特別之處,還是后人捐資修建。山坡上爬滿楓樹和松樹,許是心緒使然,那些樹木被冬雨淋得噤若寒蟬,并彌漫著一股陰郁和肅殺之氣。立于墳冢前,我忽然冒出奇怪的想法,珠郎的尸骨并非埋葬于此,而在密林深處,抑或葬在山頂之上。他的靈魂應該倚在高處,日夜望著飛禽走獸、流云落雨,以及活著的族人們。然而即使如此,又有什么關系呢?族人們筑起他的墳冢,牽引著更多追憶的腳步,抵達另一個充滿憂傷和柔情的歸處,已然與墳冢里是否埋葬著尸骨無關。
在鄉(xiāng)間,至今流傳著關于珠郎和娘美的許多續(xù)編故事,有板有眼,多數(shù)續(xù)編故事講到逃離后的娘美最終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固然,這是族人們的理想和愿望,然而卻沒能說服我、打動我。有時,我懷疑著這些續(xù)編故事,甚至會懷疑起自己內心的陰暗,不希望看到娘美這樣的人最后走上安穩(wěn)幸福?;蛟S,是我混淆了藝術與現(xiàn)實之間的真實。我想珠郎和娘美存在故事里的意義,遠大于他們現(xiàn)實里的生活。他們存在于這段故事里,也只是這段故事。這種想法很殘酷,卻沒有理由不這么想,當族人們好心地讓他們走出故事之外,事實上已經(jīng)表達了族人們另一種抵達內心的期許。族人們往他們身上寄存著太多泛著理想光澤的東西,使他們的命運早已別于生死,或說超越生死。
出乎意料的是,娘美的舊居至今仍在,兩小間木樓,人去樓空,存于世上兩百余年。經(jīng)后人幾番修繕,仍然抵擋不住風雨浸漬,千瘡百孔,破爛不堪,乍一看,幾陣風雨便可摧殘倒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周遭的民房和公路,民房由鋼筋水泥砌成,窗明幾凈,不遠處的公路筆直平坦,連路旁都修得敞明,是休閑的好去處。不禁在心里感嘆,要是把這房子修一修該多好。我想也許這是活著和死去的最大區(qū)別吧。離娘美舊居六七米遠,是一條悠悠的小溪流,回頭逆溪望去,視線盡頭便是珠郎生活過的村莊和埋葬他的山坡?;秀遍g,望見多年之前,珠郎從上游劃著竹排順江而下,把立在岸邊等待的娘美接到竹排上漂流而去,河風吹拂他們的衣襟和頭發(fā)。他們不說話,只是相對笑著。我凝視著溪流,似乎仍然聽到他們輕輕的笑聲,而在河面上印下他們的倒影。我想即便舊居倒塌了,消失了,關于他們的傳說也不會隱遁,如同眼前流淌的溪水,永不枯竭。我暗暗地放心了,無論如何這里都是故事的承載地,隱藏著整個族群的集體記憶和最后鄉(xiāng)愁。
在回縣城的路上,我問,政府為什么就不能修繕一番呢?這可是族人們的情感歸屬地。友人淡淡地回了我一句說,那只是你這樣的人的想法罷了。我怔住了,像被人掐住脖子說不出話來?;蛟S友人的話不無道理,但是我仍然愿意珠郎和娘美在心間活著。
三
應該說,這兩個故事影響著我的整個童年,以至影響著我后來的所有創(chuàng)作。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伏案書寫,那股浸在骨髓里的憂傷,便會從筆端緩緩淌出。年少時,我怎么也想不透這兩個故事:族人們?yōu)槭裁淳筒蛔屔嵘赖墓媚镌徇M祖墳地?她的靈魂才最有資格葬在那里。而背著丈夫尸骨的娘美最終會走到哪里去?舉目茫茫塵世何處能夠收留她那孤傲的靈魂?族里沒人能給予我答案,連我父親都不能,盡管我父親是小學教員,在族人眼里是有文化的人。
我們村莊有些怪異,處于湘、桂交界地帶,三百來戶人家。兩條瘦小的溪水沿著村莊流淌,在村頭匯聚一處淌下湖南地界;村莊兩旁的田野向山腳鋪展而去,山坡上爬滿杉樹和松樹;菜地里到處是韭菜和紅薯,味道甘甜鮮美,曾有深圳人跑來,號召全村人種植,村里人拒絕了這個提議,說種不出深圳人所要的分量。在這個偽劣泛濫成災的時代,村里人寧愿固窮,也不愿在產(chǎn)品里摻假?;蛟S,不難理解這個村莊為何數(shù)百年來沒有出過一個文人官宦,同樣也沒有出過一個打家劫舍的土匪,連關于村莊的種種往事都隨風消散,壓根兒沒留下什么痕跡,寧靜得叫人心疼。
這種過于安寧的山村,日復一日的平淡,教會我對未知世界的向往和渴望只能在假想中實現(xiàn)。每當遇到落雨的暗夜,我便獨自一人躲藏在閣樓上,聆聽著雨水滴打著屋外的樹葉的聲響,想象著自己就是故事里的后生,就是故事里的娘美,孤獨地走向不可預知的未來。我在假想中忍受著被拋棄和遺忘的疼痛,由這種疼痛引發(fā)而來的是家人的惶恐,最終使我感受到某種被割裂的快感。我在假想中與村莊割裂,在心里默默地反抗著,而最直接的反抗便是針對我父親。
我父親沒念過什么書,當過代課老師,多年后才得以轉正。我父親時常在課堂上告誡我們,說山外的世界大得超出想象。年少時,我的所有想象只在山野里展開,沒有什么地方比山野還要寬廣。然而族人們卻相信我父親的話,尤其是村里的孩子更是拿他的話當寶,每每爭論不休就把我父親搬出來,說楊老師就是這么說的。這是孩子們的最高判決,爭論便會立即停止,從沒人深究我父親到底有沒有說過那樣的話。
然而,我卻不愿意相信我父親的話。我父親問我為什么不相信他。我想都沒想就回答說因為你是我父親。我父親被嗆住了,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似乎不認識我一樣,終究沒說出讓我信服的話。我父親被那種毫無邏輯的思維所挫敗。我在這種挫敗父親的過程中感受著久違的快感。我把這事跟小伙伴們談起時,想拉攏他們跟我一起反抗。他們非但沒跟我站到一起,還時常為我父親抱不平,罵我是逆子,不配當老師的兒子。我不服氣就和他們爭辯,說那是我父親,我愛信不信。他們也不甘示弱,說那是我們的老師,老師總比父親大吧?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結果就相互推搡,接著上升到我被他們圍毆,滿臉是血地回到家,生生地把我父母嚇一跳。母親從頭到腳把我捏一遍,檢查我到底有沒有缺條腿或斷胳膊。我原本滿心委屈,見到父母那般著急,不由感到樂了,竟咯咯地笑出聲來。我父親蹲著給我擦傷口,問,誰把你打成這樣?我要去找找他們父母,太過分了。
父親從來是個安靜的人,即使吃虧也不愿跟人吵架。我記得父親吵過一次架,那都是和母親吵的,記不清為什么吵了。父親抓起一張小板凳摔到地上,小板凳往前滾了好幾滾沒有爛掉,他臉上露出一片難堪之色。小木凳是大伯用杉木做成的,大伯是個小有名氣的木匠,板凳做得精致而結實,自然摔不爛了。我就提醒說,板凳是大伯做的。父親臉色更難看了,甩手到學校去了,天黑了也沒回來。后來母親就讓我去叫父親,她躲在路旁邊的陰暗里。父親從學校宿舍里走出來后,經(jīng)過母親躲藏的地方,我叫喊著,媽,回去了。母親只好從陰暗里現(xiàn)出身來,像只冰凍的蝦游到父親身旁。父親裝作沒看見卻忍不住笑了。從此之后,父母親再也沒吵過架。
但是,這回父親滿臉嚴肅,不管是誰他都會找上其家門。我忍不住就大聲地說,村里的孩子相信你的話,只有我不相信,就這樣打起來了,我一個打八個。父親為我擦傷的手僵住了,臉上的表情如同死水。我為此感到很滿意。我以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來刺痛父母,內心泛起某種莫名的滿足和沖動。那天我被揍得滿臉是血,卻始終沒有落淚,只是至今在眉眼上留下一塊疤。
我相信山外的世界超出想象這樣的說法,和從縣城里來的女老師有關。她叫張芳林,記不清她長什么樣了,然而她手指能往手背上翹,至今記憶猶新。我們在課堂上學著她的樣子怎么也學不來。她發(fā)現(xiàn)我們在開小差,翹著手指往我們課桌旁走來。我和同桌連忙翻開身上的棉襖,抓下幾只虱子往她身上丟,弄得她驚叫著連連后退,引起哄堂大笑。放學后,我父親就會懲罰我。父親什么都好說,唯獨不可容忍對師長不敬。父親不打不罵,只叫我搬張板凳到家門前抄寫作業(yè)。那時小伙伴們從門前經(jīng)過,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我父親,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三五成群地往田野里跑。我心里被貓抓似的,就想搬到屋里去抄,眼不見為凈。父親卻不同意。我才明白父親是故意的,只好咬著牙埋頭抄寫。抄完后交給父親,父親看都不看,說再抄寫一遍。父親聲調不高,但我卻覺得頭頂壓著整座山。
那之后,我再也不敢在課堂上開小差,繼而發(fā)現(xiàn)張芳林老師上課比我父親好,可惜她只在我們村教一年就調走了,我再也沒有見到她。她調走后,我心里不好受,在思念她時開始愿意相信她說的話,盡管她和父親說一樣的話:山外的世界是超乎想象的。我的思維跟著她飄到遙遠的山外:那里有著數(shù)不過來的樓房,有著看不完的電影,有著吃不盡的糖果……那是和村莊完全不同的世界。
因此,我漸漸地厭惡著貧苦的村莊,無法擁有城里人一樣的樂趣:電影、書籍、游戲,似乎都不存在。我時常爬到村莊里最高的山梁上遠眺,看到的只是沉寂的大山和漫山遍野的雜草,連鳥啼的聲音都顯得異常刺耳??床灰姷某鞘谐闪宋壹拇鎵粝氲娜松滞痢J翘焯?。那時我時常把目光附在蒼鷹翅膀上,飛往日落充滿著誘惑的遠方。
父親說只要認真讀書、寫作業(yè)、聽老師的話,將來就能抵達城市。我等不到未來,就悄悄地在作業(yè)本里寫下向往的城市,不曾想父親發(fā)現(xiàn)后,竟用紅筆幫我改得密密麻麻,然后悄悄地放回我的床頭。我在父親幫我修改的作文里,看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但不是我內心向往的城市。從那之后,我再也不愿讓父親看到我寫的作文,每次寫完都藏到閣樓上,總之父親找不到。至今,我寫下不少文章,也從沒拿給父親看。
來到想象的城市里后,我努力地工作和生活,附在身上的那股散發(fā)著泥土的氣息消失殆盡,終于和城里人一樣微笑、喝啤酒、討論詩歌和搖滾樂。然而當夜幕降臨,我總會不經(jīng)意地跌入在空氣里的那股焦慮、迷茫和無所適從,像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蜷縮在昏暗的角落里獨自舔著內心的孤寂。刻骨銘心。我深深地感到喧鬧人群里的孤獨,既而明白終將無法抵達最初的夢想。我是被自己內心所呈現(xiàn)出來的假象所欺騙,無法抵達的挫敗感像洪水一樣淹沒而來。我無處呼喊。
四
在城里待得越久,我就越懷念過往的村莊,小橋流水、風輕云淡、飛禽走獸,以及沒有太多希望和失望的日作而息。我渴望回去,權衡之后,卷起鋪蓋擠上列車,在日落黃昏時走進故鄉(xiāng)。
然而,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回不到故鄉(xiāng)。自從我踏離故鄉(xiāng)那一刻,就再也回不去了。盡管走在故鄉(xiāng)的石板路上,迎面而來的族人們都熱情洋溢地與我打招呼,耳畔仍舊環(huán)繞著熟悉的笑語和問候,但是許多東西已在不經(jīng)意間改變了,消失了,永遠尋找不到了,如同祖輩們的故去,父輩們的老去,只剩下一群留守孩童充滿疑慮的眼睛出賣著整個村莊。是時間盜走了故鄉(xiāng)。是時代碾碎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滿地蒼涼。關于故鄉(xiāng)的種種記憶在時空交錯中全面坍塌。我這個熟悉的異鄉(xiāng)人或者說陌生的故鄉(xiāng)人,被故鄉(xiāng)和城市同時拋棄在荒蕪之中。我看到了故鄉(xiāng)的沒落和孤獨,也看到了城市的蒼白和虛弱,如同看到一顆顆無處可去的靈魂。我的靈魂被北風卷到空中,像一片枯葉,遲遲掉不下來,即使掉下來,也多半堆砌在陰溝里,從此無人問津。我再次爬到兒時山頂,面向蒼天,掩面而哭。
慶幸的是,我學會在小說里哭泣。
我在小說里建構遠去的故鄉(xiāng),真實與虛構并存的故鄉(xiāng),承載著夢想和未來的故鄉(xiāng)。我在那里看到遠去的人,包括歸故的老人和夭折的少年。我洞悉他們的內心世界,聽到他們久違的歡笑、呼喊和哭泣,為此興奮異常,如若找到走失多年的自己。這絕對是個好營生。如若有誰問我為何寫作,我想或許這就是答案,至少是現(xiàn)在的答案。在那里,心得以安寧,靈魂得以憩息。
誠然,這只是我的經(jīng)驗。
我在許多小說里,野心勃勃,試圖以一種山野的粗暴方式解構和建構文明世界里有序狀態(tài)下呈現(xiàn)出來的無序困局,為故鄉(xiāng)探究更多命運的可能性。小說里的族人們和他們守候的土地一樣寬厚和善良。他們在山野里生活,遠離塵囂,又無不被這個時代,甚至后現(xiàn)代的文明所浸淫。當族人們遭遇現(xiàn)代文明所帶來的困局時,那千百年積累下來的經(jīng)驗突然失效,神在面前轟然倒地,猝不及防。我看到族人們悲傷而絕望,那不只是失掉一件寶物或喪失一條人命般簡單,而是失卻整個賴以生存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變了,陌生了,是世界變了,陌生了。我和族人們一起陷入迷茫的萬丈深淵。
當我把族人們寫進小說,讓他們在小說里活著和死去,我看到他們內心里躍躍欲試的欲望。沒錯,我和族人們都被欲望控制著,在劫難逃。我忽然明白自己為什么回不到故鄉(xiāng),也無法抵達城市,追根究底,看到的只是滿地的嘈雜和荒涼。那即是世界的真相吧,抑或是人生的真相吧,難以捉摸,也不可捉摸,所有不可預測的變數(shù)都裝在族人們堅強而脆弱的心靈里。我想我寫下這些小說,大概是在尋找著通往心靈世界的秘密渡口。相信在命運之間、生死之間,總會存在那樣一個渡口,把陷在精神困境里的自己和族人們解救出來。
而解救,唯有自救。
然而,我在父親身上看不到半點這種焦慮,似乎從始至終,只是我在自作多情,畫地為牢,把自己困在假想的情感之獄里。父親和族人們一樣淡定地活著,無論日子過得如何清貧與落寞,如同他們在山坡上種下的那一棵棵杉木。種樹,是族人們自古以來的習性,村莊山梁上隨處可見杉木,郁郁蔥蔥。村莊里的樓房都是用杉木建成的,精致而別雅,從遠處望來如同山澗間的童話世界。
對于樹木,族人們有著極深的情感,每個村莊的村頭或村尾都會留有幾棵看不出歲月的樹木,叫風水樹,逢年過節(jié)族人們就到樹底下祭拜,乞求樹神保佑村莊和家人安康。族人每每長到一定年紀之后,就會爬到山坡上圈下一棵杉樹,用毛筆在樹皮上寫下“壽木”兩字,從此便再也沒人去碰。那個人故去時,人們就砍下那棵樹做成棺材,裹著他的尸體下葬,終歸于塵土,與草木同枯榮。小時候,父親總會叫上我們兄妹幾人跟他一起上山給杉木林鏟除雜樹和荒草。記得一個下午,我們干活累了,圍坐在父親身旁歇息。父親指著對面山坡上一棵挺拔的杉木,說我和你們母親以后要鉆進那棵樹里睡覺。
我們都聽得出父親所說的睡覺是什么,都沒有說話,只是跟著父親望向那棵靜默在陽光里的杉木。那棵杉木到底有多少年歲,看不出來,也不好問父親,是我們不愿意提到和死亡有關的話題。那時父親和母親還很健壯,怎么就談起死亡的事呢?死亡是一件離我們多么遙遠的事。父親似乎洞悉我們的心思,也不再說什么,靜靜地望著遠處,臉上呈現(xiàn)出夕陽掩映下湖水般的輕描淡寫。
我從城里回來時,發(fā)現(xiàn)父親老了,頭發(fā)白了,然而還很有精神氣,熱衷于做村莊里的公益事。父親請幾個親戚到山坡上把那棵粗壯的杉木鋸倒,修枝,剝皮,曬干,再請族里數(shù)十個男丁把杉木扛下山,擱在樓底最顯眼之處。我每每回家都不愿意望見那根杉木,總叫我想起黑乎乎的棺材。我自小不喜歡棺材,那和死亡有關。在整個童年,只要看到誰家樓底擱著棺材,我就不會到誰家去玩。父親不以為然,請來專做棺材的木匠,把樓底的杉木打造成兩副棺材。父親和母親各備一副。父親在木匠打造棺材時,不時爬進去躺一躺,而后滿臉笑容地爬出來跟木匠說起自己的感受,似乎那不是棺材,而是一張睡床。父親如此,族人們也是如此,習以為常,和在春季耕種秋季收獲沒什么區(qū)別。
我難以理解,甚至感到莫名惶恐,后來學會了用漢語來思維和表達后,才逐漸明白父親和族人們之所為。我在小說里描繪著他們,生生死死,日出日落,忽然醒悟那即是父輩們賴以生存的哲學啊?,F(xiàn)在年事已高的父親,每每用那雙日漸茫然的目光望著我,眼里總會摻雜當年望著杉木的神情。我忽然覺得自己就是父親種下的一棵杉木呀,寫下的小說亦是父親種下的另一棵杉木啊。我想我的書寫,在父親面前,在故鄉(xiāng)面前,就產(chǎn)生了它該有的意義。我有些得意地把這種感悟告訴父親。父親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仿佛那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
我想我又把簡單問題復雜化了,不由再次陷入迷茫。后來,我看到越來越多的族人用鋼筋水泥代替山坡上的杉木來建構房子,乃至鼓樓,心里開始是不適的,接著是震驚和失落,為無法保住的某種東西感到憂傷。父親對此卻沒有表現(xiàn)出憂慮,族人們也是,在他們眼里,任何事物的出現(xiàn),似乎都有其合理性。這份安寧和淡然,不禁讓我再次回想起后生和姑娘、珠郎和娘美,要參悟這兩個在心間滌蕩的故事、或許該用屬于自己的目光遠眺,便可望見它們的出路,亦可望見自己的歸鄉(xiāng)坦途。
(原載2017年《廣西文學》第6期)
【作者簡介】楊仕芳,男,侗族,1977年出生,廣西三江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先后在《山花》《花城》《民族文學》《青年文學》等國內數(shù)十家刊物發(fā)表作品100余萬字,部分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有作品翻譯成俄羅斯語等,獲得2007、2008、2009年度金嗓子《廣西文學》獎、2011年第四屆廣西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作“花山”獎,2016年《民族文學》年度獎等。已出版《白天黑夜》等5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