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躍林
游戲其間。
只要是中國人,不知道蘇東坡幾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不是因為書法,知道米芾的可能性基本上也沒有。
蘇東坡的腳印太燦爛了,活著時就勝似明星。不用說他做的官有多大,宋人邵博《邵氏聞見后錄》記載:
東坡自海外歸毗陵,病暑,著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夾運河岸,千萬人隨觀之。東坡顧坐客曰:“莫看殺軾否?”其為人愛慕如此。
說的是,油膩大叔東坡流放歸來,經(jīng)大運河,乘船過常州,因為太熱,戴個小帽,露著半個膀子,在沒有網(wǎng)絡的宋代,居然有“千萬人隨觀”的盛況,大概連剛剛辦完婚禮的哈利王子都要自嘆弗如了。
在“明月幾時有”之外,通過蘇東坡,大家知道了他有個妹妹叫蘇小妹,他有個侍妾叫王朝云,還有四個門徒叫“蘇門四學士”。
但不會有人會因為知道蘇軾的八卦而知道米芾(注意,不是米帝,也不是米市)。
當然,蘇軾還是書法史上的“宋四家”蘇黃米蔡之首——這才讓我們知道了米芾的存在。在“宋四家”里,最不出名的就是米芾。
一
如果不是因為字寫得好,米芾就是一個會淹沒在歷史中的用盡各種方法上位的猥瑣男。為了彰顯自己的特立獨行,唐服高冠,癖潔棄研,拜石跳水。他不遺余力地攀附高官,呂大防、王安石、林希、章惇、蘇軾,以至最后投身蔡京。因為他需要這些人為他站臺。
但米芾最拼的,是寫字。秦篆漢隸他寫,王羲之王獻之他寫,歐陽詢、褚遂良、顏真卿他寫,段季展、周越他也寫,以至“壯歲未能立家”。他自己說:“一日不書,便覺思澀,想古人未嘗半刻廢書也”“智永硯成臼,乃能到右軍,若穿透始到鐘、索也,可永勉之?!彼奶觳藕颓趭^,讓他在三十九歲時,就為書法史立下了后人不可逾越的豐碑《蜀素帖》。以至于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說“吾嘗評米字,以為宋朝第一。”
蘇和米的交往中,有不少趣事,曹寶麟學長考證甚詳。蘇東坡作為長者的自負和米芾的不服是時時有所流露的。蘇軾對米芾的評價是“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當與鐘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卻最后落實在“近日米芾行書,王鞏小草,亦頗有高韻,雖不逮古人,然亦必有傳于世也?!倍S庭堅就干脆說米芾書是“仲由未見孔子時習氣”,甚至勸告喜歡米書的朋友“不必同蘇翰林玄論也”。但至少米還是看重蘇軾和黃庭堅的,自稱“襄陽米芾,在蘇軾、黃庭堅之間”。
但今天,似乎事情要倒過來了。因為有一卷蘇軾的畫,著名的《枯木竹石圖》,要拍賣了。
書畫史千年流轉(zhuǎn),宋四家伯仲相爭。只是,這次,不再是蘇軾為米芾指點江山,也不是蘇米對桌揮毫,而是米芾為蘇軾站臺。
二
略知藝術史的人,都知道蘇軾被推為文人畫理論的奠基人和首批實踐者。而文人畫,說穿了,就是那些不愿在畫畫上下功夫而又極度想要表達自己美學理念的人的娛樂。
所以,和任何真正的文人畫一樣,蘇東坡這幅畫,技法是不復雜的,意趣也未必高明。筆觸就像在卷毛線,美學思想的表達也非常稚嫩。
但是,因為蘇軾的大名,他的畫真的非常出名。
北宋何薳《春渚紀聞》說:
東坡、山谷、少游,每為人乞書,酒酣筆倦,坡則多作枯木拳石,以塞人意。山谷則書禪句,秦七則書鬼詩。
南宋費袞《梁溪漫志》說:
書與畫皆一技耳,前輩多能之,特游戲其間……東坡所作枯木竹石萬金爭售。
這里的“塞人意”和“萬金爭售”是關鍵詞。
所以,這幅尺幅不大的《枯木竹石圖》,除了劉良佐對畫面的簡單描述(舊夢云生石,浮榮木脫衣),兩人都回避了對畫的藝術成就的評價。因為“塞人意”的作品,即使“萬金爭售”,也實在無可評說。
當今,是懂和不懂的人都要對經(jīng)典提出各樣質(zhì)疑的時代,聊以“塞人意”的蘇軾繪畫被質(zhì)疑是必然的。
三
顯然,大家如果都相信這是蘇軾的畫,必然是因為卷后劉良佐和米芾題寫的跋和詩。
米芾的這六行字,雖然甜膩,其用筆的精妙超邁,牽絲的絲絲入扣,其真品身份無可置疑,更是不需任何人來站臺的。
我個人對米芾這件題詩的認識過程,和這次拍賣毫無關系,而是始于約半年前武英內(nèi)部對這卷蘇畫米跋的珂羅印本的討論。由于臨熟了《蜀素帖》和《蘭亭跋》這樣帶棱帶角的米書,我的第一反應這是偽作。但是細觀其用筆豪邁無凝滯,牽絲的回護周全,絕非目前慣見的米書作偽者所能及。
這樣,我開始重新審視米芾,研究米芾作品的分期(論文正在準備中)。所發(fā)現(xiàn)的是,這件作品中油滑甜膩的風格,在米芾改名前后一直都有,如故宮所藏的宋拓《英光堂米帖》中就有不少。
這些《英光堂米帖》的帖文,在南宋岳珂的《寶真齋法書贊》中已經(jīng)收錄,其斷代是毫無疑問的。當然,題詩中的種種點畫、結(jié)字特征,也都可以在米芾可靠墨跡和刻本中一一印證,此不贅言。
米芾這六行氣焰攝人的題詩,旁人無法復制。同時米芾的題詩又是對劉良佐短跋題詩的回應。見慣了“塞人意”的蘇軾“枯木拳石”繪畫的米芾和劉良佐,自然保證了《枯木竹石圖》的真實性。
這一次,“萬金爭售”而又“萬人爭看”的蘇軾,似乎不能為自己打包票了,只有靠“起居語默,特以意行”、瘋瘋癲癲的米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