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1897—1931,中國現(xiàn)代詩人、散文家。
山中不定是清靜。廟宇在參天的大木中間藏著,早晚間有的是風(fēng),松有松聲,竹有竹韻,鳴的禽,叫的蟲子,閣上的大鐘,殿上的木魚,廟身的左邊右邊都安著接泉水的粗毛竹管,這就是天然的笙簫,時緩時急的參和著天空地上種種的鳴籟。靜是不靜的;但山中的聲響,不論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橋夫們深夜里“唱寶”的異調(diào),自有一種各別處:它來得純粹,來得清亮,來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濯過后覺得清白些,這些山籟,雖則一樣是音響,也分明有洗凈的功能。
夜間這些清籟搖著你入夢,清早上你也從這些清籟的懷抱中蘇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樓住更是修得來的。我們的樓窗開處是一片蓊蔥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接受自然的變幻;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散放你情感的變幻。自在;滿足。
今早夢回時睜眼見滿帳的霞光。鳥雀們在贊美;我也加入一份。它們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潛深一度的沉默。
鐘樓中飛下一聲宏鐘,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蕩。這一聲鐘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夸;說思流罷。耶教人說阿門,印度教人說“歐姆”(O——m),與這鐘聲的嗡嗡,同是從撮口外攝到闔口內(nèi)包的一個無限的波動:分明是外擴,卻又是內(nèi)潛;一切在它的周緣,卻又在它的中心:同時是皮又是核,是軸亦復(fù)是廓。“這偉大奧妙的”(Om)使人感到動,又感到靜;從靜中見動,又從動中見靜。從安住到飛翔,又從飛翔回復(fù)安??;從實在境界超入妙空,又從妙空化生實在:“聞佛柔軟音,深遠(yuǎn)甚微妙?!?/p>
多奇異的力量!多奧妙的啟示!包容一切沖突性的現(xiàn)象,擴大剎那間的視域,這單純的音響,于我是—種智靈的洗凈?;ㄩ_,花落,天外的流星與田畦間的飛黃,上綰云天的青松,下臨絕海的巉巖,男女的愛,珠寶的光,火山的熔液:嬰兒在它的搖籃中安眠。
這山上的鐘聲是晝夜不間歇的,平均五分鐘時一次。打鐘的和尚獨自在鐘頭上住著,據(jù)說他已經(jīng)不間歇的打了十一年鐘,他的愿心是打到他不能動彈的那天。鐘樓上供著菩薩,打鐘人在大鐘的—邊安著他的“座”,他每晚是坐著安神的,一只手挽著鐘槌的一頭,從長期的習(xí)慣,不叫睡眠耽誤他的職司。“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沒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竅蒙充六根,怎么算總多了一個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師的談吐里不少某督軍與某省長的點綴;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貪嗔的化身,無端摔破了兩個無辜的茶碗。但這打鐘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歲在五十開外,出家有二十幾年,這鐘樓,不錯,是他管的,這鐘是他打的(說著他就過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錯,是坐著安神的,但此外,可冷,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異樣。他拂拭著神龕,神坐,拜墊,換上香燭掇一盂水,洗—把青菜,捻一把米,擦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轉(zhuǎn)身去撞一聲鐘。他臉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卻沒有失眠的倦態(tài),倒是滿滿的不時有笑容的展露;念什么經(jīng);不,就念阿彌陀佛,他竟許是不認(rèn)識字的?!澳且粠鞘裁瓷?,叫什么,和尚?”
“這里是天目山,”他說,“我知道,我說的是那一帶的,”我手點著問。“我不知道?!彼卮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