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漢平
我走出石塘鄉(xiāng)政府餐廳,發(fā)現(xiàn)十幾分鐘前老姐許玉蘭發(fā)來微信。彼時,餐桌上宣傳委員朱雪兒因某女明星患乳腺癌去世而心情不佳與我喟嘆一通,疏忽了微信飛進來的聲響。老姐微信說,有個叫李凱敏的男人,以前在石塘鄉(xiāng)校教過書,后來死了,側面打聽一下他是怎么死的。這話說得沒頭沒腦,我疑疑惑惑地穿過一段梧桐夾道的石板路,回到同樣梧桐樹簇擁著的老院落文化站二樓房間,面對窗外一溪春水的石塘溪給老姐撥手機。
手機撥通了,老姐按下接受鍵,卻不吭聲。我喂了喂,手機里傳來嚷嚷聲。聽起來是外甥女伊諾,你別管,你別管,伊諾說著,似乎發(fā)生了類似于凳子的磕碰,然后嘭地一下,分明是甩門聲,隨即手機斷線了。老姐家住縣城棲宛小區(qū),是我姐夫伊志明單位縣圖書館的合作建房,三室二衛(wèi)一廳,我挺熟悉的。老姐的客廳總是有些亂,整個套房都亂。有一回我看不下去了,便提出來。老姐說,不理了,反正理不清。她激動地舉起右手,依次指著客廳上的跑步機、瑜伽毯子、噴氣式熨衣架說,喏,喏,喏,都是伊諾的。老姐又依次指著沙發(fā)上的夾克衫、跑步機左旁的黑皮包、茶幾上的煙灰缸以及三四個空煙盒說,喏,喏,喏,都是你姐夫的。聽見我姐弟倆在客廳說話,伊諾從房間里走出來,沖我笑了一下,然后指向緊挨沙發(fā)橫頭的幾只折疊在一起的紙板箱說,老媽,這些是誰的呀?說著轉過身去,又指向廚房餐桌與冰箱之間那片花崗巖地坪說,那些垃圾又是誰的呀,我都不想說了。那地坪上亂七八糟的,有裝著快遞包裝物的蛇皮袋,有裝著飲料空罐子的塑料袋,還有一些別的什么。都是老姐積攢起來的,積攢多了送收廢站賣錢。伊諾無奈地咧一下嘴角,晃晃棕黃色頭發(fā),踅回自己房間。我的想象在老姐的三居室里溜了一遍,不知她們母女發(fā)生了什么事兒。那嘭的甩門聲,是哪扇門呢?這套房子除了入戶的是防盜鐵門,皆為黃褐色木板門。我估摸了一下,能甩出聲響的木門共有五扇,老姐和姐夫主臥室的門、伊諾臥室的門、倆衛(wèi)生間和書房的門。客廳通向廚房、通向小陽臺的門,皆為手拉門,沒法甩的。我想,甩門的要不是伊諾必定是老姐,脾氣老好的姐夫伊志明不大可能。也許,母女倆在客廳抑或在餐桌上發(fā)生了口角,然后一個拂袖而去,嘭地甩響臥室的門或者衛(wèi)生間的門。
不一會兒,老姐許玉蘭發(fā)來微信,不便說,再說。
我后來才知道,甩門的是伊諾。因為伊諾處對象的事兒,母女倆吃早餐時發(fā)生爭吵。伊諾只吃了半個饅頭,玻璃杯里的鮮奶也留下三分之一。老姐望著剩下的那半個饅頭呆了一會兒,然后收拾碗筷,給我發(fā)微信,不便說,再說。老姐明白,我給她打電話是問那個微信留言,問詢打聽李凱敏的死因干嗎。伊諾在家,這事不便在電話里說。李凱敏的兒子李小溪,是伊諾半年前認識的。半年前那個周末,縣文化、衛(wèi)生系統(tǒng)在縣城后面的鴿子山農家樂搞未婚青年聯(lián)誼活動,在縣文化宮上班的伊諾認識了縣醫(yī)院的李小溪。兩個年輕人一見面就有了意思,似乎一見鐘情。一見鐘情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自古以來就有許多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故事。崔鶯鶯、霍小玉自不必說,杜麗娘和柳夢梅是在夢里一見鐘情的,比現(xiàn)在的網戀還要虛無縹緲。現(xiàn)在,時髦的說法是“一見對眼”,伊諾就是這樣說的,她和李小溪在聯(lián)誼活動上一見對眼之后就開始交往,交往半年了??衫辖愫臀医惴蛞林久鲄s蒙在鼓里,懵然不知,直至頭天晚飯時伊諾才告訴他們,說她終于“對上眼”了,男的叫李小溪,三十三歲,在縣醫(yī)院內科上班,不過是無房一族。歲數沒問題,伊諾也三十了;單位、職業(yè)也不錯,內科大夫;無房,勉強也能接受,老姐還有套舊房。伊諾說著打開微信,讓父母大人看照片,照片上的李小溪挺帥氣的,只是目光不怎么順眼,感覺有點兒怪,似乎透著一絲憂傷。這是老姐的感覺。老姐有了這樣的感覺,就問李小溪的家庭情況。其實,老姐即便沒有那樣的感覺,家庭情況也是要問的,可是伊諾反感了,表現(xiàn)出不耐煩。老姐不易察覺地吁口氣,耐著性子好聲好語打探。李小溪一家四口,有個異父同母的妹妹,讀大三,他后爸是教師,他老媽也是教師,都在鄉(xiāng)下學校教書。老姐聽說是后爸,就小心翼翼問道,父母離婚的還是怎么的?伊諾粗聲說,又要搞調查啦?不是離婚,死掉的。老姐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死的,意外還是因???老姐很想知道李小溪的親生父親的死因,可她不敢再問了,擰著眉頭又吁了口氣。
老姐一顆心七上八落,一夜沒睡好。上半夜,她在臥室里悄悄打聽到李小溪的生父叫李凱敏,以前在石塘教過書,下半夜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早上,老姐去棲宛小區(qū)左近早餐店買饅頭、鮮奶返回的路上,給我發(fā)微信,讓我打聽李凱敏的死因。吃早餐時,老姐又提及李小溪的生父,自言自語道,不知怎么去世的。伊諾蹙眉了。老姐又說了句什么,伊諾就發(fā)火了,你別管,你別管,憤然離開餐桌,走進玄關左近的衛(wèi)生間,嘭地甩上門。
我知道伊諾處對象的事她們母女倆早就不大好說話了,一說起來就充斥著火藥味。老姐曾大詞小用地埋怨道,現(xiàn)在乾坤顛倒,要看伊諾的臉色行事,稍有不慎,就給你甩臉子。其實,除開處對象這個敏感話題,老姐和女兒伊諾還是可以交流的,只是不像以前那樣親近,彼此之間橫著什么。老姐說,都說生女兒生件小棉襖,我卻生坨冰塊,生個刺猬。雖然老姐多有怨言,但導致母女倆關系別扭她也是有責任的,盡管她的出發(fā)點沒錯。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差不多,自己戀愛不希望父母參與,可老姐就喜歡參與,一直就參與,三年前那次,由于她參與得過分了,事情弄得不可收拾。
前車之鑒的教訓極其深刻。老姐說,打聽李凱敏,一定要講究方式方法,一定要保密。我說,我知道事情輕重,倒是你自己,千萬別再弄出什么鬧心來。我確實擔心老姐,她自從縣糧管所下崗之后就成了家庭主婦,熏染上一身柴米油鹽煙火氣,脾氣性格都不如從前,有時做事不過腦子,不但亂辦事,還口無遮攔亂說話。
打聽李凱敏的死因我自己不出面比較好,經過慎重考慮,決定拜托鄉(xiāng)黨委宣傳委員朱雪兒。朱雪兒雖然四十才出頭,在石塘鄉(xiāng)已做了十多年宣傳委員。宣傳委員分管教育,學校方面她熟悉。同時我業(yè)余寫點小說,她也愛好文學,尤喜古詩詞,說起李清照、謝道韞、上官婉兒頭頭是道,有共同話題。當然,之所以拜托她,也還有其他一些原因。
三年前,老姐許玉蘭私下里調查伊諾的男友,那個在縣發(fā)改局上班的帥小伙的家庭成員和社會關系,包括父母、內外祖父母,包括伯父伯母叔父叔母姑媽姑父,也包括舅父舅母姨媽姨夫,她背地里進行了全方位調查。我不清楚發(fā)改局那小子對伊諾冷漠下來的真正原因,伊諾卻鐵板釘釘地歸咎于她老媽偷偷摸摸的調查。伊諾說,他不喜歡未來的丈母娘是這樣一個鬼鬼祟祟之人。伊諾大學畢業(yè)考進縣文化宮就有人給介紹對象,可伊諾都不是很合意,老姐也都不怎么滿意,這個單位不好,那個窮親戚太多,都沒有結果。三年前,伊諾已二十七了,好不容易“對上了眼”,找到了一生一世的真愛,卻突然又黃了,身心極端受挫。那段時間,伊諾表現(xiàn)反常,將自己囿于房間里,一邊拿剪刀剪布娃娃,一邊默然垂淚。有時一天不吃不喝,有時又暴飲暴食。有天晚上,她在酒吧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直至凌晨一點多老姐和我姐夫才找到她。伊諾這般狀態(tài),讓老姐慌了,于是求助于我,請我去勸導她的心肝寶貝女兒。作為舅舅,我自然應該去勸導,只是不知有無效果。老姐過甚其詞地說,天上雷公,地下舅公,舅舅最大,罵罵她沒事的。我說,舅舅最大,那是古代,現(xiàn)在不一樣了。
話雖這么說,我還是認真對待的。
事先老姐和我姐夫都避開了。這套七樓的三室二衛(wèi)一廳就剩下我和伊諾二人。我坐在客廳三人沙發(fā)上,伊諾坐在挨近客廳手拉門的單人沙發(fā)上,手里拿著蘋果5手機。透過客廳窗口可以看見遠處的鴿子山景區(qū),似乎有人在吹哨子。如何勸說,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自以為有些說服力的語句事先都想好了。那個秋陽杲杲的早上,我與外甥女的對話迄今尚記得。
我說,因為這么點兒小事,那臭小子就變心了,就不和你交往,說明他沒有真心喜歡你,不值得你為他這樣子。伊諾說,是小事嗎,難道這是小事?我說,就這么調查一下,總不算天大的事吧?伊諾說,調查一下?不是一下好嘛,是全面調查,都調查到祖宗十八代了,而且是私下里調查,鬼鬼祟祟。我說,真正的愛情是經得起考驗的,這么調查調查就掰了,算什么事呢?伊諾說,真正的愛情,還沒到那地步好嘛。愛情是需要培養(yǎng)的,培養(yǎng)的時候是不會那么堅固,經不得風吹雨打的。我說,你媽也是好心嘛,就算她的調查變成凄風苦雨,吹著你打著你了,她的出發(fā)點總歸是好的嘛。誰想害自己的女兒?伊諾說,看結果,什么事都得看結果好嘛,我不想說了。
伊諾兩腳稍緊地支在地坪上,握著蘋果5的雙手放在懷里,面無表情,目光滯呆。伊諾心傷著了,而且傷得很重,我心里柔了一下,改變了主意,說起老姐許玉蘭的不是。實際上,我私下里也說過老姐,還提及網上林彪夫婦為兒子選妃的事。我說,我們是平頭百姓,不是林彪,你這樣調查人家內外家族,過分了。我原本的策略是當著老姐的面指出她的不是,希望下不為例,而當著伊諾的面強調老姐是好心,消解其心頭怨氣。那個秋天的早上,我已不記得改變主意后面對伊諾如何數落老姐,都數落了些什么,我只記得伊諾突然哭了起來,嚎啕大哭??蛷d窗口外面的鴿子山風景區(qū),遠遠的有一隊學生在秋游,兩面紅旗在暈黃的秋色里迎風飄揚。我關上鋁合金玻璃窗,又拉上厚重的麻白色布簾,將伊諾的哭聲攔在窗內的同時,將秋天早上的太陽光擋在窗外。
老姐許玉蘭以為我的勸說效果很好,居然買了條中華煙送我。
老姐成了家庭主婦就節(jié)省起來,摳門起來,甚至摳得不可思議。她常說,鈔票是一分一分積攢起來的。街邊有只王老吉空瓶子,在她眼中便變成一枚硬幣,必定拾回來??蛷d沙發(fā)跟前寶貝女兒伊諾尚未處理掉的半桶泡腳水,在她眼中也變成一枚硬幣,端到主臥衛(wèi)生間,倒進一個大號塑料桶內用來沖馬桶。我姐夫伊志明頗不以為然,看著她吭哧吭哧端洗腳桶,便說,一噸自來水八毛錢,半桶自來水幾噸?不超0.02噸吧,不值一分六錢。老姐怒道,你去買香煙差一分六行嗎?我姐夫趕緊說,不行,差半分都不行??梢林Z不一樣,有次她喝了一瓶六個核桃,隨手將空瓶子丟進茶幾邊的垃圾箱,老姐又將空瓶子拿出來放在地坪上,伊諾就一腳踢過去,踢得空瓶■啷響。
香煙是買回來讓我去拿的,但不是去她家里拿。老姐微信留言說,明天上班在棲宛小區(qū)門口停下,有條香煙帶去。在石塘鄉(xiāng)文化站上班,有時我駕私家車早上去傍晚回,路經老姐那小區(qū)大門口。老姐微信上說有條香煙,沒明說是中華煙。我小車停穩(wěn)了搖下玻璃窗,老姐便遞進來三百九十元一條的中華煙。簡直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我脫口而出,老姐,你太破費了啊。老姐答非所問道,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強!夸張地豎一下大拇指轉身走了。
老姐拐進小區(qū)大門后,我調轉車頭原路開回去。小車過了縣城泰和橋,朱雪兒站在轉盤左近的老樟樹下面等候。我聽過關于朱雪兒的傳言,她丈夫和她離婚,是懷疑她有事兒隱瞞著,或許有了外遇,讓他戴上綠帽子。其實,朱雪兒沒有外遇,雖然有個能主宰她升遷的縣領導對她覬覦引誘,但她沒有突破底線,照舊做她的宣傳委員。那時節(jié),朱雪兒離婚不久,讀初中的兒子跟他父親,變得無牽無掛起來。此前,朱雪兒有時也搭我的車。老姐曾經盤問過我,她幾歲了,比你大吧?我說,我們又沒什么。老姐是個喜歡操閑心的人,當時她的弟媳楊愛珍從教育系統(tǒng)辭職去非洲將近兩年了,且已提出離婚。
小車駛出城區(qū)空氣澄清起來,大溪南岸的楊樹有些發(fā)黃,遠處山上愈加蒼黃老綠。團在副座上的朱雪兒說,哭的功勞吧,哭,有利于舒緩壓力,釋放感情。我說,也許吧,那一場嚎啕大哭,把郁積在心里的傷痛哭了出來,清零了。朱雪兒說,別太樂觀,醫(yī)治心靈的創(chuàng)傷需要時間,內心的憂傷和迷茫,需要時間才能慢慢清零,時間是一個神。朱雪兒喜歡在我面前玩深沉,有時我也一樣,我們的關系有點怪。在反光鏡上,她望向窗外蒼黃秋色的眼神,有些恍惚迷離,仿佛窺見時間之神。
確如朱雪兒所言,隨著時間過去,伊諾的狀態(tài)慢慢正常起來,鵝蛋臉上現(xiàn)出笑容。不過,伊諾與她老媽的關系始終未能恢復到從前,尤其是戀愛問題,成了母女倆敏感甚至忌諱的話題。這三年來,老姐一提起來,伊諾就冷著臉不吱聲,要么轉身走人。老姐干著急,跟我姐夫伊志明唉聲嘆氣,說一些同學問起來她都不好回答了,這個當奶奶,那個做外婆,都升級了。
現(xiàn)在,伊諾突然又說“對上眼”了,而且亮出男朋友李小溪的照片,老姐實在是又驚又喜。可聽說李小溪的父親李凱敏去世了,老姐就忐忑不安,不知他是怎么死的,就三四十歲吧?這三四十歲也不是瞎猜的,李小溪有個讀大三的異父同母妹妹,這妹妹自然在李凱敏去世之后出生的。老姐希望李凱敏是意外死亡,而不是病逝。要是病逝,老姐擔心女兒戀愛著的李小溪可能有家族病史。
經過打聽,李凱敏不是意外死亡,是病逝。不過,身患什么疾病去世的尚無確說。
朱雪兒去學校明是了解校史編纂情況,暗是打探李凱敏。去年教師節(jié)前夕,朱雪兒提議編纂校史,得到鄉(xiāng)主要領導首肯,便成立校史編纂領導小組,制訂了編纂方案,著手搜集材料。當下,已搜集匯總了許多材料,有些章節(jié)已成稿樣?!敖搪毠ぁ边@一章節(jié),按時間先后順序編排著新中國成立以來在石塘學校工作過的教職工簡歷,并附有照片。朱雪兒隨手翻著,發(fā)現(xiàn)了“李凱敏”,一段短短的文字,出生年月、性別、畢業(yè)學校、在石塘學校任教學科以及年限,僅此而已。朱雪兒指著“李凱敏”后面第三位“季淑真”說,這個季淑真老師,怎么把宋代才女朱淑真的名兒借過來用呀?在場的老師皆茫然,朱雪兒不喜歡跟老師賣弄。她說,這個季淑真老師現(xiàn)在在哪兒上班?有老師便回答了。開了這個頭,朱雪兒就往上問,問到了“李凱敏”。有老師就說,早不上班了,早去見閻王了。朱雪兒惋惜道,這么年輕就去世了,是怎么去世的?她這般轉彎抹角,自然是避免讓人覺得刻意調查李凱敏而生疑??墒?,在場的老師只知李凱敏是病逝的,至于患什么病眾說紛紜,有的說腸梗阻,有的說胃出血,有的說心臟病,有的說都不是,是癌癥。
老姐許玉蘭最擔心的就是癌癥。
我有個表姐夫不到四十歲就患結腸癌去世了,在戀愛時節(jié)就知表姐夫的大伯父是結腸癌去世的,表姐卻不聽勸。因了這個實例,我家不少親戚就誤以為所有的癌癥都是遺傳的,便交代小輩處對象前務必重視了解對方家族的健康狀況,尤其要了解近親中有無患過癌癥的。三年前,老姐走向極端,連非血親的伯母叔母舅媽姨夫都進行了調查,結果弄得不堪。教訓雖然刻骨銘心,但伊諾戀愛對象的父親李凱敏是患何種疾病而亡,老姐是必定要問清楚的。她這個想法并不過分,我也以為是必須的。
我和朱雪兒交流常常借助微信。我是“冰甌”,她是“雪碗”。我們語音的少,文字的多,偶爾也視頻來著。朱雪兒是個不好捉摸的婦人,心情不好起來,有點兒憂思情懷。在一個深夜,我們微信了些既深奧又膚淺的話題,也涉及不少曖昧,然后我提出所關心的事——
冰甌:死因未明,我姐篤定著急。
雪碗:著急亂調查,要是傳揚出去,鬧出三年前的狀況,伊諾將恨你一輩子。
冰甌:我姐擔心生米煮成熟飯。
雪碗:李在此任教六年,學生多,總有人知道死因的。
冰甌:勞煩繼續(xù)打聽。
朱雪兒心情不好了,常常走出鄉(xiāng)政府院子,去石塘溪堤壩上轉悠,或者坐下來看隱隱流動的溪水。我從文化站房間的窗口望出去,石塘溪堤壩上柳樹下的朱雪兒,月中聚雪,云發(fā)豐艷,仿佛閃爍著一層包漿似的乳白光澤。我把這段頗為夸張的文字發(fā)過去,她回復道,你看見精怪了,然后是三個齜牙圖像。
朱雪兒雖然尚未打聽到李凱敏的死因,卻了解到許多事情。
李凱敏在石塘學校任教確實是六年,1983年9月至1989年7月,校史稿樣上記錄著,他曾任語文教研組組長。那時節(jié),石塘學校叫石塘公社學校,1985年才改為石塘鄉(xiāng)校。石塘公社學校系七年制學校,小學五年初中二年,現(xiàn)為小學六年初中三年的九年制學校了。李凱敏是師范畢業(yè)分配來的,石塘公社學校師資匱缺,師范畢業(yè)生總是輪不到,每年暑寒假葉校長都要尋找代課教師。老葉五十多歲,是個老資格校長,去縣教育局吵著要人。李凱敏就是老葉去縣教育局爭取來的。后面連續(xù)兩年,1984年和1985年,每年又爭取來一名,前者叫徐開來,后者就是借用宋代才女朱淑真名兒的季淑真。沒想到,徐開來就是李小溪的后爸,季淑真就是李小溪的老媽。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這三位年輕師范生在這所安靜的鄉(xiāng)村學校演繹出不少故事,有些聽起來就像民間傳說,似乎不真實。
石塘鄉(xiāng)校就在文化站對面,隔溪遙遙相望。透過文化站二樓窗口,看見石塘溪、堤壩上的柳樹、田間零星的屋舍,看見教學大樓、操場上的籃球架,還有后面的南坪山,山頂上長滿結縷草的天然草坪,天際間一片片白云遠遠呆著。
在一個春陽和煦的下午,我觸景生情地向朱雪兒賣弄了一番——
冰甌:晚飯后,田野一片昏黃。李凱敏、徐開來走出學校,穿過田間砂子路,來到柳樹婆娑的堤壩上散步。他倆穿著喇叭褲、黑皮鞋,看上去很瀟灑。季淑真也穿著喇叭褲,她來石塘公社學校報到第一天就穿著深色喇叭褲、棕色高跟鞋。夕陽西下,穿著喇叭褲的二男一女,在堤壩上走出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雪碗:畢竟寫小說的。不過,還有你所不知的事兒。
冰甌:?
雪碗:有一回,季淑真在堤壩上崴了腳,左手臂扣著李的脖子,右手臂扣著徐的脖子,讓他倆凌空架回學校。有老者見,說這些個蛤蟆,兩只公的扛一只母的。
冰甌:這老者看不慣喇叭褲,說腿子裹扎得像蛤蟆腿。
雪碗:挺形象的。
冰甌:喇叭褲我知道,低腰短襠,緊裹臀部,褲腿上窄下寬,從膝蓋向下逐漸張開,形成喇叭狀。我小時候,我姐也穿,我父親說是掃帚褲。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小縣城確實流行喇叭褲,不但老姐許玉蘭喜歡穿,我姐夫伊志明也喜歡穿,大多年輕人都喜歡穿。記得是放了電影《追捕》流行開的,片中的高倉健、中野良子、矢村警長成了年輕人的重要話題。那時節(jié),小縣城的主色調是一派灰色,靜靜的空氣,灰灰的房屋,青石板街上的年輕人穿著喇叭褲悠悠走著。歲月靜好,天清氣明。伊志明追我姐時,不但穿喇叭褲,還學矢村警長戴墨鏡。我父親不喜歡伊志明,對他的穿戴更是反感,私下里稱掃帚褲。
朱雪兒轉換了話題——
雪碗:一個女人同時愛上兩個男人,怎么辦?
冰甌:季淑珍,同時愛上李凱敏、徐開來?
雪碗:怎么辦?
冰甌:呵呵,麻煩你問一下林徽因吧。
雪碗:林徽因也不知怎么辦,據說她問梁思成,我苦惱極了,因為我同時愛上兩個人,不知咋辦才好。
冰甌:那就問梁思成。
雪碗:梁思成把皮球踢回去了,說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選擇了老金,我祝愿你們永遠幸福。
一個女人同時愛上兩個男人,我確實不知怎么辦,便借助了手機百度——
冰甌:要是同時愛上兩個男人,就進行比較吧,比較跟誰在一起更舒服,比較跟誰在一起更符合自己想要的婚姻生活,比較兩個男人的優(yōu)缺點,網上是這樣說的。
雪碗:麻煩了,不如向季淑真女士學習,讓倆男人拋皮球。
冰甌:?
雪碗:想象吧,像小說情節(jié)那樣展開想象。我有事了,拜拜。
冰甌:留懸念呀。
朱雪兒不知真有事還是故意留懸念。這似乎是我倆的常態(tài),找個話題,留下問號,測試對方智商,樂此不疲。我的想象,與拋皮球的傳聞有所出入。生活真是千奇百怪,想象顯得蒼白乏力。隔天,朱雪兒來文化站老院落三樓閱覽室看書,走路輕飄飄的。老院落是木樓梯,她從底層輕飄飄地走到三樓閱覽室,像貓咪,幾乎沒一點兒聲響。朱雪兒和我前妻楊愛珍是不同類型的女人,楊愛珍矮墩壯實,上樓梯落腳重。朱雪兒不但喜歡看書,也喜愛梧桐樹。幾年前,我是聽見她在梧桐樹下吟哦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之后開始與她交往的。那是我調到石塘鄉(xiāng)文化站不久的一個細雨霏霏的傍晚,她打著花傘從鄉(xiāng)政府沿著濕漉漉的石板路走過來,走到老院落后面的梧桐樹下,我在梧桐香中聽見“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的吟哦聲。穿過老院落后面,前行六十來米,再下七十二節(jié)石階便是綠樹成蔭的石塘溪堤壩。在三樓閱覽室,朱雪兒給我講了拋皮球的傳聞,她那柔軟而稍帶磁性的嗓音,配之散淡又有些迷離的眼神,將我?guī)У郊臼缯嫠麄內藪伷で虻默F(xiàn)場,月色柔柔的,學校后面南坪山的天然草坪。
不過,對那個傳聞我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朱雪兒也不怎么相信。所謂拋皮球,有點像古代拋繡球的現(xiàn)代版。只是拋球者不同,古代拋繡球的是女性,大家閨秀;現(xiàn)代版拋皮球的是男性,李凱敏和徐開來。據說他倆輪流拋了四次,前三次兩人都拋不著季淑真,第四次李拋著了,徐依舊拋不著,就這么回事。
我說,以這種方式決定終身大事,實在荒唐。朱雪兒說,匪夷所思。可是,石塘鄉(xiāng)確有這個傳聞,許多人都這么說,在那個春風蕩漾的月夜,季淑真就這樣“一球定終身”,嫁給了李凱敏。
這些傳聞我沒和我老姐說。我說了李凱敏、徐開來、季淑真三人與伊諾的男友李小溪的關系,然后說,據我初步了解,李凱敏是病逝的,但得的何種疾病尚未確定。
老姐許玉蘭曾僥幸地想,李凱敏意外死亡吧,比如車禍、電擊、火災、溺水、高空墜落、食物中毒,甚至酗酒,皆可致人死亡,多了去了??傻降走€是因了疾病,年紀輕輕的什么疾病呢?老姐想到了癌癥,她最擔憂的就是癌癥。一個人憂慮了就易沖動,三年前的教訓忽然淡化,老姐置風險于不顧,自己展開秘密調查。
老姐和李凱敏他們差不多年紀,也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參加工作的,招工進了縣城糧管所?,F(xiàn)在雖下崗賦閑在家,但畢竟還有人脈在,沒幾天就了解到大致情況。擔心什么就來什么,李凱敏果真是患癌癥去世的,盡管哪種癌癥尚不明確,老姐卻已心慌意亂起來,不知該怎么辦了。
我也說不出怎么辦,便寬慰老姐,我們家有些親戚存在誤區(qū),以為癌癥都會遺傳,其實不是那么回事。老姐說,不管遺傳不遺傳,父親癌癥短命的總歸不好。我說,不知李小溪有沒有告訴伊諾,他父親是患癌癥去世的?老姐說,我哪知道,我跟伊諾都不敢提這個話題了。我說,你交代我姐夫,讓他問問伊諾。老姐說,我打聽李凱敏,伊諾和你姐夫都不知道,瞞著他們的。我說,你別說是你打聽來的,就說是我打聽來的,讓我姐夫出面和伊諾談,看她知不知道李小溪的生父是癌癥去世的。
我姐夫伊志明喜歡看書,幾近書癡。當年他追我姐,我父親不認可,跟我姐嫌棄地說,他名字雖然叫志明,我卻覺得他沒什么志向,也不怎么明白,沒半點男子漢氣魄。行伍出身的在縣文體局上班的父親,不喜歡小白臉式的男人,更不喜歡他留長發(fā)、戴墨鏡、穿喇叭褲,裝模作樣。我姐說,他喜歡看書,講話幽默,還會寫詩。父親說,幽默?我倒覺得他娘娘腔。不過,我父親比較開明,也沒怎么著。對我姐相當嚴肅地說,一個人的終身大事,父母都是旁人,主要由自己來決定,你務必慎重。我姐以為伊志明幽默,是他跟她說的,你在糧管所上班,管理物質方面的糧食,我在圖書館上班,管理精神方面的食糧。一個是糧食,一個是食糧,是巧合,更是緣分。其實,我姐夫伊志明并不幽默,結婚后也不寫詩了,就喜歡看書,在圖書館看,回了家也看,成了書癡。家里大小事兒全不管,晃晃悠悠的,似睡不睡,有點像當下的網戀少年。不過,他和他女兒伊諾的關系倒是比較融洽,平日里對伊諾要處的男友也提過大致要求,比如身體健康、心態(tài)陽光、有所擔當,等等。我想,我姐夫伊志明對這個事必定重視,未來女婿的父親三四十歲就癌癥短命了,有悖于他擇婿的首要標準“身體健康”。同時,我姐夫要是從晃晃悠悠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清醒起來,認真起來,如何同女兒伊諾交流是有辦法的,畢竟看了大半輩子書,滿腦子知識。
到底是外甥女的終身大事,我也重視起來。哪些癌癥具有遺傳傾向,百度里就有。我搜索了又搜索,有著不同版本。我篩選出幾種遺傳傾向較大的癌癥,進行排序,祈禱李凱敏患的千萬不是這幾種癌癥。朱雪兒說,也不要把癌癥的遺傳性說得太可怕,所有惡性腫瘤中屬于遺傳的不過百分之五左右。朱雪兒開了這個頭,便說起遺傳學之父孟德爾。我說,你的腦袋所儲存的知識量與我姐夫有一拼,遺傳學方面居然也挺了解啊。朱雪兒受到鼓勵,便賣弄了,說出遺傳方面許多術語,什么宿主細胞、細胞突變、遺傳物質等等,有些我根本聽不懂。我說你懂得多,這方面甘拜下風,趕緊轉換了話題。
我說,年輕人戀愛,要是父母患癌癥去世,該不該與對方說?朱雪兒愣怔了一下說,李小溪事先沒有跟伊諾說?我說,還不清楚。朱雪兒說,該不該說,你以為該不該說呢?我說,就道德層面來說,應該說。朱雪兒說,不過,要是沒說或許有苦衷吧,每個人內心都有一角隱秘。我說,不管怎樣,這樣的事應該事先告知對方,坦率地告知和刻意隱瞞性質不一樣。朱雪兒若有所思,不說話了。我說,怎么啦,我夸大其詞了?朱雪兒搖搖頭,眼神恍惚。我說,該不該告知對方,看看網上怎么說吧,便打開手機百度。朱雪兒說,網上太亂了,不足為信,比如預防乳腺癌的食物,有說亞麻籽、巴西堅果、大蒜、石榴、鮭魚、綠茶、辣椒、姜黃什么的,有說大豆、胡蘿卜、芒果、西蘭花、海帶、大蒜、蘑菇什么的,交集的也只有大蒜,讓人無所適從。我說,網上的不能信以為真,僅作參考。
我巴望李小溪沒同伊諾說清楚,只說病逝。戀愛中的雙方,得知對方有事瞞著自己,不可能無動于衷。這樣,勸說起伊諾會容易得多。我隱約覺得,我姐夫尤其是我老姐必定反對伊諾和李小溪繼續(xù)交往下去,他們反對這門婚事。
果不其然,老姐許玉蘭態(tài)度明確,她繼續(xù)打聽李凱敏到底患何種癌癥去世的,我提醒她務必小心謹慎,避免三年前的不幸重演。老姐氣咻咻地說,我巴不得重演呢。老姐向我表明態(tài)度,癌癥短命人的兒子,她無法接受。
縣醫(yī)院老姐也有朋友,只是一般朋友而已,她不敢再向一般朋友打聽了。盡管她說巴不得三年前的事情重演,內心里卻仍有所顧慮。三年前,老姐調查發(fā)改局那小子的大舅媽,就是向一個多年沒交往的朋友打聽的,結果讓那個朋友傳揚了出去。思量再三,老姐拐了個彎兒,拜托一個閨蜜,由閨蜜向醫(yī)院里的朋友打聽。
雖然沒打聽出李凱敏患何種癌癥去世,卻了解到他兒子李小溪的許多情況。閨蜜說,李小溪富不富不清楚,卻是個“高帥”小伙子,高大帥氣。不過,據說他很“冷男”,二十四歲醫(yī)學院畢業(yè)受聘于縣醫(yī)院后,就有許多女孩在追,不少還是白富美,可他一概看不上。老姐疑惑起來,你別太夸張好不好?閨蜜說,我不夸張,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什么時候你暗訪一下吧。老姐說,我看過照片,不怎么樣。老姐是抱著挑剔、排斥的態(tài)度去縣醫(yī)院的,她用手機拍下玻璃框里李小溪的照片,并假裝患者去接觸。李小溪是腸胃科的,老姐就扮成腸胃不適的病人,掛了李小溪李醫(yī)生的號。事實上,李小溪比照片還要帥氣,盡管目光有點說不出的意味,但總體上是個有長度很俊秀的男生,服務態(tài)度也好,尤其是他的聲音,聽起來親切、舒服。老姐雖然先入為主地排斥,接觸罷卻大翻轉,讓她幾乎沒法批評,找不出什么瑕疵。老姐愈加疑惑了,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怎么到了三十多歲才談上她女兒伊諾呢?難道是因為他父親患癌癥去世?可若是這樣,那“冷男”又怎么說呢?
朱雪兒也在繼續(xù)打聽,她又得知了些粗線條——
雪碗:李凱敏、季淑真在“一球定終身”當月就結婚了。李、季結婚前,他倆和徐開來三人一口鍋里吃飯,結婚后雖然分開用餐了,但關系仍不錯。
冰甌:學校不管飯?
雪碗:管飯,不管菜,一口鍋里吃菜。他們打回飯來,在季淑真房間一口鍋里吃菜。
冰甌:婚后當然分開用餐啦,否則多尷尬。
雪碗:也許確實尷尬,李、季結婚當年,徐就調走了。次年,李、季也一同調離石塘鄉(xiāng)校。徐開來這個男人蠻有意思。
冰甌:?
雪碗:徐開來一直不婚,李去世后,便和季結合了,成了李小溪的后爸。
我和朱雪兒又文字微信了好一會兒,便知李、季婚后十一年的兩個時間點。他們婚后第六年才生下兒子李小溪,李小溪五歲時李凱敏患癌癥去世,整整十一年。而徐開來為何十一年不婚,難道是在等待什么?要是李凱敏不至于英年早逝呢?這些事兒讓人非常困惑。
如我所望,李小溪跟伊諾只說他父親病故,沒提及癌癥。
我姐夫伊志明畢竟是個博覽群書之人,父女倆交流幾無障礙。起始,伊諾轉彎抹角地被告知李小溪的父親是患癌癥去世的,她雖然愣怔了一下,但立刻平靜下來,且站在男友李小溪的立場上辯解起來。關于隱瞞,伊諾辯解道,李小溪說他老爸是病逝的,沒說錯呀,癌癥本身就是一種病,不存在隱瞞不隱瞞。至于癌癥遺傳,伊諾輕描淡寫地說,父親生癌,兒子不一定就生癌,再說現(xiàn)在科技越來越發(fā)達,就是生癌也不怕,癌癥早就不都是絕癥了。我姐夫伊志明并不急躁,伊諾認識上雖然頗為膚淺,但態(tài)度蠻好,只要深入交流,闡明利害,必定有效果的。我姐夫伊志明便慢條斯理引經據典地說起自己對這兩件事的看法,說得伊諾眉頭慢慢蹙起來。我姐夫伊志明觀顏察色,把握著女兒的心態(tài),適可而止道,你冷靜下來再想想,這是終身大事,要理性思考客觀看待。伊諾飄忽了一下眼神,然后點點頭。
伊諾糾結于兩個問題,一是李小溪為何要隱瞞?二是李凱敏到底患何種癌癥去世的?相比之下,前者更讓伊諾煩悶不樂,要不要當面問一下李小溪,伊諾想了三天三夜仍猶豫不決,于是決定借助網絡,聽聽網友們的意見。
伊諾說,要不聽聽網友的意見吧?我姐夫鼓勵,好的,兼聽則明。父女倆交流的氣氛挺好,都是用的商量口氣。伊諾就寫了段文字發(fā)上去:今天,我特地注冊一個小號,談談我心中的煩悶不樂。她的煩悶不樂主要來自于男友李小溪的隱瞞,她敘述了她與男友的交往過程,發(fā)展程度,然后提出問題,隱瞞這樣的事嚴重嗎?該不該問問她男友為什么要隱瞞?他老爸到底患的是什么癌癥?帖子發(fā)上去不久,就有網友談自己看法。關于嚴重不嚴重,跟帖者一邊倒地以為嚴重,非常嚴重。有的說,男友的父親因癌癥去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隱瞞,這是品質問題,要是婚后瞞著你干壞事,比如賭博、吸毒、帶小三,你怎么辦?關于該不該問問男友,跟帖的也一邊倒地認為一定要問,必須問清楚。有的說,戀愛過程遷就不得,要不要繼續(xù)交往下去,問清楚后再作理論。這些都是我姐夫和我說的,后來我才知道我姐夫也是跟帖者,他對某事一旦重視起來,辦法比我老姐多,我老姐許玉蘭本質上是個粗枝大葉的人。
伊諾終于問李小溪了,問得小心謹慎,無半點質問語氣。一則她已愛上李小溪,有點離不開了,另則,在她的印象中李小溪不喜歡提家庭情況,不喜歡說家庭成員,包括去世多年的生身父親李凱敏。伊諾處對象有些曲折,她覺得遇上李小溪是個緣分。以前她不信緣分,認識李小溪后相信了,戀愛也好,婚姻也好,真是有緣分的。半年以前,在那個聯(lián)誼活動的頭天晚上,伊諾做了個夢,夢見一個穿白大褂的男生牽著她踩著紅地毯走向婚姻的殿堂,次日就和醫(yī)生李小溪“對上眼”了。伊諾很稀奇,就上網搜索,看對這樣的怪事兒有何說法,便搜到了宋代趙明誠,說趙明誠在一個甜蜜的午睡里夢到自己要娶一個女詞人,就去李清照家拜訪,李清照一見趙明誠,就“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了起來。當時,鴿子山農家樂大院沒有青梅,伊諾與李小溪初次對視后便匆忙地閃回眼神,就埋頭把玩著手機了。有著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伊諾開口問李小溪時便吞吞吐吐,生出那種危如累卵的感覺,唯恐弄破什么。
李小溪卻顯得異常平靜。他說,我知道你遲早會問的,也應該問。李小溪的回答讓伊諾有些吃驚,尤其是他的口吻,稀松平常,卻胸有成竹。他說,是癌癥去世的,我父親患的是胃癌。那時節(jié)我才五歲,沒多大印象了。李小溪的平靜很快消失了,目光憂郁而發(fā)潮起來。李小溪說,我應該主動跟你說的,我早就想跟你說了,可找不到適合機會。不知怎么的,說起我父親,我總是難以開口,老想哭。李小溪說著,果然哽咽,哭了起來。他邊哭邊道,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啊,偉大嗎?渺小嗎?我父親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呢?伊諾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李小溪什么意思,她扯出一張紙巾說,你別這樣嘛,我又沒怎么樣,不過問問而已。伊諾遞過紙巾去,幽幽地望著李小溪。李小溪擦拭著眼淚,說失態(tài)了,不好意思。熱戀中的年輕人,往往懂得對方的眼神,作為腸胃科醫(yī)生,李小溪覺得伊諾想問他而尚未問出來,胃癌會不會遺傳?李小溪的情緒起伏較大,很快又平靜下來,圍繞胃癌說了很多,可謂滔滔不絕。他說的話專業(yè)性很強,有些伊諾聽不懂,有些半懂不懂,全懂的是有胃癌病史的家族,發(fā)病率要比普通人高一些,有兩三倍。伊諾也上網查過,確實要高兩三倍。李小溪看伊諾,眼里彌漫著憂愁,便說起胃癌的防治原則、預防措施以及食物調理等等,然后自信滿滿地道,我是醫(yī)生呢,腸胃醫(yī)生,無需擔心。說到自己是醫(yī)生,李小溪提及他的祖母。李小溪說,他祖母雖然是個農村老人,卻很有遠見,小時候就鼓勵他用心念書,將來考大學,考醫(yī)科大學。李小溪盡管說得樂觀,但他的眼神同樣瞞不了伊諾,他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伊諾太在乎李小溪了,她想問卻又咽了下去,避開這個不愉快的話題。
伊諾跟她老爸伊志明說了,李凱敏患的是胃癌,但沒跟她老媽許玉蘭說。伊諾沒當回事兒的樣子,且強調李小溪是一個醫(yī)生,一個腸胃科醫(yī)生。她老爸伊志明便陰沉下臉來,表露出胃癌不可小覷的神色。自從得知李凱敏是患癌癥去世的,她老爸伊志明也百度過,度娘說:胃癌的發(fā)病率在我國很高,而且有家族聚集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對于胃癌是否遺傳這個問題,目前普遍認為,雖然遺傳因素在胃癌發(fā)病中的作用不如結、直腸癌那么重要,但胃癌的家族史仍可能是一個危險因素,因為胃癌具有明顯的家族聚集傾向,家族發(fā)病率高于普通人群二至三倍。她老爸伊志明對她那種無所謂的口吻頗為不悅,但他耐得住性子,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才說,你要從中走出來,以旁觀者身份去想想,一定要理性對待。伊諾說,不要那么嚴肅嘛。她老爸伊志明說,要商量,我們一家人都要商量,你也可以聽聽你舅舅的意見。伊諾不置可否。他是在試探女兒,要不要跟妻子許玉蘭說,他要試探了女兒才能確定。他強調,什么事都要商量,這樣的事更要全家人商量。
可我老姐聽說是胃癌就沉不住氣了,馬上給我打電話。
我接到電話時,朱雪兒離開文化站還沒半個點鐘。我正望著石塘溪清凌凌的春水思忖著如何將朱雪兒了解到的情況告訴老姐時,手機響了起來。在電話里,老姐氣喘吁吁的,竟提起拿破侖,說那個法國佬一家十來口人都患胃癌。接著斬釘截鐵地說,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同意的,堅決不同意。我問,伊諾是什么意思?老姐說,不說話,冷著臉,不開口,跟你冷對抗。老姐開始數落伊諾,說她眼里哪有父母呀,根本就沒有父母,談半年了才告訴你,不是告訴,是通知,通知你準備嫁妝。朱雪兒了解到的情況更加嚴重,我思量著要不要馬上告知老姐?好在老姐喋喋不休,有著不讓對方說話的氣勢。我嗯嗯敷衍著,更加嚴重的情況暫且不說吧。
朱雪兒了解到的情況確實嚴重得多。也不知李凱敏的家族中了什么魔咒,不單他本人是患胃癌去世的,他父親和一個叔父、兩個哥哥也是患胃癌去世的,他祖父去世前也腸胃不好,只是那時沒去醫(yī)院醫(yī)治,不知是不是胃癌。老李家有點像拿破侖家族,只是拿破侖家族不論男女,而李凱敏家族卻沒有殃及女性,李凱敏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也就是李小溪的三個姑媽仍然健在,活得平安無事。
朱雪兒是從李凱敏一個學生口中打聽來的,那學生曾參加過李凱敏的葬禮。葬禮是在李凱敏老家舉行的,場面蕭瑟,有著一種短命悲戚的清冷氛圍。有一副挽聯(lián),那學生至今尚記得:杏壇早逝英才,同好永懷哀悼。李凱敏確實早逝,壽命不過三十七歲。在李凱敏的生命歷程上,他二十二歲師范畢業(yè),二十六歲與季淑真結婚,三十二歲生了兒子李小溪,三十七患胃癌去世。李小溪五歲時父親去世后,后爸徐開來便走進他幼不更事的懵懂生活。
關于徐開來和李凱敏夫婦的故事,我和朱雪兒都感興趣,拋皮球這樣的事太八卦了。徐開來也許尷尬,李、季二人結婚的當年,他就調離石塘鄉(xiāng)校,調到百里之外的小溪源大浦鄉(xiāng)校任教??伤麄內说墓适氯栽诶^續(xù),并未就此結束。徐開來調走的次年,李凱敏夫婦也調離石塘鄉(xiāng)校,調到百里之外小溪源小浦鄉(xiāng)校任教,使事情愈加蹊蹺起來。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故事。粗略想起來,我和朱雪兒都有不少疑問。一個淡月籠紗的春夜,我倆靠在各自的床上將疑問以微信文字發(fā)出來。我倆的微信網名雪碗和冰甌,連在一起似乎有些曖昧,不過僅我倆彼此知道,從不以此昵稱在朋友圈冒泡兒。我倆之間還有其他一些事情,也只有她知我知、天知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