兮酒酒
楔子
昭奚一路從下雪的北方走到南方,此時南方正是東風(fēng)解凍,蟄蟲始報的好時候。她連走了幾日,小腿有些腫痛,便在奚山腳下的一塊石碑上坐下來休息。
這數(shù)月里,昭奚背著身上的竹簡跨過草原,游過急流,都不曾好好休息過。此時艷陽高照,四下無人,她干脆脫了潮濕的鞋襪放在石碑上晾曬。那石碑半截埋入土里,只露出一個“廣”字。
昭奚赤腳靠在石碑旁,從行囊中拿出鋒利的小刀,在冊子上刻著沿路收集的詩歌??痰美哿?,也不知什么時候就打了盹。直到地上的木鐸忽然發(fā)出聲響,緊接著山中小道上的馬蹄聲紛至沓來。
為首的披發(fā)青年模樣俊俏,衣裳也花俏,魚上冰,候雁北,他更似這春日里第一枝迫不及待綻放的迎春花。
那青年下了馬身子也是歪歪扭扭的,好像剛從酒壇子里爬出來,可他身上分明沒有一絲酒氣,反而還有些提神醒腦的木樨香。青年輕佻地看著昭奚:“倘若你就是那行至此處的行官,我豈不是要欣喜若狂?”
那人的眼神落在昭奚腳背處的水泡上,她急忙穿好鞋襪。
“什么人,見到我們太守還不行禮?”
昭奚立即垂首:“下官昭奚,是途經(jīng)此處的采詩官,謝太守大人相迎?!?/p>
“誰說我是來迎你的?”青年哂笑,“郡外不遠處有個登月湖,湖里鱸魚肥美,何不去捉上幾條,以滋脾胃?”
他說完翻身上馬,便如一卷被吹皺的畫,隨風(fēng)揚鞭,歸于塵土。
一、你一擲千金,也比不上他在我鬢間插的一枝花。
太守大人好好地在轎中坐,竟突然有箭從天上來。
護衛(wèi)們紛紛拔刀喊著“有刺客”,只見太守大人晃悠悠地從轎中走出,一臉的花容失色:“誰干的!”
花里胡哨的撞色衣裳,滿身招蜂引蝶的香囊玉佩,轉(zhuǎn)個頭都要叮當作響。他氣勢洶洶地想拔下那插入他發(fā)髻里的箭矢,卻因為頭飾復(fù)雜而卡住了。太守大人很尷尬,護衛(wèi)們也幾乎都忘記了刺客這回事。
幸好有幾個腦瓜子清醒的,不多時就押了疑犯前來。疑犯一身素衣,頭發(fā)整整齊齊地綰進兜帽里,身板瘦小,臉蛋白凈,就是掛了些淚痕。要不是腰間的木鐸顯示了她的身份,只會讓人誤以為是哪個受了冤的小倌來舍命告狀。
太守遲辛是位糊涂大人,但糊涂歸糊涂,人不算太壞。尤其是看見眼前這個疑犯的時候,他整個人就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了。可惜身邊的人沒瞧見,兇巴巴地上前質(zhì)問:“來者何人,竟敢……”
那人沒說完,已經(jīng)被太守大人眼都不眨地一腳踹在屁股上,就地滾出了包圍圈。
“小奚,你這是做什么呀?愛的刺殺?哎呀,不好玩,還危險,拉弓傷著手沒有???”太守頭上還插著歪歪扭扭的箭,卻已經(jīng)蹲下去摸眼前人的小手兒了。
護衛(wèi)們覺得自家主子很跌份,可也不敢說什么。
昭奚瞪著他,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剛挖的泉眼,眼淚咕咕地就冒出來了。
“你去我?guī)煾改抢锴笥H了是不是?”昭奚質(zhì)問他。
大街上人來人往,遲辛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太傅大人說,等過了國喪,就讓太史令給咱倆算日子?!?/p>
“你是不是還給我建新府邸了?”
“不用為我心疼錢,我身為廣陵太守,”他忽然壓低聲音,湊到昭奚耳邊,“其實挺有錢的。”
“你就算為我一擲千金,也比不上他帶我上山踏青時在我鬢間插的一枝花?!?/p>
“誰?”遲辛整個人跳起來,腦袋上的箭跟著抖了幾抖,“你說是誰,本太守倒要看看,是哪個兔崽子讓你不惜要暗殺我?”
“關(guān)你什么事!”昭奚說著扭開身邊的護衛(wèi),拔腿就跑。
遲辛揪住她的后領(lǐng)子,輕輕一提,夾在腋下又重新上了轎。
二、我已經(jīng)有心上人了,不是太守大人。
昭奚被一路提進太守府,胖丫鬟七巧看見了急忙迎上來稟報:“公子,京中來人啦?!?/p>
“來的是老夫子?”
七巧使勁點頭,同時小聲道:“老爺子派文夫子來考察大人近日的……所作所為……”
正說著,一個身形瘦小的青衣中年人從廳中走出,見遲辛腋下夾著個女子,當即驚恐地伸出手指:“公……公子……你強搶民女,好歹不要光天化日啊……等天黑……”文夫子以手掩嘴咳嗽兩聲,然后抖著手,假裝不經(jīng)意地給眾人看見了掌心的血污,“我對不起老爺,我……”
文夫子的演技日益退化,一定是許久沒來廣陵郡的緣故,在場的人都這么想著。
遲辛無奈地把昭奚放了下來,她被橫夾著跑了一路,忽然落地一陣暈眩,遲辛連忙扶住,體貼地說:“小奚,吃糖?!?/p>
昭奚有低血糖的毛病,所以遲辛一直隨身帶糖,只見他從口袋里掏出了麥芽糖、酸梅糖、桂花糖……
文夫子見狀暗道不妙,說:“公子……”他走過去拽著遲辛的衣袖走到一邊,“其實這次老爺派我來,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wù)……”
“怎么?我爹終于要讓我回京城了嗎?”
“不不……”文夫子有些為難,“我知道公子向來朝三暮四,又喜歡拈花惹草,所以成家之事從未放在心上,但……”
“所以,我爹是要你給我說親?”
文夫子嘿嘿笑著,“廣陵郡地大物博,鐘靈毓秀,一定會有適合公子的女子的?!?/p>
“一定要廣陵郡的女子?”遲辛一臉哀怨,“看來我爹是要讓我一輩子扎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里了。”
“廣陵郡如此富饒,又與各族接壤,哪能是窮鄉(xiāng)僻壤呢?”文夫子說完看著昭奚問遲辛,“我看那位女子就很是可愛呀,不知家住何方,姓甚名誰?”
“小奚是城南……”
“這位昭奚姑娘,可不是一般女子,是京中派來的采詩官哦!”七巧多嘴地回答,遲辛一個白眼瞪過去也晚了。
文夫子一聽立馬拉了臉:“這位姑娘面黃肌瘦,是不利于持家的面相呀,再看瘦骨如柴,也不旺夫啊。不好不好,公子,慎重啊。”
遲辛脾氣上來了,吼道:“你懂……”
“屁”字還沒說出口,就被文夫子截住了:“老夫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
“所以你骨質(zhì)疏松,高血壓,腎衰……”
“你!你你!”
“我已經(jīng)跟小奚的師父求了婚事,只等國喪過后,太史令就給我們算日……”
“正是因為這樁事,老爺才派我來的,他老人家表示堅決不同意!”文夫子把話說開,“自古采詩官就是個孤家寡人的職位,你聽說過采詩官娶妻或是嫁人的嗎?能成家的鳳毛麟角,誰愿意自己妻子拋頭露面,或是自己獨守空閨的呢?”
“如果小奚要終日遠游,我不當這個太守也罷!就和小奚一道闖蕩江湖。反正我不過是個不受寵的幺子。”
眼看一老一少就要吵起來了,昭奚忍不住開口:“其實我……我已經(jīng)有心上人了,不是太守大人。”
三、太守大人這面相我看過,是時日無多的預(yù)兆。
昭奚的心上人叫姜達,少年成才,是京中第一武將,用昭奚的話說就是“英明神武,威風(fēng)凜凜,絕不是遲辛那個娘娘腔花太守可比的”。
遲辛很傷心,先是絕食,后是上吊,可都沒死成。遲辛才不會真的死呢,因為他鬧騰了這么久,昭奚不是忙著在廣陵郡采詩,就是在驛管里編錄,來都沒來看他。他想,也許是昭奚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到了生死存亡的邊緣,便派七巧去哭訴。
七巧的演技比文夫子好些,一進驛館便開始抹眼淚:“昭奚姑娘,快去看看我家太守吧?!?/p>
“太守大人怎么啦?”昭奚手里忙著謄寫,有些心不在焉地問。
“太守大人上吊……”七巧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卷白綾。
昭奚嚇了一跳,連忙湊過去看了眼,問:“咦,上面怎么有醬漬?”
“或許是……太守上吊到一半忽然餓了,吃完順手擦了擦嘴?!逼咔勺旖浅榱顺椋至⒓磸男乜诘囊路锬贸鲆幻驺~鏡,“姑娘,太守大人近日噩夢連綿,都不敢照鏡子了。”
“這是為什么?”昭奚心地老實,倒沒多想。
七巧嚶嚶地道:“太守一照鏡子就看見各種妖魔鬼怪,幾次下來嚇得小臉慘白,魂不附體。姑娘,你也知道我們太守嬌生慣養(yǎng)的,哪里經(jīng)得起這樣折騰嘛。這不,一病不起了,請了巫仆,說是有血光之災(zāi)呀!”
昭奚肯定是不信鬼神之說的,但聽七巧說得繪聲繪色,眼前仿佛看見了遲辛嚇得嬌喘連連的模樣。于是,她拿來鏡子仔細觀察,可是怎么也瞧不出毛病。
“只有太守大人看得見妖魔鬼怪嗎?”
“正是?!?/p>
“這就奇怪了?!闭艳墒莻€好奇寶寶,“我在京中隨師父學(xué)過占卜之術(shù),不如去看看太守大人吧。”
七巧一聽,計劃得逞,少不了賞賜,于是立馬喜笑顏開地給昭奚引路。
可是,等昭奚踏進太守府的時候,先是聽見弦歌之樂,走近了又聽到女子的莞笑之聲。
不是自從昭奚來之后,太守就修身養(yǎng)性了嗎?怎么偏偏這個時候熬不住了?七巧心里默默地把自家主子咒罵了幾百遍,緊張得汗都要流下來了,這要是當場撞破,簡直會成為人間煉獄……
昭奚卻一臉坦然,坦蕩蕩地推門而入。七巧瞇著眼,就怕場面太過刺激。結(jié)果,卻見遲辛的病床對面擺著一張大桌子,桌前坐著幾位或艷或素,或扁或圓的姑娘,有的彈琴,有的講笑話,有的拉二胡,有的拍磚,有的甚至在鉆火圈……
這時,文夫子悶頭走進,邊走邊說:“怎么樣?不滿意的話后面的還在排隊等……”看見昭奚來了,他一愣,又說,“閑雜人等不要干擾相親現(xiàn)場的秩序。”
昭奚看了眼遲辛,果然是面色蒼白,唇無血色,看來是真的病了。她搖了搖頭,說:“可惜了?!?/p>
“小奚,你要是不能嫁給我,能不可惜嗎?”遲辛趴在床沿伸出手臂,像戲臺上被棒打的一只病鴛鴦。
“不是,太守大人這面相我看過,是時日無多的預(yù)兆。這么多好姑娘想要嫁給你,真是可惜呀?!?/p>
江湖傳聞:太守大人抱病相親,鶯燕環(huán)繞,無福消受,血濺三丈遠,兩腿蹬過床。幸得采詩官及時救治,撿回一條狗命。
四、太守大人的眼睛跟姜將軍的很像呢。
太守大人捂著被掐紫的人中和咬出牙印的虎口,躺在病床上顫巍巍地對昭奚說:“小奚呀,你跟我說說你和你那位心上人的故事吧。”遲辛想著,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百勝。
七巧聽了卻忍不住在心內(nèi)一嘆,何必自討苦吃,只怕聽完命懸一線哪。這樣想著,她不禁偷偷讓下人把康大夫請過來待命。
昭奚想了想說道:“姜將軍兒時就是京城皆知的神童,我只記得他有重瞳,但后來……未曾再離他很近,因此不知到底是怎樣的重瞳。但驚鴻一瞥,再難忘記?!?/p>
遲辛聽完并沒有立即聯(lián)想到重瞳一事,只聽到“未曾再離他很近”時就差點興奮得手舞足蹈——原來昭奚也是單相思,對方只怕并未怎么在意到她呢。
然而,七巧很疑惑地問:“公子,難道重瞳的人天下那么多嗎?”
“哎?”遲辛反應(yīng)過來,忽然將臉湊到昭奚面前,昭奚被嚇了一跳,正要后退,卻被遲辛用雙手捧住了臉,“小奚,你看。”
昭奚忘記了掙脫,因為她看到遲辛的右眼里,也有兩個瞳孔。
昭奚從小是個孤兒,拜太傅為師,十歲那年便已成為采詩官,獨自在京城范圍內(nèi)采詩編錄??墒蔷┏谴镁昧?,能聽到的詩詞歌謠就那么多,昭奚便獨自去了鄰近的麗川郡。
麗川多山水,良田相隔,往往要翻山越嶺,山中又多深林,對于十歲的昭奚來說行走十分艱難。她在林中走到第三天干糧耗盡,只能以水度日,可是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終于體力不支地倒了下去。
昏昏沉沉中忽然傳來零碎的馬蹄聲,一個背著包袱的少年在她身邊停下,沖身后隨行的一名高大男子招手。然后,兩人給昭奚喂了水,又將她放到馬背上,送去了附近最近的一所軍營。
少年是正要去廣陵郡的遲辛,高大男子則是日后棄武從文的文夫子,軍營里的將軍是戰(zhàn)勝歸來的少年姜達。那時的遲辛雖然和姜達差不多年齡,但姜達自小習(xí)武,體格健壯,高大威猛,看見遲辛將昭奚從馬背上放下來時只問了句:“你帶的是什么小東西?”
就是姜達口中的這個“小東西”,在日后的六年時光里,陰差陽錯地成了他的暗戀者。
“當時我對他的相貌、聲音全無記憶,只記得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在他的眼睛里,我從未見過那樣的眼睛?!闭艳梢贿呎f一邊盯著遲辛的眼睛,最后說了句,“太守大人的眼睛跟姜將軍的很像呢。”
這個呆子!這個笨蛋!遲辛又嘔出一口血。
七巧大叫:“大夫!救命!”
江湖傳聞:太守大人抱病訴情,被采詩官冷酷拒絕。火急攻心,幸得康大夫祖?zhèn)鞔罅刃耐瑁栈亓颂みM鬼門關(guān)的腳??梢?,情深必傷,若傷及性命,務(wù)必身邊常備康氏大力救心丸。康氏大力救心丸,只要一顆心不煩。
五、“不行,我要從軍!”
自從上次昭奚把遲辛氣得半死,文夫子再也不讓她進太守府了,正好昭奚在這里的任務(wù)也完成了,便啟程回京。
遲辛不死心,每日都要送去一封快馬加鞭的情詩,結(jié)果自己相思越發(fā)重了。
“公子為什么不告訴昭奚姑娘真相呢?”本來是裝病,結(jié)果真的纏綿病榻了,七巧看著遲辛,非常同情他。
遲辛抱著腦袋看窗外春意盎然,眼里卻死灰一片:“七巧,你有暗戀的對象嗎?”
七巧被冷不防地一問,頓了頓,忽然嬌羞地推了他一把:“哎喲公子,問這個干什么啦?”
七巧四肢粗壯,力大無比,這一推險些把太守推死,把故事直接推到結(jié)局去。
遲辛驚魂甫定,說:“如果你兒時遇險被救,救你的人在你眼里是無所不能的蓋世英雄,是舉世無雙的天下英才,那……”
“那一定要以身相許!”
“不不,我是說,那如果后來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你認錯了人,救你的人其實還是個道貌岸然,胸?zé)o大志,尋花問柳,手無縛雞之……”
“那不就是您嗎,公子?”七巧忽然說道。
遲辛僵住,然后開始痛哭流涕:“想當初我也是壯志勃勃,胸懷天下……可自從六年前來這狗屁地方做了狗屁太守,我就風(fēng)花雪月,我就歌舞升平……”一想到是自己親手把心上人送到情敵手里,遲辛就悔不當初。
“哎,太守真是個糟蹋人的官職呀。”
七巧正感嘆著,遲辛忽然從床上跳起,道:“不行,我要從軍!”
七巧愣住,勸道:“公子三思?。 ?/p>
主仆二人正鬧騰著,房門忽然被推開,文夫子一臉嚴肅地站在門口,說:“公子,京中來人了。”
“又來人了?”遲辛不解,“又是我爹派的人?”
“不,是陛下的人?!蔽姆蜃诱?jīng)得像換了個人,一看就是有話沒說,“公子……可能要出事了?!?/p>
不知道為什么,一聽到出事,遲辛第一個想到的是:“昭奚在哪兒?”
六、將軍想要我的眼睛,直言便是。
京中來的人是姜達,遲辛擺了一桌好菜,親自接見。兩人的交集其實不過就是六年前軍營中一見,因此也談不上什么故人相見,此刻只能互相寒暄說一堆官場客套話。終于,姜達忍不住問:“聽聞太守身體有恙,可是因此影響了心情?”
“不,下官心情……好得很。”剛說完筷子就把豆腐給夾碎了,本來他是想像江湖小說里捏碎酒杯以示威,奈何偷偷握了半天,實在捏不碎。
姜達看著遲辛通紅的臉,瞪圓的眼珠,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個“哦”字。
兩人又互敬了幾杯酒,終于碰著正題了,姜達說道:“不知道大人有沒有聽說京中的事?”
“陛下龍體抱恙的事?”
“正是此事,大人又可知,陛下因何病抱恙?”
“這……”面對著姜達試探的目光,遲辛意識到來者不善,“我遠離京城多年,京中之事都不知,又怎么會知道宮中之事?”
“本官還以為遲丞相會將此事告知大人呢,是我多慮了?!?/p>
姜達說著自罰一杯,遲辛皮笑肉不笑地道:“將軍不知,下官與家父向來不和,因此也并沒什么書信交往?!?/p>
“是嗎?”姜達敷衍地說著,忽然正色道,“陛下雙眼失明,巫官占卜,說天下重瞳者可治?!苯_看著遲辛的眼睛,“六年前短暫會面,太守大人的眼睛就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身后的文夫子聞言就要上前回擊,被遲辛身后的手攔住,他道:“天下重瞳者即便不多見,也不會只有我一個?!?/p>
“已經(jīng)張貼了皇榜,可是龍體哪經(jīng)得起片刻消耗?何況遲丞相都應(yīng)允了,真是忠心可鑒哪。太守大人一定子承父范,不會拒絕吧?”
“真是聽君一席話……浪費老半天,將軍想要我的眼睛,直言便是。不過能不能取走,就難說了?!?/p>
遲辛言畢,文夫子手中已不知何時多了一把軟劍。姜達見狀笑了:“文先生雖不復(fù)當年矯健身姿,技藝卻不見生疏,那年軍營一見,也是過目難忘?!?/p>
“都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可是將軍卻讓人很不高興。別放屁了,來挖人眼睛還裝什么客套?”
文夫子在做夫子之前,是位響當當?shù)母呤郑怀隹诔烧碌臅r候,也是個滿嘴粗話的糙漢。
可是姜達依舊紋絲不動,意味深長地看著遲辛,慢悠悠地從袖中扔出一枚木鐸,說:“我來的路上遇見了那位小采詩官,看了看她記錄的詩集,又與她相談甚歡……女子情深,她竟坦言要以身相許。”
七、人微小如螻蟻,也可美如天神。
昭奚從廣陵郡采回的詩集中,有幾首被挑了出來,太學(xué)院里的幾位老學(xué)究一通研讀之下,竟然讀出了廣陵郡太守私通外邦,蓄意謀反的內(nèi)容。
朝廷立即派人捉拿遲辛回京問罪,而事實上,遲辛早就被姜達秘密帶進了宮。
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就算是皇帝想要你一樣?xùn)|西,也得找個名正言順的借口啊。
在獄中,昭奚來看望遲辛。
“我在太守府中時你怎么也不來看我,沒想到現(xiàn)在成了階下囚,你倒是主動往我這兒跑。哎呀,所謂患難見真情啊,小奚,你總歸是有些喜歡我的,只是多多少少的問題嘛?!?/p>
沒了花衣裳,也不再打扮得一絲不亂,但遲辛仍舊是那張破皮耍賴的嘴,叫昭奚哭笑不得。
“太守大人,對不起?!闭艳上肓讼?,最先說的竟然是這三個字。她跪坐在檻外,看著滿身血污,癱坐在墻角的遲辛,“我不知道我的詩集里為何會有我沒寫過的東西,或許我知道……但還是我對不住你,如果不是我,你就不會被冤枉了?!?/p>
遲辛笑了,努力想要爬過來,可是試了幾次都沒有力氣,只好狼狽地趴在地上,“其實我也有過片刻懷疑,懷疑你是不是因為喜歡姜達而……但我知道,你不是那樣不分是非的人。今日你來了,我就知道,我連那片刻的懷疑都不該有。但你不知道,其實我還很高興?!?/p>
“你為什么高興?”昭奚忽然鼻子很酸。
遲辛總是面帶微笑:“我很高興,高興你喜歡的人,原來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大英雄。雖然論文論武,我還是比人家差一點,但是這都不算什么了,一個偷雞摸狗陷害無辜的人,算什么狗屁東西?!?/p>
“對!算什么狗屁東西。”昭奚學(xué)著遲辛的語氣,這還是她第一次說粗話,罵的還是自己瞎了眼喜歡那么久的人。
“那你一定不會嫁給他的?!?/p>
“我才不會嫁給那種陰險的王八蛋?!?/p>
遲辛愣了愣,忍不住縱聲大笑。盡管這動作牽痛了他每一根神經(jīng),但他還是笑得停不下來?!靶∞桑僮屛铱纯茨??!彼策^來,拖了一地的血痕,“我的眼睛就要沒啦,我一定要好好看看你才行。”
昭奚把臉湊進去,她身材小,臉也只有巴掌大,竟然正好能卡在兩根柱子間。遲辛被她這個模樣逗笑了:“你這呆頭呆腦的樣子,我不在了,又不知道哪家花心的公子哥要騙你?!?/p>
“巫官說,重瞳者或為天子,或為不祥之人。太守大人,你的眼睛真好看,好看的東西,絕對不會不祥的。”兩人都在仔仔細細地看著對方,昭奚說,“如果不是那年在林中我被瘴氣影響了視力,也許能早一點兒發(fā)現(xiàn)我認錯了人,可惜當我離得遠些,就看得不真切了。”
“如果我這雙眼睛能換給你就好了。”遲辛說著,忽然自哂,可是語氣又有些驕傲:“我真喜歡聽你叫我‘太守大人呀,嘰嘰喳喳的像只百靈鳥,可愛至極。不過我不叫太守大人,我也不叫遲辛,我叫癡心,我叫癡心啊。”
遲辛說著說著就哭了,昭奚忽然捧住他的臉,人微小如螻蟻,也可美如天神,看清楚了,才發(fā)現(xiàn)遲辛竟然這樣好看。她說:“太守大人,我會想辦法救你的?!?/p>
遲辛笑了,然后認真地點了點頭,十分信任她的樣子。
“小奚,我的父親和兄長們不知如何了,不知我是否會連累他們?!?/p>
“遲丞相好著哪,他們只是要你的眼睛,借此打壓丞相的勢力。丞相怕他們賊心不死,又要謀害遲家,已經(jīng)解甲歸田啦。等你……等你出宮,我?guī)闳フ宜麄??!?/p>
“他們都說我父親不愛我這個幺子,但我明白,因為我的重瞳,父親怕被人以此大做文章,加之遲家勢大,總有遭人嫉害之日,所以才讓我遠離京城,給我謀了個清閑官職。我以前不懂事,常怨怪父親不給我施展抱負的機會……”
獄卒看了看時辰,忍不住催促,昭奚不肯走,有人來拉她。遲辛喊道:“小奚,那人真的帶你踏過青,在你鬢間插過一枝花?”
“沒有,但我等著太守大人邀我踏青,為我鬢間……”
昭奚被拖走,聲音漸漸聽不真切,但遲辛知道她說了什么,他喃喃自語:“我要帶你踏青,為你戴花,還要給你去捉登月湖里的肥魚……”
昭奚走出天牢,連看守的獄卒都忍不住哀嘆:“遲家權(quán)傾朝野,一夜顛覆,眨眼間只剩下這么個小兒子了,希望天子開恩,留遲家一脈吧?!?/p>
八、“你到底……是怎么回來的呀?”
廣陵郡新太守上任,是位既不失風(fēng)雅,又兢兢業(yè)業(yè)的大人,百姓皆交口稱贊。很快大家便忘了前任太守,畢竟像遲辛那樣不務(wù)正業(yè),又沒什么特別功績的人,確實沒什么值得紀念的。如果說這座城里唯一一點關(guān)于他的紀念,除了待嫁女子們對遲辛皮相的可惜與留戀外,只有那座遲辛為昭奚建造的府邸。
府邸名是遲辛親手所書:朝夕心事。
宅院左邊是一條熱鬧的小吃街,昭奚喜歡吃的李氏糖葫蘆、陳家桂花糕、王二酒釀……都在這里。右邊是衣鋪,首飾鋪,康氏藥鋪……用遲辛的話說,就是寸土寸金,只漲不跌的黃金地段。
很多年后,昭奚站在這座宅院前想,我的心事?我的心事除了你,還能有什么呢?
駐足得久了,夜色漸漸深了,下人們在門前掛起燈籠,胖丫鬟七巧忍不住來勸:“昭奚姑娘,別想了,越想越傷心?!?/p>
昭奚點了點頭,剛要轉(zhuǎn)身,就聽幾個小孩在唱:“滄海金波萬里橫,云間裊裊秋風(fēng)生。青絲吹散何妨散,舉世蓮馨不勝卿。”
“是誰教你們的?”
昭奚上前追問,小孩子一哄而散:“城南大門外有個乞丐,他會念好多好多詩……”
七巧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看見昭奚立刻拔足而去。
昭奚拿著木鐸直奔城南外,城南外有一座驛館,是當年她來時住過的地方。驛館不遠處,有一座刻著“廣陵郡”的石碑,是她當年第一次遇見遲辛的地方。此時入夜萬籟俱寂,昭奚越是走近,越是心跳得快。手中木鐸不時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像在招引流浪的孤魂。
“你不知道,采詩官都會唱歌,你給我寫的那些情詩,我都編成樂曲了,你聽聽成不成,畢竟笙歌之業(yè),你比我在行多啦?!闭艳烧f著清清嗓子唱了起來,“滄海金波萬里橫,云間裊裊秋風(fēng)生。青絲吹散何妨散,舉世蓮馨不勝卿……”昭奚聲音清麗,從前是少女的軟糯,過了這么些年,便多了幾分成熟女子的柔和。
可是唱著唱著她就哭了,哭著哭著又問:“你到底……是怎么回來的呀?”
那年遲辛被剜了眼睛后,天子終究念在遲家侍奉多年的情分下,給了他一線生機。所謂生機,也不過是發(fā)配充軍的折磨。但瞎子也有瞎子的好處,幾次死里逃生跟丟了隊伍,沒人記得他,也懶得找他。遲辛就這樣一步一步從關(guān)外走回來,用了很多年的時間,風(fēng)餐露宿,終于在又一年的東風(fēng)解凍之時來到了廣陵地界。
遲辛徘徊在廣陵郡外,猶疑著是否要以這具殘缺的身軀去見昭奚。最終他臨陣退縮,可是他又聽到了朝夕的木鐸聲,后來他知道昭奚這些年始終在外游歷,名為采詩,實則是在尋他,他不忍心讓她一個姑娘家再過著風(fēng)餐露宿的日子,教孩子們唱了這首詩,讓她來找他。
昭奚眼睛不好,夜間行走十分艱難。但遲辛已經(jīng)沒有了眼睛,所以昭奚想只要有木鐸的聲音,他就能辨別出她的位置??墒且恢钡鹊教炝炼紱]人回答她,昭奚將城南尋了個遍,哪里有孩子們所說的會念詩的乞丐的身影。
昭奚累極,靠在石碑上小憩,漸漸就睡著了。
九、君子一諾千金,你等著,本太守去去就回。
昭奚看見自己一身紅衣,嫁給了姜達。新婚之夜,她拿出自己一只作為嫁妝的金鐸給姜達看。金鐸華美昂貴,姜達沒有防備,被金鐸中極為鋒利的舌片劃傷,舌片有劇毒,翌日喜事變喪事。朝廷派人來查,昭奚告罪,同時拿出姜達私通異族的罪證,替遲家洗清冤屈。
“小奚,我真喜歡聽你叫‘太守大人呀,嘰嘰喳喳的像只百靈鳥,可愛至極。不過我不叫太守大人,我也不叫遲辛,我叫癡心,我叫癡心啊?!?/p>
“癡心……”
“對,就是我?!?/p>
昭奚聽見有人在叫她,睜開眼睛,日光強烈,她又看見了那個衣裳花俏,模樣俊俏的青年下馬向她走來。青年叉著腰,賭氣般地問:“那人真的帶你踏過青,在你鬢間插過一枝花?”
“沒有,但我等著太守大人邀我踏青,為我鬢間插一枝花。”昭奚紅著臉解釋。
青年笑了:“我不僅要帶你踏青,為你戴花,還要給你去捉登月湖里的肥魚。君子一諾千金,你等著,本太守去去就回?!彼f著翻身上馬,如一卷被吹皺的畫,隨風(fēng)揚鞭,歸于塵土。
昭奚忽然焦急起來,勸阻道:“不要去……”她驚恐地伸手去捉,迷瞪間只摸到一張凹凸起伏的臉。
“太守大人……”
“是我?!?/p>
“太守大人……”
“小奚,不必再出去尋我,我回來了……”
昭奚猛然睜開眼,夢中夢,幻做眼前一片寂寞清明。她以為思念過深,才有了那樣的混沌迷思,可是抬手一摸鬢間,卻真有一朵小野花。艷麗花哨,像極了太守大人愛穿的撞色衣裳。
“快去報告太守大人,登月湖里有個乞丐淹死啦!”
遠處有人在喊,昭奚腦子一懵,站起來看向遠處波光粼粼的登月湖,可是她眼睛不好,只看見熙熙攘攘的黑影。
“小奚,不必再出去尋我,我回來了,你安心過自己的日子。只是勞煩你將我埋在登月湖邊,就算我此生陪你度過了。”
后來孩子們也說,再也沒見過那個乞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