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一炷香
我一直對香保留著濃厚的敬意,我甚至覺得那裊裊青煙,不僅僅是祭祀祖先、神佛的燭火,是人情世故,是懷念和敬畏,更是對天地的推崇和自身的認知。逢年過節(jié)回老家,我們家是須遵循規(guī)矩先燃香,祭拜天地祖先,方開桌聚餐的。我特別喜歡那淡淡的,難以表述的香的味道??粗且豢|如夢如幻的灰白,輕搖慢晃,我有時竟然會有些許恍惚,似乎這就是一條通達虛無的道路,確切,親切。通過這條道路,可以見到很多耳熟能詳?shù)娜?,可以見到不曾到過的地方,可以知曉很多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
當我在湖北恩施大峽谷,剛走下驚險萬分的絕壁長廊,和朋友們一邊走一邊聊時,突然抬頭,就見到了大峽谷里著名的景點“一炷香”?!耙混南恪庇卸喔撸也恢?。見到它的那一瞬間,我竟然有些發(fā)呆,沒想到高度的問題。只見薄霧縈繞中,一柱擎天,若隱若現(xiàn)地連接著天地。
似乎是沒有任何理由的拔地而起,它怎么可以這樣!
它不這樣,又能怎樣?
良久,我才對這根石柱有了一點了解:是單體三疊系灰?guī)r柱,150米高,柱體底部直徑6米,最小直徑只有4米。然后,導游給我們介紹,講此地的巖石抗壓強度是800千克每立方厘米,所以石柱才得以屹立不倒。我弄不懂巖石抗壓強度是一個什么概念,但算得出石柱的高度是其寬度的30倍,這個比例,如果遠遠望去,用“細若游線”來形容,也不算太過分。而多年前,在恩施大峽谷尋找一條失蹤的河流時,機緣巧合發(fā)現(xiàn)“一炷香”的成都理工大學水文地質專家萬新南教授也認為,喀斯特地貌形成的石柱一般能夠保持30米的高度就不得了。石柱這么細,是由于長江水系、清江水系長期交錯影響,不斷侵蝕和沖刷之故,而也因有侵蝕和沖刷,所以實際上特別細長的石柱并不多見。而恩施大峽谷的“一炷香”,據說是我們這個星球上最大最長的一根。
這“之最”是與否,我并不太注重,考究和下定論,是地理學家們的事。對于我來講,那通天一柱,讓我得以遙想,是更讓我入神的事。站在石柱不遠處望,它的頂部,生長著幾棵樹,青綠挺拔,好像是松樹。大江南北,到處都是松樹生長的沃土,這幾棵能生于絕頂,是天意,也是善緣。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想,之所以是它們,難道不也是因為它們對生長環(huán)境要求不高,生命力強盛的回報?不挑剔,去適應,獲得的機會和寬容更多一些,可能也是有的。它刀削一般平滑四壁的凹處,也零星生長著或長或短的小樹。大峽谷里生長著數(shù)量眾多的植物種類,僅國家一級重點保護植物就有水杉、珙桐、銀杏、莼菜等8種。石柱上凌空的凹處缺土少水,顯然是不利于植物存活的去處,這又是哪一種堅強的品種給予我們的驚訝呢?我沒有去探究。它們生長在它們的世界,那里有一個屬于它們的位置。就像我從千里之外來到這里,站在這石柱下,得以與這些山這些石這些植物和人相遇,是意外,更是必然。天地造化,冥冥中,很多事情已安排好。我們只是在不同的時間,一件件接近和完成罷了。
后來我又聽說了一個關于“一炷香”的傳說。相傳,這根石柱是天神送給當?shù)匕傩盏囊桓y香。百姓們如遇災難,將它點燃,天神看到裊裊青煙,就會下到凡間救苦救難。石柱又長又細,遠遠看去果真像是一炷香火呢。難得的是百姓將其稱為“難香”。遇上困難了,雖然無能為力了,仍然秉持希望,有期待,蒼天在上,還有蒼天看著!無邊無際的蒼天,在這里擬人化,被賦予了人性的溫情。人仰望蒼天,有期冀,蒼天對人間何曾不也有期待?天在哪里?天地連在一起。人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天空方得以蔚藍。天上人間,互相依存。而當?shù)厝朔Q此石柱“難香”,是不是源于中國傳統(tǒng)思維“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之思而成的一種祈求祈福?我相信是這樣。
站在石柱下,幾句詩斬釘截鐵地涌上我心頭:“一根纖細的手指按住夜色/神啊,它青云直上/散盡人間苦痛!”我想不出自己還能用什么別的句子去形容它。
這樣堅決的相遇,是福分——沒有猶豫,直截了當。
在恩施,和絕壁、暗河、地縫等相遇,也是,以前不曾想到這個地方風光的磅礴氣勢會給自己如此震撼的感受,是突如其來的遇見,讓我有了驚喜,有了回味。而更大的驚喜,是在這大峽谷中,有幸和一幫雖然萍水相逢卻性情相投的朋友相遇,得以相伴而行,在山水中暢談和歡笑。高低起伏的山川留下了我們評古論今的聲音,青枝綠葉記錄了彼此殷殷祝福。
也許,有些人,在我們往后的日子里,再也不會遇上。但是一場這相遇,已給我們平淡的回憶增添色彩,填補了我們生命里某些我們并不知曉的空缺。就像那根石柱,在群山中,它那么高,那么細,而突兀。它孤單嗎?也許吧。但是它填補了群山之上的空間,它在我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形象——沐雨、迎風,無言佇立。這根石柱,以孤單、冷峻的形象,給了我們黑暗中火把般的溫暖和激勵。這樣的溫暖和激勵,肯定不僅僅是遇見那一瞬的,長久之后,它們一定會和其他的際遇一起,化成一縷青煙彌漫在我們心里。那柔和的純粹,沉靜的連綿,會不知不覺在我們心里結成的一座橋,接通我們的過去和未來。
尋二胡記
3月25日,雨后的下午,我們來到古城廣西合浦縣城,尋找符亮二胡店。
經幾方打聽,下午四點的時候,我們來到了合浦縣老華僑商店大門口。聽講符亮二胡店就在老華僑商店大院里。商店大門口正有一群中老年男女在打牌。我們走過去向他們打探。他們放下手里的撲克牌,站起來一男一女兩個衣著樸素的中年人。他們倆主動帶領我們拐過華僑商店破舊的大門,來到了藏在商店大院廁所邊的符亮二胡店。
店門敞開著。符亮師傅卻不在店里。店里坐著一個懷抱二胡的中年男子,正疙疙瘩瘩地拉著二胡。我雖然不懂得拉二胡,也能聽出他的水平處于初學階段。店子里亂七八糟擺放著長條木凳、鋼銼、膠水、馬尾、木筒,兩三把不知是破舊待修還是已做成半成品的二胡,以及各種形樣,準備做二胡的細長木頭、木塊。
把我們領到店門口,那兩個中年男女轉身回去繼續(xù)打牌了。
店里的中年男子看到我們站在門口,停下了手,抬起頭說,進來隨便看,進來隨便看,符師傅馬上回來。
符師傅真的很快就回來了。
符師傅是一個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收拾得還算比較整齊。符師傅見到我們,既不熱情,也不冷淡,他把我們讓進店里,然后把我第一眼看到的長木凳拖到屋子中央,招呼我們坐下。
妹夫是個文藝愛好者,喜歡閱讀、書法、治印、二胡。這次去合浦,是他聽說合浦有一個叫符亮的師傅二胡做得好,他想買一把,讓我陪他去找。正好我也想去看看二胡是怎么做出來的,兩個人興致勃勃便過來了。
我們和符師傅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話時,店里的中年男子繼續(xù)旁若無人地拉著二胡。當他放下二胡,我才終于根據音符猜出他拉的是《雨打芭蕉》。他把二胡遞給妹夫說,拉拉,玩玩。
妹夫似乎是盛情難卻,接過二胡,真的便拉了。
說實話,妹夫的水平比中年男子的好不到哪去。但也沒見他不好意思,斷斷續(xù)續(xù)竟然也能把一曲拉完。中年男子好像遇上了知音,他一板一眼地說,多拉就熟了,多拉就熟了。
這個時候,一直站在邊上,幾乎不出聲的符師傅伸手要來妹夫手里的二胡,說,我調調音。妹夫連忙把二胡遞給他。只見他從兜里取得一個調音器,一邊吹,一邊調整二胡的高低聲。調弄了兩三分鐘,他把調音器塞回上衣口袋后,挺直了腰板,用腳正了正二胡,然后左手食指和中指按在弦上,右手五指夾著馬尾弓緩緩拉動……
——《平湖秋月》
一曲終了。
可能是怕破壞符師傅的心境,抑或是都還沉浸在符師傅如訴如泣的琴聲之中。中年男子、妹夫和我,久久不做聲。
符師傅放下二胡,淡淡地笑笑了。他說,好久沒拉,手都有點生了。他又說,天氣不好,空氣太潮濕,店里沒辦法坐了。
我好奇地問符師傅,手藝是不是祖?zhèn)骷医蹋绱巳饲俸弦唬?/p>
符師傅繼續(xù)微笑。這次,顯然是我的問題惹笑了符師傅。但是他沒有回答。身邊的中年男子也笑了。他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在他們的笑中,我突然想起,我們小鎮(zhèn)上也有幾個和他們同齡,經歷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那一段年月的人,雖然沒有符師傅拉得那么好,但是也能有板有眼地拉上一兩曲。我說,是下鄉(xiāng)時學 ?他們仍舊沒有回答。
于是,我也自以為是地笑了。
我們一邊各懷心事地笑著聊著時,我看到店里有一個夾著曲譜的木架子,邊上還擺放著一臺陳琴??磥?,平時這個店是街坊鄰里聚會找樂的場所。中年男子講,過完年到現(xiàn)在大家都沒玩過了。一直是回南天,天氣不好,太潮濕了,濕得坐都坐不下來。
店里如此亂雜,店面所處的環(huán)境也不算干凈。但是幾個喜歡音樂的人能安心地坐在里面,吹拉彈唱,也算自得其樂。
我拿出相機對著店里的雜亂無章拍攝的時候,妹夫和他們倆已在聊二胡的制作、用料,聊曲譜,也聊店里的生意和生活閑雜事情。
他們對我一會站著,一會蹲著,一會側身,一會扭著腰,拍貨架、木板、二胡,沒有什么興趣。
這樣很好。
他們聊他們的。我拍我的。
我一邊拍一邊聽他們聊天。
符師傅原來是華僑商店的職工,主要負責文具、樂器柜條貨物的銷售。華僑商店倒閉,他也下崗了。符師傅是下崗之后,才租了原華僑商店一間破破爛爛的小倉庫,開起間小文具店,之后才開始制作二胡。開始時是有時間就幫朋友和熟人做一兩把,后來,慢慢有人找上門來,才多做幾把。符師傅講,現(xiàn)在他一年也就做十把八把。他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天氣好,有時間就做,但不會多做,一是時間不夠,二是希望做一把成一把,大家都是朋友介紹過來的,不能隨便。
妹夫講他也想要一把,問要多久,多少工錢。
符師傅講,工錢做好試過再說。隨意吧。但現(xiàn)在天氣不好,至少得一個月后才有兩三把新胡出來。
和符師傅約好做有二胡出來再電話聯(lián)系,我們便告辭了。
拐過那座破舊的大門,我又看到了帶我們找符師傅的那對打牌男女。那男子抽空抬頭時,看見我們走出來,笑笑,算是打招呼,之后,又低下頭去,專心致志看手里的牌了。
走到街上時,西斜的夕陽正好照在大街上。
大街上正滿地破碎的金黃。
栽蔥高手郭全
老人姓郭,名全,廉州鎮(zhèn)鹽坡尾村人氏,一生只做過一個職業(yè):務農。
終生務農的郭全一輩子都不脫離和泥土打交道。他和泥土的感情,好像是父子之間的感情,彼此間沒有太多語言的交流,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卻互相牽連,互相交集,有高興也有傷悲,有破口大罵也有贊不絕口的時候。正是因為一輩子和泥土打交道,泥土給了郭全一副好身板。九十的人了,身子還那么硬朗,買菜、煮飯、看牛、養(yǎng)豬、種瓜、點豆,一點不比年輕人慢半拍。村里的老人,到了七八十歲,早天天坐村口大榕樹下聊天納涼,等仔女媳婦做好飯打發(fā)孫兒孫女來叫了,郭全卻喜歡一天到晚,跑這跑那,干這干那。家里人怕別講閑話,勸他:“阿公,你無事在家聽聽山歌,嘆嘆世界,睡睡覺,多好!”他眼皮都不翻一翻,手上的活不停一分半毫,也不搭話,好像兒孫們講別人家的事。見他這副模樣,兒孫們只好嘆息:有福都無會享,這聾佬!
有什么辦法呢?老人的耳朵有點背,很多事,很多話,他好像看見,聽見,又好像沒看見,沒聽見。反正他不想出聲時,就不出聲,別人也就無從知道他到底是看見聽見還是沒看見沒聽見。
但是,郭全并非沉悶自封的人,村里有什么新鮮事,比如,誰家娶媳婦,誰家小女出嫁,誰家的侄子做了官之類,他全知道,雖然不愛說,但看總是要看看的,就算他不去,村里人婚喪嫁娶,還是要拉他去的。村里人辦事,照規(guī)矩,德高望重的村人都被請到家里去“坐鎮(zhèn)”。老人們什么也不用做,就坐在那里抽煙喝水吃點心。其實他在家里也并非什么都不說,是不愛跟一些老人那樣,人老了,“口水多過茶”罷了。他在家里說話的對象大多數(shù)時候是比他大兩天的姐姐(郭全老婆,村里人習慣按排行叫昵稱,比如郭全排行第五,村里人叫他五哥,“姐姐”是因她排行老大)和比他小八十幾歲的曾孫子。他跟姐姐講外面的事,講村里的事,跟曾孫講什么好玩。幾十年,他這脾氣,家里人早習慣,習以為常也就不以為怪了。
雖然老人不愛說話,但他的行為舉止常常代替了他的語言。
郭全生了十個孩子。孩子里有長出息的,也有默默無聞的,但都孝順。逢年過節(jié),兄弟姐妹們就從四面八方回到鹽坡尾,在大庭院里擺上幾桌,吃喝聊天,其樂融融。郭全照例不太出聲。他和姐姐坐在龍眼樹下,看著一幫兒女熱熱鬧鬧,什么話也不講,笑吟吟的。
郭全的孩子在外地,有時回來過年,也希望把他們帶出去走走,開開眼界。郭全的七女婿在廣州軍區(qū)當領導,有一次非要請郭全去住一段時間。他講,“軍區(qū)大院里別人家的老人經常去住,五哥也去?!毖韵轮猓孟窭先瞬蝗?,別人會講不孝順的閑話。姐姐跟郭全講,你去住一段時間。郭全聽姐姐的就去了。習慣鄉(xiāng)村里衣冠隨意的郭全在廣州過實際上并不舒服。并不是講女兒女婿有什么不妥,而是他們住的院子是一個部隊大院,里面住的都是有級別不低的軍官和他們的家屬,有警衛(wèi)守著。每個人進出大門,警衛(wèi)“叭”一聲的敬禮。警衛(wèi)一敬禮,郭全就渾身不自由,不知道怎么應付。但是郭全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咧著嘴,笑笑也過了。這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廣州街上全一個人都裝得衣冠楚楚,而郭全習慣上身一件灰襯衫, 不扣扣子,下半身喜歡用布條綁扎的寬腳褲,腳上是當拖鞋穿的軍鞋。幾十年,郭全都是這樣,村里一些老人也習慣這樣穿,現(xiàn)在到了廣州,卻顯得如奇裝異服。每次他街上走過,都能吸引不少關注的目光。女婿很得意,講:五哥比明星還厲害,沒幾天,全院幾百人都認識五哥,好幾個家屬找我問五哥的衣服是誰做的!倒是郭全不喜歡老被別人盯著,住了不到半個月,不干了,讓女婿的司機送去車站,幫買了張票,徑直就回了,害得司機被領導罵了一通。五哥回到村里,有人問他,怎么不多住一些時日,他講,廣州有甚好,人挨人,人擠人,他們退休了還是回來住的。果然,他講對了。女兒女婿前年退休了,馬上回來住了建了一幢小樓,半年在廣州,半年在老家。老家空氣好,水好,睡眠好!
郭全為人處世,低調,講良心,愛助人,頗有江湖風范。
當年《少林寺》風靡大江南北,村里的年輕小子們也被惹得激情澎湃,整天舞刀弄棍,好像一個個都成了愛打抱不平的少林和尚,然后村頭和村尾的不知怎么的就打上了。那是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兩伙人,幾十條漢子,在村里的曬谷場上拔刀相向,好戲眼看就要開鑼了。正在曬谷場上乘涼的郭全穿著一件闊短褲和他的老兄弟馮阿爺走到了人群中間,喝道:“不要命了,打甚架?”一聲喝,像開賽哨聲一樣催化了村頭四眼仔的行動。四眼一個箭步沖上來,想推開郭全,就往對方一個人身上打過去了。只見郭全側身一閃,左手乘勢捏住了四眼的肩膀。這時村尾的三狗以為形勢有利,沖上來了,拳頭眼看著就要擂上四眼的背部了,老人的右手迅速往他肩膀一捏,然后雙手同時往下一沉,四眼和三狗頓時“喔、喔”的便半跪半蹲了下來。這時,站在邊上的馮阿爺一邊抽旱煙,一邊哈哈地笑,然后毫不客氣地教訓這幫精力過剩的小子:“以為看過幾個和尚打架就識功夫啦?五哥(老人)走江湖時,你們都不知在哪!三更半夜,還搞三搞四,都滾回去睡覺!”
從此,村里的人都知道郭全會功夫了。很多人想拜他為師,但他一概不理。那時候我也曾求過他,算他開恩,教我一招掃堂腿。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上當了,上初中第一個學期上體育課老師就教了,只是換了一個文縐縐的名稱。
老人有功夫是不錯,但他的功夫到底高到什么程度,我想大概除了馮阿爺他們那一代人見識過,我們是無緣見識了。老人年紀大了,他不可能再心血來潮表演一番。何況“出風頭”從來不是他的風格。我倒是見識過的他拋骰子的高明手法。拋骰子是他常玩的一種娛樂,興致好的時候也拋給我們猜,他幾乎是想誰贏就讓誰贏,想拋幾個點就幾個點。我們不禁好奇,懷疑他骰子作了假,注了水銀。他便很得意嗬嗬地笑,說:“我一輩子沒做過假!”
其實功夫也好,拋骰子也罷,都不能算是郭全的絕活。他最引以為豪的是栽蔥。郭全栽的蔥,說實話,無論在高度上還是在光澤上,一點都不顯山露水,但很多人買,廉州北海街都有他固定的主顧,他便一年四季都栽,我們便一年四季都有蔥吃。郭全栽的蔥,看起來雖不怎么樣,但吃起來香、辣、脆、爽,特別是那股香味,不濃,但綿長,像甜又像咸,辣中還帶有點甘。想起郭全栽的蔥,再看看現(xiàn)在吃的蔥,現(xiàn)在的蔥真不好意思叫做蔥,味道跟大白菜差不多!
雖然現(xiàn)在吃的蔥跟郭全栽的味道相差太遠,但是經常吃到蔥我就想起郭全。對了,郭全是我外公,前幾年已過世。
理發(fā)師阿九
理發(fā)師是不可或缺的職業(yè)。因為男人頭發(fā)不可能個個都像藝術家那樣長發(fā)披肩,女人也不可千篇一律都古代婦女一般梳個髻了事。
頭頂上的事情,無論如何,還是整潔、清爽些好。
理發(fā)師——整理頭發(fā)的師傅。我認為這樣解釋可能更恰如其分,既概括了這份職業(yè)的特點,也表明了這份職業(yè)的職責。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理發(fā)師這個職業(yè)的工作范疇(內容)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有一些甚至已經變化得看不出與頭發(fā)有多大關系了。我講的理發(fā)師,是指擺弄頭發(fā)的師傅,干的是以理發(fā)、護發(fā)為主的工作。
人從出生開始,就和理發(fā)師打交道了。兒子在出生的第一個月,我就請了理發(fā)師給他剃了第一次光頭。我母親講我的第一次光頭,也是出生沒多久剃的。
我記得自己的第一個理發(fā)師,是乾江街近年“十大名人”之一的阿九。
阿九是一個啞巴。他以殘疾之身“出人頭地”,自然有高人一籌之處。阿九之所以與眾不同,完全在因為他手中那把剃刀。在乾江街,誰都不知道阿九的剃刀來自何方,但是誰都見識過那把薄如蟬翼的剃刀的鋒利。只要在阿九工作的時候,你到理發(fā)室去,就會見到他手中那把那剃刀,如一抹閃亮的白光上下翻飛。
世人形容刀子鋒利,往往贊其“削發(fā)如泥”。《水滸傳》中,走逃無路的青面獸楊志要賣的那把刀,因往刀刃上吹過幾根狗毛,狗毛能無聲無息攔腰而斷,而被圍觀者盛贊——好刀!阿九手中的刀,肯定是好刀。曾有好事者對阿九剃刀的鋒利程度提出過種種質疑。本來,有質疑,沒什么,主要是好事者不但欺負阿九口不能言,大放厥詞,而且還拉拉扯扯,要搶阿九的剃刀用來試試,舉止極不尊重。剃刀是阿九依賴吃飯的家伙和相濡以沫的伙伴,自然不容旁人污辱。一貫木訥、本分的阿九被激怒之后,猛然推開好事者,氣憤地從墻上拉下一塊磨過多年剃刀的厚厚帆布,刀鋒掠過,帆布無聲息瞬間一分為二。阿九把帆布扔到好事者臉上,然后右手捏刀舉至胸前,左手食指急速晃動,以挑釁的姿勢示意好事者前來觀看。好事者頓時口呆目瞪,步步后退,尷尬而去。
這是我小時候見到過的,最算得上好漢行為的舉動了!
阿九曾經不是啞巴。聽說二十歲前的阿九在某炮兵部隊服役,還立過功。能當兵立功,當然不會是啞巴。而且據街上的老人講,阿九小時候不是啞巴,天天跟著父親走村串巷,幫父親吆喝“剦雞補鍋——”。傳說阿九的喉嚨是被炮彈震壞了的。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被炮彈震壞的應該是耳朵才對,為什么會是喉嚨?阿九沒講,大家也就無從知曉了,甚至阿九有沒有當過兵也是一個謎。如果說他當過兵,為什么過年時沒見他家貼“一人當兵,全家光榮”的春聯(lián)呢?如果說沒有當過兵,為什么又會有這樣的傳說?
阿九和他父親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流落到我們鎮(zhèn),然后住下來的。自從阿九的父親過世后,更是誰也弄不清楚阿九的來龍去脈了。但從阿九走路時腰板挺直的姿勢猜測,他有可能當過兵。小鎮(zhèn)上的人對阿九的興趣不在于他是否當過兵,而是阿九的剃刀。大家想不通阿九是什么時候,在哪里,學到了那一手用剃刀剪頭發(fā)的絕活。阿九擺弄頭發(fā),從來不用剪刀,不管大人還是小孩,不論什么腦袋,到了他手里,一律剃刀侍候。阿九的樣子長得粗魯笨拙,讓人意想不到他的手指會靈活成那樣。阿九剃頭發(fā)時,左手輕護腦袋,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剃刀刀腹,大拇指外側托著剃刀后半部,隨著大拇指高舉低托,剃刀上下左右圍著腦袋如一團游走的光。一支煙的工夫,阿九突然就停下動作了,然后扯過一條雪白的毛布,細心擦拭他的剃刀,待剃刀入包,綁扎放好,他才拍拍剛才還在刀光籠罩之中的腦袋,提醒人家:完工了!
阿九侍弄過的腦袋,毛發(fā)平整,像高爾夫球場花大價錢請人細心剪過的場地。乍一看,順眼,再一看,舒服!由于阿九侍弄頭發(fā)只用剃刀,所以他整理過的腦袋,別人想再整理就費勁了,因而費勁還不討好,怎么剪,看起來都像該結果的樹只是揚花。
由于阿九手藝好,而別人又模仿不了,所以乾江鎮(zhèn)上的人給過他剪頭發(fā)之后,一般都會固定下來,成為他的老主顧。因此,阿九的生意一直很穩(wěn)定,也可以說生意不錯。我的父親就是阿九的老主顧,是他把我抱到阿九的理發(fā)椅上的,我的弟弟后來也坐到了阿九的理發(fā)椅上。
在鄉(xiāng)下或者小鎮(zhèn)上,理發(fā)的地方一般是閑散人員聚集閑聊的場所。阿九的理發(fā)室也不例外,整日聚集了眾多小鎮(zhèn)上的閑散人員。他們當中,有糧站電站下班了的,有年老了無處可去的,有理完發(fā)舍不得走留下來聊天的,有路過門口進來看熱鬧瞎說幾句的……他們在阿九這里談天論地,評說世態(tài),動情處低首垂淚,激昂時歡呼雀躍。也有小孩穿梭其中,打罵聲、追逐聲、哭聲、搗亂聲,不絕于耳。那時理發(fā)室的功能,和現(xiàn)在的社區(qū)活動中心差不多。
隨著人們口口相傳,阿九的名聲,在乾江及附近數(shù)十個鄉(xiāng)村,當?shù)闷稹盁o人不知,無人不曉”。不知道阿九是不是都記得光顧他理發(fā)店的那些顧客,阿九不說,他說不了。但是,他對每一個走進他理發(fā)店的人, 都是“喔喔——喔喔——”的,看起來很熟悉。小時候,每次去理發(fā),我都會和阿九“喔喔——喔喔——”比劃一番,告訴他我想剪成什么樣子。他見我用他的“語言”,總是顯得特別高興,也“喔喔——喔喔——”的,先用左手以半攙半抱的方式用力拍我的肩膀,然后右手夾著剃刀飛快地晃動。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理解我的意思,反正我聽不懂他的啞語。
1986年秋,我離開小鎮(zhèn)到外面讀書。離開小鎮(zhèn)后,就再也沒有讓阿九剪過頭發(fā)了。每次回去,從阿九的理發(fā)室門口經過,看到他的手仍然靈活如舊,就覺得很安慰。但是,阿九還是一年一年地老了。他的腰,不再像軍人那樣挺拔,額頭也不像當年那么光亮了。有一次,我?guī)б粠团笥训嚼霞彝?,我想把阿九介紹給朋友們認識,讓他們見識見識阿九的手藝。誰知到了理發(fā)室,發(fā)現(xiàn)阿九的理發(fā)室,不但已裝修一新,原來空蕩蕩的門框上,還掛上了一個差不多有一半門洞那么大的“美美美容院”的牌子。“美容院”里坐著一個我不認識的衣著艷麗、描眉畫唇但仍然土不垃嘰的少婦。她見到有人進來,暗淡瞌睡的眼睛,條件反射一樣,閃亮起來。
我問,阿九呢?
她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樣,有聲無氣而又怨氣十足地回答:死了!
阿九死于2004年盛夏的某天。
那天,阿九幫他的老朋友、老主顧狗弟剃完光頭,包扎好剃刀后,兩個人就坐在理發(fā)室的門檻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說著說著,狗弟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狗弟醒來的時候,見阿九也倚著門檻睡著了。他站了起來,拍拍阿九的肩膀,想告訴阿九他要回去喝兩杯了。見阿九沒聲息,他又拍了幾下。阿九仍然在睡著。狗弟像往日一樣,輕輕地踢了阿九大腿一下,說,我走了。話聲未落,阿九乘勢沿著門檻上滑了下去。
七十有六的阿九,無疾而終。
在我的記憶中,他對這個世界,一直保持沉默。
從后窗望過去時,想起那個人
踩著吱吱作響的木樓梯,走上二樓。打開窗,就差不多可以看到乾江鎮(zhèn)全貌了。
殘舊的屋頂,發(fā)白的瓦片,一些蒼綠的樹葉傍著圍墻往上躥。
遠處是方格一樣的稻田,更遠處是樹。我知道那是些夾雜長有細葉桉、大葉桉的馬尾松林。那些樹林里面,是星羅棋布的漢墓,它們從西漢開始,就在那里了。
前窗下面是水星街,彎彎曲曲的青磚石板道,蜿蜒而行。
后窗下面是我家后院的平房。平房隔壁,就是那個人的家了。他們家在我離開老家的時候還是平房,現(xiàn)在已變成了兩層的樓房,而且已有了些風雨的滄桑老態(tài)。
我離開老家的時候,那個人已年過五十出頭,現(xiàn)在算來,至少也七十五過了。
那個人,滿街人都叫她阿姨。阿姨姓甚名誰,大家不甚了了,也沒有誰去探究。反正“阿姨”就是她,她就是阿姨。
阿姨是一個生命力極強的人。1976年,唐山大地震發(fā)生后,小鎮(zhèn)上的人,全都被鎮(zhèn)居委會動員,住進了室外空地上搭建的簡易帳篷。那年月,全國上下好像天天鬧地震,大家不管愿意不愿意,全被動員到屋子外面,一住就是幾個月。那個時候,正是臺風、雷雨說來就來的七八月,大家苦不堪言,自不待說。在那個惡劣的環(huán)境下,在那幾根木頭搭起來的簡易木棚里,阿姨生下了她最后一個兒子。生產時,兒子是生出來了,但胎盤卻沒能“落地”,是我媽他們借了一輛板車,連夜拉她去縣城醫(yī)院去,才保住了老命。經歷了生死攸關的阿姨并沒有人們想象中脆弱,很快她又歡蹦亂跳,結實如舊。該挑一百五十斤的擔子,她絕不偷工減料。
阿姨生產遇險的遭遇,是前幾天和我媽閑聊時,她告訴我的。她還告訴我,阿姨前些天死了。阿姨得了老年癡呆癥,整天在地上爬來爬去。有一天早晨,賣豬肉的人,發(fā)現(xiàn)骨瘦如柴的阿姨蜷著死在豬肉攤下。
阿姨不是我們家親戚,但遠親不如近鄰。他們家和我們家只幾米之隔,走過小小的后花園,繞過不到十米的圍墻,就是阿姨家了。自小到大,阿姨是和我們家比大部分親戚都親近的人。我和弟弟,幾乎每天都會到他們家去聽大人閑聊,看他們家養(yǎng)的淡水魚,用他們家水井打水沖涼,餓了吃他們家的稀飯。而我們家有時加點菜,或者外婆家捎來幾根新鮮瓜果,父母也總也不忘記讓我或者弟弟“拿點給阿姨”。
那個時候,阿姨家的生活水平比我們家的高。我父母都是窮教師,一個月就那么點工資,夠買米吃就不錯了。阿姨家不同,她老公和兒子在漁業(yè)大隊打魚,十天半個月回來時,能帶回半麻袋咸魚。咸魚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那一段物質生活極其貧乏的年代,是值錢的東西。除了大部分賣了換錢,自己多少也會留出一些給一家老小解解嘴巴“早已淡出個鳥”的饞。留出來的那一部分里,肯定有兩三條是送給我們家的。為這兩三條咸魚,阿姨不少和她娘家人發(fā)生口角。因為鎮(zhèn)子小,每次阿姨老公和兒子出海歸來,大家都知道,特別是親戚朋友,嘴上不好講什么,心里其實還是惦記他們家那幾條咸魚的。雖然每次他們家都有魚帶回來,但并不是娘家人每次都能分得到咸魚,畢竟數(shù)量有限。因此,她弟弟常向街坊鄰里抱怨說,老弟有屁用,不值半截咸魚!
阿姨是乾江有名的“惡婆”,曾在好事者列的“惡婆”三甲之內,但對我們家特別友好。在我的記憶里,我們家和阿姨家從來沒有過任何不愉快的摩擦。這在乾禮街上非常難得。乾禮的婦女,被附近村鎮(zhèn)的人的稱為“乾禮婆”,憑的就是一張嘴夠潑辣。一句不合,張嘴就是一串贊人的、罵人的或者是嘲笑人的話,做生意如此,平時講話聊天,也習慣成自然。我父母都是本分的老師,與人為善、教書育人,上課的水平有一點,吵嘴的本事實在不怎么樣。也正因此,父母對阿姨相敬如賓。可能這是他們得以和諧相處的原因。
但是左鄰右舍不發(fā)生一點摩擦,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是我父母不出聲,但也不能保證別人也一樣。對于以嘴巴潑辣出名的乾禮婆來講,一天不大聲講一陣話,比大熱天不洗澡還難受。我家左邊的女鄰居,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是從鄰縣嫁過來,嫁過來的頭兩年還算本分。說本分,其實是因為吵不過別人,剛嫁過來沒滿月,首秀就吵砸了。她講的是比較接近廣東口音的粵語,她講的乾江人都聽得懂,合浦縣是粵語地區(qū),但乾江話是粵語中的“小語種”,她聽著也是“鴨聽雷”。而吵架,很多時候是吵給其他人聽的,誰吵得讓別人聽懂,吵得比別人狠,吵得讓別人覺得有理,誰就贏了。這有點像打擂臺。
初來乍到,她首先在語言上就輸了,不安分也不行。但她畢竟是有吵架潛質的,不到兩年,她不但能靈活使用乾江話,而且完全可以聲色俱厲地吵,迅速顯示出了其“吵手”本性。但是,很遺憾,她架吵得過于橫蠻和得理不饒人,一點也不懂“收放藝術”。乾江街上和她吵過的人,數(shù)以百計,由于她的橫蠻,吵架實在沒有一點樂趣,以致后來沒有人愿意和她吵了。娶一個連吵架都找不到對手的老婆,這讓她的老公很丟臉,在街上見了誰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她可能很寂寞,也特別無聊,她終于把矛頭指向和她沒有任何沖突的我們家。有一天,她端了一張小凳子坐在我們家門口,沒有理由,突如其來,張口就罵。她首先“闡述理由”,指責我們家的屋檐太高,下雨時流水濺濕了她家的小門樓,浸壞了他們家的木頭門檻;然后從我們祖父的上一輩開始罵,罵他們不講理,一百年前就處心積慮破壞他們家的風水,欺負他們家一百年了。我父母下課回來,想解釋幾句。父母那輕聲細語卻如火上澆油,她擼起衣袖便撲將前來,十個手指如九陰白骨爪,在母親的面上比劃個不停。可憐當老師的母親,哪是她的對手,急得淚水漣漣。就在這“危急”之際,阿姨那壯實的身軀不知道什么時候突然從墻角拐彎處閃出,如失控的推土機一樣沖向女鄰居。眨眼工夫,抱腰、絆腳、刮巴掌、摔人,一連串動作,迅雷不及掩耳。阿姨人高馬壯,又是突然襲擊,女鄰居根本沒有還手的機會和力氣。阿姨一邊按著她抽耳光,一邊咬牙切齒吼:“你罵,你罵,我讓你再罵……”如果不是父母和其他鄰居拉開,她不知道要把人家打成什么樣子。被拉開后的阿姨仍不罷休,她一步三回頭,擲地有聲,扔下一句:“有本事你來找我,三更半夜都等你!”
就是這樣一個健壯的人,在“仔大仔世界樣”,長大了的兒女各自分開過了后,竟然“臨老不能過世”。她和比她大十歲、已從漁業(yè)大隊退休的老公陸叔兩個人單獨生活。那時時間已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集體企業(yè)性質的漁業(yè)大隊和其他集體性質的企業(yè)一樣名存實亡了。陸叔那點退休費時有時無,有也是象征性的。阿姨和陸叔有四個兒子,大兒子我沒印象了,聽說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已和陸叔一起到漁業(yè)大隊工作,在一次拖網作業(yè)中,被意外擦肩而過的兩艘魚船夾死;二兒子在生產隊干活,后來開“摩的”維持一家五口的生活;三兒子在小學比我高一年級,是帶著我玩的兄長,他父親退休后,他也上了私人的漁船干活,他們那艘漁船后來被一艘掛巴拿馬旗的兩萬噸級貨船撞沉,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四兒子是阿姨在地震中生下來的,天生不是讀書的料,人瘦得不成樣,后來跑到外面去了好多年,阿姨死后,他回了乾江,人更瘦了,至今三十多了,仍然未婚。逢年過節(jié),阿姨的兒女也給他們一點零花錢,我外公外婆給我們家些自己種的瓜果菜蔬時,一般都有他們一份,但是這點東西哪夠生活??!由于沒有固定收入,他們不得不自己找營生。夕陽西下,小鎮(zhèn)邊上砍過的菜地里,差不多天天出現(xiàn)兩個彎曲的搖晃的身影,他們在揀拾別人扔棄了的老菜葉,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揀拾遺落的稻穗。
母親還告訴我,阿姨還經常到垃圾堆扒“柴草”背回家,曬干了,當柴燒……
人死如燈滅。阿姨心里那盞燈,油盡而息。
但愿她疲憊的身體,在天國得到安息。
拍拍就有意思了
我喜歡看攝影作品。看著,看著,就覺得有些好奇,想象不出那些作品,他們是怎么拍出來的。一個老人、兩條老牛、半灣溪水、一堵殘墻,甚至一些爛燈泡、一堆斷繩子,他們都能拍得讓你心有感觸、拍案叫絕。物件普通,視角也不算特殊,有些照片看起來還不夠清晰,但是你盯著這些畫面,眼睛就不想離開。不但離不開,而且還想鉆到照片里面去,看看照片中沒拍出來的那部分到底有些什么。于是,有時覺得好的攝影師和醫(yī)生一樣,都有妙手回春的本事。
黃土路拍的不少照片,雖然沒有讓我拍案叫絕(即使有,也不好意思講,大家認識二十幾年了,互相夸獎的話,講起來會覺得嘴酸),但心有所感的不少。他拍的那些老人、小孩、游魚、落花、動物、河水和山川,乍一看,幾乎是原生態(tài)呈現(xiàn),再一看,味道就出來了。或是枯燥中泛出新意,或是斑駁中突出細節(jié),或是寒冷中升起溫暖,或是歡喜中覆蓋著絕望。
我聽到過不少朋友,尤其是寫作的朋友,夸黃土路是攝影高手。作家開的會或者是筆會什么的,他一般相機不離手,大家也樂于在他的鏡頭中站著——看起來是高手。但是我總覺得用攝影高手去形容一個作家,有些怪怪的。雖然現(xiàn)在玩跨界的人挺多,但我還是不太愿意別人用攝影高手去表揚我的作家朋友。不過,想想,也行吧。因黃土路的攝影作品和他的文學作品在我看來很接近——陳舊與破碎中尋找和期待。這種創(chuàng)作心態(tài)有些像阿甘或者打不死的小強——世界非要予我一頭霜,我偏給世界一張笑臉。
黃土路在河池師專時開始有機會拿相機起,至今二十幾年過去了,能拍出一些好照片,是理所應當?shù)?。不過,這樣講似乎也不太準確。比如,有的人喜歡寫作,也寫了一輩子,寫了一大堆“作品”,也沒能把句子寫通順。很多事情,不是花了時間、想做好就可以做好的。從這個角度來講,黃土路對攝影是花了時間,而且做好了。這事,他估計有點小得意,至少在我面前表露過這種得意。鑒于黃土路對攝影的熱衷和得意,作為朋友,我覺得有必要幫他延續(xù)一下這種難得的自得感受。于是,在2016年5月,我們在北海給他搞了一個“跨界:黃土路攝影詩歌展”,一次性展出他的攝影作品180幅。原來,我以為是意思意思就行了,誰知道消息傳出去后,竟然收到幾十封全國各地朋友的賀信、賀電及評論文字。開展那天,展廳里準備的數(shù)十張凳子居然不夠坐。大家就黃土路的攝影、詩歌、小說進行討論,順便也對世事進行評述,熱鬧了整整一晚。望著黃土路用永遠夾壯的普通話微笑著和那么多朋友交流,作為組織張羅活動的我和特地從防城港市趕來捧場的詩人韋佐坐在展廳一角,百無聊賴,時不時互相對望一下,低咕“又把小說寫成攝影了,鬼才知道下一步他還要做些什么??赡苁请娪?,或者是畫畫,也可能是耕田種菜……”
黃土路的小說和詩歌,確實也有攝影的味道在里面。他用文字營造場景的能力很強。換句話講,他用文藝的形式編故事的能力很強。這能力,一定是得益于他的攝影。這樣一想,便覺得,好像冥冥中是有神在輔助他,讓他弄相機那么多年,讓他把拍時看到的和沒看到的東西拍下來,成為日后創(chuàng)作的積累。
黃土路的攝影與我,有不少關聯(lián)。我經常成為他鏡頭里的“東西”。我承認,他為我拍過不少于十張我認可的照片,是可以放到刊物中做人物介紹的那種。但我有必要告訴大家的是,那是從他拍了我無數(shù)照片中選出來的——從二十出頭開始,我就出現(xiàn)在他的鏡頭中,現(xiàn)在我和他都四十大幾了。我在北海老街看他拍過,在山上看他拍過,在他老家巴馬看他拍過,在大風中看他拍過,在海浪中看他拍過,在人來人往的街市里看他拍過。他甚至在酒店的房間里拍過不少睡得東歪西倒的我和韋佐、倮倮的照片。這個人有多喜歡拍啊!
原來,我們(幾個熟悉的朋友)都以為黃土路攝影僅是喜歡,后來覺得不太像。他寫小說、寫詩歌、攝影以及一直想做的拍電影,絕對不僅僅是愛好,而是他探討和回應這個世界的一種方式。攝影家愛德華?布巴說:“一個攝影家知道在花朵后面有全世界的苦難,經由這朵花,他可以觸碰到別的東西。”黃土路通過鏡頭應是希望能觸碰到別的更多的東西。結合他近年來的“所作所為”,他肯定是觸碰到不少東西了。
他們在桂林寫詩喝酒
黃芳在一篇短文里寫過這樣一段話:
2014年12月23日,羽微微、黃芳、龐白、吉小吉4人從各方跑到南寧,參加一個會議。當晚大家繞著酒店散步聊天。大概10點多,黃土路打來電話,讓我們到某某地去,他要請我們洗腳吃宵夜。記得那晚5人就著一張擺滿了串燒和酒的桌子,熱火朝天地聊到凌晨。外面是小雨夾著寒風。這樣的場景,光想一想就應該覺得很溫暖?;貋砗螅覀兘艘粋€5人群。據說,黃土路曾問過龐白:為什么我在這個群里?龐白說:因為你請我們洗過腳。
人的結識和交往,有時就是陰差陽錯、莫名其妙的過程。可能人的結識和交往真的是天意,但是天的意思誰能明了?認識劉春和黃芳也是這樣。因為寫詩,我認識了他們倆,然后大家就有了交往。至于什么時候認識的,忘記了。應是二十幾歲的時候。
在我們都二十幾歲的時候,互聯(lián)網還不發(fā)達,但已開始可以“吱吱”的撥號上網了。先在“榕樹下”,后到“樂趣園”。創(chuàng)辦“樂趣園——揚子鱷論壇”的劉春,那個時候是風云人物——他老在論壇上弄些話題、貼些詩,引大家吵架。各種風格、各種流派、各種見解的詩歌以及其他文學體裁的作品,不分晝夜涌上論壇。論壇上吵架罵街的帖子自然也洶涌而出,撲面而來,雖熙熙攘攘、你方唱罷我登臺,熱鬧得像龐大無比的菜市場。但是,當時間過去,那個時候在論壇貼的詩,有不少后來成了“經典”;諸如關于知識分子寫作和民間立場、口語詩和下半身寫作等事件的吵架,不但當時罵架的激情讓人佩服和神往,而且現(xiàn)在已經成為現(xiàn)代詩發(fā)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事件?!皹啡@——揚子鱷論壇”當時是老老嫩嫩東西南北詩人們論戰(zhàn)的主戰(zhàn)場之一。
那個時候的劉春,寫詩,寫隨筆,寫“吵架雄文”,數(shù)量多得像潑水節(jié)潑水一樣,幾乎每天都出現(xiàn)在論壇上。后來這些文字成就了其作品集《幸福像花兒開放》《廣西當代作家叢書:劉春卷》《一個人的詩歌史》《朦朧詩以后》《讓時間說話》《或明或暗的關系》等。這些,與其說看起來像是設計好的一樣,不如說是上天賦予他的禮物。誰知道呢?可能,兼而有之吧。不管怎么樣,劉春對詩歌的態(tài)度,不得不讓人佩服,二十幾年來,過日子,寫詩,搞出版,都圍繞著詩歌。他主持的揚子鱷書坊,現(xiàn)在成為中國詩歌出版的“重鎮(zhèn)”;他參與組織的桂林詩會,在民間詩壇頗有影響;他的稿費,至少有一部分請文朋詩友們吃飯了。
如果說劉春一直能在詩歌現(xiàn)場的前方站著,做了不少與詩歌有關的事情,那么黃芳對于詩歌的貢獻就顯得更“意義重大”了。因為她是詩人劉夏秋冬的親媽。初中生劉夏秋冬去年獲得2016年第二屆《紅豆》文學獎年度新人獎。而劉夏秋冬是劉春的親閨女。我見過劉夏秋冬,長得漂亮、舒展,綜合了劉春和黃芳的優(yōu)點,然后比其父母都好看,而且,舉手投足落落大方,不矯揉造作。我曾和他們一家在北海海邊的大排檔吃海鮮,小姑娘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從不掩飾,真好!
詩人黃芳參加過詩刊社第26屆青春詩會,出版有詩集《風一直在吹》《仿佛疼痛》《聽她說》等。這些自不用說,認識她的人都大概知道。生活中的黃芳,其實更讓人好奇。我曾聽說過她的不少小故事,每次聽說,都有些樂。我在網上看到這樣一個:有一天,黃芳在路上遇到了“一堆錢”來歷不明的錢,撿還是不撿,對她是特別大的考驗。她先是撿了起來,覺得不妥,又迅速放回原處,然后發(fā)現(xiàn)一直沒有失主來尋,覺得讓這錢躺在大馬路上也不對,于是又撿了起來?;氐睫k公室,她把那堆錢全部拿起來數(shù)了數(shù),奇怪,剛好是神奇的188元。于是,圍繞怎么處置這筆錢,整天忐忑不安的她,問劉春,問媽媽,問嫂子,問公公婆婆,均不得“解脫之道”,最后問到廣州的好友,得到的回復是:“只要不是別人救命的錢不小心給丟掉,就都可以安心地拿來買糖吃?!?于是備受折磨的黃芳才得以松了一口氣,愉快地用那188元錢在網上拍買了一件衣服。注意,這其中的關鍵詞是“糖”和“衣服”。
另一個版本講的是2015年的事。2015年晚春,劉春、黃芳和黃土路一行,搭火車去北京參加“廣西詩歌雙年展作品研討會”??煜萝嚂r,黃芳手中的面包零食等沒吃完,劉春和黃土路他們這些經常出行的老江湖,嚴肅認真地告訴黃芳:買上火車的東西一定要吃完,否則會不吉利。黃芳信以為真,急得不行,正想如何火速吞咽這些東西,聽到他們大笑,她才明白是他們“估心不良”。那次活動我也參加了。到了北京,黃土路馬上給我講了黃芳在火車上的“光榮事跡”,他感慨:“黃芳真是非常非常純的一個人?!?/p>
黃芳因為我的詩集《天邊,世間的事》,寫過一篇隨感式的長文《黑暗中沉默的蒿草》發(fā)表在《南方文壇》上,其中有一句話,我深以為然:一個詩人的最佳狀態(tài),不是洶涌的瞬間,而是濾掉情感表層最黏稠最凌亂的部分,在個人記憶與周遭際遇、內在精神與世俗生活的錯綜枝蔓中讓靈魂得以最恰當?shù)暮粑?/p>
一個詩人的純,有天生的原因,可能更是后天的修煉。
前些時候,我?guī)『⑷ス鹆?,雖然玩到晚上九點多才與劉春和黃芳他們見面,但幾個人還是干掉了一瓶白酒和七八瓶啤酒。店員困得受不了,要打烊了,大家才拱手話別。
桂林是一城歷史悠久的名城,是一座山水秀麗的名城,我當然喜歡。但是,天下美麗的地方多了。如果那座城市沒有自己熟悉的朋友,沒有自己欣賞的人,其吸引力又能持續(xù)多久呢?想到有劉春和黃芳這些朋友生活在桂林,在桂林天天寫詩喝酒,我就覺得,桂林真是一座好城市。
責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