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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兒燕兒吱吱

      2018-10-20 10:57:14王選
      文學港 2018年7期
      關鍵詞:貴子老伴

      王選

      燕兒燕兒吱吱,不吃你的糜子。

      不吃你的糜子,只借你的房子。

      只借你的房子,想抱一窩兒子。

      ——兒歌

      寧可青龍高萬丈,不叫白虎抬起頭;活人不要見閻王,住房不要住南房。

      啥意思?

      相院廓,你是不知道,講究得很。一要向陽避風,也就是坐北朝南,有啥好處呢?避北風,太陽照的時辰長,向陽門第春來早嘛。二要利水路通,這個好理解。三要近地近水,離的田地近,離的水源近,人種地、吃水,方便。

      有道理。

      當然,還有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這么另外一個說辭。

      講來聽聽。

      這其中青龍、白虎、玄武指的是山脈,朱雀是指流水,蓋房子也要背山面水,其中這背山玄武越是高大厚實越好,這背山要比左側的青龍高,左側的青龍要比右側的白虎高,知道吧?這樣的地方,就像一把太師椅,坐上去,人財兩旺。

      還有這說法?

      哎呀,趙老師,你好歹也是個教授,還曉不得這點風水上的皮毛?我給你說,這青龍一定要比白虎高,青龍是男人,白虎是女人,白虎高的話,家里女人當家,男人受氣,不好。

      那你就給我看個青龍壓住白虎的,看能不能把我們家怕老婆的門風轉過來。

      沒問題,你放心,我走藝多少年了,這點水平還是有的。

      那就好,來來來,貴子,敬你一個。

      谷雨剛過,落了一層薄雨,秦源罩在朦朦朧朧的綠意里。趙世杰和趙貴子,兩個小時候穿開襠褲、和尿尿泥的老頭,盤腿坐在趙世杰弟弟趙世平家的后院偏房里,喝著趙世杰買的九十元一瓶的世紀金輝,抽著十六元一包的黑蘭州,說著辦院蓋房的事。風水趙貴子是趙世杰專門請來的。下午,趙貴子本來要去洋芋地里鋤地,苦苣都快把洋芋苗淹死了。趙世杰進了院,來請趙貴子去他那里坐一坐,敘敘舊。趙貴子受寵若驚,他壓根沒想到西秦嶺一帶名頭不小的趙世杰趙教授會登上他的門,請他敘舊。他摸了一把額頭上皺紋里汗水和灰塵混合的泥漿,放下鋤頭,一邊用破藍帽子拍打著褲管上的土,一邊跟著趙世杰走了。

      酒過三巡,他們一直聊著小時候的事,都是舊的發(fā)黃的往事。過了六巡,趙世杰才說出了請趙貴子來的本意,是想請他給他和老伴看個蓋房的地方,準備在秦源頤養(yǎng)天年,安度余生,等死了也準備土葬在這山尖上,落葉歸根。趙貴子把一口胡蘿卜絲夾了三筷子,也沒喂進嘴里。他索性一手夾著筷子一手盛著,捂進了嘴。他嚼著胡蘿卜絲,依依呀呀滿口應允著,說,咱老弟兄,還用得著客氣嘛,我也沒啥本事,就會看個地方,你能叫我看,也實是抬舉我了。

      其實,趙貴子這幾年基本不看風水了。他對外人說,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歇了。還說一個人一輩子干啥事,不能太滿,滿是盈,盈則虧,看風水也一樣,到時候,就該收手了。其實,他不走藝的原因,他最清楚。有一年,給董村一戶有錢人家看墳地,選了一塊,說是這地方牽了墳之后,保證三年內兒子考上大學,男人日進斗金,全家安康如意。他光看了這一次,就收了三千元的盤纏。但在隨后的三年里,那戶人家的兒子非但沒有考上大學反而成了賊被派出所提走了,男人非但沒有發(fā)財還生意虧本賠了個一塌糊涂,家里非但沒有平安反而女人進城時被車碰成了植物人。這事傳出去后,趙貴子的手藝就受到了整個西秦嶺人的質疑,最后被冷落遺忘,成了過了氣的風水。當然,這些,大半輩子都在西安的趙世杰不知道,在他心里,趙貴子依舊是個道行很深的風水。

      一場酒后的第三天,趙貴子就給趙世杰在村口的一個崖下面相了一個新院址。那地方看著實在不錯,有玄武,一座崖,有青龍、白虎,青龍還騎在白虎脊背上,最重要的是還有一條玄武,雖然早已干枯,但在少雨干旱的西秦嶺,已實屬不易了。趙世杰對這個地方也很滿意。

      選了院址,趙貴子掰著指頭算了通行大利的日子。小滿當天,就能動土了。

      趙世杰是真的要和老伴在秦源安家落戶、度過余生了。

      這個在外四十多年的人,回來了。四十多年前,十八歲的趙世杰作為西秦嶺地區(qū)最早的大學生之一,考上了西安一所大學,后來留校任教,娶妻生子,改變了祖輩為農的狀況,一躍成為城里人。在當時,大家一致認為趙世杰是秦源這鬼不下蛋的地方飛出去的一只金鳳凰,這肯定是他們家祖墳埋得好,或者是墳頭上長了一根不一樣的蒿。趙世杰兄妹四人,他排行老小。兩個姐姐,嫁在外鄉(xiāng),大姐因病早早去世了,二姐中過風,不能動彈。三哥趙世平,在家務農,兼著村里的文書。

      趙世杰在西安定居之后,就很少回秦源了,三兩年也難得回來一次。對秦源人來說,趙世杰早已不是村里人了,這里的婚嫁喪娶等集體事務他也沒有參與,大家也早已忘了他和秦源之間的牽扯。只是偶爾說起,才想起他是秦源這塊土皮上滾爬大的,這里的山水養(yǎng)活了他。

      當人們徹底忘了他的時候,某個中午,沒有風,陽光透明地罩在土路上,趙世杰和老婆在兒子的陪送之下回來了。他真有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坐著兒子的寶馬,穿著千把元的衣裳,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進村了。他逢人便問好、發(fā)煙,拉著一雙雙瘦干的手,推心置腹地聊幾句。他常想起少小離家老大回這首詩,在肚子反復默念著,感慨頗多。

      回老家秦源,一開始,是老婆提議的。但當時,也僅是茶余飯后的一次閑聊而已,可趙世杰卻記在了村里。他覺得是該回去了,他深知,樹高千丈,葉落歸根。他首先想到的是生活環(huán)境,在西安,人多、車多、事情多,干什么都得拼命、都得爭搶。一睜眼,就看到滿世界浩浩蕩蕩的人群,就聽見各種機器聲嘶力竭的轟鳴,就疲于應付各種人事、逢場偽裝各種把戲。隨著年歲漸高,他開始懼怕看見密密麻麻的人,開始懼怕聽見鋼鐵撕裂的聲音,開始懼怕在人面前把自己偽裝成一頭蒜。他就想活得清閑一點,自由一點,安靜一點。當然,還有,吃的,看著大小超市,物種豐富,滿目琳瑯,可大多是添加劑、勾兌劑整出來的化學品,安全毫無保障,跟吃垃圾沒有多大區(qū)別。喝的,隔三岔五停水,這也罷了,水還未必安全衛(wèi)生,他聞到水里漂白粉的味道就惡心不止。吸的,全是尾氣和霧霾,整個嗓子總是跟掛著一層破棉絮一樣吃力,吐不出來,吸不進去。就連死了,還要燒成灰,裝在兩巴掌大的盒子里,花幾十萬買塊案板大的地,跟一堆陌生鬼擁擠在一起,成天吵吵嚷嚷。他常常到處宣布:城市,讓生活更糟糕。

      當然,除了上面糟糕的生活環(huán)境,他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衣錦還鄉(xiāng),榮歸故里。他是受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人,覺得像他這樣的人,一輩子在外,功成名就,老了,不回到故鄉(xiāng),背著一身名,有何用處?再說,他還是擦了胭粉進棺材——死愛面子的人,他不回來,面子誰給?

      另外,他的理想生活,是陶淵明式的,有一方小院,養(yǎng)三兩只母雞,種半院花草,辟一塊菜地,伺弄一只畫眉,看花退殘紅,看青杏漸黃,看麥子收了落霜,看玉米上架柿子紅了,麻雀在遠方歌唱,看天光昏暗,流年緩慢,白雪蓋了南山。

      他也想自己的故鄉(xiāng),尤其是這兩年,老是夢見,那些人和事,全是童年時期的,放牛、背糞、吃野果、走親戚、看舅婆、爬梨樹,還有坐在院角劈柴的父親、補褲腿的母親,越來越逼真,像從腦袋里走出來的一樣。夢著,夢著,就醒了。那些美好的事情被一瞬間剪短,他依舊睡在異鄉(xiāng),何時還鄉(xiāng)啊?他真的想故鄉(xiāng)了。

      就這么著,秦源出的人物——趙世杰回來了。

      蓋房的日子,敲定了。小滿動土,但沒有破木、上梁的儀式。趙世杰把修房的事,委托給三哥趙世平,趙世平找了工程隊,全部承包出去了,不管吃住,最后五間房,蓋好后一次性結賬十二萬。新房,是平頂,用磚頭和水泥,一層層砌起來,上面打個水泥頂。在秦源,房子大多是土坯和磚混的,這還托了2008年5·12地震的福,政府有災后重建補助款,大家把牙一咬,借錢、貸款,蓋起了新房。可新房都是馬鞍架,就連一坡水也少。按秦源老風俗,動土百日后,還要退土,向太歲他老人家匯報一下,懇請諸神莫要為難,給予方便。隨后便是很隆重的上梁了。上梁,得擇吉日,收集五色雜糧,裝于紅布袋內,懸掛正梁中間,焚香祭奠。當然,放鞭炮、貼對聯(lián),是不可少的。對聯(lián)上書“周公卜定三基地,魯班造就五福門”,橫額,“上梁大吉”。隨后,就是按部就班的修建,等著圓工、入煙了。

      趙世杰蓋平房,他想著,首先是洋氣,看著耍人,這與他的身份就相符了。屋頂四周帶著酒紅色邊沿,墻上貼著白瓷磚,不比那些磚木的,一看就老舊保守沒品位。其次是,平頂房好收拾、好打理。基本是個水泥盒子,不見土。他們是城里人,最怕土了。三是村里還沒有像樣的平房,他蓋起后,就是鶴立雞群,首屈一指。四是省事,承包出去,自己不用操心,也不用備木料,他們愛咋蓋就咋蓋,到時候一手驗貨,一手交錢,簡單得很。

      四個月后,房子蓋起了,氣派得很。雪白的墻壁,橫在村里,像一只天鵝起舞在驢群里。

      新宅落成,趙世杰請趙貴子又給他掐了一指頭,八月初六,大吉大利,宜搬遷。趙世杰就在這一天搬進了新房,也從這一天起,他宣告,自己現(xiàn)在再一次真正成秦源人了。安家落戶,他安了家,就算落了戶。搬進去的那天,他請了村里對路的親朋來入煙,攘踏新房。在村里人的指撥下,趙世杰的女人把柴米油鹽和鍋鍋灶灶端進廚房,安頓好灶爺,燒了一鍋開水,供了香火,放鞭炮安神。按老風俗,趙世杰還要抱一盆冒煙的火,老伴還要抱一頭小豬,拍打著,讓豬哼叫,并提一壺水,在新屋燒開,才算入煙了。老風俗,懂的人不多,趙世杰是新派人,自然是不會端盆抱豬了,只是燒了一壺水。然后就用煙酒糖茶招待來人。人們面紅耳赤、大聲劃拳、大口喝酒,慶祝趙世杰的歸來。趙世杰雙眼迷離,醉醉醺醺,心滿意足地接受著人們的贊揚和奉承。

      蓋了房,入了煙,日子開始按部就班進入常軌了。

      每天早晨,趙世杰和老伴還保持著在城里的習慣,起來跑步。他們換上運動服,登上白球鞋,沿青泥梁一路小跑。他們和拾糞的、耕地的、磨面的、背柴的、割草的人打著招呼,向青草和鳥鳴深處跑去。秦源人是難以理解這種行為的,有那工夫,還不如倒頭在炕上睡一覺,或者拾一泡糞割一捆草撿一根柴。把大清早那么好的光景和精力浪費在路上,實在是可惜啊。一開始,人們還絮絮叨叨,看著稀罕,后來也就習以為常了。畢竟他們兩口子是村里的閑人,又沒種地沒養(yǎng)牲口還有錢花,把一天的精力不跑掉,憋死了咋辦?

      除了跑步,他們還刷牙,早晚一次,蹲在門口,口吐白沫。也洗頭發(fā),白泡沫在頭發(fā)上跳動著,噼里啪啦破碎著,洗頭膏的香味籠罩了整個院子。每天洗腳,清凌凌一盆水,洗不下來一點垢甲,也要洗老半天,最后把清的能撈出月亮的水,嘩啦一聲潑掉了。在秦源,像他們這個年齡的老人,基本是不刷牙、不洗頭、不洗腳的,即便洗刷,也是大雨洗頭、露水洗腳。人們才舍不得花幾個錢買什么牙刷牙膏洗頭膏呢,也舍不得用多半盆水洗腳板。

      跑完步,趙世杰兩口子就開始吃早餐。秦源人,早餐,多是半片干饃饃,幾盅罐罐茶。他們吃的精細,雞蛋、牛奶,還有油餅,有時喝豆?jié){機現(xiàn)磨的豆?jié){。吃畢早飯,他們要么看會電視,要么滿村子轉轉。反正他們不像秦源其他人,整天忙于推不完的光陰,他們背搭著手,東走走,西瞅瞅?;蛘叱隽藮|家門,進了西家門,閑聊幾句,問問人家的人口、收入、娃娃的學習等,也總是帶著一種旁觀者的、高高在上的口氣。不過秦源人憨厚、老實,夾雜著自卑和對城里人天生的敬重和善意,總是殷勤地招呼著趙世杰兩口子,積極地回答著他們的詢問,端茶倒水,留著中午吃飯。臨出門離開時,還不忘給他們送一把韭菜、半籃洋芋、一捆粉條、一兜葵花。

      午飯,一般是面條。吃畢,睡覺。下午,去外面山坡上溜溜。趙世杰穿著白襯衣,入進褲腰,一副干部模樣,領著燙發(fā)頭、涂脂粉的老伴,指指這山頭,看看那坡地,說著過去的事情。有時候,看著不順眼或者不對路的事,就去村支書趙喜來家,以大學教授的身份和口氣,把趙喜來訓斥一番,氣呼呼地走了。偶爾也去學校,在幾間藍頂活動彩鋼房里,翻看孩子們的作業(yè),點評著字的好歹,也和校長閑聊幾句,說說自己所認為的教育理念。村里的紅白喜事,大家都會前來邀請,他們也隨份子,也吃席喝酒。其他集體事務,趙世杰也參與,畢竟自己也是個教授,是個人物,他的意見,大家多少還聽。偶爾有時候,也會挽起袖子親自上陣指揮,真像個沒退休的干部。當然,有些話,多少還是說不到地方,有些事指揮不到點上,畢竟中國鄉(xiāng)村是人情社會,風俗習慣、道德評判有自己獨特的體系,不是任何條條框框性的東西所能約束的。趙世杰在外一輩子,雖然有鄉(xiāng)村生活的基礎,但多少年過去了,有些人情世故早已發(fā)生了變化,大學里的那一套也在這里吃不開。

      晚上,吃米飯。飯后,別無他事,看電視。

      日子就這樣,簡單、安閑、舒適、乏味、無聊地過著。一天天,一月月。除了依舊保持著城市人的某些生活習性外,他們真把自己當秦源人了。

      他們想著,這樣單調、平淡的日子會一直推下去,推到他們去世,入土為安,化成秦源的泥。然而,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隨著時間的推移,生活中的一些不便就慢慢顯現(xiàn)出來了,而這種不便,也開始影響著他們的生活。

      首先是沒地方洗澡。趙世杰的老伴有潔癖,在西安時,幾乎每晚上一洗,就算落一點浮塵,也要鉆進澡堂子,一個小時不出來。她常說,楊貴妃,美不美?那是人家在華清池洗出來的??墒窃谇卦?,刷牙洗頭泡腳完全可以,但洗澡就沒這個條件了。秦源的老人大多一輩子沒洗過一次澡,洗也是雨水和汗水,或者泥土和西北風。村里沒有澡堂,祖祖輩輩就沒有。她家里也沒有浴室,當時修房時沒想到。沒法洗澡,趙世杰的老伴就感覺渾身不自在,隔三岔五在趙世杰耳邊叨叨叨,聽得趙世杰咧嘴。

      當然,洗澡,得有水。秦源人,吃的是井水。下雨天,在院子四角綁定一塊塑料布,雨水落下來,流進窖里,儲存著,平時吃。這已經很好了,以前,秦源人吃水要人挑驢馱,天旱的話,一天守不滿一桶水。趙世杰家里沒有水窖,吃水,有時趙世平給他們背幾壺,倒進缸,攢著吃。有時提鄰居家的。所以,趙世杰兩口子,吃水,多多少少也是個問題。老讓上了年齡的三哥背水,也不好意思,要是掙下個病,咋辦?去鄰居家提,鄰居雖然明不說什么,但心底里也想,我們冒著雨淋成狗,掛塑料布,洗水池子,儲一點水,你們提著桶三番五次來要,真是拾便宜。

      水不方便,生活就不方便了。洗澡,嗐!想都別想了。

      秦源人,頓頓漿水面。漿水面,兩根蔥,一顆洋芋,半把香菜,就是所有食材。蔥熗漿水,漿水翻白花,就好了。切成丁的洋芋,進鍋,熟透,撈出來。下面。面熟,撈碗里,放洋芋,澆漿水,撒香菜,就可以狼吞虎咽了。秦源人平時很少吃菜,有菜,也是玉米行里套種的,不是辣椒白菜,就是白菜辣椒,大不了添幾根刀豆??哨w世杰兩口子是城里來的,要吃菜。吃菜,自己沒種,就得去鎮(zhèn)子上買。

      村里有一個商店,東西不多,以油鹽醬醋、白紙鞭炮、香煙白酒為主,其余的,就沒有了。要買東西,就得趕集。以前,趕集基本都是兩個腳板走,十來里路,一來一去近三十里。現(xiàn)在,倒是有了三輪車。三六九,逢集日,早上九點,人們提著空化肥袋,坐在車斗里,擠一堆,在三輪車突突突的叫聲里,去了鎮(zhèn)子上。趙世杰的老伴也擠在人堆里。趙世杰不喜歡去趕集,只有打發(fā)老伴去。老伴也不想去。她覺得自己好歹也是城里人,怎么能和這些滿身灰土、滿臉黝黑、渾身散發(fā)著驢糞味的鄉(xiāng)民們擠在一起?再說她在城里也是常常坐小轎車,再不行也是坐公交的人,怎么能坐顛三倒四、塵土飛揚的三輪車?還有她在城里也是常常逛大商廈、東西應有盡有隨著性子買的人,怎么能在擁擠嘈雜的街道上和鄉(xiāng)民們?yōu)榱艘粋€胡蘿卜討價還價?可沒辦法,在秦源,要把日子調理得舒坦些,只有去集上。

      每次趕集回來,老伴涂過油的卷發(fā)頭上,總是落一層土,好似驢糞蛋上落了霜。她低垂著眼皮,嘴里叨叨著,罵著鬼不下蛋、窮得要死、生活不便的秦源村,也罵趙世杰。

      當然,趕集,坐三輪,并不是所有的時候。天下雨,或者三輪車的主人有事,不去集上。那就只有步行著去趕集了。趙世杰的老伴,城里人,嬌貴慣了,才不會走三十里路,背著東西趕集去的。所以,他們就只有吃剩菜或者頓頓面條了。每當下雨天,趙世杰吃著寡淡的面條,看著老伴皺成核桃皮的臉,心里就煩透了。老伴還在耳邊叨叨著,說著各種城里的好,鄉(xiāng)里的糟糕。最后怪怨趙世杰,西安的樓房里呆著,不舒服,非要跑著破山溝里活受罪,簡直腦子出了毛病。她在廚房把鍋碗磕碰得哐當響,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屋外的秋雨,毫無休止地下著,像被上天忘關的水龍頭一樣。

      趙世杰坐在炕上,屋里冷冷清清。七十歲的人,一到秋天,骨頭就先冷起了。在秦源,他需要一把火,烤著。秦源的老人,開始用隔年的樹葉在燒炕,烘烤骨骼。趙世杰不會填炕,他在電熱毯上縮成一堆,吸收著稀薄的溫度。他想到了不遠的冬天,秦源的寒冷鋪天蓋地而來,他們如何經受得住。在秦源,沒有一坨燙熟屁股的好炕,是難以過冬的,而他們沒有。再說,一場大雪,封了山川,十天半月,出不來門,他們是沒有存糧的人,到時候吃什么、喝什么?在秦源,日子都是實實在在攤在眼前,等著人拾掇的。一想到這些,趙世杰就無所適從了。他一邊忍受著老伴日漸繁密的抱怨,一邊想著生活中的諸多不便和苦悶,屋外的雨又厚了一層,扎起了準備下十天半月的架勢。黑云繞窗,難以消弭。

      當然,除了物質方面的麻煩,隨著日子的推移,趙世杰感覺到,他雖然人在秦源安了家,可心里,依然把自己當作城里人,老覺得自己是一個過客或者寄居者。他在西安生活慣了,似乎根在那里的水泥鋼筋里扎了進去,現(xiàn)在要拔出來,在秦源貧瘠的黃土上再扎根,已沒有那個精力,也不服水土了。他做事、和村里人閑聊也總是帶著一種城里人的語調,帶著大學教授的語調,喜歡發(fā)一通議論,喜歡指手畫腳,漸漸的時間一長,他覺得自己有點像過了春的大白菜——不吃香了。他難以融入村莊,即便自己使再大的力氣,也浮于表面,中間隔著一層板。反過來,村莊也難以吸納他。村里人總是看不慣他們的生活方式,一開始當新奇,后來當矯情看了。村里人也始終把他們當作西安人,有敬重,有關心,但這些只是出于表面的應付和秦源人祖輩相傳的品性,在他們內心深處其實是一種不屑。

      時間久了,趙世杰發(fā)現(xiàn),在秦源,沒有幾個人和他能說上話,滿村的人和他打招呼,也僅僅是出于禮節(jié)。再說,人們那么忙,誰有閑暇和他們坐一起扯半天閑?就連趙貴子也忙著跑光陰,沒時間和他瞎擺活。忙,是一個方面,最主要的是村里人不知道和他說什么,一開始說說農事、說說家道,還行,但幾句下來,就無話可說了。后面的話搭不在一個調上,秦源人關心的是驢幾月下崽、糧食漲了幾分、野雞糟蹋了誰家的莊農、誰多拾了一背簍驢糞、誰家的地埂上多長了一棵洋槐樹、誰的媳婦喝農藥用大糞灌了半天等,而趙世杰關心的是國際國內的大事、大學古代漢語的教學方法、村莊如何發(fā)展現(xiàn)代農業(yè)、電磁爐如何使用才功率大、豆?jié){機打磨后如何清洗、運動鞋怎么系鞋帶才能穿著更舒服等。

      在秦源,趙世杰滿村找不下一個談得來的人。有些話就憋著,憋在他肚子,成天翻滾鬧騰著,像懷了娃,讓他痛苦不堪。

      趙世杰坐在門口的躺椅上,看著忙忙碌碌如螻蟻的秦源人,心里充滿了悲哀。這悲哀,既是為這黃土深處麻木活著的卑賤的人群,也是為回到故鄉(xiāng)可融不進故鄉(xiāng)也被故鄉(xiāng)排除著的可憐人。

      秋田收了,落霜。白霜萬里,大地冰涼。趙世杰頂著一頭白霜,心想,是故鄉(xiāng)變了,還是他變了?或許都有吧,故鄉(xiāng)已不是童年的故鄉(xiāng),人也不是孩提時的人。故鄉(xiāng)和他,貌似看著交集在了一起,但實則卻奔跑在相反的方向。

      快要落雪了。

      趙世杰鎖上門,和老伴走了。兒子的私家車,停在村口。他們悄無聲息地走了,沒有剛來時那樣的驚天動地,沒有給任何人打招呼。他們像逃跑一樣,出了村。

      雪珍子撲簌簌落著,落在晃悠悠的鎖子上,填滿了鎖孔。人們知道,秦源出的人物——大學教授趙世杰,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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