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秋峰
我無數(shù)次走過文安小鎮(zhèn),卻皆為白日
盡管有時是在陰天,晦暗終不同于朦朧
夜里行走在小鎮(zhèn)街頭,政通道,人和路,崇文街
看不真切時,夜色多像新娘的蓋頭
先在新興城區(qū)信步,林立高樓讓人產(chǎn)生錯覺
十字街,永興路,鹽店街,東關(guān)老城門
舊是老,是經(jīng)年,更是故事
遺存的明清城墻,斑駁的城磚壘起的是歷史
欲敲下一塊城磚,敲下的將是黑夜
邊走邊看,邊走邊聽,邊走邊摸
夜幕之下,適宜懷舊,什么都不是夢,一切又全是夢
走得久了,于故地,不免會遇到故人
倘若在月下,眼前景是月光沖洗著的黑白照
累了便停一停,或坐或立,有我小鎮(zhèn)就是醒著的
如果一直走能走回過去,肯定會有許多人來走
如果一直走能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肯定會有許多人來走
走不到又怎樣,走就有機會,不走斷然沒有可能
夜下的小鎮(zhèn),我熟悉又陌生的一條船
它載著我去往哪里,又能去哪里呢
月光如水,黑暗亦如水,無邊的夜仿佛大海
大年初一早晨,父親讓把煮熟的水餃
多盛一碗擺在他右邊
他將一雙筷子放在那盛滿水餃的碗上
看著聚在一一起過年的孩子們
七十二歲的父親一個勁說:
今天的餃子吃得多福多。
他把自己的一碗吃完
又吃下了他右側(cè)的那碗
我知道父親不是吃一碗還占著另一碗
他是為我已去世的母親
準(zhǔn)備并代為吃下的
父親早出晚歸,他養(yǎng)的雞鴨、種植的蔬菜
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它們
做過兩次大手術(shù)的父親
說所有日子都是賺下的,以前
他把日子給了與他相關(guān)的人們
今后,父親要將日子給動物和植物
一天一天地,輕松生活
七十三歲的父親三十七歲一般
一邊拌制飼料,一邊耕耘播種
不大的院子,雖非柴扉竹籬
卻雞犬之聲不斷,四蒔蔬菜常綠
勸父親不要太辛苦
他直起腰擦著汗,枸杞、西紅柿、黃瓜
更像是從父親身體里摘下的
在大地上,他早已把自己種成
一棵豆角、茄子,或者其他
北京很大,跟海洋一樣大
北京這個海洋里不是海水
而是人,人潮涌動
我想,在茫茫人海里
如果有一個人是我的父親或者孩子
他會怎樣呢
為生計奔波,抑或因為他事
而被裹挾于旋渦
在快速運轉(zhuǎn)的龐大的俗世機器內(nèi)
父親或者孩子會面臨多項選擇
比如選擇道路、方式
選擇出口、入口,選擇等待
地鐵到站,我從一種喧囂
轉(zhuǎn)入另一種喧囂
在北京的大海中
我連一朵浪花都算不上
至多是一滴水,一滴從小處來的水
有著自己的鹽和混濁
有著小小的孤獨與激動
清晨從文安出發(fā),目的地是天津
父親整整走了三年時間
清晨從文安出發(fā),目的地是北京
父親整整走了兩年時間
六十九歲到七十四歲,五年里
父親從天津腫瘤醫(yī)院出來,進了北京解放軍總醫(yī)院
父親把左肺上葉、半個左腎和剩余的半個左腎
先后交給了兩家醫(yī)院的三名專家
得了癌癥的父親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活一天賺一天
冬天過去了,樹木就要長出葉子
身邊的父親仿佛一棵老樹,他對生機的渴望
讓我認識到生長才是春天之大美
傍晚
一天將接近尾聲
這少有的閑暇
我將白天的工作畫個句號
到小妹門店門口
和父親小坐、聊天
說是聊天
其實主要是聽父親講
都說肚里能撐船
我看
父親心里有條河
河里流淌的不是水,而是話
他講過去
講老家
講老人
講逝去的日子
我們仿佛回到幾十年前
父親尚年輕
我還是兒時
半個小時聊天
就是一次穿越
時間的傍晚在左
人生的傍晚在右
天漸漸暗下來
就像衰老回到了父親身上
也回到了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