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子玦
作者有話說:偶然間看到“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這句詩,于是腦海中有了畫面,人物的形象也慢慢清晰。世間難尋絕對清凈無欲之地,但善惡相生相克,一切的惡意與貪念都在幡然悔悟之后被放下。
楔子
環(huán)樓寺內(nèi),有條曲徑通往幽谷深處。
此內(nèi)藏有一處圣閣,匯萬物之靈氣,斂天下之奇香,引得不少調(diào)香師心向往之。然而寶地難尋,嘗試者十之八九悻悻而回,卻也有抵達之人尋得奇香,自此光耀門楣,美名于世。
可數(shù)日之后,這些人都詭異地離世,說來也怪,遺留下的尸身,徒有皮肉,不見其骨,體內(nèi)還空懸著半顆干枯的心。最奇的是,停放數(shù)日,未聞有尸臭之味,反倒散發(fā)陣陣奇香。
世人云,斂香閣內(nèi)住著一只千年古妖,修成一副姣好的人形,以人骨調(diào)香,人心為食,想來這幾人,只怕是被妖拆骨、剜心罷了。
千百般說法,真真假假,無從查曉。
一
上弦月,夜幕寒涼,林深不可探路。密密匝匝的草木猶如浸染濃墨的巨幅帷幔隨行人步履逐漸割裂,遠處光點于水墨氤氳間乍現(xiàn),勾畫出村落景狀,四面呈祥。
一個形體寬胖的男人顛著渾身的贅肉,發(fā)了瘋似的往村里跑,顧不及拾起一路抖落的金銀,怦然驚顫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兒。眼看就要觸到門邊,他卻忽覺腳底懸空,身后一團粘稠的物體覆了上來,轉瞬將他卷去送入口中。
奚鯉咂咂嘴,滿足地打了個響嗝。村民聽到動靜,陸續(xù)走了出來,呈現(xiàn)一身白花花的鱗片,晃得她閉緊了眼。
誠然,此地是個妖村,住著一村子的魚妖??伤?,卻是一只與之格格不入的鯉魚精。
奚鯉不喜光,素來棲身于幽深的林間,很少待在村里。而她那神秘的身份,大如牛的胃口,以及與魚族不符的長舌頭都足以突顯其古怪,并由此使同類萌生出一股畏懼。
一旁的青魚膽子稍大些,看不慣她這樣任性妄為,言語中便添了幾分譏諷:“你破戒吃人,就不怕被公子活剝,拆了骨用去調(diào)香嗎?”
奚鯉聞言只微揚下巴,坦蕩地對上她的視線,沒有半點畏色。
霧祁山的確有妖怪不可食人的規(guī)誡,即便是再猖獗的妖也不敢公然作祟,皆因山間二位掌管者。其一為環(huán)樓寺的高僧三刻,覆手可擒妖異,只是近些年閉關寺內(nèi),不理塵世之事。
這其二,便是群妖口中所喚的公子邢鈺。人妖兩界關乎他的流言不在少數(shù),卻無一能道破其真正來歷,只知他擇槐而居,樣貌不改,聚斂了一棟樓閣的奇香,無論人妖,聞及半分,便心魄盡失,軀骨消泯。這才有了拆骨調(diào)香之說,以此唬人唬妖,屢試不爽。
“起先是怕的,不過眼下——”奚鯉頓了頓,腹中一番倒騰,從嘴里啐出大堆白骨,接著道,“他只說不能濫吃無辜,可這人并非善類,不過是個奸淫搶掠的惡賊,吃了他,權當除惡了,怪不得我?!?/p>
她頓時存了戲弄青魚的心思,將銜在嘴里的碎骨用力沖她吐出,骨尖在對方臉側刮出一道血口后便一路飛了出去,瞬間無影無蹤,仿佛憑空遁形于異境。
而那虛墻之外,倒是別有洞天。
煙靄深處,古槐參天障蔽云霄,樹身四畔有一少年倚著枝椏闔眸小憩,忽而循聲以二指鉗住險些刺入眉心的硬物,揮手將其擲去,隨后不疾不徐地睜開眼,目光卻是猛地一滯。
一對霜白的骨鈴嵌入幽光,無風自搖,擊撞出嘶嗌之聲,抖下簌簌塵土,將沉寂的光幕片刻碾裂,陰氣四溢。
少年騰起一躍,膝下空蕩卻穩(wěn)落于輪椅之上。然后,他緩緩穿過面前一道白罩,轉瞬便到了結界的另一邊。
青魚此時已是怒氣沖沖,捂著半邊臉試圖反擊,奈何修行尚淺,人面魚身,只能笨拙地扭動魚尾甩打躲閃靈活的奚鯉,讓旁的魚妖白白看了笑話。
一簇火苗驟然躥起,那少年左手推著木輪椅,右手秉燭照明,衣袂飄然,搖曳的火光襯出他清雋空靈的面容,好似遠山白梅,徐徐彌散出幾縷淡雅的暗香。
奚鯉似早料到般側身避開疾甩過來的尾鰭,片片白鱗于夜中生輝,嘩啦刮起一排巨浪,猶如高墻傾覆,驀地砸下并接連吞沒空出之地,又洶涌趨前數(shù)里,朝不遠處的少年襲來。
他持燭的手稍一翻轉,熠熠豆火轟然升騰愈烈,順勢與之相沖,水火互抵,頃刻只余枯焦,隨煙而逝。
青魚見自己差點失手傷了他,瑟縮著躲到一邊去,原先看熱鬧的魚妖們也都面露驚恐,紛紛回屋閉門。唯有奚鯉悠然而立,對此像是意料之中。
二
邢鈺把玩著手中殘燭,凝眸一視,將面前景況盡收眼底,卻無法獨憑眼力洞察那女子的心思。緊接著,清越的嗓音悠悠穿蕩過沉寂的夜幕,落入她耳中:“吃人是幌子,誘殺我才是真吧?”
奚鯉怔了片刻,嘴角忽然牽起一抹妖嬈的笑,朝他道:“你是純陽之軀,近你一寸,我自傷八分。不殺了你,如何取而代之?”
她三年前曾與他交手,彼時只當他是個病廢的凡人,張口欲食卻不料反被對方倒拔背上魚骨,致她半身修為損耗殆盡,需得重修三年才能恢復。而抽走的那根魚骨被他做成了一對骨鈴,但凡她敢再度害人便會響起昭示旁人。
只是她在意的并非抽骨之仇,魚妖的記憶長則三年,短則三天,今夜是三年之期的最后一夜,待明日一至,她便不記得過往事物,也包括他——這個或許是唯一知曉她過往的人。
邢鈺眉梢一挑,竟認可地點點頭,模樣并不如傳聞那般可怕,他頗為好奇地問:“你說自傷八分,是怎么個自傷法?”
奚鯉一時茫然,無端地緊張起來:“食、食欲不振,心肉絞痛?!?/p>
“巧了,我見著你,心也會痛。”他抿唇輕笑,眸里含悲,近乎是瞬間又變了臉色,聲音陡然凌厲,“可惜你殺不了我,妖者食人,要么死,要么逐出霧祁,不得復還?!?/p>
奚鯉還險些被他的笑顏迷惑住,當即清醒過來,卻仍是不慌不忙道:“說要殺你的話是我胡謅的,霧祁山少見清俊男子,即便吃不了你,我也斷然舍不得殺你。不過,你瞧,今夜的月亮可好看?”
若說方才邢鈺還有些不明所以,那此時聽到她話里的轉折已是恍悟。
眼前月相猶如未上弦的彎弓,據(jù)說是夜以惡人骨摻上一滴妖血便能破結界,但只容一人進出,可通向幽谷密閣。此外除非去往山上環(huán)樓寺,否則無其它路徑可循。
奚鯉先前礙于身份,不敢貿(mào)然闖入寺院,這才夜觀天象,吃惡賊,刮妖血,為的便是調(diào)虎離山,好讓自己有機可乘。
她盈盈一笑,輕快轉身沒入虛墻,依稀聽見身后之人嘆息道:“總以為你不同于那些俗人,結果貪圖的還是斂香閣里的藏香?!?/p>
不。奚鯉急忙回頭一望,目光落在白罩閉合時泛起的漩渦上,背面的一切事物都不復存在。她才不管藏香如何神妙,只知道境內(nèi)有株參天古槐,若心懷虔誠,極目望去便能看見自己最珍貴的過往。
一只守著殘缺記憶的妖,無痛可訴,無期可顧,該有多么孤獨呀。
三
那始于九月霜序,枯葉紛飛,掃地的僧人忽覺樹木急晃,落葉不止,疑惑地踮腳張望,視線越過枝頭,卻并未見到有何異樣。
石子擦肩,飛快地斜射入樹梢處那片空白,僧人一驚,回頭才看見持弓的少年。他一身白衣鳳姿,如圭如璋,正是承安孟家的少爺孟辭崢。
他瞇起眼,瞧準了位置,拉緊彈弓的手一松,又連著射出兩發(fā),頓時嘴角上揚,饒有興致地凝望著空蕩蕩的樹干,仿佛那上面有些什么。
那僧人記起孟家少爺自亡姐后便有些神志不清,頓時心生憐惜,搖了搖頭便拎著掃帚去別處掃了。
不過須臾,樹葉陡然一顫,青衫女子咬牙跳下來,手還捂在額上,憤忿地道:“好狠的人,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嗎?”
他難得露出笑意,抬眸淡瞥間,恍令山河失色,只道:“哪有似香似玉的姑娘,整日上樹遁地,無所不為的?”
她霎時被戲言惹紅了臉,掩面不語。往日寺內(nèi)多遇僧人,皆因六根清靜,無法見著她,此番來個俊雅的少年,她還聽不得幾句話,耳根處便赤了一片??闪季煤?,她又恢復倨傲模樣,仍掩不住話中的欣喜:“是何時……留意我的?”
他見這女子上鉤,也就不著急答,禮貌地道:“姑娘不妨先將芳名說與在下?!?/p>
“奚鯉。溪去水為奚,魚入溪為鯉?!彼吘故莻€不諳世事的姑娘,眼底醞釀了些情意,又同他道,“我認得你,年年自承安進寺上香的富貴公子不少,可我就認得你?!?/p>
孟辭崢面上掠過一絲異樣,轉瞬便消散,忽而歉疚道:“承蒙姑娘抬舉,方才是在下冒犯了。前些日在青石階遇過姑娘,眼花見了些怪象,錯把你當作寺里的妖怪,但仔細一想,怕是我多慮了?!?/p>
奚鯉心里虛得很,嘴上卻強裝鎮(zhèn)定地道:“這倒真是胡說,哪有妖怪敢入佛門呢?!?/p>
可事實并非如此。后院有條曲徑通向山谷幽閣,她本是住在樓閣里的妖怪,只因千年前歷過一死,靈肉分離,依附著一株古槐續(xù)命,實則為六欲衍生的幻象,唯有心存執(zhí)欲的人才能看見。
而那時,她整日閑著無聊,總尋些古怪的樂子。要么是給寺里的小師傅添亂,搖晃樹木以徒增落葉,把從井里新打的水放入胡椒;要么便是單腳跳上廟前綿長的青石臺階,一下一下地數(shù)著步子,消遣時日,可偶爾也會因控制不住法力,跳著跳著就飄起來了。
也是在那時,她轉身便看見一個白衣少年盯著自己入神。他常年來寺,家世樣貌皆為上乘,卻不同于一些出手闊綽卻心存妄念的香客,明凈如斯,從來心無欲念,見不著也不識她。然而不知是何緣故,彼時他竟看得見她,除了欣喜,她倒也沒有深究個中緣由。
孟辭崢趁她發(fā)怔的空當悄悄做了個手勢,只一瞬間,一個躲在暗處的粗壯男人不知不覺地冒出來,兩手握著黑麻袋,迅疾地撲向他面前那片空蕩,結結實實地套住了奚鯉。
她猝不及防地被身后一股蠻力牽制住,困于袋中動彈不得,男人很快緊封袋口,依稀能聽見里面?zhèn)鱽淼慕辛R聲。
那男人生得賊眉鼠眼,猥瑣地將手搭在孟辭崢肩上,笑著說道:“傳言斂香閣的鯉魚精狡詐得很,誘捕時需以男色為餌,而今一試果真如此。難不成你和那妖女有何淵源,否則怎會獨你能看見,我所視卻與空氣無二?”
他嫌惡地挑開那人的手,一句也不屑多說,只提醒道:“傭金呢?”
男人嗤笑了聲,拿出一袋銀子丟給他,語氣輕蔑:“若不是你家道中落,我哪有幸見到往日高高在上的孟家少爺此刻伸手討錢的落魄模樣,還真是風水輪流轉啰!”
孟辭崢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伸手捋順對方衣襟上的褶皺,接著順勢猛地一拽,另一只手已悄然掏出了什么,他附在男人耳邊輕聲道:“那可不一定。”
瞬間那男人的眼珠近乎要瞪出來,噎在喉中的話還未說出便向后重重倒下,而刺在他腹中那把利刃尤為突兀。
孟辭崢擦干凈手上的血漬,神情自若,扛起袋子踱步走了出去。
而那離山的船,一早便備好了。
四
沿山下蕪江東渡百里,便至承安。浮城四面環(huán)水,潮漲如纖蛇,潮落如蛟龍,其間能人異士,美酒珍饈,繁比星辰。
孟辭崢徑自講著他記憶中承安城的模樣,待到船只逐漸??浚虐l(fā)現(xiàn)身旁被五花大綁的奚鯉正歪著腦袋酣睡不起。
她入夢已深,頰邊細渦隱現(xiàn),如湖面一點漣漪,嵌入凝膚,綻若白蘭的睫毛緊密相湊,在眼瞼下映現(xiàn)一道彎弧,將往昔的刁鉆悉數(shù)斂去,顯得分外乖巧娟秀。
他覺著好笑,倒從未見過這樣好色、嗜睡,半分不設防的妖怪。
可片刻神色又冷了下來,孟辭崢記起幾日前那人花一百兩雇他引誘寺里的女妖,說是關乎承安城內(nèi)接連發(fā)生的命案,城中有人物出重金抓她。本還以為要費些工夫,不承想她只是面上兇惡,實則好哄騙得很,與其讓到手的獵物落入他手,不如先將她擄回承安,再做一番打算。
奚鯉此刻蜷在船板上,睡意全然消散,心里盤算著如何逃跑。她暗恨自己放松了警惕,又深深咋舌于少年的狠毒。思來想去,她終歸是妖靈,半死不生,無法殺了陽界的人,眼下卻唯有一計。
她霍然睜眼,鎮(zhèn)靜地坐起身,道:“我應承你一事,你放過我,如何?”
孟辭崢眼中露出狐疑,頗為好奇地問:“那你以為,我有何事需求你來達成?”
“你受雇于人,難道不知他們的意圖?外人尋我,多半是為了閣中的藏香。即便是琳瑯朱玉,也換不來一味蠱惑人心的迷香?!彼粍勇暽貟觊_捆在手腕上的繩子,聲音多了幾分底氣。
他臉上毫無波瀾,只悠悠地道了句:“既如此玄乎,何不用它迷惑我?”
“魚妖無淚,燃此香需以淚為引,浣出花中穢物,頃刻污穢化為香氣,有蠱惑心神,致人生幻之奇效。”她止在前半句,隱瞞了一些東西,接著又道,“所浣之花十萬年僅開一回,需置于幽暗的樓閣中,避陽避濕。其靈呈墨絲狀,息衍于槐下,故此類攝人心魄之花,稱為墨槐?!?/p>
“我無意爭什么奇香,只想用你抵些錢財。不過,我倒是記起一個恨而傷不得的人。若你這香能助我牽制他的心魂,讓他傷我所傷,痛我所痛,也未嘗不可?!彼忾g恨意涌動,但轉念便褪去,眼底又變得純凈如初。
她一向擅于知悉人心欲望,此時卻是百思不解,有何關乎恨的欲念竟重過名利呢?可下一瞬又懊悔不已,隱隱聽見他話中含笑道:
“但那人是個收妖師,倘若你敢訛我,可不保被他收了去?!?/p>
五
城內(nèi)店肆林立,多見青白酒旗迎風招展。奚鯉頓覺新鮮,下意識地拉起身旁少年的衣袖,硬是將他扯進了一間酒館。
一口烈酒入喉,嗆得她猛咳起來,余光瞥見孟辭崢正對著小二比劃什么。小二恍然一拍腦門兒,道:“客官找的可是三刻?他總在酉時三刻來小店吃酒,神秘得很,我們都喚他三刻?!?/p>
待那小二離去,她壓低聲音問他:“眼下時辰尚早,可真要等到酉時?”
他默而不語,只抿下半口酒,點了點頭。
奚鯉摸不透他的心思,單手托住一邊腮幫,直直地凝視他,恍惚間眼前人的樣貌越發(fā)清雋,她竟不禁心跳如擂鼓。
孟辭崢瞧見她面頰兩抹酡紅,一時哭笑不得,伸出手指輕輕戳退她湊過來的腦袋,打趣道:“你喝酒做什么?”
她想了想,悲愁地道:“我總忘記承安的酒不比山上的好喝,須等嘗過后才知后悔?!?/p>
“你從前來過承安?”他意外地問。
“不記得了,我經(jīng)常遺忘掉自己的過去,可不知為何,總能記得你?!彼鷣y晃著頭,又道,“啊,還有山上的一位大娘,以前常給我做桂花酒釀,不烈不膩,一入口就像含了滿嘴的桂花香。”
“可是后來,我該猜到的,看得見我的人總不會是真心待我,她將我引到強光之下,害我險些魂飛魄散。”奚鯉面色一沉,忽然笑起來,“但我最終遂她所愿,給了她想要的東西,而她呀,卻死在了自己的貪欲下。”
“世人皆有所欲,卻少有所執(zhí),無非是葉公好龍,只貪慕淺顯的表面,卻不曾深究其內(nèi)在。孟辭崢,你敢確信自己念念不忘的就是真正想要的嗎?”
“我不知道……”他嘶啞地出聲,捏住酒杯的手微顫著,絲絲冰涼濺入膚骨,思緒仿佛回到一年前。
彼時他擁有顯赫的家世,親近不離的姐姐,甚至在制香上頗具造詣,假以時日定能有一番成就。
然而,這一切,都在長姐遇見一個男人后遽然破裂。
那人便是三刻,其貌雖不揚,卻勝在有一身驚世清香,入鼻即醉。
承安素以體香為美,男女皆氣露凝香,幽芳縈繞不絕,縱有千里之隔,未現(xiàn)其形,已染其香。而孟婠嗜香近癡,卻遺憾自己身上全無香味,她思物及人,無藥可救地愛上三刻,自那之后性情大變,日日暴戾無常。
孟辭崢只當她是暫時被迷了心竅,甩了銀子企圖羞辱三刻,叫他離開,怎知換來的卻是她潑來的一杯熱茶。
她句句戳心,冷漠至極:“你還不知道吧,我并非你親姐,不過是孟家為了求子所收養(yǎng)的孤女,可憑什么,我至今還要活在你的陰影下?”
“有時候,真希望你已經(jīng)被我毒死了。”
孟辭崢驚愕地看著她,頓時想起養(yǎng)在后院的那條毒蛇,以及夜夜送來的湯藥,一時心如死灰。
孟婠在他生辰那日突然自縊,此后他一蹶不振,孟家的生意也因而一落千丈??闪钏翞橥葱牡?,卻是十八載姐弟親情,一朝幻滅。
他恨極了那個叫三刻的男子,可又有誰知道,他終日所念的,究竟是將對方殺了泄憤,還是為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惶恐,證實長姐過去對他的種種關懷并非假意?
果真世間最叵測之物,是為人心。
六
“該走了。”
奚鯉醉醺醺地抬起頭,怔愣了片刻,詫異地道:“可人還沒來啊?!?/p>
“不想等了?!泵限o崢兀自低語,不等她聽清,又急忙解釋道,“你醉成這副摸樣,我怕被你拖累?!?/p>
她懨懨地瞅了眼他,心里竟失落地想,這樣好看的少年,卻半點不見她的好。沒過多久,她便站起身踉蹌地走了幾步,渾身猶如散架的骨頭,搖晃著幾欲倒下。
他嘆息了一聲,背對著她彎下腰,無奈地道:“上來?!?/p>
她瞬間欣喜地趴上去,滿口的酒氣噴了他一脖子,而他的臉埋在看不到的幽暗里,唇角倏地勾出一抹笑。
落日西沉,天邊像是涂上了一層嫣紅的胭脂,泛著奇異的光澤,她從前最怕看見這樣的顏色——傳說妖靈暴露在強光之下,身體將變得通透碎裂,隱隱作嫣紅色。可眼下,她緊緊抓住身下人寬厚的肩膀,頓時覺得無比安心。
到了附近的一家客棧,孟辭崢放下她,抬眼間竟望見一個玄衣男子。他膚色暗淡,眼窩尤其深,手中握著一把桃木劍,然而那劍鞘卻是由銅鏡所鑄造,倒映出無數(shù)個影子,組合起來則格外可怖。
三刻似乎早料到他的行蹤,緩緩說道:“我有話告訴你。”
近乎是在聲音落下的那刻,她耳邊響起一陣嗡鳴,忽覺眩暈襲涌,轉瞬便栽倒在一片柔軟之中。
次日醒來已至午時,逼仄的屋子里充斥著細膩的香氣,光線透過窗欞斜斜地灑進來,她半睜著眼,依稀看見床邊的人逆光而立,手上似乎還拿著什么東西。
“昨夜三刻與你說什么了?”她揉了揉酸痛的肩部,抬頭問他。
他沉默了片刻,嗓音沙啞:“忘記自己犯下的罪,并不能心安理得?!?/p>
她皺起眉,一頭霧水,奇怪地問他:“這是什么意……”
話止在他拔劍的那一刻,眨眼間劍如飛矢,倏地刺入她體內(nèi),劍鞘灼亮,破窗而出,將外界的烈光反射進屋,堪堪罩在她身上,猛戳開一道大口,身體瞬時通透泛紅。
“總想著送你去黃泉見她,這下可好了?!彼穆曇襞c往日截然不同,帶著些冷漠和疏離,甚至有幾分憎惡。
她運轉出全身的法力,一并朝他擊出,只爭得了片刻工夫,狼狽地轉身逃離。
大約跑了一段路,終于甩掉身后窮追的人,她找到一處隱蔽的地方藏起來,不敢置信地回想起方才那幕,第一次感到心如刀絞的痛。不是來自于瀕臨消亡的恐懼,而是屢次被深信之人所背叛的絕望。
她張開手掌,憑空幻化出一株形狀妖異的墨槐花。此花為上古靈物,以心頭淚浣之可惑人神魄,以心頭血浣之可凝人記憶。
她毫不猶豫地割開自己的胸腔,取出幾滴心頭血,只見猩紅染瓣,如同水墨化開一般,變成一縷墨絲倏然升起,即刻芳澤四溢。
七
魚妖的記憶何其短暫,愛恨糾葛也如滄海一粟,轉身輒忘。奚鯉那時覺得,在這般乏善可陳的時日里,忘卻一些俗塵憂煩倒也并無不妥。
她千年來,都在等一個真心待她的人,忘記一切無關的事,也是為了能留出足夠的位置牢牢記住那個人。
可惜她等了半世,也沒等來一顆真心,歷年所見之人,無一不為尋香。他們口中有執(zhí),心中有欲,卻分不清自己的真心假意,最后被花香反噬,不得善終。
直到一天,有個叫三刻的收妖師發(fā)現(xiàn)了她,一番惡斗下來,兩敗俱傷。她被打回原形,游回了溪里,途中忽然被人撈起。對方是個衣著華貴的富家小姐,見鯉魚身上的花紋別致,一時興起,帶到承安的府邸里養(yǎng)著。
不巧的是,就在奚鯉以為僥幸躲過一劫準備逃出府時,卻在門外遇見了三刻。他當時并沒有察覺,只是在府外不斷徘徊。后來她才知道,他一直偷偷喜歡著府中的大小姐,孟婠。
三刻自小身染奇臭,香藥無用,然而孟婠偏慕體露清香的男子,自然是半分看不上他,出門見著他,一聞到那股惡臭,便急掩口鼻,匆匆離去。
他耳邊清楚地聽見,那個他日夜渴慕的姑娘,只留給他一個嫌惡的眼神,語氣無比輕蔑地道:“哪兒來的叫花子,臭死了!”
三刻緊咬著牙,臉色繃得鐵青,突然發(fā)覺肩膀被拍了一下,一回頭,見到的竟是先前從他手中逃脫的小妖。
奚鯉對上他詫異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若世間有股香氣能蠱惑人心,助你所愛皆可得,一生受萬眾矚目,是否愿意一試?”
他最終點了頭,堂堂收妖師卻淪落到與妖為伍,可笑人心意志,何其薄弱。
這正中她下懷,至今沒人能在浣香后安然無恙,她利用三刻心中的欲望,所想的卻是置他于死地。
原本一切都在往預料的方向發(fā)展,可她卻在一夜間,夢見自己被一個容貌清秀的少年以一把桃木劍刺入腹中,彼時烈日灼灼,她幾乎神魂俱滅。
她醒來算出孟家姐弟與她命數(shù)相沖,將會成為畢生的劫難,心中便生了斬草除根的念頭。
蕪江的水蛇向來極毒,且毒性發(fā)作慢,不易引人懷疑,于是她入水捉了一條。想來也怪,這蛇的模樣不同于一般,并不光滑的銀皮上仿佛生出了數(shù)片鋒利的刀刃,帶著一股莫名的震懾。若不是它身上裂開了數(shù)個傷口,大抵只需一擺尾,頃刻便能將她割成肉片。
奚鯉小心翼翼地把它帶回府中照料,夜間便附在孟婠身上補充精氣。至于孟辭崢,他與孟婠最為親近,她怕露出破綻,每夜扮作孟婠,對他惡言相向,以此離間二人感情。
出于那個離奇的夢,她多少對他心懷畏懼,等他入睡后才敢將準備好的毒蛇放進屋里。隔天正當她以為他必死無疑時,卻見那少年好端端地走出門,猶如剛吞肉撕皮的野獸,腥血濺了一臉,周身散發(fā)著逼人的戾氣。
奚鯉心尖猝然一顫,她那刻怎也想不到,當時篡改的果,正成為了如今禍端的因。
大抵是非因果皆有定數(shù),從來半點不由人。
八
孟辭崢找到奚鯉時,她的身體已薄如蟬翼,裂成一塊塊碎片,嫣紅的光芒沿著足下一直燒到了臉上,只差一陣風便能將她吹散為烏有。
她一看到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良久后竟笑出來,道:“當初是我欠的你,可孟婠的死與我無關,你若執(zhí)意要殺我,我也不會怪你?!?/p>
他雙手用力攥起,抑制住心中的悲慟,解釋道:“刺傷你的人是三刻,他故意迷暈我,然后又假扮成我的摸樣,趁機傷了你。”
她眼中掠過一絲驚喜,試探地問:“那你呢,你可恨我?”
“你并沒有直接傷害到任何人,恨你做什么呢?!彼麚u了搖頭,又說道,“況且我答應過你,會送你回霧祁?!?/p>
“我現(xiàn)在變成這副樣子,誰都能看到我,可任誰見了,都會將我視作怪物的?!彼垌迪聛?,露出失望之色,“你不是說,怕被我連累嗎?”
他伸手撫上她破碎的臉龐,笑著說:“習慣被你連累了,反倒更怕被你忘記。我一廂以為,對你壞點,或許會將我記得更深些?!?/p>
她眼前糊上一片淚霧,朦朧間仍能看見他溫柔的眉目,只是身子愈發(fā)透明——她隱約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
孟辭崢帶她走出去,一路所遇之人拋來各種目光,細細碎碎的閑話充斥于耳,他卻始終將她護在身后,緊握不放。
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破口罵她是怪物,要將她抓起來處死。而在那堆人當中,三刻的身影尤為顯眼。
三刻推開人群,沖到他跟前,怒道:“你既已知道自己的身份,為何還要護著這個妖女?”
他記起昨夜的事,仍是無動于衷,只道:“你之所以窮追不舍,不過是因為孟婠的死而遷怒于奚鯉,可直接殺死她的,卻是你的虛榮。”
三刻瞬間一愣,面如死色。自他接過墨槐浣香,用那妖香掩去身上臭味,換得了眾人青睞,便深深沉浸在這種光環(huán)之下,直至氣虛漸弱,才意識到,香氣在幫他獲得矚目的同時,也在蠶食他的心魄。
而那時候,奚鯉借此要挾他離開孟婠,并允諾救他一命。他迫于無奈,裝作變心對孟婠惡言相向,又怎知她竟會看不開,一條白綾懸頂,橫尸屋內(nèi)。
他的懦弱和妄念逼死了她,真正的怪物居然是他自己。
身后的人不斷上涌,肆意謾罵著被少年緊擁的妖女,更有甚者高舉明鏡,企圖逼她現(xiàn)形。他目光一冷,后背銀鱗豎起刺破衣衫,凡軀充漲如柱,瞬間化為巨龍,偕同懷里的女子騰躍而飛,直沖云霄,而尾上還掛幾個死不放手的人。
“他是公子邢鈺!”有人驚呼道。
邢鈺是上古蛟龍,久居蕪江,這承安便是蛟龍一族所蛻的皮骨幻化而成。相傳其爪可蓋天,下足可覆地,靈舌一吐,山川因之顛倒,腹背龍鱗利如刃,龍肉硬如銅,以鱗鋸肉,入鍋煮沸滿三日,服食即可長生。
他毫不眷戀地卷起一片銀鱗,將半尾割去,而那上面的人抱著他們夢寐所求之物,一同隕落,地上的城民見了也沖上前一哄而搶,無人再記得妖女和她的龍。
邢鈺一年前遭歹人暗傷,被屠龍利劍刺了一百多刀,之后化為一條銀蛇盾水而逃,不知所蹤。
他對背上的女子說:“曾經(jīng)有個兇惡的姑娘,在我化為蛇時將我擄走,卻是用來作殺人的毒藥。”
“我變回龍,遂她所愿吞了屋里的少年,不料竟被他用早準備好的匕首,破腹而出?!?/p>
“于是,我脫離本就傷痕累累的身體,占據(jù)了少年的肉軀,可記憶意外和他的混淆在一起。而后來,那個叫三刻的人幫我恢復了全部,也讓我明白,我喜歡上了那個姑娘?!?/p>
一道三色霓虹掠過天際,他口中的姑娘伏在銀龍背上,眸中凝出一滴赤珠,奪眶而落,化作飄飄云雨,纏綿不絕。
她多想永遠記得,曾有一只威武的蛟龍,為她斷尾越江,橫跨八百里山河,只求保她平安喜樂,如愿還家。
九
眼前的回憶在一點點坍塌,云霧、山脈、銀龍以及無邊無際的虛景都在不斷地碎裂下墜,須臾間便消失殆盡。
奚鯉忽然明白,她所見到的珍貴過往,不過是邢鈺以心頭血浣染墨槐,凝出記憶高懸于樹,他想忘記她,但又不舍得徹底拋卻。
究竟為何,她重新活了過來,卻與他兩兩相忘。
踩在腳下的枯枝輕響,咔嚓斷裂的聲音像是沉重的警示,魚肚白漸漸從天邊露出,如同她失而復得的記憶,又再次被那所謂的宿命抹去。
寺內(nèi)禪院幽寂,草木橫生,屋中二人衣著黑白相襯,白衣執(zhí)黑子入枰,棋局翻覆于一剎,轉敗為勝。
少年容顏不改如初,然而三刻樣貌漸衰,已逾半百,只道:“有妖徒入境,你為何回回置之不理,鎮(zhèn)定如斯?”
三刻問這話時想起當年那妖女危在旦夕,邢鈺剜下一身血肉相救,可至多也只能延續(xù)她九年性命。彼時三刻雖入寺為僧,昔日所學的術法卻不曾忘,受邢鈺之托將他與奚鯉的命數(shù)逆換,他代她守閣護山,變?yōu)閳?zhí)欲所幻化的虛靈,也許還會在大限將至時,代她赴死。
她的記憶比從前牢了些,可撐不過三年一忘。而他本能地記得一切,但還是選擇忘卻。
大抵逆天改命的代價,就是彼此錯失。
邢鈺眼中茫然,良久后才道:“那小妖寧受抽骨之痛,三年一來犯,忘輒又復。執(zhí)念深且如此,便由得她去了?!?/p>
身后的木門咣啷一聲關上,風銜著柔光沿邊角的縫隙吹入,照得屋里敞亮不少。
只是夢寐幾回,終究鏡花水月,相忘相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