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悶悶
1
父親越來越狂妄,無人管得住,你說十句都抵不上他說的一句。這話是從母親那里聽來的。母親見天給我打電話來,幾乎成了她的一份作業(yè),不用要求,準(zhǔn)時準(zhǔn)刻地完成,拿來讓我來檢查。最近出現(xiàn)的這些新內(nèi)容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也不好果斷地做出結(jié)論,只能做些無關(guān)痛癢的安慰。母親也像是習(xí)慣了我的話語,明知我說的是大話空話,還要聽我說一番,然后掛掉電話。至于掛掉電話以后發(fā)生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對于父親狂妄的這個情況,我很難相信,當(dāng)然,也不是懷疑母親說謊話,母親是個心直口快的女人,可父親的性子,村里人也都知曉——醇厚、寡言、心善。
這段時間,我覺得不是母親在給我交作業(yè),而是給我出難題,沒有固定答案,可發(fā)散思維,甚至抒情性地作答。我喜歡做這樣的題,可此時這道題不一樣,就算有如此大的回答空間,但四面延伸出來的無數(shù)枝蔓,郁郁蔥蔥,我難以找出正確的一枝,進(jìn)退兩難啊,實為狼狽!母親依舊會準(zhǔn)時準(zhǔn)點地打來電話。在這個時間點我一聽到電話鈴聲,身體里就會噌地躥上一股難以言語的空虛與厭倦。我逐漸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模式,看著電話連續(xù)不斷地打進(jìn)來,我的心開始疼痛,母親給兒子打電話,有何錯誤?卻又如何不接?但接起以后談話的內(nèi)容,我心里和明鏡似的,導(dǎo)致我多次的不孝。媽,我這會忙,忙完聊。謊話,說一次,新鮮;說兩次,依然新鮮;說三次,味道稍微有點不對,但不影響美味的存在;可四次、五次以后,就明顯的有餿了的意思。直到有一次,母親沒等我說那些陳詞濫調(diào),她就先開口說,你是不是又忙?我說,沒有,媽,今天不忙,哪里能天天忙呢!母親很高興,終于能把這么多天由于我忙而沒有交給我的作業(yè),全部擺放在我面前。她說的那個酣暢,我起初把手機拿在手里,漸漸覺得困倦,開了免。再過一會,我不再去聽從話筒里傳出來的聲音,去做自己的事情,若是話筒里沒有了聲音,我就對著話筒說一通以前不知說過多少次的話。她也極力地配合我,如以前一樣別無二致的平靜下來,簡單囑咐幾句,我就把電話撂了。
許久沒有回家了,我得找時間回去一趟,看父親到底有多狂妄,是不是母親口里說的那樣張牙舞爪,有時若是控制不好都面目猙獰。我說,媽,父親怎么會這樣,父親是寡言少語的,脾氣好到?jīng)]得說。村里人都說,這人乖得和只綿羊一樣,怎么你形容出來的,卻像只脫韁的野馬或逃脫牢籠的猛虎。母親在對面笑,說,前些年,我真想他是現(xiàn)在這樣,可那會他是一只綿羊,如今日子好過些了,他卻兇猛起來。說猛虎,有些不太對,要我說,就是一只心懷通紅炭火的綿羊,猛地給你來那么一下,灼燙的不敢靠近。才半年多不見,父親真會有這么大的變化?打死我都不信,父親就是再變化,也不可能變成這樣,就像是地球再怎樣變化,荒山成森林,滄海成桑田,山村變城鎮(zhèn)、都市,天上的星和月,終究不會變化,星對一天稠對一天稀,對一天漫天沒一顆星;月該滿時滿,該虧時虧,滿與虧是有時間段的。地上有喜事,人精神足,心情好,天上就該滿星滿月,怎么可能?
想到激動處,我不由地把腳搖擺,得意忘形時碰到了床架子,那個疼是鉆心的,一層一層慢慢往進(jìn)滲透,直至保墑。父親說,怕就怕這種,不管人與事,一般模樣。平時總是鴉雀無聲,等你聽到動靜時,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父親是做鹽灘的(傳統(tǒng)做鹽工藝),有一道工序是要把做好的含有高濃度鹽土里的鹽稀釋轉(zhuǎn)換到水里,把鹽土裝在一個祖輩傳下來的“淋”里,倒上水,往下淋。如果好半天不見水流出,就算后來聽見順著淋底小管流淌出絲線般的鹽水,流淌出的實際上是無比殘酷與不可挽救的噩耗。本該流淌出油筆芯粗細(xì),之間的差距是難以彌補的,那稀釋出的其他鹽水呢?父親說,因為沒有認(rèn)真對待,沒把鹽土踩好,就留不住鹽水,到別處歡鬧去了。我彎下腰本能地用手捂著腳,顧不上再想父親的話,生眼淚直淌,啪嗒啪嗒掉在干裂粗糙的水泥地上,印染出大小不一的濕潤小孔。當(dāng)我把手輕輕移開時,手上留下了紗布上滲出的鮮紅的血漬,這也是受傷的人沒有用心呵護自己。輕微碰撞下,寶貴的血液就要外流,跑出來放風(fēng),且越跑越多,這樣下去肯定不行,我得去老陳的診所處理一下。
到了診所外面,沒進(jìn)門就聽見里面夾雜著小娃的哭喊和大人的撫慰聲,果不其然,和我猜想的基本一致。最近的天氣,比變臉大師都厲害,稍不留神,就會遭受極熱極冷的罪。大人的抵抗力都阻擋不住流感的侵襲,更別說小孩子了。我看到老陳在生病的孩子和大人們圍聚的窄道里來回穿梭。老陳的醫(yī)術(shù)高明,方圓幾十里無人不知,人們慕名而來??磥砦医裉熘荒軒еr血淋漓的腳趾過夜了。說來倒霉,避不過去,卸貨時,一玻璃罐子的辣子醬從車上掉下來,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我的腳上,咚的一聲悶響,腳承受了悶聲的所有,整個腳麻木了,找不到疼痛的準(zhǔn)點,只是覺得在腳的某個地方疼痛不已。等脫掉鞋襪,才看清楚麻木下的真面目,大拇指像是被搗癟了的蒜,僅差幾條深深的紋路,黑青烏烏,如大雨即將到來時的天空,有妖魔鬼怪藏匿在其中。我看了眼已經(jīng)變紅的紗布,嘴里恨恨地低語,有種你不是東西的就瀑布般地傾斜,不把老子身體里的血流干,你就是個娘們!我倔強地轉(zhuǎn)過身,邁開步子,忍著疼痛,像是在復(fù)仇,每走一步就狠命地往地上跺腳,最好能看到從紗布里濺起的血花,一滴一滴從紗布里脫落出來,蹦跳到空中,化成一個個花骨朵兒,旋即綻放出可愛的花朵。嘩啦,老陳出來倒水,看我走路奇怪的樣子,說,小董,你這是干啥?我沒有答應(yīng),只管往前走,腳越跺越來勁,痛快。根據(jù)這次的傷痛,我研制出了兩種止痛藥,不僅廉價,而且使用起來尤為方便。老陳知道我腳上的傷,看我這般作踐自己,扔下手里的盆,跑過來,說,小董,你娃不要命了?不曉得十指連心嗎?我想,你老漢唬人也不打草稿,咋不說腳神經(jīng)連著嘴呢?凈胡說。我依舊不應(yīng)答,按著固有的節(jié)奏往前走。老陳看言語對我不起作用,就動手,一把拉住我,說,你怎么了?年輕輕有什么想不開的,這么糟踐自己。我愈發(fā)憤怒,說,你管我,我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唉,不管怎么說,我應(yīng)該感激老陳。老陳是個好人,是他硬把我拉到診所,在墻角的小凳子上坐下,血已經(jīng)浸透了紗布,血珠子在成顆成顆地往外滾。老陳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把帶血的紗布解開,用消毒水沖清洗滿是鮮血與沉淀下的污垢,然后裹纏上新的紗布,說,都開始化膿了,還跑,跑個屁,以后每隔三四天就來我這里換藥。老陳哪里能懂得我的愁苦與煩悶,盡說大道理。
我站起來,語氣堅硬地說,老陳,多少錢?他說,不要錢。我說,不行,得給,沒道理不給你錢。老陳拾掇起地上換下的血紗布和用過的棉簽,看到棉簽我想到了它的剛?cè)岵谄屏训膫谏蟻砘赜蝿?,不放過任何縫隙。老陳的心真細(xì),硬是一點一點給清洗干凈,幾次我疼得齜牙咧嘴,不過我能看得出,這是在傷口里遇到了頑固分子,他才會如此用力。我的手在口袋里掏錢,老陳把濕淋淋油膩膩的手伸過來,按住我的口袋,說,快回去,別瞎鬧。登時,我看到每根棉簽都長滿了手,在傷口深處仔細(xì)地尋找化膿物的蛛絲馬跡。
我不再推讓,可惜你老陳把錢把善心投錯了地方,我就是一個窮鬼,對我憐憫有何用,別指望我會感激涕零或感恩戴德,根本就不牽扯這個。你啊,也不看自己的歲數(shù),還一天把頭發(fā)噴得明光光,梳個大背頭,風(fēng)流倒還有幾分,給誰看?你肯定也有妻娘兒女,怎能這般行事,好沒臉,好不知羞恥。我越盤算覺得越是這樣,和他接觸快半年了,從沒見過他的妻子,難不成他妻子早就走了?常見他拿手機到?jīng)]人處打電話,大部分是到千米外的田地里,說的內(nèi)容自然不知道,但看他臉上擠壓出的淌在皺紋里的淫笑,我能斷定,他在做出格和違背倫理道德的事情。給我看腳不要錢,不是真實地發(fā)善心。我明白了,他是為做過的那些難以啟齒且還一直在做的事情贖罪。
肯定是這樣。
2
這次該母親驚訝了,我沒看到也能想象得出她驚詫的表情。
一陣嘟嘟聲后,對面接起了電話,我說,喂,媽。母親說,喂,強娃?
我說,媽,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母親說,沒有,就是,嗯,你怎么想起給家里打電話了?
我說,我爸呢?
母親說,你爸去轉(zhuǎn)了,最近狂的,每天都打麻將。
我說,十一點多那會你們?nèi)ツ睦锪耍一貋磉^。
母親停頓下,說,你回來過?你回來?不可能,你騙得了誰也騙不了你媽,肯定沒回來,肯定沒回來,肯定沒回來。母親的聲音在顫抖,在自言自語。
我說,媽,你怎么了?我真回來過,騙你做什么。我給你說,二毛家的房子是不是蓋起來了,看樣子裝修都快要結(jié)束了?
母親說,二毛家的房子蓋起了?一陣無聲的空白,時間的腳像是不小心踩空了,顛倒在地上。我說,你們不曉得?說到這里我才反應(yīng)過來,母親還是不相信,在故意考我。村里修建了火車站,雖說每天客流量不大,但就這些人基本的需求,開個小賣部,帶個小旅館,生意也必定興旺。二毛是村里的精,是狼,整天呲嘴獠牙的,遇到不順眼的人不如意的事,就上去瘋咬一通,村里人見了都躲著走,有時甚至還得吃點虧。村里也有吃鋼咬鐵的強人,不服氣二毛的張狂與霸道,打斗過,被打斷了腿,最后二毛僅賠了幾個錢就把事情不了了之了。路畔的鹽灘上,誰家都不敢蓋房子,說是村上的地,土地管理局也沒下批文,即使蓋起來也是違建,要被拆除的。但二毛不怕,使出自己的瘋癲策略,不管怎么蓋起來再說,手里有沒有尚方寶劍不重要,盡管先斬后奏。母親拿這個做考題講真有點太簡單,任何人只要一進(jìn)村子,這是最明顯不過的建筑。我說,媽,別考我了,那么早你們不在家去哪里了?母親笑著說,給你說了吧,我們?nèi)ド缴习慰嗖肆?。人家都說苦菜挑拌著吃可以治百病,我和你爸是病罐子,拔回來洗干凈挑拌的就飯吃。原來是這樣,他們每天也沒事做,去爬爬山也不錯。母親責(zé)怪起我來,說,回來還不多停站會,吃了飯再走。我說,媽,其實我也不知道我今能回來,同事正好來這邊辦事,我跟著閑轉(zhuǎn),路過咱家,就下車來看看,沒想到你們不在。母親長舒口氣,說,下次回來一定要提前打招呼,我和你爸好有個準(zhǔn)備,給你做些吃的,帶到學(xué)校慢慢吃。我不自禁地點點頭,忘記了只有聲音才可以傳遞交流。
回到家沒多停留,我是有苦衷的,一個是因為同事忙著送貨,再一個即使同事不忙,我也不會多停留。不能讓他們看到我,因為我的腳上還纏裹著厚厚的紗布,若是讓他們看到,那還了得。我有過此種撕心裂肺,一次下床時,褲子口袋里新買的手機不小心碰到了床架子,我覺得碎裂的不是手機的某個地方,而是我身體的某個部位在崩塌,連碎裂的聲音我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所以,我只能不露面且要快速地離開。最害怕見面后的發(fā)問,首先,怎么受的傷,我就難以圓說,再深入地問下去,我肯定顧不得頭尾,會裸露出許多難以遮掩的傷痕。緊接著,一個難以跨越過去的問題會接踵而至,雪上加霜,在學(xué)校這樣安逸祥和、動文不動武的地方,是如何傷成這個模樣的?真到那個時候,即使我再能說謊、再會瞞天過海,也經(jīng)不住多米諾骨牌的連鎖反應(yīng),到頭來,只會使得透明膠帶包扎下的真相難堪,百口莫辯。
母親沒有看到我點頭的動作,幾十秒的無聲息,她試探地說,強娃,還在嗎?我也意識到自己點頭的徒勞與滑稽,慌忙說,在的,媽,我去忙了,完了再聊。對面也倉促地說,記住,下次回來提前說。我含糊其辭地嗯了聲就掛了電話。宿舍里悶熱的要命,其他人都上班去了,我看眼手機,五點多,他們也快回來了。他們比我過得好,無憂無慮,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上,搬運貨物時會把全身的力氣賦予到箱子的每個角落。和商販們做生意時,可以得心應(yīng)手地掌握對方的節(jié)奏。哪像我,在乎這個注意那個的,不然我也不會搞成今天這樣,三心二意必定要付出慘重的代價。我來后沒多久,他們進(jìn)行了一場激烈的上鋪之爭,問我參加不?我說,當(dāng)然參加。占據(jù)著宿舍唯一一個上鋪的中年男人說,你們問的是廢話,不問都知道,他肯定會參加的。我沒有問他為什么這么肯定地說我會參加,而問了其他人,你們?yōu)槭裁匆獱帄Z上鋪?我不相信他們有著和我一樣的想法,在短暫的相處中,我能看得出他們根本不會意識到我所意識到的那些形而上的東西。他們沒有回答我,對我不屑一顧,開始了爭奪。他們中的一個贏得了勝利。我郁悶的是,在他們歡呼雀躍后,卻主動地把上鋪讓給了中年男人。看中年男人的樣子不像是能做老大或頭領(lǐng)的人,那為什么這些粗野大咧的人會對其俯首稱臣?贏得勝利的人看我滿臉迷惑,輕蔑地說,小子,不懂得了吧,告訴你,這個世間沒有比錢更讓人著迷的東西了。我還是不解,他們從我身邊得意地走過,躺在床上玩手機、看色情片,其他人都圍聚過去,七嘴八舌地稱贊厲害,你總是有意想不到的資源。
中年男人看我無趣地坐著,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們出去走走。他徑直地走出去,看得出,他根本不擔(dān)心我會不會跟上來。事實證明,他的不擔(dān)心不荒謬。我跟著他來到一條傾倒著好多廢棄物的河邊。夜漆黑成一片,只有不遠(yuǎn)處的霓虹燈和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在敲打著這面濃郁的化不開的鼓,沉悶的音質(zhì),無數(shù)不規(guī)則的鼓點,劃出一兩聲清脆的可以炸裂的雷聲,劈裂天空,瞬間即又閉合上。我說,起風(fēng)了,要下雨了。他在風(fēng)中踱著步子,好似一片不知因何緣由飄落在地上的葉子,又被重新吹揚起來,代替了滴滴答答的雨聲。他說,不會的,這風(fēng)不是下雨的風(fēng)。我跟著他走,努力不讓自己迷失方向,被圍困黏膩在這濃稠的黑色里。我極力控制自己起伏不止的語氣,說,什么風(fēng)是下雨的風(fēng)?他悠閑地說,帶有泥土、青草、動物叫喚聲的風(fēng)是下雨的風(fēng)。我不知該怎么回答,開始思索另一個話題,準(zhǔn)備避開這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他說,看得出,你是和他們不一樣的人,你放不下十多年賺來的尊嚴(yán)。我想激動地說連說十幾個就是就是,最后一個都沒有說出。他說,我可以把上鋪讓給你,但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我說,好。不過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他說,你為什么要爭奪上鋪?
我按自己本心想的,說,地上過于喧鬧,在空中睡覺,可以沖淡白天從四面八方積聚而來的喧嘩的顏色,換個說法,就是可以關(guān)閉掉好多喧鬧的嘴巴。他站住,我沒想到他會站住,只顧蒙著頭往前走,碰撞到了他,我猛然覺得他不是一個真實的人,是一團煙霧。我碰撞到的是一團輕柔的沒有質(zhì)量的風(fēng)或空氣,但我對此沉迷不已。他說,我把上鋪讓給你。你想問什么就問吧!我說,他們?yōu)槭裁窗褎倮墓麑嵶尳o你?他說,你不該問這個用腳趾頭都能想透的問題。我不明白,我被他所說的這個簡單到用腳趾都能想透的問題給難倒了。那個獲勝者給我說,再沒有比錢美妙迷人的了,難道是?我剛想給他答案,他卻不見了,消失在了黑夜里。我奇怪,明明是我在問他問題,怎么反倒成了他問我?我明顯感覺到,他并沒有走開,就在我身邊,在黑夜的顏色里隨心所欲地變幻游玩。漆黑被稀釋成其他顏色時,我看到很多星星懸在天上,其中就有他,原來他在那里,睡在比我更高的地方。
3
我想象白紗布下傷口的愈合過程,一道被玻璃壇子砸得腫脹到無地自容時炸裂開的口子,嘭的一聲,有多少吻合的天衣無縫的肉屑會飛散出來,掉落在這個世間,再難以找回。在這樣殘缺的狀況下又是如何緩慢地粘黏在一起?我想起父親在失去鹽灘后好一段時間里的狀態(tài),每個夜里都會聽到鹽生長的聲音,他得去施肥,這樣才能長得更盛。傷口里會長出什么東西?新肉?不,那紗布和藥水豈不是擺設(shè)了嗎?肯定會有其他東西跟著肉一起長進(jìn)去,彌補上炸裂時飛出的肉。我擔(dān)心起來,生長進(jìn)去的其他東西會不會是父親口中說的鹽,傷口上也有鹽在生長,經(jīng)常說傷口上撒鹽,就得用逆向思維,越是想不到的,就越是如此。父親整夜整夜的無眠,母親急躁的不行,就千方百計地勸說,讓父親安心,放空一切,只留下睡眠。幾天的失眠,父親終于答應(yīng)下來,去嘗試著做,可失敗了。父親說,填埋掉的鹽井,被螞蟻重新搬開,里面的鹽水在不斷地噴涌,流溢到地面上。鮮活的鹽水一看有沉重的石子土壓著,怒氣就不打一處來,一鼓作氣,把上面的重量沖得輕飄起來,浮在空中,土黃色登時成了無數(shù)對雪白的翅膀。地上開闊起來,一列火車駛過來,想要在此停站,萬萬想不到這里已經(jīng)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鹽水被水泵抽上來,在噴頭里肆意地舞弄身姿,火車的車輪會落空,在鹽灘上栽跟頭,至于翻幾個骨碌才能停下,不好說。太陽是一團光芒四射的火,炙烤著濕潤的鹽灘,淡水被蒸發(fā)掉,鹽被完好地保留在土壤里,快聽,把耳屎挖盡,別錯過這神奇的聲響。父親看我傻愣著,眼珠子瞪得雪白,慨嘆說,唉,你是不是聽不到?!我老實地點點頭,父親遞給我兩個棉球,說,把這個塞進(jìn)耳朵里再聽,我心里雖然打鼓,明知棉球塞進(jìn)耳朵里更聽不見,但還是照做了。父親說,是不是清晰多了,棉球和網(wǎng)狀的樹根一樣,有過濾的作用,能把外界那些干擾性的聲音統(tǒng)統(tǒng)濾清,只剩下鹽,如雨后的玉米稈拔節(jié),生長的咯叭叭作響。我點點頭。
傷口愈合與否,我漠不關(guān)心。倒是老陳,特別關(guān)心,他打電話來催促我換藥。我不給他好言語,說,老陳,你管得也太寬了,我換不換藥管你屌事,你又不是我爹,快到你那隱蔽的房子里歡快去,沒臉沒皮的。我說這些話是有根據(jù)的。在宿舍里待不住,天氣悶熱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像個怨婦,心中積聚著無數(shù)的憋屈與不快,需要找機會發(fā)泄。可總是沒有機會,憋壓在身體里的怨氣導(dǎo)致身上起了痱子和亂七八糟的痘痘。宿舍本來就小,住六個人,好在有中年男人讓給我的上鋪,能少遭些罪。晚上,宿舍里熱到了極致,我們脫光身上的衣裳,關(guān)著燈,躺在蒸爐里,享受著一整天儲藏在房頂墻壁里的熱量。我們汗流浹背,渾身淌水,地上由于經(jīng)常灑水,曬不到太陽,潮濕的發(fā)霉。我受不住這樣的折磨,就出去散步,不涼快下來不回去。
期間和老陳碰見過很多次,不光他一個人,還拉著個盲女人,兩個人走著。我悄悄跟上去,他們進(jìn)了診所,我輕手輕腳地來到窗戶前,看到他們進(jìn)到藥架后面的一個房間里。這老陳,果然是個虛偽狡詐的老狐貍,跟我起初想的一樣,道貌岸然的老東西,年紀(jì)大了,找不到好的,就找個盲女人來,鉆在后面的房子里做什么,鬼都知道。他真是太鬼了,藥架后面還有那樣別致的洞天,打個電話要去一二里路外的田地里,沒貓膩?誰信。兩個人進(jìn)去后竟然悄無聲息,這個也算是本事,一般人肯定早就忍受不住了,惡狼一樣,鬧得盡是動靜。我蹲著沒動,一直到兩點多,房子里才有了動靜,老陳開了門,牽著盲女人出來,兩個人順著原路返回。我離開這條逼仄污臭擁擠著各樣店面的巷子,來到靜寂空曠的廣場上,坐下,仔細(xì)想,我其實和老陳一樣,不,不一樣,老陳比我強,他能突破自己,想要什么就會去爭取。女人嘛,大家都是男人,理解并懂得那種心癢的出奇難受的感覺。老陳勇敢地取得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我卻用自己的怯懦來笑話他,就像同樣被貶謫的兩個人,一個人找來唱曲的解悶,另一個其實早就想找,因怕被說三道四不敢找,看到同伴找來了反倒譏笑起來。我知道,自己這是嫉妒,老陳得到了我得不到的。再往深點說,老陳是個好人,心存善念,至于女人這檔子事,孔圣人都說,食、色、性也。具有如此學(xué)問的人都這般說了,老陳就更是沒錯。照這樣說,老陳剩下的就都是優(yōu)點了?評判一個人的好壞,真可以這般多變嗎?老陳給我看腳,不要醫(yī)藥費,接來盲女人,完事后還送回去,這都說明他是一個內(nèi)心深處有著憐憫善良的人。還有,每隔一個月他就到不遠(yuǎn)處的發(fā)廊里坐坐,出來時會拿著些小盒子。那個發(fā)廊眾所周知是什么情況,表皮不重要,重要的是內(nèi)里,有多少人進(jìn)去過,從出來后慵懶的神情,就可看出里面的內(nèi)容?,F(xiàn)在我說這個,重點不是老陳在里面做了什么,而是每次出來都會提很多盒子。他把盒子給過我,讓我拿回去吃。我當(dāng)時不敢拿,這是從發(fā)廊里拿出來的盒子,里面裝的到底是什么,我猜不透。但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接過盒子,沒等拿回宿舍,在路上就拆了,露出了廬山真面目,是普通的酸奶。老陳真是善良,去發(fā)廊里送錢不說,還幫助里面為了賺得更多錢而做微商的女孩子們銷貨,酸奶啊,保質(zhì)期短,何況在這種悶熱的天氣里。我想,老陳應(yīng)該專門買個冰箱。
說什么來什么,沒幾天老陳真買了冰箱,立在診所里的拐角。他再次催我去換藥,我說,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麻煩了。他堅決不同意,對我危言聳聽地說,現(xiàn)在正是關(guān)鍵時候,應(yīng)該多換,不然等感染了,前面所做的就功虧一簣了。我不情不愿地拖拉著步子來到診所,人不多。進(jìn)去后,老陳讓我自己找個地方坐,他把柜臺上的藥配好就來。藥配好后,他沒有徑直地向我走來,而是打開冰箱,拿出許多水果和酸奶、糕點。我驚嘆道,老陳,你發(fā)財了,買這么多吃的。老陳笑而不語,擺擺手,讓我想吃什么自個拿,他去拿給我換藥需要的東西。一顆顆葡萄、提子、櫻桃……我仿佛看到了發(fā)廊里的女孩子們,她們白嫩的皮膚,水靈的眼睛,迷人的身材,怪不得老陳冒著骨頭散架的危險都要去痛快,奧秘原來在這里??!莫說分擔(dān)銷售一些水果酸奶糕點,就是再多的其他東西也劃得來。我拿起一顆櫻桃吃,水靈晶瑩的外表讓我不舍得放在嘴里。
老陳走過來,說,吃啊,呆愣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把櫻桃放在嘴里,噙了好一陣才咬下去,那個甜,燙到了心,滲進(jìn)了骨頭縫。老陳邊給我換藥邊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雖然沒有傷到筋骨,但也比較嚴(yán)重,得好好休養(yǎng),不然往下遭病根?,F(xiàn)在不會有感覺,隨著年齡增大不適感會越來越明顯。老陳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要是可以閑著,誰愿意整天東奔西跑地干活,就算是不給家里幫補,那也得把自己養(yǎng)活住啊。我恍然想到,似乎一直沒有問過老陳的兒女怎么樣,何不借這個機會問問,也是有力的還擊,讓他切身地體會到我的處境。我說,老陳,你孩子做什么工作?老陳頭也沒往起抬,說,一兒一女,都成家了,孫子跑得呼嚕嚕。女子在縣政府,小子不爭氣,在一個私企,不好好干,經(jīng)常和妻子吵架鬧矛盾。老陳不說我都知道是因為啥,肯定是錢,不好好工作哪里來的錢,天上又沒有白掉的餡餅,就像我現(xiàn)在,一天什么也不做,誰會給我錢,住那逼仄的宿舍,每天也是要收錢的。身上的錢就快花完了,不趕緊掙點,怎么吃飯怎么生存。還和上學(xué)時伸手跟家里要?絕對不可能。
我突然覺得吃盤子里的水果是一種幸福,剛才還有的不適感瞬間消失了,老陳說,想吃就多吃點,冰箱里有很多,我給你裝些你帶走。聽了這話,我心里很不舒服,就揶揄地說,老陳,你真有錢。他說,有錢沒錢都得吃喝,不然怎么活下去。唉,我怎么又帶情緒了,人家好心好意給你吃,你卻還要譏諷人家,這樣做好嗎?我說,老陳,這些你是哪里買的,挺好吃的,我也想買點帶回家。老陳站起來,舒展下身體,說,傷口愈合的相當(dāng)好,再過不多時日就徹底好了。哦,這個,你要的話,就把冰箱里的拿走,反正我吃不完,時間一長也就不新鮮了。我說,這怎么好意思,回頭再說吧。老陳明白我的不好意思,的確,不是我不想要,囊中羞澀啊。老陳說,我給你包好,你最近要回去時來拿,別客氣。我知道他是實心給我,但我不能就這么拿著。
診所里來了看病和輸液的,趁他忙碌時,我悄悄出來。臨走時往里屋瞥了眼,我看到藥架后面的那扇門正在打開,里面有一條沉睡的美人魚,白天見不得光,只有晚上才能出來。墻壁上印出了她的模樣,好嫵媚。我的身體在不自主地膨脹與前移,腳下的臺階變了個魔術(shù),使得我絆了下,差點摔倒,我清醒過來。巷子愈發(fā)地狹窄了,不少商販在本就不寬的道路上擺攤。我東躲西避地走過,離廠子還有些距離,本想打車回去,轉(zhuǎn)念一想,還是算了,節(jié)省一點是一點。晚上還得吃飯,就算不吃飯,水也要喝一瓶,走回去最妙!
4
腳傷好后的一個月,廠里發(fā)了工資,趕上又去西北送貨,我自薦跟車。原本安排跟車的人很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到市場上買了好些吃的,跟著車就出發(fā)了。路過家時,我讓同事把車停下,好下去送東西。二毛家已經(jīng)裝修好了,院子很寬敞,停放著不少好車。村里不少年輕人買了小汽車,在火車站攬活。正是晌午,沒有火車過來,幾個人圍聚在樹蔭下打牌喝啤酒。我興沖沖地跑到大門口,門上掉著的鎖子刺破了我鼓脹脹的欣喜。本打算,把東西放下,把同事也叫上來,喝碗稀飯休息休息,現(xiàn)在看來是不可能了。大晌午他們會去哪里?坡下等著的車,容不得我猶豫和思考,我翻墻過去,把東西放在院子里,給他們打電話,母親接的。
媽,我回來了。在哪?怎么不提前說,上次不是給你說讓你提前說。你們大晌午的去哪里了?你現(xiàn)在在哪里?還在大門口?不在了,我買了些東西,給放在院子里了。哦,下次回來一定要提前說,以后不要胡亂買東西,也沒人吃,攢下錢做其他的。
到了不好的路段,顛簸加上聒噪的馬達(dá)聲,我掛斷電話。最近和母親通話,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昨天母親在電話里說,父親現(xiàn)在狂妄倒是不狂妄了,開始做些奇怪的事情,指責(zé)她這做的不好,那做的不好。我勸說和安慰母親,忍忍就好。其實,母親在說這些的時候,就已經(jīng)把全部容忍了。只不過覺得心里有一丁點的不快,要把最后一點難以包容或害怕忍不住地說給我聽,這樣對父親就能做出百分之百的退讓。我理解母親這樣做的用心。自從鹽灘被修建火車站征用后,父親就失業(yè)了,好在原先生意上的伙伴還有活干,但特別累,真是一分苦半分錢。正月是父親一年里最輕松的時間,可以放開一切去玩耍,實則也就是打打麻將罷了。清楚地記得,三年前的傍晚,父親從外面行色匆匆地回來,倒頭就睡。做飯的母親嗔怪地說,這貨是跟上催死鬼了,忙啥,像是進(jìn)來一股寒風(fēng)。父親不搭話,抱頭沉睡。母親看出其中的不對勁,說,現(xiàn)在可不敢睡,往常是不到天黑盡不回來,今天怎么回來的這么早,還一回來就睡,是不是感冒了??簧咸芍娜朔瓌酉律眢w,說,沒事,睡會就好。我們當(dāng)然期盼像父親說的那樣,但事情并沒有向著那樣的方向發(fā)展,而是走了一條崎嶇坎坷的小路,邊上都是懸崖峭壁,弄不好會有生命危險。父親說,每張麻將牌都活了,有的數(shù)指頭,有的跳舞,有的唱歌,有的喝茶,有的耍酒瘋……一片混亂,有幾個還使起了凌波微步,拿手電不停地晃,他頓時迷亂起來,看不清前面的路,撞到墻和麻將牌上,撞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好多地方,想過去得回答問題,一張麻將牌擋著一條去路,問,你說我叫什么。被撞得眩暈的他極力地睜大眼睛,使勁晃動腦袋,讓自己清醒,說,九萬。結(jié)果可想而知,父親沒有說對,被阻擋在這里。嘗試了好多次,她才過了兩張牌,離徹底通過還遠(yuǎn)。疼痛不已的父親終于承受不住了,叫喚出來。
來到省城的大醫(yī)院,做了全面的檢查,檢查的結(jié)果是父親的頭顱里長了個多余的肉塊。它很早就有了,一直潛伏著,看最近形勢大好,就理直氣壯地站了出來,在里面為所欲為。唯一的辦法就是切除此物,但這樣做會有兩種可能出現(xiàn),一種是割掉就再不生長了,做到了斬草除根;另一種是春風(fēng)吹又生,一茬頂一茬。后面的這種情況讓人打寒顫。不管怎么樣,都得割除,只有這樣父親才能輕松地生活。做完手術(shù),醫(yī)生說,檢驗的結(jié)果是良性的,回去好好休養(yǎng)即可,但從此不能干重活了。能保住父親的性命,已經(jīng)是萬幸了,怎么還會讓父親干活呢?回到家,父親在母親精心的照料下,恢復(fù)得特別好,幾乎和原先沒什么兩樣。如今,母親說父親挑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是,我回兩次家,本就是要看父親到底是怎么了?可一次都沒有見上,包括母親。我為什么不直接給父親打個電話呢?
我撥通了父親的電話,響了幾聲后,父親接起來,喂,強娃。我說,爸,在干嘛呢?父親清清嗓子,說,沒做什么,在院子里坐著。我說,你們吃飯了沒?父親說,那會就吃了,你吃沒?我說,吃過了,我媽說你最近總是挑刺。父親說,沒有的事,我就是閑著沒事,偶爾多說一半句,你媽就上綱上線,你在學(xué)校工作的怎么樣?我說,好著呢,事情也不多,都挺好的。父親一天過得確實挺無聊的,最好是能找個讓他解悶的事情做,輕松又安全。思索了半天沒有想到合適的,不是工作環(huán)境差,就是父親身體不允許。還是等完了再說,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無意中就想到了。
5
最近這段時間對老陳的診所來說,算是淡季,老陳每天除了做飯,就是到遠(yuǎn)處的田地里打電話。白天不時去發(fā)廊坐會,晚上把盲女人帶到診所藥架后面的房子里。昨天老陳給我打來電話,讓我不忙了到他那里,有話說。他能有什么話對我說,我腳也好了,難道是在給我暗示什么?是不是讓我拿點東西去,以表示對他給我看腳傷的感激。但老陳不像是這樣的人,那會是什么呢?不猜想了,等晚上吃罷飯去一趟就是了。
吃罷飯,宿舍幾個要打撲克,讓我入伙,我說一會有點急事得出去,推辭掉了。他們也沒挽留我,更沒有因為我的離去而失落掃興。他們興致勃勃地玩起來。夜越來越深,我走在路上,下班的人和我擦肩而過,再就是和我一樣去那條巷子的。這里是城中村,住著好多外來的人,老陳診所所在的那條巷子是此地的“國際一條街”,賣著人們?nèi)粘I罾镄枰膸缀跛械臇|西。老陳坐在門口,擺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熱水壺、茶壺、茶杯,看來是要和我高雅一把,想不到幾天不見,竟然玩起茶道來。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待,一點也不虛假。老陳見我過來,說,最近怎么樣?我在他對面坐下,說,還好。電壺里的水依依嗚嗚地叫喚起來,老陳說這是水對我熱烈的歡迎與問候。我說,真能扯,要是真被它問候了,我一定會被燙個半死。老陳說我不懂得其中的真意。好吧,我不懂。他開始泡茶,各個步驟看起來并不生疏,洗茶、泡茶、倒水等都挺專業(yè),以后真不敢小瞧他。我注意到他手邊放著一核桃串,就問,老陳,你要這做什么?他笑我無知,說,這是野核桃串,用來搓著解悶的。我驚喜不已,這正是消磨時間的好工具,就幾個核桃被無止境地來回數(shù),可以轉(zhuǎn)無數(shù)個圈,轉(zhuǎn)到天荒地老。父親不是說閑著沒事么,給他買一串。老陳的這次邀請,我若是沒來的話,損失可就大了。后面的聊天中,老陳說這種野核桃摸得時間長了,會變顏色,算是給它做美容了。它有生命,自然就有性格,相處的時間久了會生出感情來。
等我回到宿舍時,已經(jīng)是大半夜了,躺在床上,激動得難以入睡,拿出手機在淘寶上看,照著老陳的那串。最終選擇了一串,直接郵寄到家里,給父親一個驚喜,他肯定會喜歡。幾天后,快遞員給我打電話說沒人簽收退回來了。我趕緊給母親打電話,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沒人簽收。母親干脆地說,沒有接到快遞的短信和電話???這個理由我相信,畢竟是農(nóng)村,雖說快遞現(xiàn)在可以送到,但終究還不成熟,難免有些曲折與波瀾。我給快遞員說再送一次,這次一定有人簽收。寫了我的手機號,只要快遞一到短信就發(fā)在我手機上,我給他們打電話讓去取。繞是繞,但保險。
母親在電話中說,父親變得不像父親了,像是三歲小孩,整天說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指手畫腳不算還不停地嘟囔。說不想吃飯,大米飯里的大米都是沒骨氣的漢奸,站立不起。蔬菜是假的,模樣倒是有幾分相似,可質(zhì)地呢,吃起來和紙一樣。稀飯不是稀飯,米是孤單的堅硬的,怎么煮都煮不爛,對著他的喉嚨進(jìn)行攻擊與報復(fù)。水喝不成,稠黏得讓人惡心,沒有一點清涼可口的感覺。即使燒開,也還有一股子的咸酸味。晚上睡覺總覺得下面有力量在膨脹,中間是空的,就四周有幾根柱子,床板系在幾根繩子上,繩子在一圈圈地變細(xì),心提到了嗓子眼。走在路上,太吵鬧,聲音單一乏味,過來過去就那么幾個音節(jié)。干脆戴上耳塞,拒絕一切聲音的傳入。吃罷飯就蹲在院子里拿根筷子和螞蟻玩耍。他說,他是上天,主宰著地上的一切,一只只螞蟻的跑動是沒有意義的徒勞,我想要誰死或擋住誰的去路,關(guān)在哪里,都得聽我的。它們想避免即將來臨的災(zāi)難也可以,條件是要帶他到蟻洞里參觀一圈,最好能給他也分一間房子,因為從里面說不準(zhǔn)能通向另一個世界??晌浵亗円步苹?,不守信用,答應(yīng)好的事情說變就變,把他扔棄在一個廢棄的洞穴里,他該如何是好,怎么出去,是個問題。無奈,只能靠在墻上,坐著,等待路過的螞蟻,然后跟著出去。誰想沒留神就睡過去了,夢中,下著小雨,滋潤著大地,他的身體也在其中,不一會,他感到身體里有好多碎小的力量在蠕動,要突破皮膚,努出新芽,嫩綠嫩綠的,看著就可人。但這也有諸多的不便,新芽會長大,枝葉肥碩起來,變長變寬,把他當(dāng)作了依靠纏繞起來,脖子勒得喘不過氣來。臉色在變得青紫,這對他來說是巨大的挑戰(zhàn),若是熬不過去,那就完了。他不想去外面逛,聽見聲音就頭疼,看見滿世界的水泥鋼鐵就心煩,還是待在家里為好,院子里也能玩得開。母親說像這樣的事情是數(shù)不勝數(shù),一天光是管這個都管不過來。我說,媽,不行把我爸帶到省城的醫(yī)院來看看。母親說,那是心病,吃藥打針不管事的??磥砦屹I的野核桃串得催促下了,盡快送去,刻不容緩,因為父親迫切地需要。
掛掉電話后,我問了快遞的人工服務(wù),說大概三天后能到。到了第三天頭上,快遞員發(fā)來短信。我沒管,我知道只要按上面的地址送,就一定能送到,他們這次會簽收的。一陣電話鈴響,生號,我本不打算接,卻又想起剛才快遞短信的事,萬一是這個事情呢,就接起來。對方說,你好,我是送快遞的,快來取你的快遞,家里還是沒人,我在大門外面。我說,你確定家里沒人?對面焦急地說,當(dāng)然,大門上掛著鎖子。怪事了,怎么總是沒有人,我回去兩次都不在家,現(xiàn)在是中午十點多,正是做飯時間,人去哪里了?我讓快遞員稍微等待下,我叫人來取。撥通母親的手機,母親的回答是,他們在街上的三包家串門,現(xiàn)在就過去取,讓我不用管了。快遞果然沒有再給我打電話,我查物流,已經(jīng)簽收了。
我數(shù)了下給父親買的野核桃串,共九個野核桃。我相信這對父親肯定有幫助。
6
老陳再次邀請我到他診所喝茶,說心里煩悶,想和我聊聊,也是,他一個人在外面不容易,只要一忙起來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洗衣服收拾房子都要他自己做。我倒是想在他忙不開時幫他一把,無奈我不懂醫(yī)術(sh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忙得焦頭爛額。
診所今天沒有病人,冷清了不少,想起每次來幾乎都是人滿為患,此刻的寬敞與安靜反倒有幾分不適應(yīng),總是覺得少了什么。老陳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清靜下來是應(yīng)該的,人要是不停地生病那還了得,健康才是正道。我敬佩老陳所具有的職業(yè)道德,對待每一個來看病的人都給予無微不至的診斷與治療,從心底里祈求大家健康。電壺里的水沸騰了,他把茶葉放進(jìn)茶壺,沖上燒開的水,茶葉一片片地浮上來,幾十秒后,不少沉降下去。桌子上的水,四處流溢開來,匯聚到凹槽里,一條線地掉落,摔碎在地板上。我接過他手中的茶壺,給我倒上,他剛準(zhǔn)備說以茶代酒,敬……桌子上的手機振動的直跳。他放下手里的茶杯,看著手機,在猶豫要不要接,在他的腦海里已經(jīng)打斗成了一團。拿剪刀剪,非但剪不斷理還亂。他接起來,喂了一聲。諾基亞的質(zhì)量就是好,我都聽得清清楚楚,可老陳卻一遍又一遍地說,聽不清楚,估計是信號不穩(wěn)定。老陳慌亂地掛斷,惆悵起來,他很焦慮,說,這可怎么辦呢。我說,老陳,兒女來看你是多么好的事情啊,你怎么顯得這樣狼狽不堪。我聽到的電話內(nèi)容是,我們來看你了,現(xiàn)在正在來的路上。本來先回的家,你們卻不在,鄰居們說你到城里給我媽看病去了。老陳眼看瞞我不住,就直截了當(dāng)?shù)貙ξ艺f,小董,這次你要幫我,不然會有很多麻煩事情。老陳人不壞,就是喜歡每周吃點葷腥和野味。把診所經(jīng)營的也不賴,全憑他的精細(xì)認(rèn)真與吃苦。老頭不容易,最重要的是,我想到了已經(jīng)許久未見面的父親。
好的,老陳,我?guī)湍恪N叶似鸩?,喝了一口,清而不淡,香味從喉嚨里一個骨碌翻滾下去。老陳站起來,脫下他的工作服,遞給我,說,你先把這個穿上。這是要我扮醫(yī)生啊,有這個必要嗎?這算什么?與他兒女回來有什么關(guān)系?腦子里的疑問在漫天飛,我得沉住氣,相信等疑問聚集到一定數(shù)量時,到時候老陳自己會逐個做解答。我穿上他遞來的工作服,別說,挺合身的,老陳笑著夸贊道,小董,你做這個醫(yī)生比我更合適。示意我坐下,說,從現(xiàn)在開始,要記住,你就是這個診所的主人,一會我的孩子們問什么,你就說我是來看病的,還有……沒等老陳說完,外面就有小車停下,門里進(jìn)來五六個人,老陳高興地迎上去,說,你看你們,來也不提前說,搞這樣的突然襲擊,我和你媽不在家,來城里看病,給你們做不上口飯吃。我得配合老陳,讓來的人隨便坐,去冰箱里拿吃的招待他們,老陳給我使眼色,我不懂其中的意思,難道是我配合的不好?不會的,我已經(jīng)顯示出了我是這里的主人的意思了,還要怎么樣?要怪只能怪他自己,非要說帶妻子出來看病,這么長時間我哪里見過他妻子,這個謊說的有些過頭了,太大,難以自圓其說,總不能讓我大變活人吧。我不管這些,只要我把水果拿出來洗好放在桌子上,就可徹底表明,這個診所就是我開的,我是這里的主人。我把水果放在盤子里,到水池前沖洗了幾遍,放桌子上,說,你們吃點水果,到了這里別客氣。孩子們先撲過來,拿起盤子里的草莓,盯著上面的標(biāo)簽看,說,爺爺,咱家的水果怎么在這里?一句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女兒也好奇地說,爸,這不是我給您郵寄的水果嗎?這時我才懂得了老陳剛剛給我使眼色的意思,可一切都晚了。身體里的血液在沸騰,直往臉上涌,還是老陳替我解的圍,對孫子們說,是啊,為什么在這里呢?孩子們,是爺爺和你小董叔叔關(guān)系好,他給你們的奶奶專心地看病,所以爺爺就把這些拿來給你們小董叔叔吃,你們說可不可以?孩子們認(rèn)真地點點頭。我松了口氣,可還沒等換口氣上來,擔(dān)心的事情來了,兒子說,爸,我媽呢?是啊,終于要露餡了,這個總不能再說什么道理了吧。老陳看我寫滿愁苦的臉,從容地走過來,捏捏我的肩膀,說,還是得感謝小董醫(yī)生。我說不出話來,沉默成了此刻對他最好的配合,臉上憋擠出尷尬的笑容,搖擺著雙手,意思太客氣了或承受不起。我和房子里的所有人都睜大眼睛,看老陳如何大變活人。老陳走到藥架前,按了一下什么,一道門出現(xiàn)了,說,你們看小董醫(yī)生多么用心良苦,為了你媽每次來能安靜地休息,就把你媽安排到了他住的地方。我傻眼了,知道有這么個地方,卻不知道原來是這個用途,卻想成那樣,真是不該??衫详惷客頎恳粋€盲女人進(jìn)去做什么呢,老陳緊接著就做了回答,說,小董醫(yī)生介紹了這里最好的按摩推拿師,每次他給治療后,都會請來給你媽按按,說這樣恢復(fù)的可能性比較大。我從入口處看到里面,床上躺著一個女人,氣色確實不錯。他們聽了父親的這么一番言說,對我不住地表達(dá)謝意,臨走時,硬給我放下一千塊錢,說,一點心意,請收下。我怎么都推辭不掉,老陳說,小董,收下吧,這是你該得的,你爸媽也不容易,這算是他們對你爸媽的問候,你回家時買點東西給他們。我收下了,想等他們走了我再給老陳。
看著小車消失在巷子盡頭,老陳看我累得滿頭大汗,說,冰箱里有西瓜。我吃著西瓜,有滿肚子的話要說,卻又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說起。老陳說,多吃幾塊,不是太冰,不過剛好。我看著紅艷艷的西瓜瓤,像小時候那樣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生怕姐姐吃得快,把剩下的吃了。這時他們就會勸說,吃慢點,多著呢,我們不愛吃,就你們兩個。我的眼睛酸澀起來,窗戶掉在了房子里,在地上懶洋洋地坐著臥著,一抹金燦燦的陽光站了起來,跑進(jìn)我的眼睛。我看到正蹲在地上吃飯的父親,在灶火前來回走動著忙碌的母親,電視開著,狗兒在地上打滾,累了就臥在父親腳邊,仰著頭看父親,父親不時給喂上一塊土豆或一片面片。咣當(dāng)一聲,一切都消失了,陷入了一片黑暗。我著急,他們?nèi)チ四睦?,我隱約看到家里的院子,卻怎么也走不到跟前,一次次地錯過。啪,一滴眼淚掉在了桌子上,老陳遞來一張紙巾,說,小董,多回家走走,看看老人們到底過得怎么樣。我懂老陳話語里的意思。
那天我們聊到很晚才停當(dāng),我問老陳,為什么要這樣做?老陳嘆口氣,玩笑地說,孩子們過得不容易,做父母的不給他們幫補就算了,怎么還能去給他們加負(fù)擔(dān)。我們能動彈,就偷偷出來做點事情,養(yǎng)活自己,若是有結(jié)余,還能給他們幫襯幫襯。我說,這樣他們一問老家的鄰居們不就全都知道了嗎?老陳說,這個好辦,村里現(xiàn)在沒幾個人,我給他們都安頓好了,如果我孩子們回來問,就說去城里看病了。這樣自然就圓成過去了。他們知道他們的母親怎么樣,得常去城里治療。眼前的老陳讓我肅然起敬,我說,老陳,最后問你一個問題,快遞是怎么處理的?老陳說,他們一般給郵寄到城里,這里有我們村一女娃在發(fā)廊工作,她經(jīng)?;卮迳?,他們就拜托女娃,每次回去前知會一聲,然后提前郵寄,趕上女娃回家的日子郵寄到,順便給我們帶回去。我來到這里后,每次自己去女娃那里取,給女娃安頓說他們?nèi)羰菃柶鹁驼f給帶回去了。人家女娃也愿意,每次回家?guī)н@么多東西怪累的。老陳的手撫摸著野核桃串,核桃被數(shù)過來數(shù)過去,我說,老陳,這個是不是磨圓磨光滑就好了。老陳邊撫摸邊說,我也不大懂這個,但就我個人來說,這是磨不圓磨不光滑的,原先的紋路溝壑永遠(yuǎn)會在,若是真有一天圓了光滑了,那也就意味著它不存在了。我贊同老陳說的,給父親郵寄回去的是九個野核桃串連起來的,不知父親用的怎么樣?
7
夜里下起了雨,終于可以把炎熱潑滅,我好像聽到了炎熱嗶嗶叭叭的掙扎聲,躺在床鋪上的我身體躁動起來,我要出去,到雨里狂奔。自大學(xué)畢業(yè)以來,一直在尋找一份合適穩(wěn)定的工作,但都不如意,最后只能勉強來這里搬運派送調(diào)料。每次回家我都要把自己吹噓一番,說在外面吃的好、喝的好、睡的好。他們聽了很開心,兒子有出息,在高校工作,教書育人,多么神圣的職業(yè)。
在雨中跑累了,就坐在拐角處歇息,沒有幾個人愿意淋雨,整條街道靜悄悄的。我撥通家里的電話,是母親接的。母親說,父親自從拿到我郵寄回來的核桃串,見天把玩,各方面好多了,空閑時間也去街道廣場上轉(zhuǎn),飯一頓吃一大碗不說,還能喝多半碗稀飯,常念叨你,他心情好。母親說了很多,我聽進(jìn)去的卻很少,耳朵里流進(jìn)了雨水和眼淚,澆濕了耳膜,收集進(jìn)來的聲音浸泡在其中,難以掙脫黏膩的潮濕。家鄉(xiāng)在黃土高原上,一下雨,滿世界的泥土香,如果下得久,地面吸收不過來,人走在上面,吧唧吧唧,能沾一腳的黃泥,黏性大,使勁晃動腿,任憑使出多大力氣,搖晃的頻率再快,都甩不掉。我看見父親站在雨中對我笑,乍一看,他確實很開心,但他騙不了我,笑容里有太多的掩飾與雜質(zhì)。他笑著,我哭著,他笑得越大聲,我就哭得越大聲。
父親生氣地說,強娃,這是做什么?
我哭著說,我就是看不慣你這樣笑,爸,我要哭我要搗亂。
父親攥著野核桃串,不停地轉(zhuǎn)動,說,別搗亂了,該做什么做什么去。我和你媽都挺好的,你努力,我們也努力。
我想說自己在外面混得多么的好,他們在家只要好好享受的話語,嘴巴卻失去了張合的力量,只好無聲地抽泣,越哭越想哭。
父親走過來,湊到我耳邊,說,別哭了,爸告訴你個秘密,我手里撫摸的不是野核桃串,是九個不圓。說完,迎著降下的夜色,向著已經(jīng)熱鬧非凡的廣場走去,彎曲的身體融化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