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鐘山
一
時間進入到20世紀90年代初,老馬家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事件的核心人物是馬樹,馬家唯一的兒子。馬樹即將高中畢業(yè),參加高考的日期指日可待。馬家為了馬樹填寫報考志愿召開了一次隆重的家庭會議。
會議由母親蘇桂云召集并主持,父親馬興旺、大姐馬蓮、二姐馬花、馬樹的大姨,一位風風火火的中年女人蘇桂霞也列席參加了。一家人神色凝重又滿懷激動地圍坐在平日里吃飯的飯桌前,事件的主角馬樹態(tài)度曖昧,事不關(guān)己地坐在一旁的沙發(fā)上,電視開著,電視里正播放一部關(guān)于鐵臂阿童木的動畫片。
母親蘇桂云在姐姐蘇桂霞目光的鼓勵下,站起身來,頭扭向馬樹道:馬樹,你把電視關(guān)了,今天全家人召集起來,要討論你的大事。
馬樹先沖母親扮了個鬼臉,一臉無辜地關(guān)了電視,嬉笑地沖著每位親人。親人們此時的目光都落在了馬樹身上,成分是復雜的,母親蘇桂云是嬌寵疼愛的,父親馬興旺是一副順其自然的表情,兩個姐姐馬蓮馬花的目光中多了些復雜的成分,既有對弟弟馬樹的疼愛,當然這一切都來自于親情,同時還有嫉妒的成分,因為馬樹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從小到大受父母的寵愛要比她們多了一些,從小到大一直這樣,也習慣了默認了,但還是嫉妒。
蘇桂霞的目光是一副不怕事大的神情,她的意念里就是妹妹的利益,只要妹妹好她就好。她畢竟和馬家隔著一層,但她和自己的親妹妹沒什么隔不隔的,一奶姐妹,她站在妹妹的角度,為馬家操著一顆善良又急迫的心。
母親蘇桂云開宗明義地拍了拍桌子道:小樹,媽的意思還是讓你報考軍校,軍校一畢業(yè)你就是軍官了,不像你爸,當了幾年兵,回來還是個兵。
馬興旺是當過軍人的,那是20世紀70年代的事。馬興旺當?shù)氖枪こ瘫┕ぷ鳂I(yè),哪里有軍事設施,就去哪里施工。馬興旺當滿三年兵時,正準備順風順水地入黨,只要入了黨再努力一下就有機會提干了。不料在施工打山洞時,現(xiàn)場塌方,馬興旺受了傷,一條腿被砸斷了,后來雖然腿被接好了,但不再適應部隊工作了,就復員了。入黨提干的希望成了泡影。
正當蘇桂云做著日后要嫁給一個軍官的美夢時,“咔嚓”一下,馬興旺拖著一條負過傷的腿回來了。蘇桂云的夢醒了。她蒙著被子在自家床上哭了三天,又睡了三天,最后還是爬起來,拍一拍腦袋在心里說:怪我蘇桂云沒那個命呀。認命的蘇桂云和馬興旺結(jié)了婚,一口氣生了兩個閨女,又努力了一次,馬樹終于出生了。兩個姐妹一棵苗,她早就把馬樹當成自己的夢想和未來了。讓馬樹考軍校便成了母親的夢想。
此時的馬樹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沖親人們笑著,目光背后卻閃爍著我行我素的賊光。他歪著頭叫了聲媽又叫了聲爸,當然也叫了大姨,用目光在兩個姐姐臉上掃了掃。兩個姐姐都二十出頭,正如花似玉的年紀。馬樹看到姐姐們之后,他就想到了同學周牧鴿。在他眼里,兩個姐姐都不如周牧鴿漂亮,周牧鴿不僅漂亮,家庭也好,父親是市環(huán)衛(wèi)局的局長,母親雖只是一般干部,那也是干部。周牧鴿在馬樹眼里清新脫俗,那不是一般的女孩,敢愛敢恨。他和周牧鴿坐鄰桌,因為馬樹學習好,周牧鴿一直比較崇拜馬樹。從那開始,情竇初開的兩個人就開始眉來眼去,不知不覺間,兩人好上了。當然高考在即,一切都還在地下實習階段。
馬樹和周牧鴿兩人也勾畫過高考的理想,他們一致認為,要考就考本省的大學。那會周牧鴿考外地尤其北京這類大學沒有把握,馬樹被初戀沖昏了頭腦,雖然自己學習好,有沖出本省走向全國的實力,但為了愛情,他要和周牧鴿考一所學校。
在家庭會議之前,兩個年輕人已經(jīng)勾兌好了。此時在馬樹心里,周牧鴿遠比母親的夢想要重要得多。
馬樹的眼神躲閃了幾次之后,一副乖孩子的神情說:媽,考什么樣大學聽你的,聽全家的。
還沒等蘇桂云和馬興旺表態(tài),蘇桂霞一拍大腿道:哎,這就對了,還是我們的小樹聽話。
蘇桂云笑了。
高考前兩周,馬樹把高考志愿表拿回到家里,一家人幾顆腦袋湊在燈下,看著馬樹工工整整地在第一志愿欄里填寫上了“石家莊陸軍學院”的字樣。
填寫家長一欄意見時,蘇桂云已經(jīng)接過了筆,但下意識看到了馬興旺。她忙把筆塞到馬興旺手里道:你是一家之主,孩子的大事你來簽。
馬興旺接過筆,看眼馬樹,又看眼蘇桂云及全家人的臉。蘇桂云就鼓勵道:簽吧,你是一家之主。
馬興旺把兒子的高考志愿書拿過來,在家屬意見一欄里鄭重地填寫了“同意”兩個字。又一筆一畫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最后把筆和志愿表都遞到蘇桂云手里,仿佛蘇桂云是領導,他眼巴巴地望著蘇桂云。
蘇桂云審看無誤之后,說了句:妥了。
馬興旺吁口長氣,搓了搓手,滿臉成就地笑了。
對于工人階級的馬興旺來說,又寫同意又簽名這種經(jīng)歷還不多。只有每月領工資時,在工資條上簽上自己的名字,但沒有同意兩個字。在馬樹的高考志愿表上,他驗證了一家之主的威嚴和神圣。
在一家人的注視下,馬樹很隨意地把那張高考志愿表放到書包里。蘇桂云不放心,接過書包又用手按了按,這才放心地吁口氣。
高考如期地開始了,那幾天高考,蘇桂云專門在單位請了假,陪著馬樹走進高考點。馬樹在里面考試,母親就蹺著腳在外面等,一副望眼欲穿的神情。
那幾天,蘇桂云把馬樹高考當成了頭等大事,跑前忙后,一會煮綠豆湯,一會燉排骨。馬樹終于考完最后一科,蘇桂云見到兒子,一把抱在懷里,迫不及待地:兒子,考得咋樣?
馬樹笑一笑,只輕描淡寫地答:還行!
母親立住腳,虛虛地問:咋叫還行,考軍校有譜沒有?
馬樹又輕輕淡淡地說:估計差不多吧。
母親聽了這話,呼吸就急促起來。
馬樹拉過母親:媽,過幾天就出分數(shù)了,到時你就知道了。
等待分數(shù)公布的那些日子里,蘇桂云比馬樹還著急。她三天兩頭從單位請假出來往學校跑。學校操場旁有一個碩大的公示欄,每年高考成績都在那里公布。
蘇桂云心急如焚地往學校里跑,沒等來高考成績,她卻發(fā)現(xiàn)馬樹有些反常。自從高考結(jié)束之后,馬樹很少著家,早出晚歸的,問他干什么去了,馬樹也支支吾吾地找各種借口。馬樹從小長這么大,一直生活在母親的目光之中。突然間,馬樹脫離了自己的視線,她就覺得兒子要出大事了。當兒子面又不好說,她只能采取盯梢的方式,她每天照常出門,但并沒有走遠,而是潛伏在家門口周圍觀察馬樹的動向。
只要馬樹出門,她就像一個情報人員一樣立馬跟蹤而至。這一跟蹤不要緊,立馬發(fā)現(xiàn)了苗頭。蘇桂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兒子和一個漂亮女生攪在了一起。這一天,兩人有說有笑地又一次約會,還一起去了一家游泳館??粗鴥扇朔謩e進了男女更衣室,蘇桂云的心就徹底亂了。為了查明究竟,母親也買了張游泳票。別人走進游泳館都穿著泳衣,唯有她穿著正常的衣服,手里還提著每日上班的包,引起眾人怪異的目光。她躲在角落里,看著泳池內(nèi)花花綠綠的景象。正是暑期,來游泳的大多是放假的大中學生,孩子們無憂無慮地在嬉水玩鬧,在眾多孩子中,蘇桂云很快看到了馬樹。馬樹正在淺水區(qū)教那個漂亮女孩子游泳,兩人也一邊說笑,一邊撩水打鬧,她親眼看見那個女孩子攬了兒子的脖子,還用嘴親了兒子的臉。蘇桂云的眼前立馬黑了,她都不知道是如何沖到兒子面前的,她站在泳池邊上,用手指著那個女孩,吃驚氣憤已經(jīng)讓母親說不出話來了。
馬樹的地下戀情敗露了,這對全家來說是件大事。全家人又聚在一起,同仇敵愾地聲討著馬樹。
在一家人的觀念里,馬樹剛參加完高考,這時候戀愛為時太早,受到阻礙批評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他明白爭辯是沒有意義的,他只能選擇沉默。他靠在沙發(fā)上,他的身前身后是父親母親,兩個姐姐,還有大姨,他們指手畫腳輪番上陣。母親拉住馬樹的手,恨鐵不成鋼地:小樹呀,你剛參加完高考,你馬上就要上軍校了,未來你就是軍官了,你這么早去談對象,會害了你的。
馬樹看著母親干脆閉上了眼睛。
大姨蘇桂霞對馬樹的態(tài)度很不滿意,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個卷了邊的日記本,還有一支筆,湊到馬樹耳邊道:樹,你說,那個女孩是哪的,多大了,家庭是什么背景?
大姨是一家單位的會計,凡事都愛弄個事無巨細。
馬樹看了眼大姨,仍不想說話,母親蘇桂云抓住馬樹的手用了些力氣,又搖晃兩下:說話呀,你大姨問你呢。
兩個姐姐也虎視眈眈地望著他,父親背著手在一旁沉重地踱步,不停地打嗝。父親不知什么時候養(yǎng)成了一種怪毛病,一有點急事就愛打嗝,哏哏地。
馬樹意識到躲是躲不過去了,但他也不想全招,只說:她是我同學,叫周牧鴿。
大姨很快在小本子上記下了。
母親急迫地:還有呢,她爹她媽是干啥的?
馬樹不耐煩地: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就這些了,還要問什么?
面對馬樹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一家人束手無策,他們像熱鍋上的螞蟻圍著馬樹團團亂轉(zhuǎn)。在一家人的印象中,馬樹學習好,陽光健康向上,本應該一心一意地學習,成為家庭和社會的棟梁,到那時別說交個女朋友,就是找個千金小姐也不在話下,沒料到在全家人心目中健康向上的馬樹在這當口卻談起了不著調(diào)的戀愛。一家人失望氣憤。
大姨畢竟是單位的會計,也算識文斷字。交際的朋友廣泛一些,她很快打聽到那個叫周牧鴿的女孩背景,她一五一十地和馬樹的父母說了。周牧鴿的父親是市環(huán)衛(wèi)局局長,母親是另外一家機關(guān)的普通干部,家里還有一個哥哥,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周牧鴿的家庭背景無疑讓普通人家的馬家人大吃一驚,他們沒想到兒子馬樹一談就談了個有背景的千金小姐,況且人又長得漂亮。
大姨率先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妹子,妹夫,馬樹要是把這戀愛談成了,大學畢業(yè)一定能找份好工作,以后的日子就不愁了。
蘇桂云顯然對姐姐的理論不感興趣,她用目光橫著姐姐道:咱家馬樹日后是要當軍官的,說不定還能當個將軍,他啥樣姑娘找不到?說不定還能找到北京人家的姑娘呢。
蘇桂霞被妹妹蘇桂云的遠見卓識震撼了,她看眼妹妹,又望眼妹夫馬興旺。
馬興旺背著手又在一邊踱步一邊打嗝,他這一習慣是在部隊養(yǎng)成的,部隊的首長開會或思考一些大事時就經(jīng)常踱步。在馬興旺眼里,這種踱步很有思想,也很內(nèi)涵。他一直把部隊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帶回到了地方。一遇到事他不先表態(tài),聽著各種聲音在他腦子里匯齊,然后再做出自己的分析判斷。這會馬興旺停止了踱步,把手從身后拿到身體前面來,他每逢講話都要輔以手勢,老馬揮了下手道:這事就告一段落吧,咱家馬樹馬上就要上軍校了,那個什么鴿還不知上什么學校呢,他們長不了。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馬興旺每次表態(tài)時都很民主的樣子,先是肯定地說一件事,最后再把自己的猶豫拋給蘇桂云,再由蘇桂云拍板,這是家里沒有外人的情況下。有外人時,蘇桂云先發(fā)表意見,頭頭是道地說完了,再把球踢到馬興旺腳下,讓他臨門一腳把球踢進球門。蘇桂云知道人前人后要樹立馬興旺一家之主的威嚴。雖然家里大事小情都由自己張羅,也基本由自己定奪,但在拍板時,她還要象征性地把權(quán)力交給馬興旺。仿佛機關(guān)的一份紅頭文件都是由領導定的,馬興旺就是在紅頭文件上那個蓋章的人。
很快,馬樹的高考成績公布了,馬樹考了個高分,別說考軍校,就是上北京的名牌大學也八九不離十。
那些日子,母親蘇桂云逢人就說:我們家小樹要上軍校了。軍校知道不,畢業(yè)就是軍官,在部隊工作。
鄰居和單位的一些同事說的都是花好月圓祝福的話語,同時還有一雙雙羨慕的目光投在蘇桂云一家人的身上。左鄰右舍都知道馬家出了一個人物——馬樹。
馬家被這種喜慶的氛圍籠罩著沒多久,一紙錄取通知書打破了一家的幻想和美夢。寄來的通知書不是陸軍學院,也不是北京著名的大學,而是省大學。
蘇桂云和馬興旺拿著錄取通知書研究了半晌,蘇桂云懷疑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看到的仍然是省大學,不僅白紙黑字,還有大紅的印章。從天上到地下,一家人的失落便可想而知。
原來填寫志愿時,一家人研究的第一志愿被馬樹改了,改成了省大學。這是他和周牧鴿研究的結(jié)果。周牧鴿的學習成績不如馬樹,考省外大學沒有把握,兩人為了能上同一所大學,馬樹把自己的志愿偷偷改了?,F(xiàn)在終于如愿以償,他年少的心底里有一種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自豪感。母親的希望,一家人的夢想都被他拋到了腦后。
馬樹讀軍校未遂,在馬家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母親蘇桂云一驚一氣在床上躺了兩天,馬興旺不停地踱步打嗝。不論生病著急也改變不了結(jié)果了,日子就又依舊了。不依舊又怎樣,總不能讓馬樹再考一次吧。
全家人只有馬樹一人開心坦然,為了他即將實現(xiàn)的陰謀。他開始偷偷地和周牧鴿見面,謀劃著即將開始的大學生活。
從床上爬起來的母親,見到左鄰右舍的人又說:我們家小樹考上了省大學了,其實省大學也沒什么不好,考軍校聽說要吃苦的。同事鄰居們照例又是一片祝福。母親蘇桂云仍一臉驕傲和幸福。
終于來到了去大學報到的日子,在這之前,全家人為馬樹上大學費了不少心思,兩個姐姐負責為馬樹采購了生活必需品。蘇桂云那幾天也在單位請了假,變著法地為馬樹做好吃的,兒子從小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出遠門,而且這一次一去就是四年,雖說省城并不遠,但畢竟不在母親的眼皮子底下了,擔憂操心是免不了的。
馬樹沒能考取軍校,馬興旺雖心有不甘,但兒子畢竟考上大學了,也值得慶幸。他給自己倒了杯酒,“吱溜”一聲喝了一口,見母親抹開了眼淚,他重重地把酒杯放下了道:好男兒志在四方,當年我要是不受傷,我肯定在部隊……
馬興旺一說起當年,先是兩個姐姐放下碗筷走了,接著就是母親。老馬一說起當年就一副壯志未酬的神情。他說的次數(shù)多了,全家人耳朵都不受用了,只能選擇逃避。馬樹沒有躲,畢竟他馬上就是大學生了,況且又要離開家門了,他不想駁父親的面子,坐在那看著父親喝酒。父親“吱溜”一聲又喝了一口酒,噴著酒氣沖馬樹道:樹哇,人這一輩子就是個命,你說說為啥改了志愿不去軍校?
馬樹低下頭,很快又抬起來道:爸,你別問了,不為啥,我喜歡藝術(shù),軍校沒這個專業(yè)。
馬樹報考的是省大學主持人專業(yè)。
那會,馬樹還不能確切理解主持人這個職業(yè),但他喜歡詩,也喜歡朗誦,在中學的文學社他就是主持人。不僅朗誦舒婷北島的詩,也朗誦自己的詩。在中學的文學社,他已經(jīng)就是個才子了。
老馬不再說啥了,他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干掉,抹一下嘴道:不說了,以后的路靠你自己走,父母不能替你走。
馬樹沖老馬笑笑,為了父親對自己的理解。
二
大姨蘇桂霞帶來了一條驚人的消息。
那天下班以后,母親蘇桂云正在廚房做飯,馬興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報紙。馬花正處在熱戀之中,下班約會去了,還沒回家。那會馬蓮正新婚不久,下了班回到了自己的小家之中。就在這時,蘇桂霞一陣風似地沖了進來,她站在客廳中央,拍手打掌地:不好了,馬樹要出大事了。
蘇桂霞這一聲,著實嚇著了蘇桂云,她正在煙熏火燎地炒菜,此時當?shù)囊宦暼酉律鬃樱紝⒊鰜?,尖著聲音喊:馬樹咋地了,我家馬樹出啥事了?
馬興旺也放下報紙,老花鏡滑到鼻尖上,張口結(jié)舌地望著蘇桂霞。蘇桂霞拍了大腿:你們知道么,周牧鴿那小妖精你們還記得吧,她現(xiàn)在和咱家馬樹在一個學校。
馬興旺聽了,又拾起報紙,默默地看起了新聞,在他的感受里,馬樹和周牧鴿在一個學校這沒什么大不了的,馬樹已經(jīng)是大學生了,同學們來自五湖四海,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況且,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被蘇桂云一個人擔了,她決定的事,他操心也沒用,他只負責蓋章。
蘇桂云和蘇桂霞卻不這么認為,姐倆拉扯著走進廚房,此時鍋里的菜已經(jīng)燒焦了,母親干脆關(guān)了火,在排風扇嗡嗡的伴奏下,兩人高一聲低一聲地議論開了。
蘇桂霞道:咱們被騙了,馬樹和那個小妖精這是設好了套。
蘇桂云:我說么,好好的軍校不考,非得考省大學,原來這里面有鬼,我就不信了,看拆不散他們。
蘇桂霞:妹子,你想對了,咱家馬樹那么優(yōu)秀,這剛上大學,腿就被那小妖精纏上了,他以后還怎么走自己的路,我告訴你小云,這事處理不好會影響馬樹一生。
蘇桂霞作為姐姐她一直把蘇桂云稱為小云。從小到大,蘇桂云都在聽蘇桂霞的。因為她是姐姐,她像領導似的引領指揮著妹妹這樣或那樣。
蘇桂云經(jīng)過短暫迷惘之后,目光變得堅定起來,她把腰桿挺了挺,把手在圍裙上用力擦了擦道:放心吧姐,我不會讓馬樹越走越遠,這孩子就是鬼迷心竅了。
蘇桂云當即決定,要去省城一趟,到了省大學,她要把馬樹和周牧鴿的情絲斬斷。
馬興旺對蘇桂云的做法雖保持異議,但拗不過蘇桂云的去意已決,只能由著她去了。
蘇桂云到達了省城,并在省大學附近住了下來,她雖然迫切地想見到馬樹,但她還是忍住了。她要出其不意給馬樹和周牧鴿以狠狠的打擊。
那天傍晚,蘇桂云潛進了大學校園,兒子馬樹的教室和宿舍她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就是學生食堂她也摸到了。她一直在暗中觀察著馬樹。下課吃飯,又回宿舍,這一切都很正常。時間再晚一點,有學生三三兩兩地出來,有的去圖書館,有的去教室。馬樹也出來了,腋下夾了本書,他沒去教室也沒去圖書館,而是徑直去了操場。操場上人很多,有跑步的,有在燈下看書的,也有三兩個人在散步聊天的。蘇桂云緊跟在馬樹身后,她利用地形地物做掩護,跟軍統(tǒng)人員似的在跟蹤監(jiān)視著馬樹。
果然,她在操場上就看到了那個周牧鴿。周牧鴿站在那里似乎已經(jīng)等了馬樹許久了,兩人見了面都眉開眼笑,無比親昵的樣子。周牧鴿還準備了幾張報紙,鋪在一個比較舒服的地方,拉著馬樹坐了下來。蘇桂云躲閃著湊過去。馬樹在朗誦一首詩,高高低低的,很投入的樣子。周牧鴿欣賞地聽著,還不停地鼓掌。蘇桂云實在看不下去了,她心里罵了一聲:小妖精。一蹦一竄就站到了兩人面前。
馬樹突然看到了母親,一怔一驚之后,仍然不相信,又揉了揉眼睛,確信眼前站立的就是母親蘇桂云,他叫了一聲:媽,你怎么……
他的話還沒說完,蘇桂云一把拉起馬樹就走,走了幾步,馬樹掙開母親叫了聲:媽,你這是干什么,來學校咋不提前告訴我一聲。
蘇桂云別提有多生氣了,她叉著腰,騰出一只手來抖顫著指著馬樹的鼻子道:小樹,你你學壞了,太讓媽失望了。
馬樹看了眼一旁不遠處的周牧鴿,周牧鴿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呆呆地望著。
蘇桂云又轉(zhuǎn)頭沖周牧鴿:你憑啥勾引我兒子,小小年紀不學好,專門談戀愛,放著好道你不走,你爸當個局長就了不起了……
蘇桂云一氣之下,亂了方寸,她把自己這些天的積怨一股腦都說了出來。
操場上一些學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紛紛圍了過來看熱鬧。
馬樹面子上過意不去了,抱住母親揮舞的手臂道:媽,有啥話咱們?nèi)ノ宜奚嵴f。
蘇桂云掙扎兩下沒能掙脫開,只好隨兒子走去。兩人沒去馬樹的宿舍,而是直接去了蘇桂云住的小旅館。
那一晚,蘇桂云劈頭蓋臉把兒子馬樹好一頓數(shù)落,中心主題只有一個,不允許馬樹這么小年紀談戀愛,即便談也不能找周牧鴿這樣的,這樣下去,兒子就會被帶壞了。在母親的觀念里,漂亮的女孩子都是危險的。
馬樹明白在這點上無論如何說服不了母親,從小到大馬樹都要聽母親的,從穿衣吃飯到學習,大方針都是母親拿。雖然現(xiàn)在自己是大學生了,但母親的威嚴和威儀仍無處不在。即使有自己的主意,馬樹也只能做出一副唯命是從的樣子,口頭上一件件答應了母親。
那天晚上馬樹就留在旅館里陪母親,母親又一次和兒子躺到了一起,她摟著兒子,從馬樹小時候說起,又說到馬家的希望和重任都寄托在馬樹身上了。一直到馬樹打起了呼聲,母親才停止絮叨。
天亮之后,馬樹要去上課了,幫母親退了房,又送到公共汽車站,一直看著母親乘車而去,馬樹才往學校走。
蘇桂云坐了一站又下了車了,她不能就這么簡單地走。表面上馬樹答應了她的要求,他要是陽奉陰違呢,她既然來了就要斬草除根。
她又一次返回學校,直接找到了馬樹的班主任,在這之前她已經(jīng)打聽清楚馬樹的班主任姓甚名誰了。
她站在班主任葛老師面前,這位葛老師30多歲,戴著眼鏡,一眼望過去就是個老師。蘇桂云心里就生出了許多好感,她不想繞彎子,開宗明義介紹了自己,然后她眨著眼睛道:葛老師,你們學校有規(guī)定學生不準談戀愛吧?
葛老師笑了也簡單地答:我們不提倡學生早戀,但畢竟大學了,對戀愛這事也不能簡單粗暴地對待。
蘇桂云聽了這話眼睛立馬瞪大了,她又叫了句:葛老師,這么說,你們大學可以談戀愛了?
葛老師不知如何回答,抓抓頭,笑著。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蘇桂云就說:我們家馬樹今年還不到19歲,剛大學一年級,應該把心思用在學習上吧。
葛老師認真起來,點頭道:那當然。馬上又問:大姨,你家馬樹談戀愛了?
蘇桂云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她瞅著葛老師認真地說:我們把孩子交到你們老師手上了,你們可要對學生負責,多讓他們學點好的,不好的可得讓他們少學。
葛老師又鄭重地點了頭。
她回到家里把在學校的經(jīng)歷說給了丈夫馬興旺,馬興旺沒有表態(tài),背著手在客廳里踱步。踱了一會,又踱了一會,因當年腿受過傷,踱步的姿勢不夠協(xié)調(diào),高高低低的樣子。
蘇桂云忍不住了道:別走了,驢拉磨似的,轉(zhuǎn)得我頭暈。你倒是說話呀。
馬興旺停住腳,仍背著手道:我覺得吧,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孩子小,談個戀愛也不一定會有結(jié)果,要不就先讓小樹實習著。
蘇桂云一聽就火了,拍了下腿道:啥實習不實習的,萬一實習不好,走了歪路呢?
馬興旺嘖了下嘴便不再說話了,既然蘇桂云定了調(diào),他就不想操心了。
蘇桂云想好了,一不做二不休,她要找周牧鴿的家長談一談,在蘇桂霞的幫助下,她很快查到了周牧鴿家里的地址。終于有一天,蘇桂云開始行動了。每逢有重大活動時,蘇桂云都要把自己打扮一下。新婚時,她有一件呢子大衣,還有條紅絲巾,當年她穿著這身衣服照了許多相。別人都說好看。后來,她舍不得穿了,把呢子大衣壓了箱底,但每次有重大事情發(fā)生,她都會把這套體面好看的衣服找出來,再配上紅紗巾,然后披掛上陣。在新聞聯(lián)播開始時,蘇桂云敲響了周局長的家門。她選擇這個時間也是動了番心思,時間早了,人家正在吃飯,晚了有可能出去遛彎。當領導的都關(guān)心大事,新聞聯(lián)播是最好的時間。
她走進周家時,周家夫婦一臉錯愕地望著她,她只好先自報家門,對方仍是不解,她干脆又一次開門見山地說:你家周牧鴿和我兒子談戀愛的事難道你們不知道?
周局長立馬把電視聲音關(guān)小了,夫妻倆對視一眼,不明就里地看著蘇桂云。
蘇桂云喝了口周夫人給倒的水道:咱們都是當家長的,都希望自己孩子有個出息,我不贊成孩子這么小就談戀愛,要讓他們趁年輕把心思用在學習上。
周夫人就說:這事我們沒聽說過呀,牧鴿這孩子真是的,我們一定找她談談,太不像話了,這么小年齡就談戀愛,唉,真是操心死了。
周局長放下電視遙控器,很局長的說:嗯,謝謝你蘇同志,這事我們找孩子了解一下,如果確有其事,我們一定批評她,讓她端正人生態(tài)度。
蘇桂云聽了這話,心放下了一半,她放下杯子:既然話說到這份上了,那我就多說兩句,幾天前我去學校了,找了我們家馬樹談了談,也和他們班主任匯報了。我們工作也做了,雖然談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我想來想去還是和你們通報一聲。
周局長和周夫人點頭稱是,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他們一致同意蘇桂云的看法,并答應一定要找自己的女兒周牧鴿談談,讓她結(jié)束早戀,重新做一個好學生。
蘇桂云從周家出來,心情是愉快的,輕松的,她嘴里還哼唱上了小曲,正是當年自己上高中在文藝宣傳隊學唱的《繡金匾》:正月里鬧元宵金匾繡開了,金匾繡咱們毛主席主意高……
蘇桂云暗自佩服自己,以快刀斬亂麻的氣派夭折了兒子馬樹不靠譜的戀情,她要拯救兒子于水火,讓他幡然悔悟,重新做人。她相信,兒子會沿著自己設計的一條康莊大道茁壯成長。
三
母親蘇桂云不僅操心兒子,一大家子人她都要操心。大女兒馬蓮結(jié)婚一年有余了,此時已經(jīng)懷孕了,腰身已開始顯山露水了。馬蓮的婚姻自然也是蘇桂云做的主,馬蓮高中畢業(yè)沒能考上大學,很快就參加了工作,就在蘇桂云的工廠里。女婿是廠工會的,叫劉天來。劉天來比馬蓮大幾歲,上過中專。剛來工廠那會也在車間里做事,小伙子人很樸實,臟活累活的總是沖在前面。劉天來人緣就很好,整天笑呵呵的,再愁再苦的事,在他那里都不是個事,天性樂觀的劉天來業(yè)余時間還偷偷地寫詩,默默地投寄給省里的雜志或本市報紙的副刊,陸續(xù)地就有他的詩印在雜志和報紙上。漸漸地劉天來就有了名氣。廠里領導很重視人才,沒多久便把劉天來調(diào)到了工會工作。在廠機關(guān)工作就是干部待遇了。以前一個車間工作的工友就祝賀他,都夸他有出息,將來是當廠長書記的材料。
馬蓮剛到工廠工作不久,就和劉天來好上了。確切地說是劉天來追求的馬蓮。那會馬蓮剛滿20歲,剛離開校園不久,渾身上下純凈得很,完全沒有社會上那些污漬。一條長辮子搭在腰際,馬蓮從小到大頭發(fā)就好,烏黑濃密,她又愛惜她那一頭長發(fā)。上小學時自己不會打理,母親就三天兩頭為她剪頭發(fā),每剪一次頭發(fā)馬蓮都要大哭一次。她最愛惜她的頭發(fā),就像一般小女孩穿一件新衣服那么珍貴仔細。
馬蓮剛從校門出來,清新脫俗。不久就開始有工廠的小伙子追求馬蓮。一家有女百家求,這一切都很正常。心高氣傲的馬蓮凡人不睬,就像在學校里對待那些男生一樣,我行我素,甩著兩條長辮子,把一串無憂無慮的笑聲留在身后。
直到劉天來出現(xiàn),那天劉天來以工會干部的名義抽調(diào)了幾個青年男女幫忙布置會場?!捌咭弧瘪R上就到了,廠子里要召開黨員表彰大會。劉天來負責布置會場,人手不夠他就抽了幾個人來幫忙。布置完會場已過了下班時間,那幾個青年著急去赴約會,匆匆走了,馬蓮沒什么事,就晚走了一會,她和劉天來肩并肩從工廠大門里走出來。走到工廠大門口,馬蓮正要說道別的話,劉天來卻說:馬蓮,要不我請你吃頓飯吧。劉天來厚道又陽光地笑著,讓人看了不忍心拒絕。馬蓮望著那笑,在心里掙扎了幾秒就答應了。
飯吃過了,天已經(jīng)黑了。劉天來提出要送馬蓮一程,馬蓮也沒拒絕。兩人向前走著,路燈熱鬧地亮著,人影綽綽。劉天來突然立住腳,認真地望著馬蓮說:馬蓮,我給你讀首詩吧。
馬蓮沒點頭也沒搖頭,就那么靜靜地看著認真的劉天來。
劉天來清清嗓子,又用舌頭滋潤下嘴唇,他就開始讀了,他讀的不是自己的詩,而是徐志摩那首《偶然》。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在你的波心,你不必驚訝,更無須歡喜,在轉(zhuǎn)瞬間滅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劉天來認真地讀著,一綹頭發(fā)搭在眼角,他認真地把這首詩讀完。馬蓮忍不住伸出手把他搭在眼前的頭發(fā)撥拉到腦后,才舒心地笑了。劉天來急切地問:咋樣?這詩。馬蓮抿嘴一笑道:挺好。
就在那天晚上,劉天來和馬蓮兩個就好上了。
當紙包不住火,兩人戀情暴露的時候,得到了父母以及工友們一致的贊成。母親蘇桂云說:劉天來這孩子行,喜慶,有才,會寫詩,不錯。
后來兩人就結(jié)了婚。
馬蓮的日子一切如常,通俗又美好地往前過著。
馬花的愛情生活卻起了浪花。這浪花一撥接一撥,永遠不消停的樣子。
馬花是大專畢業(yè),讀的雖不是名牌大學,但也是大學。雖然20世紀90年代大學生已經(jīng)不吃香了,也不包畢業(yè)分配了,但畢竟多讀了幾年書,眼界比姐姐馬蓮開闊一些,人就變得有些矯情。矯情的人都不安分,馬花雖沒有馬蓮那頭烏發(fā),她一年四季留著短發(fā),但也不影響她的青春美麗。
青春又美麗的馬花,她的不安分體現(xiàn)在她不停地換工作上。大學畢業(yè)的馬花心高氣傲,她不會安于工廠里的工作,她求職的單位都是各種公司,公司有大有小,各種名目的都有。她從這個公司干幾個月,又跳到下一個公司,走馬燈似的。她追求的不僅是工資待遇,而是人性。初涉社會的馬花,動不動就把人性人權(quán)掛在嘴上,經(jīng)常加班又沒加班費的公司她不去,領導沒水平暴發(fā)戶的公司她不去。挑來揀去,她最后在一家廣告公司立住了腳。這家公司是做平面廣告的,承接各式廣告,花花綠綠地印在質(zhì)地優(yōu)良的紙上,然后又被花花綠綠地塞到報箱里或貼在電線桿子上。馬花覺得這份工作很新奇又有挑戰(zhàn)性,不安分的馬花暫時穩(wěn)定了下來。她穿著打扮很職業(yè),挎著包,包里裝著印有業(yè)務經(jīng)理的名片,出入各大機關(guān)廠礦公司去招攬生意。馬花把自己打扮得很職業(yè)。走在街上,恍若走在紐約第五大道的那種感覺,高傲時尚得很。
二十出頭的馬花正是招蜂引蝶的年紀,騷動的青春迎來了戀愛的季節(jié)。
馬花找男朋友和她換工作一樣的頻繁,今天談了一個老師,明天又見了一個醫(yī)生,過一陣子又談了一個公務員……起初馬花這種生活狀態(tài),并沒有驚動家里人。因為她的工作,整日里早出晚歸的,家里人也習慣了。
有一次蘇桂云和姐姐蘇桂霞在商場里為馬樹選擇電熱毯。天冷了,蘇桂云放心不下馬樹,要為馬樹選一款電熱毯寄給馬樹。她約了姐姐兩人去了一趟商場,時間是某天的下午。姐倆選好了電熱毯,付了賬正準備走出商場,她們突然看到了馬花,馬花正在一個戴眼鏡男子的陪伴下有說有笑地走進來。蘇桂云一怔,拉了一下姐姐的衣角,兩人下意識地躲在一旁。一直看著兩人坐了滾梯去了二樓。老姐妹對視一眼,尾隨而去。看兩人那熱乎勁,戀人的身份無疑,既然無獨有偶碰上了,她們自然不肯放過觀察的機會,兩人尾隨馬花上了樓,兩人躲在隱蔽處暗中觀察了那個眼鏡男。遠遠近近,前前后后地都算看了個遍,怕馬花發(fā)現(xiàn),兩人再次下樓,一直到走出商場,兩人才長吁一口氣。姐倆有了如下對話。
蘇桂霞:妹子,這小伙子長相還不錯,和咱家馬花挺配的。
蘇桂云:看來是個知識分子。
蘇桂霞:不知是干啥工作的,你從側(cè)面跟馬花打聽打聽。
蘇桂云:馬花這丫頭有主意,不比馬蓮,馬蓮啥話都和我說,不隔心,馬花可不這樣。
蘇桂霞:孩子大了,都長心眼了,家家都這樣,你還是問問,咱們給參謀參謀。
蘇桂云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
還沒瞅準機會去問馬花,有一天,蘇桂云陪馬興旺晚飯后去遛彎,走了一程馬興旺要去路邊一家小店去買煙,馬興旺去了商店,蘇桂云在外邊等,眼睛沒處放就四下亂看。不巧,這一看又看到了馬花,馬花坐在一輛車里的副駕駛上,正趕上路口一個紅燈。車停下來,開車的男人把一只手搭在馬花的肩上,兩人親昵地交流著什么。
蘇桂云的心猛然跳了起來,她揉了揉眼睛去看馬花時,綠燈亮了,車快速地駛離了。蘇桂云還是看清了那個男人的長相,她確信不是前一陣子在商場看到的那個眼鏡男了。蘇桂云一時晃怔在那里,馬興旺從商店里出來,她都沒有察覺。
蘇桂云已經(jīng)沒有散步的心情了,轉(zhuǎn)身就往家走。
馬興旺望著蘇桂云快速離去的背影,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也高高低低地快速追上去。
四
蘇桂云一直想找機會和馬花談一次,以過來人的心態(tài)告訴女兒如何端正生活態(tài)度??神R花早出晚歸,她一直沒找到機會。
這時,馬樹放假回家了,就是一家人的大事。一個學期沒見馬樹,蘇桂云那些日子,把生活重點一下子放到了兒子馬樹身上。噓寒問暖,好吃好喝,仿佛兒子不是從學?;貋淼模菑臑膮^(qū)回到了家。
馬樹最愛吃母親給他做的牛肉餡包子,蘇桂云為了讓兒子晚上能吃上牛肉包子,特意請了假早走了一會,她選了一家清真肉店,精挑細選了適合做餡的牛肉,她提著肉走出清真店,肉店斜對面就是一家剛開業(yè)不久的網(wǎng)吧。20世紀90年代,網(wǎng)吧和足療店一樣如雨后春筍般的在這個城市里冒了出來,許多學生年輕人都愛往網(wǎng)吧里鉆??吹骄W(wǎng)吧,蘇桂云就想到了馬樹,她看網(wǎng)吧時就多留了神,不料想,她這一看竟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沒錯,站在網(wǎng)吧門口的正是周牧鴿。周牧鴿穿了件呢子大衣,亭亭地立在網(wǎng)吧門口,她左顧右盼似乎在等什么人。不知為什么,一見到周牧鴿她就有種不祥的預感,果然,沒過幾分鐘,馬樹騎了輛自行車匆匆地趕過來,鎖好自行車笑著沖周牧鴿走過去。周牧鴿挎著馬樹的胳膊,兩人說笑著向網(wǎng)吧走去。
蘇桂云提肉的塑料袋就掉在了地上。
母親恍惚著不知怎么走回家的,沒心沒思地蒸了幾屜包子。包子蒸好了,整齊地碼放在盤子里,裊裊地冒著熱氣,蘇桂云望著包子依舊恍惚地走神。仿佛兒子馬樹已經(jīng)被周牧鴿搶去了,她心里空了。
按理說,兒子上大學了,談個女朋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況且,兒子談的又是本市環(huán)保局局長的女兒,論家庭長相,周牧鴿也算是優(yōu)中選優(yōu)了。可蘇桂云心里就是過不去這個坎。當初就是因為周牧鴿兒子放棄了考軍校,學了一個播音主持專業(yè)。大學的事她不懂,她只知道收音機電視里,那些男女主持人坐在那里喋喋不休地念稿子。在蘇桂云眼里,這種職業(yè)無法和軍人相比。蘇桂云這一代人對軍人情有獨鐘。正因為如此,蘇桂云才失落,自己從小到大含辛茹苦地把馬樹拉扯長大成人,就因為個丫頭讓馬樹改弦更張,一次又一次欺騙他們。她想不通。
很晚了,馬樹才回來。包子已經(jīng)涼了,蘇桂云要再熱熱包子,馬樹卻說自己吃過了。蘇桂云就更加失落了,以前馬樹吃她蒸出的包子總是沒夠。就是因為有了周牧鴿才變成這樣。馬樹似乎也看出了母親的失落和不高興,抓過一個包子咬了一口,沒滋沒味地說:媽,那我睡了。
說完走進自己的房間里,還“呯”一聲帶上了門。
那扇門把馬樹和蘇桂云隔開了。
蘇桂云站在兒子關(guān)上的門前,心里別提有多失落了。
晚上,她躺在床上睡不著,長吁短嘆著。丈夫馬興旺自然知道她醋從哪酸,鹽從哪咸,便安慰著說:馬樹都是大學生了,他要談戀愛就隨他去吧,今天不談,明天也得談,早晚的事。
蘇桂云披衣坐了起來,倚在床頭上,撫著胸口道:不是馬樹不能談戀愛,是不能和那個周牧鴿談。換了別人誰都行。
馬興旺詫異地望著蘇桂云,琢磨著妻子的話。
蘇桂云:咱家小樹為了她連軍校都不上了,多大個事呀,要是以后咱家樹真娶了她,以后咱還有啥說話的份。
馬興旺又開始打嗝了,他也不斷地為自己舒氣,撫著前胸。
蘇桂云一直認為,只要兒子和周牧鴿在一起就不會有好結(jié)果。蘇桂云在那個夜深人靜的夜晚,腦子飛快地預謀著,思量來合計去,一個主意終于誕生了。
第二天一早,蘇桂云像往常一樣,離家出門了。她出門時馬樹還沒起床,房門仍然關(guān)著。她把粥和包子熱在鍋里,她又一次換上了呢子大衣,圍上圍巾走到鏡子前攏了攏頭發(fā),又望了眼兒子的房間,才走出來。
走出門的蘇桂云并沒有直接去單位上班,而是走進了周牧鴿的家。她敲了半天門,門終于開了,開門的正是周牧鴿。顯然這丫頭還沒睡醒,穿著睡衣,一臉惺忪。開門見是蘇桂云,臉上掠過吃驚的表情,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阿姨,你你怎么來了?
蘇桂云擠進周家的門,坐在沙發(fā)上。
周牧鴿無措地站在她眼前,眼巴巴地望著蘇桂云。
蘇桂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周牧鴿的父母她也談過了,但結(jié)果是沒用的。既然周家不教育自己的閨女,那就由她來教育,她專門挑了白天上班的時間,家里只有周牧鴿一人時她才來,打她個措手不及。
蘇桂云往沙發(fā)上靠了靠,望著周牧鴿道:姑娘,我不用自我介紹了吧,你應該知道我是誰?
周牧鴿就低低叫了一聲:阿姨,我給你沏杯茶吧。
她轉(zhuǎn)身要走,蘇桂云叫住了她:用不著,我說幾句話就走。
周牧鴿立住了,小心地望著蘇桂云。
蘇桂云就說:看來你和我們家馬樹的關(guān)系還沒斷,你可能知道,馬樹為了你放棄了考軍校,這事過去了,不提了。
蘇桂云打量了一圈周家的陳設,又道:姑娘,你爸是局長,你媽也是干部,你也考上大學了,這條件好哇。我們家一家都是工人,條件和你家沒法比,你看上我們家馬樹什么了?
周牧鴿:馬樹人聰明,學習好,幽默,討人喜歡。
蘇桂云望著周牧鴿笑了:還有比馬樹聰明學習好的呢,我就不信省大學那么多學生,就沒有比馬樹更優(yōu)秀的么?
周牧鴿低下頭,扭著手指,她不知如何回答蘇桂云的話。
蘇桂云又說:反正我覺得你和我們家馬樹不合適,我們可不高攀你們家。就是有一天馬樹同意,我們家誰也不會同意。
蘇桂云說到這站起來望著周牧鴿。周牧鴿也抬眼望著蘇桂云,很倔強的樣子。
蘇桂云也把目光堅定起來,一老一少就那么對望著。
蘇桂云從鼻子里哼了一下,提起包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以后你不要和馬樹再見面了,我說不行就不行。
周牧鴿梗起了脖子,她雖沒反駁蘇桂云,但她的眼神說明了一切。
蘇桂云走了。
太陽升到正午時分時,周牧鴿和馬樹在溜冰場里又見面了。這是他們昨天就約好的。當馬樹笑嘻嘻地提著兩雙租來的冰鞋走近周牧鴿時,周牧鴿的脖子仍然梗著,像一只斗架的雞一樣。
馬樹不解地:怎么了?
周牧鴿:你媽找過我了!
馬樹一驚,望著周牧鴿。
周牧鴿奪過馬樹手里的冰鞋坐在椅子上一邊換鞋一邊說:我非得和你在一起,怎么了,都什么年代了,你媽憑什么干預我們。
馬樹坐在周牧鴿身邊,笑了,安慰著周牧鴿道:沒事,我媽就那樣,她是為我沒考軍校生氣呢,以后就會好的,我媽會聽我的。
馬樹依據(jù)對母親的理解,母親會妥協(xié)的,因為他是媽的兒子,她愛他,她就會聽他的。年輕的馬樹還沒有意識到,他正在用情感綁架了母親,為日后的生活留下了隱患。
他牽著周牧鴿的手,兩人像兩只鳥一樣滑進溜冰場里。一曲鄧麗君的歌聲在溜冰場里擴散,他們此時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年輕的馬樹在愛情面前只能舉手就擒。為了能和周牧鴿在一起上大學,他甚至違背父母的意愿偷偷地改了高考志愿。當然和他喜歡的播音主持專業(yè)也是分不開的。他相信隨著自己長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懂事的馬樹不想讓母親傷心難過,他一面努力刻苦地學習,一面把和周牧鴿的戀情轉(zhuǎn)入地下。暑去春來,馬樹慢慢長大了。
五
一晃馬樹已經(jīng)大三了。
在這三年時間里,蘇桂云并不省心,她以為扼殺了馬樹的愛情,她和馬樹的關(guān)系,暫時得以風平浪靜。
馬蓮的孩子生了,已經(jīng)兩歲多了。馬蓮的孩子叫劉樂樂,是個男孩。孩子很聰明,兩歲多的孩子不僅會滿世界跑,還能流利地和人交流了。
一個周末,馬蓮帶孩子回家,做晚飯時,馬蓮去廚房為全家做飯,蘇桂云帶著劉樂樂在客廳里玩。馬蓮一去廚房,樂樂便扳過蘇桂云的腦袋咬著耳朵說:姥姥,我爸媽吵架了,他們說要離婚。
蘇桂云一把抱過樂樂,她相信孩子的話,自從馬蓮生完孩子后,馬蓮經(jīng)常和劉天來吵架,有時為孩子,有時又什么也不為,總之,他們的關(guān)系很危機,很不讓人省心。
作為母親,私下里她問過馬蓮。馬蓮也一臉迷惘和困惑,看著懷里的小樂樂嘆口氣道:媽,劉天來變了,他不是以前的那個劉天來了。母親不明白,生個孩子,男人怎么就變了呢。
劉天來的變化體現(xiàn)在他辭了公職,單位的工會他不再干了,和人合伙開了一家公司,公司具體搞的是什么,沒人能說清楚,馬蓮問過劉天來,劉天來只是說,這公司和石油有關(guān),就是為生產(chǎn)石油生產(chǎn)配件。馬蓮抱著孩子去過劉天來的公司,不見工廠也不見工人,只見和劉天來一樣的幾個人在租下的一個辦公室里煙熏火燎地開會,他們個個意氣風發(fā),天下唯我獨尊的樣子。
馬蓮沒讀過什么書,也沒見過什么大世面。當初劉天來辭職時,兩人就發(fā)生過矛盾。劉天來在工廠工會工作,好壞也算是干部待遇。雖說工廠這兩年不景氣,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也過得下去。樂樂已經(jīng)出生了,按常理說,兩人齊心協(xié)力地過日子,也會說得過去。劉天來卻在這時突然辭職了。馬蓮為這事吵過鬧過,沒有用,劉天來根本不聽馬蓮的。馬蓮回到家里,把劉天來辭職的事對父母說過,蘇桂云和馬興旺雖然贊成馬蓮的意見,但作為女婿的決定他們也不好過多干預。既然已經(jīng)辭職,他們只能勸慰馬蓮全力支持丈夫的決定。
馬蓮經(jīng)常把孩子放到父母這里。
馬蓮每次接孩子送孩子都會有一肚子怨氣,她不是生母親的氣,她是在生劉天來的氣。每次她抱著樂樂都眼淚汪汪地說:我這一天忙得腳不沾地,他爸可好,從孩子生下來抱過他幾次。這和沒有爸有什么區(qū)別。
蘇桂云聽了馬蓮的抱怨,在心里就嘆口氣,嘴上卻數(shù)落女兒道:天來不是忙么,男人就該干大事,天天抱孩子能抱出事業(yè)來?
馬蓮就一臉不快地:他有事業(yè)我也認了,公司都成立這么久了,他什么時候給家里拿回來一分錢?家里積蓄都讓他揮霍光了。
蘇桂云再次從馬蓮手里接過孩子,一邊哄著大哭的樂樂,一邊沖馬蓮道:男人干點事哪有那么容易的,你再忍忍,堅持堅持。
馬蓮不知自己要堅持到猴年馬月,她抹了一把委屈的淚,抱起孩子回家做飯去了。蘇桂云望著女兒消瘦的肩頭,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她真心希望女兒的日子能好起來,少些辛苦操勞,多些安逸穩(wěn)定。
從那以后,馬蓮三天兩頭地和劉天來吵架。日子過得就有滋無味,蘇桂云一顆心就忽上忽下地那么懸著。有時做夢,都夢見馬蓮又和劉天來吵架了。
蘇桂云最擔心的就是怕孩子們過不好,她最怕的是過不好離婚。怕啥來啥,蘇桂云聽了樂樂的話,心頓時揪緊了,從茶幾上拿過一袋餅干放到樂樂手里,她起身去了廚房。
馬蓮正沒滋沒味地替母親做著飯,見母親進來馬蓮沒有吭聲。
蘇桂云站在馬蓮身后輕輕地:劉天來要和你離婚?
馬蓮切菜的手不動了,立在那許久,她的肩聳動起來,她回過頭已經(jīng)是一臉淚了,她叫了一聲:媽,是我提的,這日子沒法過了。都兩年多了,不僅一分錢沒拿回家里,前兩天背著我把家里僅有的幾千塊錢從存折上取出來,說是為公司應急。
蘇桂云揮起手打在馬蓮的臉上,馬蓮頓時愣住了,她驚怔地望著母親,啜泣著:媽,你打我?
蘇桂云一字一頓地:你該打,你干嗎說離婚,在咱們家沒這個規(guī)矩。
馬蓮摸著自己的臉,淚水再次洶涌著涌出來,她又叫了一聲:媽,家里有這個男人和沒這個男人都一樣,我能把樂樂帶大。
蘇桂云嘆了口氣,望著馬蓮:過日子不許把離婚掛在嘴邊,劉天來千錯萬錯他也是你男人,是樂樂的爸爸。暫時不好,不代表以后就不行。
母親的威嚴再次壓倒了馬蓮的胡思亂想,她沒再說什么,又轉(zhuǎn)身忙碌做飯了。蘇桂云望著女兒,轉(zhuǎn)過身狠狠抹下眼睛。
馬蓮懂母親,從小到大母親就是這么教育的他們,別人有千錯萬錯,不是指責的理由,要挑自己的毛病和缺點。母親沒什么文化,卻懂得世間的老理,她相信,人這一輩接一輩地都是按著老理過來的,信老理,按老理過生活準沒錯。
送走了馬蓮,迎回了馬花。蘇桂云望著忙于洗漱的馬花,臉上寫滿了擔憂。馬花擦了臉,一邊往臉上拍著夜霜一邊說:媽,你快睡去吧,我沒事,挺好的。
一句話就把蘇桂云打發(fā)了。
馬蓮結(jié)婚另過日子,馬樹現(xiàn)在上大學,只有寒暑假才能回來住一段時間。家里只剩下馬花一個孩子,可有這個閨女跟沒有也沒什么兩樣,每天回來都很晚,蘇桂云問過無數(shù)次,馬花的回答千篇一律,不是廣告公司加班,要么就是應酬客戶。蘇桂云不理解,一個丫頭片子怎么就那么忙。
馬花回來晚了,有時早晨會晚起,在自己的房間里關(guān)上門,拉上厚厚的窗簾一直昏睡到將近中午。在這期間,母親不安地推開女兒的門,站在女兒床前,端詳著女兒熟睡的臉龐。有時她擔心女兒上班遲到,去推熟睡中的女兒,馬花翻個身,不耐煩地:媽,再讓我睡會。翻個身又沉沉地睡去了。
母親站在女兒面前無奈地站了一會兒就出去了。直到近中午,女兒才起床,走到洗手間嘩嘩啦啦地洗澡。丟三落四地收拾出門前的東西。每天的樣子仿佛去趕火車飛機。
平時蘇桂云撈不著和馬花說幾句話,只有此時她才能見縫插針地和女兒說上幾句。
蘇桂云跟在女兒屁股后頭:馬花,你們公司業(yè)務還好么?
馬花往臉上涂著粉底道:還行。
蘇桂云虛虛地望著鏡子中的馬花又說:你們工作真有這么忙,天天不是加班,就是搞關(guān)系。
馬花心不在焉地:嗯,忙,廣告公司就這樣。
蘇桂云又小聲地:小花,你也老大不小了,再過兩個月你就滿25歲了。
馬花知道母親后半句話要說什么了,忙往臉上抹了潤膚霜,提起包道:媽,不用你操心,我心里有數(shù)。
馬花慌慌張張地開門出去。母親剛走到沙發(fā)前想坐下,馬花又在外面急促地敲門,她忙過去打開門。馬花沖母親:媽,我呼機忘帶了,快幫我拿來。在我房間的床頭柜上。
馬花拿了呼機一溜煙地跑了。
蘇桂云站在窗前,一直望著馬花風風火火地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外。
在母親的心里,馬花工作忙點沒啥,她不操心這個,最讓她操心的就是馬花的婚姻大事。每一次馬花戀愛,只有個開頭,沒有結(jié)果。為這個,母親放心不下,怕馬花年紀小不定性,看不準人,怕她被騙了。蘇桂云一想到這些,心就提到了喉嚨口,一會上一會下的。
六
母親認為馬花沒譜是有根據(jù)的,二十大幾的馬花到目前還沒找到一個固定的男朋友,這讓蘇桂云放心不下。
自從發(fā)現(xiàn)了那個開桑塔納轎車的男人后,母親亢奮了起來。這個男人看上去有些年紀了,但也沒大到不能接受的程度。在蘇桂云的眼里,男人大一些成熟穩(wěn)重。為此,她側(cè)面迂回地向馬花打聽過,馬花自然什么也沒說,只說是個普通的朋友。
蘇桂云那一段時間幾乎天天守在馬花公司門口,她發(fā)現(xiàn)了幾次那個男人開著桑塔納轎車在下班時分來接馬花。那個男人每次接走馬花,她都很晚才回家。
有一天晚上,母親坐到了馬花的床上,馬花一進門打開燈,看見母親正瞪著眼睛看自己,她嚇了一跳叫道:媽,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睡?
母親不說話,審視地望著馬花。
馬花手足無措的樣子,母親看著馬花覺得時機已經(jīng)成熟了,便說:說吧。
馬花還想裝聾作啞。
母親就單刀直入地:那個開車的男人。
馬花知道母親跟蹤了自己,無奈地:就是一般朋友,吃個飯聊聊天而已。
母親:一般朋友能每天去接你?
馬花低下頭無言以對。
母親:這個男人雖說看上去年齡大了些,但大有大的好,馬花你也老大不小了,要么定下來!
馬花仍不說話,手捏著衣角一副難言的樣子。
母親一副馬花不說實話決不收兵的架勢。
馬花說:媽,你到底要問什么?
母親說:告訴我這個男人單位,他是干啥的,不然媽不放心。
馬花只好實話實說了。
原來男人叫李守道,自己開了家印刷廠,馬花通過業(yè)務關(guān)系認識了他,兩人就開始交往了。
母親打聽出這些消息,心里就有了底。第二天,她找了一趟大姨蘇桂霞,蘇桂霞是出了名的包打聽,在這一帶沒有她打聽不到的人和事。蘇桂霞認真地把李守道的印刷廠名字和李守道的名字寫在一個小本上,拍著胸脯道:妹子,你回家等著,不出三天,我就把這個李守道查個底掉。
沒到三天,也就是第二天,蘇桂霞風風火火地敲開了蘇桂云家的門。一進門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端起茶幾上的杯子就喝水,然后氣喘著盯著蘇桂云看。
蘇桂云見蘇桂霞的架勢預感到了什么,虛虛地問:怎么了,李守道是不是個騙子呀。
蘇桂霞抹了下嘴:我打聽了,這個李守道雖不是個騙子,但也和騙子差不多。
蘇桂云心里就一驚,實實地望定了蘇桂霞。
蘇桂霞一拍大腿道:這個李守道有老婆,還有個三歲的孩子,他騙了咱家的馬花。
蘇桂云:姐,你說的是真的?
蘇桂霞:那家印刷廠,我有個姐妹在那當出納,她不會騙我。以前那個李守道的老婆就在印刷廠當會計,后來去了深圳,聽說在深圳又開了一家工廠。
蘇桂云和蘇桂霞兩人一勾兌,覺得事態(tài)嚴重了,她們分析判斷之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馬花被騙了,那個李守道趁老婆不在勾引了馬花。
母親當即決定,讓馬花回家,當著大姨的面揭穿李守道的把戲。
母親拿起電話,撥通了尋呼臺,沖尋呼臺的小姐說:幫我呼十遍57429,就說家里有急事,讓她速回。
蘇桂云放下電話,心緒難平的樣子,一邊撫慰著心口,一邊氣喘著說:氣死我了,這個馬花咋就不能干一件讓人省心的事呀。
正當姐妹倆長吁短嘆的當口,家里的電話響了,蘇桂云拿起電話,見是馬花打來的,沒好氣地說:死丫頭,馬上給我滾回來,我不在電話里跟你說,就是你單位火上房你也得給我回來。
不等馬花分辨什么,蘇桂云掛斷電話。
蘇桂霞就安慰妹妹道:馬花肯定蒙在鼓里,她也是受害者,你不要和孩子生氣。
蘇桂云開始在客廳空地上踱步,瞬間血壓升高了,她頭重腳輕地走著,不時地扒著窗戶往樓下看。
沒多久,馬花回來了,一進門見大姨也在,便問:媽,大姨,出啥事了?
蘇桂云就虎了臉盯著馬花道:那個李守道有老婆有孩子,你被騙了。
蘇桂云,蘇桂霞原以為她們拋出這一顆爆炸性新聞之后,馬花會大驚失色,或者痛哭流涕。沒料到馬花一臉鎮(zhèn)定地:媽,大姨,你們就為這事讓我回來的呀。我正在外面談一個客戶呢。
蘇桂云和蘇桂霞見馬花這個態(tài)度,頓時瞪大了眼睛。
蘇桂云:咋?你被騙了還想假裝不知道?
馬花一跺腳道:我認識李守道他第一天就和我說過,他有孩子,老婆去了深圳,兩人正在協(xié)商離婚,怎么了?
蘇桂云和蘇桂霞老姐倆對視一眼,這回輪到她們啞口無言了。她們大眼對小眼地對望著。
蘇桂霞就說:小花,人家還沒離婚,你就跟他在一起,咱可不能當人家的小三。
蘇桂云用手指著馬花:你這個丫頭,真要氣死我了。咱們可不能干拆散人家家庭的事。就是打斷你的腿,我們?nèi)乙膊煌饽阍俸湍莻€李守道來往了。
馬花望著母親和大姨,百思不得其解地:我沒當?shù)谌?,他老婆去了深圳,就是為了要離婚。離婚的男人怎么了,我馬花就不能嫁給一個離婚的男人?
蘇桂云站起來又坐下,坐下又起來:媽不是瞧不上離婚的人,是不許你在人家沒離婚前和人家狗扯羊皮。
馬花沖母親又沖大姨:沒有我,李守道也會離婚,我不和你們解釋了。我還要見客戶。
馬花說完拎起包,打開門出去。把蘇桂云的叫喊聲丟在了身后。
馬興旺回家后,蘇桂云又把這一情況告訴了丈夫。馬興旺看著蘇桂云,什么也沒說,拉開放藥的抽屜拿出一粒治血壓的藥默默地放在了蘇桂云面前。小聲地:先把藥吃了。
從那以后,每到馬花下班時間,蘇桂云都要光明正大地出現(xiàn)在馬花公司門前。見到馬花不由馬花解釋和爭辯,拉起馬花的手就往家里走。有幾次蘇桂云看見李守道的車就停在對面馬路上,她頭都不回,拉起馬花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
如果遇到馬花加班談事,蘇桂云就在談事的門外守候,只要馬花一走出來,蘇桂云便寸步不離地跟上。
馬花無奈地叫了一聲:媽,你這是何苦呢?
蘇桂云就說:媽不苦,只要你走正道,媽心里甜著呢。
面對母親的死纏爛打,馬花只有無奈。
正當蘇桂云和馬花死纏爛打正焦灼之時,上了4年大學的馬樹畢業(yè)了。馬樹畢業(yè),面臨著畢業(yè)找工作的大事。
馬樹畢業(yè)找工作一直是家里的頭等大事,早在半年前,在蘇桂云的主持下,家里就召開過一次隆重的家庭會議。列席參加的有馬興旺、馬花、馬蓮還有大姨蘇桂霞。
馬樹讀的是播音主持專業(yè),在他上大學前,也許對主持人專業(yè)了解得只是一星半點,是在周牧鴿的鼓勵下,他才報考的這個專業(yè)。經(jīng)過四年的辛苦努力,他已經(jīng)愛上了主持人這個職業(yè),他要把主持人當成自己未來的事業(yè)。
馬樹的觀點遭到了蘇桂云、馬興旺、蘇桂霞老一輩人的反對。在他們眼里,電視臺主持人,那都是不務正業(yè),不能把這件事干一輩子。要找工作,就要找一份穩(wěn)定能干一輩子的職業(yè)。在他們的觀念里,進機關(guān)當一名國家公務員,不僅端上了鐵飯碗,還有機會當處長,當局長,甚至干得出色了,當省長也是有可能的。作為一個男人,這才有大出息。
馬樹自然不同意這種觀點,他發(fā)誓要當中國最好的主持人,他列舉了中央電視臺那些著名主持人的事例,在學習主持人專業(yè)學生的眼里,這些著名的主持人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偶像。他們要做一個稱職的著名主持人。
馬蓮態(tài)度曖昧,她學著母親不停地嘆氣。馬花一直站在馬樹的立場上,她支持弟弟選擇主持人這個職業(yè)。
馬花說:朝九晚五的在機關(guān)上班有什么意思?從上班第一天,就看到了退休的樣子。馬樹我支持你。
馬樹見馬花站到了自己一邊,感激地叫了一聲:姐。
那次家庭會議,是馬樹放寒假中的某一天,寒假之后還有一個學期馬樹才畢業(yè),那次家庭會議只能算個通風會。
馬樹開學一走,一家人便開始行動起來了。蘇桂霞當了多年的會計,人脈關(guān)系還算廣泛,七彎八繞地和市里的一個副局長聯(lián)系上了。在中間人的撮合下,馬興旺蘇桂云請這個副局長吃了幾次飯,蘇桂云逼著馬興旺還去了這個副局長家?guī)状?,每次都帶著煙酒。這位副局長也算是熟人了。
20世紀90年代,雖然大學畢業(yè)生不再包畢業(yè)分配了,但也還沒到人滿為患的程度。只要孩子的學校有些名頭,學習成績尚可,聯(lián)系個單位也并不是件太困難的事。幾次走動勾兌之后,副局長就拍著胸脯打了保票,只要孩子一畢業(yè),立馬可以到局里來上班。
局長一拍胸脯,馬興旺和蘇桂云就松了口氣。孩子的未來有了著落,他們自然就踏實了。孩子不僅是他們的念想,也是他們的未來。
馬樹終于畢業(yè)了。
馬樹乘火車回來。那天蘇桂云和馬興旺專程去火車站接馬樹。馬興旺還專門借了一輛三輪車,他要一同把馬樹的行李以及四年大學生活的日用品一股腦拉回去。
他們在出站口看到了馬樹,馬樹只背了一個旅行包,和他每次放假回來一樣的裝扮。蘇桂云和馬興旺以為自己看花了眼,繞著馬樹轉(zhuǎn)了三圈。
馬樹不解地:媽、爸,你們找什么呢?
蘇桂云就說:東西呢,你上大學那些東西都不要了?
馬樹就笑了:我已經(jīng)把我的東西放到電視臺去了。
馬樹最后一個學期一直在電視臺實習,他們是知道的。
馬樹見父母仍百思不解,又說:爸,媽,我畢業(yè)分配到電視臺工作了。
蘇桂云聽了馬樹這么說,差點當場暈倒在出站口。
七
留在省電視臺工作,是馬樹自己的決定。
最后一個學期,他整個實習期就是在省電視臺度過的。學校學的是理論,電視臺才是實戰(zhàn)的戰(zhàn)場,他在一個欄目實習,從后臺到前臺,甚至后期制作剪輯,他都身先士卒,因為喜歡,他不覺得辛苦,有一股奮不顧身的勁頭,加上他的聰明和良好的人際關(guān)系,在實習期里,他就成了一名出鏡的記者,當他舉著話筒,面對攝影機時,他亢奮著,他的目光透過攝影機越過山山水水,似乎看到了夢想的天空。實習還沒結(jié)束,制片人就和他談了留在臺里工作的想法,馬樹當然一百個同意。學播音主持專業(yè)的同學,沒有一個不愿意留在電視臺的,電視臺是他們最好的選擇,也是通往成功的必經(jīng)之地。
當然,他這么干脆利索地下決心留在省城,和周牧鴿也有一定關(guān)系。周牧鴿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在省城一家銀行上班。
周牧鴿畢業(yè)前夕,她的父母為她在省城聯(lián)系了一家銀行。學金融管理的,更應該在大的金融機構(gòu)工作。周局長攜夫人在周牧鴿畢業(yè)前夕來了一趟省城,在上學期間,周牧鴿的父母也無數(shù)次來過學校,不是周局長出差,就是周牧鴿的母親林翠芬專門來看周牧鴿,像這么正式地來看周牧鴿還是第一次。他們這次為周牧鴿的工作而來,周局長在省里有許多人脈,同學、領導、業(yè)務關(guān)系等等,他很快疏通好了關(guān)系,在一家國有銀行為周牧鴿找到了一份工作。
辦好周牧鴿的工作后,閑暇時分,周局長和林翠芬在周牧鴿一再堅持下,他們接見了一次馬樹。
周局長和林翠芬對馬樹一家是有看法的,早在剛上大學時,蘇桂云為兒子的戀愛問題還興師動眾地找過他們。那會他們覺得女兒戀愛就是瞎胡鬧,這陣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在他們的理想里,憑他們家的條件,他們要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婿。
他們原以為女兒和馬樹好是一時心血來潮,沒料到四年過去了,女兒仍沒斷了和馬樹往來。在這四年中,他們也沒少為女兒操心,每次提到馬樹,周牧鴿就和他們吵,最后父母不再提馬樹了,睜眼閉眼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
畢業(yè)前夕,周牧鴿再一次舊話重提,把馬樹由后臺引到了前臺,周局長和林翠芬面面相覷,林翠芬已經(jīng)退休了,周局長也是最后一站了,再過半年也該退休了。他們的雄心和壯志已大不如以前了。既然女兒死心塌地的喜歡馬樹,他們只能妥協(xié),為了女兒他們接見了馬樹。
大學即將畢業(yè)的馬樹,已經(jīng)不是4年前那個青澀的馬樹了,他長高了,也胖了,樂觀向上的眼神里透露著堅定。
他們約見馬樹時,主談人自然還是林翠芬。
林翠芬認真地又把馬樹審視了一遍,林翠芬就單刀直入地說:我們家小鴿畢業(yè)后就留在省城工作了。
沒等馬樹回答,周牧鴿道:省電視臺已經(jīng)同意接收馬樹了。
周局長說:嗯。
林翠芬又說:我們?nèi)叶贾С种苣柳澚粼谑〕?,等老周一退休,我們也會到省城生活?/p>
馬樹沒說話,他知道,憑他們家的條件,自己的父母無論如何也不能到省城生活。他當時就在心里發(fā)誓,以后一定有大出息,讓父母全家都享福。
周牧鴿自然知道馬樹的底細,用目光望著他。馬樹只好暫時低下頭。
林翠芬:我們家呢女兒就這么一個,這情況小馬你應該了解,在家里小鴿就是我們的掌上明珠,她受不得半點委屈。
周牧鴿就叫了一聲:媽……
周局長抬起眼皮看了眼女兒,鼻子里又“嗯”了一聲。
馬樹說:如果我娶了牧鴿,我會盡我的能力照顧她。
林翠芬癟癟嘴又說:小鴿的終身大事我們尊重她的選擇,反正日子是她自己過。是好是壞都是她選擇的。
林翠芬說到這恨鐵不成鋼地瞪了眼女兒。
周局長這次沒有“嗯”,而是長長嘆了口氣,一副不甘心又無奈的表情。
林翠芬見馬樹和周牧鴿臉色有些難看,又把話拉回來說:聽小鴿說,你馬樹很優(yōu)秀,不僅學習好,還是學生會主席,這很不容易,年輕人就該這么闖。
周局長“嗯”了一聲。
林翠芬望眼周局長又說:小鴿她爸,年輕那會也是很優(yōu)秀的,他靠一個人奮斗,到今天當上了局長。
周局長輕拍了一下賓館沙發(fā)的扶手,林翠芬不說了,抬眼望著周局長。
周局長就英雄氣短地說:再有半年我就退休了,好漢不提當年勇。等退休了,我們就搬到省城來,陪著女兒過退休的日子。
那次被周牧鴿父母接見,馬樹心里就很壓抑。父母和姐姐都是普通人,為他的成長沒辦法幫上他,只有一家人的愛濃濃地包裹著他。他要立志有出息,不僅為自己,也是為了全家。他自己下定決心留在電視臺工作,就是他奮斗的第一個臺階。他在心里山呼海嘯地一遍遍沖自己說:馬樹,你一定要有出息。他又一次給自己做了一回主。
八
親人的順從和理解,讓初涉電視臺的馬樹沒有了后顧之憂,在主持人的崗位上開始顯山露水。臺里的欄目進行改革,馬樹成功競聘成了一檔綜藝欄目的主持人。2000年初,各地電視臺都紛紛設立了綜藝欄目,這種集教育和娛樂為一體的欄目,很受觀眾的歡迎。馬樹的主持風格風趣幽默又不失機智,這種類型的主持風格,當時的電視臺還并不多見,馬樹的主持風格,不僅很好地串聯(lián)起了一檔節(jié)目的內(nèi)容,他的主持語妙語連珠,以及不時設置的包袱,也成了欄目的一大特色,馬樹很快便成為省電視臺著名主持人,他也成了省里的名人。
馬樹每周一次的綜藝節(jié)目,不僅成為全省觀眾期待的時間,也成為蘇桂云一家重大的節(jié)日。
每逢周末晚上,馬興旺早早閱讀完本市晚報,新沏了茶。在沙發(fā)上最舒服的位置坐下。蘇桂云也早早地收拾好了廚房,把水果洗好擺放到茶幾上。
馬蓮帶著小樂準時地來到了家里。
馬花的戀愛仍然談著,年近三十的馬花似乎熬過了戀愛的沸騰期,此時已變得水波不興。每周這個時候,她也會留在家里,陪著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就等馬樹出場了。
電視自然早就打開了,音量調(diào)到洪亮級別,冗長無趣的廣告他們也看得津津有味。仿佛這些廣告也在為馬樹預熱。
過了一陣又過了一陣,綜藝節(jié)目終于開始了,馬樹和女主持人站在舞臺中央。這是全家最興奮的時刻,父親馬興旺嫌眼鏡不夠清晰,摘下眼鏡在衣服上蹭了又蹭,蘇桂云拿著紙巾也在不停地擦眼睛,只有心明眼亮才配得上馬樹的精彩。
馬樹成了名人,蘇桂云和馬興旺走在小區(qū)里經(jīng)常會遇到鄰居熱情的招呼,老兩口經(jīng)常被鄰居圍住,他們七嘴八舌地打聽著馬樹的長短。仿佛,他們因為和馬樹家是鄰居,也成了他們的一份自豪。面對鄰居的贊譽和艷羨,蘇桂云和馬興旺是自豪的,他們謙謙地沖這些老鄰居笑著,不經(jīng)意間介紹著馬樹的點滴。
鄰居們是馬樹最好的傳播者,也是最堅強的擁躉。
到后來,蘇桂云和馬興旺走在街上,也有人在他們身后指指點點,他們神秘地說:看,那就是馬樹的爸媽。
蘇桂云和馬興旺聽到了這樣的議論,老下去的身子一點點挺起來,他們不是為自己挺是為了兒子馬樹。
蘇桂云和馬興旺就感嘆:小樹出息了。他們真心為兒子欣慰,自豪。
看到父母這樣,馬花經(jīng)常拿話擠對父母:不是當初逼我弟考軍校那會了?
蘇桂云聽了馬花的話,愣了一下,嘆口氣沖馬花道:這叫啥人啥命呀。
雖然,馬樹成了名人。在母親的心里,仍然希望馬樹能成為一名軍人。這是母親未了的情結(jié)。
成了名人的馬樹,生活穩(wěn)定了下來,一晃也到了成家的年齡。周牧鴿在省里的一家銀行工作也步入了正軌。父母退休后從老家也搬到了省城,日子自然是另外一種樣子了。
前周局長和林翠芬又一次召見了馬樹,是在周末的一天晚上。
林翠芬炒了菜,燉了肉。周局長還把珍藏多年的一瓶茅臺拿了出來,在飯桌上擺好。此時的馬樹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馬樹了。他們已經(jīng)把馬樹當成了上賓。
周牧鴿陪著馬樹不失時機地回來,一家人圍坐在桌前。周局長一連和馬樹喝了三杯之后,放下杯子,又“嗯”了一聲,大家都知道,這是周局長要發(fā)言的前奏,大家就放下筷子,靜等周局長發(fā)言。
周局長已經(jīng)不是局長了,但講話的腔調(diào)和做派依然很領導,做派已經(jīng)浸入到骨子里了,但氣場已大不如以前。他把一只手揮了一下,就拿到身下,最后兩只手合在一起,被兩只腿夾住,身子也伏下來一點,他紅著臉,周局長一喝酒就臉紅,呈微笑狀地望著坐在對面的馬樹道:馬樹,你現(xiàn)在也算成功了,嗯。
馬樹就謙遜地笑一笑,又為周局長杯中倒?jié)M酒。端起杯子說:周叔叔,我敬你。
說完自己獨自喝了一杯。
周局長不喝,他夾著手又說:嗯,你和牧鴿在一起也這么久了,你們現(xiàn)在在省城也扎下根立住腳了,是不是?
馬樹就笑著說:是,周叔叔你說的是。
周局長就用目光瞟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林翠芬。
林翠芬自然明白周局長的意思,有些話周局長說不合適,只能她說。這是他們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周局長還是局長時,家里的客人不斷,有些人周局長會親自接待,有些人不適合接見就由林翠芬出面,周局長不好說的話,也由林翠芬點破,日子久了,林翠芬就成了周局長的發(fā)言人。
林翠芬把身子坐正一些就開口發(fā)言了:那什么馬樹,牧鴿當初和你好上時,你就是一個小伙子。這么多年,我們尊重牧鴿,從來沒說過你壞話,也沒有阻止牧鴿和你戀愛,現(xiàn)在馬樹你成為名人了,我們還把你當成自家人。
馬樹笑著點頭道:阿姨,我還是馬樹。
林翠芬重重地放下筷子:這就對了,馬樹我告訴你,這人生就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沒啥,當初你周叔叔當局長時……
周局長“嗯”了一聲,提醒林翠芬。
林翠芬意識到話有些跑題了,馬上話鋒一轉(zhuǎn)又道:是這樣,你和牧鴿也老大不小了,也戀了這么多年,當初你媽不同意,現(xiàn)在的社會老人的意見也不重要,我和你周叔叔商量了,你們在省城工作穩(wěn)定了,也該成個家了。別人都是先成家后立業(yè),你們這是先立業(yè)后成家??傊家粯?,該成個家了。老這么戀下去不是個事是不是。
周局長又總結(jié)道:嗯!
馬樹端著酒杯站起來,鄭重地沖周局長和林翠芬道:叔叔,阿姨,你們說得對,最近我抽空回趟家和家里商量一下,馬上和牧鴿就辦。
馬樹回家那天,也是一個周末,平時他工作忙,一邊和編導策劃選題,選題定下來了又要確定嘉賓,然后又是錄像。電視人沒有規(guī)律的工作時間。別人休息他們工作,別人工作了,他們還在工作,電視人就是上緊發(fā)條的鬧鐘,只要響了就停不下來。
馬樹回家那天晚上,正是馬樹最新一期節(jié)目開播的時間,馬樹陪著家人一起看完了電視,一直等到母親把電視聲音調(diào)小。
馬樹忐忑著叫了一聲媽,又叫了一聲爸,然后目光依次在兩個姐姐臉上掠過。他小聲地說:媽,爸,姐,我這次回來和你們商量件事。
一家人把一雙雙嚴肅的目光射在馬樹的臉上。
兒子馬樹說到結(jié)婚,蘇桂云心里就咯噔一下。兒子大學畢業(yè)了,現(xiàn)在又成了名人,作為母親何嘗又不操心兒子的私事呢。每次馬樹回家,或者打電話,母親都會提到這個問題。她和兒子說這個話題時,心里是糾結(jié)的。兒子沒結(jié)婚時,他的全部是屬于母親的。自從十月懷胎孕育了兒子的生命,兒子就緊緊地和母親聯(lián)系在一起了。兒子結(jié)婚,有了另外一個女人走進兒子的生活,意味著他屬于兩個女人了。這對母親來講,無疑是痛苦的糾結(jié)的??僧吘箖鹤右惶焯扉L大了,他又不能不成家。每次她心驚膽戰(zhàn)地這么問兒子時,兒子都閃爍其詞地笑笑答:媽,不急。兒子把話岔過去了,她仍然提心吊膽。她怕這一天的到來,但還是來了。
馬樹抬頭望了眼母親,他的目光和母親對視了一下,仿佛他已看透了母親的心思,頭更低了一些。他說:爸,媽,姐,你們別生氣,我女朋友就是周牧鴿,你們知道的。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母親靠在沙發(fā)上,久久沒有說話。一家人見母親這樣,父親和兩個姐姐也不好表態(tài),就那么干干地望著馬樹。
那一夜,馬樹一宿也沒睡踏實,他翻來覆去地想了許多,母親留在他記憶里的點點滴滴,上小學時,每逢要開學那幾天,母親都在燈下加班加點地為他和姐姐趕制新衣服。后來他上了初中,初中離家遠了,中午要帶飯,母親送走兩個姐姐之后,總會把一只剛煮好的雞蛋塞到他的書包里,書包背在身上,雞蛋的溫度一路伴著他。后來母親讓他考軍校,他卻背著母親改了志愿。上大學每次回家,母親都變著法地為他做好吃的,他回來又走,每次走,母親都要把他送出家門,無論他何時回頭,身后都是不舍的眼神……
蘇桂云也沒睡好,翻來覆去地折騰,丈夫馬興旺就說:那啥,別想了,睡吧。
蘇桂云不說話,仍然翻騰著。
馬興旺又說:周牧鴿那閨女咱們都見過,這么多年了,要不就那啥吧。
蘇桂云望著天棚。
馬興旺又說:她當年鼓搗馬樹改了高考志愿,話說回來,馬樹現(xiàn)在不是成功了么?
蘇桂云還是不說話,她心里不是個味,兒子為周牧鴿改了高考志愿,又自作主張留在省城,還沒結(jié)婚,兒子就被另外一個女人搶走了。要是結(jié)了婚,會怎么樣,蘇桂云不敢去想了。她心里空了。一夜也沒睡好。
第二天一早,馬樹就要走了,他把雙肩包背在肩上和父母告別。
蘇桂云打開柜門,又拿出鑰匙打開一個抽屜,在里面翻出一張存折,不由分說塞到馬樹的包里,又拍了拍包說:兒子別弄丟了,這是我和你爸這么多年攢下的一點積蓄,你拿上,要結(jié)婚就辦得像樣點。別讓人笑話,你現(xiàn)在是名人了。
馬樹哽著喉頭熱熱的叫了一聲:媽……
很快,馬樹和周牧鴿就舉行了婚禮?;槎Y很熱鬧,同事、朋友,還有許多熱心觀眾自發(fā)地參加了馬樹的婚禮。
全家人一起去了趟省城,為了參加馬樹的婚禮。
婚禮的第二天,蘇桂云來到了兒子的新房,這看看那摸摸,最后立在新娘周牧鴿的眼前道:閨女,我把馬樹就交給你了。
周牧鴿叫了一聲:媽,你就放心吧。
蘇桂云不放心,又交代道:小樹晚上睡覺有踢被子的習慣,著涼了會肚子疼,你可想著勤為小樹蓋被子。
周牧鴿笑,又不好意思大笑,只能抿著嘴。
蘇桂云對周牧鴿的笑很不滿意,又正色道:小樹愛上火,少給他做辣的,少吃肉。
蘇桂云還有千條萬條注意事項要叮囑周牧鴿,兒子是自己的,母親放心不下馬樹。
馬樹在母親身后叫了聲:媽……
蘇桂云知道兒子在提醒她,她不說了,深深地望了眼周牧鴿,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九
馬樹結(jié)婚了。母親的心丟了。
馬樹沒結(jié)婚時,上大學,又工作,并不天天生活在母親眼皮底下,但那會,蘇桂云覺得,兒子囫圇個是自己的。結(jié)婚意味著有另外一個女人走進兒子的生活,兒子走了,走進了另外一個女人的懷抱。母親是憂傷不安的。她開始放心不下馬樹,他吃得是否合口,衣服穿得是否合適,晚上有沒有人為馬樹蓋被子......蘇桂云牽腸掛肚著兒子。
馬樹終于有了孩子。
蘇桂云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她沒理由不去看兒子了。周牧鴿生了個男孩。馬樹為兒子取了個名字叫:馬天亮。孩子是天亮時生的,天亮代表著希望,馬樹便給孩子取名天亮。
蘇桂云風風火火地奔向了省城,看到孫子天亮的那一刻,她把孫子抱在懷里,想起馬樹小時候的模樣,恍惚就是幾天前的事,一瞬間她就愛上了孫子馬天亮。
為了照看孫子,蘇桂云名正言順地在馬樹和周牧鴿的小家里住了下來。矛盾也就此產(chǎn)生了。
蘇桂云第一次如此親密地和周牧鴿一個熟悉的陌生女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蘇桂云有自己的生活規(guī)律和習慣,她不習慣周牧鴿帶孩子的習慣。本來周牧鴿奶水充足,卻為了保持體形,不想讓乳房下垂,母乳喂了孩子十幾天后就強行斷奶了,改用奶粉喂養(yǎng)了。
蘇桂云和周牧鴿理論,周牧鴿就說:媽,專家說了,奶粉是配方的,什么營養(yǎng)都不缺,比人奶還好。
蘇桂云對周牧鴿的狗屁邏輯非常不滿,又不好表現(xiàn)出來,只能拿自己舉例說明道:我養(yǎng)了三個孩子,哪一個不是吃我自己奶長大的,馬樹吃到3歲,牙都長齊了,我才給他斷奶。
她又想到哺乳馬樹的樣子,一張小嘴叼著奶頭,吮吸的聲音和樣子,讓她又疼又舒暢,那是一幅溫馨又動人的畫面。
此時,她舉著奶瓶喂著孫子馬天亮,心里就多了酸楚,孫子從生下來就沒吃幾天母乳,看著孫子粉紅的小嘴吮吸奶瓶的樣子,她真的想替孫子大哭一場。
馬樹依舊很忙,每周一播的節(jié)目是不等人的,兒子很忙,總是早出晚歸的樣子。
平時家里就剩下蘇桂云,周牧鴿和剛出生不久的馬天亮了。兩個身份背景大相徑庭的女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矛盾便不可避免了。
馬天亮是馬樹和周牧鴿的孩子,蘇桂云無論感情上怎么親,畢竟還隔著一層,蘇桂云不好太多的干預。馬樹卻是自己的孩子,蘇桂云不能不管。
蘇桂云發(fā)現(xiàn),馬樹都是自己洗衣服,不論回來多晚,衣服都要自己洗。每天換衣服時,一大早起來,手忙腳亂地自己熨燙。馬樹是主持人,名人,穿著得體才符合馬樹的身份。馬樹回到家時,周牧鴿已經(jīng)睡下了,馬樹起床時,有時周牧鴿還沒有醒過來。自從發(fā)現(xiàn)這些之后,蘇桂云強行著把洗衣、熨衣的事承包了。兒子那么忙,不能再讓兒子受苦了,這是蘇桂云的初衷。她為兒子洗衣服、熨衣服。馬樹每天回來都很晚,蘇桂云就把飯菜熱到鍋里,看著時間,一會熱一次,她希望馬樹一進門就能吃上熱乎的飯菜。
蘇桂云對兒子的生活大包大攬,仿佛又回到了馬樹的中學時代,周牧鴿也徹底放手了。包括做飯,蘇桂云不是嫌周牧鴿鹽放多了,就是醋放少了。蘇桂云一邊吃飯一邊說:小樹愛吃魚、吃醋,你這菜做得太咸了。馬樹一天要說那么多話,嗓子不好。從那以后,周牧鴿也懶得做飯了,每次做飯都是蘇桂云掌勺,辛苦操勞不在話下,只要馬樹能吃到合口的飯菜,這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每天晚上,馬樹回來,蘇桂云端上熱了幾遍的飯菜放到馬樹面前,馬樹狼吞虎咽地吃飯,打小蘇桂云就愛看馬樹吃飯的樣子。馬樹吃飯,蘇桂云托著下巴望著馬樹,暖暖地問:兒子,好吃么?
馬樹抬起頭,望著母親說:好吃,媽,這菜是你做的吧,還是小時候我吃到的味。
母親幸福地笑了。她望著馬樹小聲地說:樹哇,看你離開媽這日子過的。
馬樹明白母親的所指,抬起頭望著母親笑道:媽,牧鴿挺好的。
母親只能把氣嘆在自己的肚子里了。
蘇桂云看不慣周牧鴿的做法,生活上對馬樹照顧不周也就算了,她對自己的孩子也不那么上心,孩子滿月之后,周牧鴿就三天兩頭出去,她報了一個產(chǎn)后恢復班,不是做瑜伽就是跳操。每次周牧鴿出去,都把自己打扮得跟一個未出嫁的少女一樣。每次從健身班回來又不停地喊累,照顧孫子馬天亮和一家的家務都成了蘇桂云一個人的事。
蘇桂云抱著哭鬧的馬天亮從這屋走到那屋,馬樹剛成家不久,為了結(jié)婚,租住了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兩個人生活還好,生了孩子,再加上蘇桂云,這房子就顯得局促和憋悶。蘇桂云抱著哭鬧的馬天亮,在局促的空間里心里一點縫也沒有了。她開始擔心兒子孫子的未來了。在她眼里,周牧鴿就不是一個稱職的媳婦和母親,把自己的兒子和孫子,交給這樣一個女人手里她怎么能放心呢。蘇桂云堅信自己當初反對馬樹和周牧鴿好的理由,這是她當初的直覺,此時,她已經(jīng)驗證了當初的直覺,她有千萬條理由看不上周牧鴿。
對兒媳周牧鴿來說,當初戀愛時蘇桂云就反對,孩子都生了,婆婆還這看不慣,那不順眼的,她覺得蘇桂云這個婆婆就是雞蛋里挑骨頭。兩個女人各懷心態(tài)審視著對方,暗里明里的矛盾便可想而知了。
因為逆反,只要蘇桂云看不上的,周牧鴿一定變本加厲地去做,她看到婆婆一張鐵青的臉,她心里就多了舒暢。
蘇桂云一直忍讓著,她到兒子家生活,為的不是自己,完全是為了兒子、孫子。既然兒子選擇周牧鴿做媳婦,又有了孩子,她只能默認這個現(xiàn)實。馬樹早出晚歸的,他看著兒子的樣子就心疼。自己苦呀累的就不用說了,她只想讓兒子省心,不再操心這個家,這就是母親的貢獻。
每天晚上,不論馬樹回來多晚,她都要等馬樹下班回來,把飯菜端到兒子的面前,看著兒子大口地吃飯,這是她一天最開心的時候,苦累委屈便一掃而空了。
每天早晨,她為兒子做早飯,送兒子出門,站在門口,為兒子把衣領整理了,又抻了抻衣襟,一切都妥帖了,她才放兒子出門。兒子走下樓,她會扒著窗子,透過窗口望著兒子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視線里,她才長長地吁一口氣。
在這期間,丈夫馬興旺得了一次腦血栓住進了醫(yī)院。馬興旺突發(fā)血栓時,正好馬花在家及時送到了醫(yī)院,搶救還算及時,沒有生命危險,但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遺癥。當時蘇桂云十萬火急地回了一趟家,陪著馬興旺一直到出院。
馬興旺是個要強的男人,一出院他就開始鍛煉自己,有幾次摔在客廳里,他不讓人去扶,自己在地上爬,抓撓著扶著沙發(fā)站起來,又扶著墻往前挪,豆大的汗滴砸在地上。自從馬興旺患病之后,以前那個溫順的馬興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他變成了一個倔強的男人。他堅持扶著墻自己去上廁所,自己顫顫抖抖地做飯。蘇桂云就站在一旁,想去幫他,也被他呵斥了。
馬興旺知道,老伴蘇桂云的心已經(jīng)丟在兒子家了,他不想拖累她。他要照顧自己,讓蘇桂云安心地去陪兒子和孫子。蘇桂云人雖在家里,但心早就飛到兒子身邊了。
蘇桂云會經(jīng)常在半夜醒來,一虎身坐起來,嘆口氣道:要降溫了,也不知小樹知不知道明天早晨加衣服。
一會又說:小樹晚上吃飯了么,他那么忙,不吃飽怎么行。
蘇桂云長吁短嘆。
有一天,馬興旺顫顫抖抖地從廁所里移出來,又移到沙發(fā)旁坐下道:那啥,你回小樹家吧,我能照顧自己。
蘇桂云眼淚汪汪地望著丈夫,不在丈夫身邊她不放心,可離開馬樹,她又不放心馬樹和孫子。蘇桂云的心被撕成了兩瓣。
馬蓮和馬花當著母親的面反復保證,一定能照顧好父親。母親牽腸掛肚地又一次回到了馬樹家中。
從此,她多了個心事,開始擔心馬興旺,有時一天她要給家里打上幾個電話,只要聽到丈夫的聲音她才安定下來。
馬興旺為了不讓蘇桂云擔心,一有空就把自己挪到電話機旁,他希望第一時間就能接到蘇桂云的電話,讓她安心。
日子就在牽腸掛肚中過著。
一天,馬樹突然提前回來了,馬樹滿懷心事的樣子,兒子臉上的變化,就是母親心里的晴雨表。她知道,一定出了大事了。兒子一進門她就板過兒子的肩膀說:樹,出啥事了?是不是你爸身體又不好了?
馬樹搖搖頭,低下頭欲言又止的樣子。
蘇桂云抱著馬天亮站在馬樹面前道:樹,你說呀,不論出啥事,有媽在呢。馬樹抬起頭:媽,我和我大姐商量了,本來不想告訴你,可事情太大,又瞞不住你。
蘇桂云變了臉色:你姐出啥事了?
馬樹:媽,我說了你別著急呀,千萬別上火。
蘇桂云用手抱緊了馬天亮,盯著馬樹帶著哭腔道:媽不急,不上火,樹呀,你倒是說呀,急死媽了。
馬樹:我大姐馬蓮得了癌癥,是乳腺癌。
蘇桂云瞪大眼睛,不信任地望著馬樹道:真的?會不會是醫(yī)院搞錯了?
馬樹:我姐已經(jīng)在老家住院了,我姐一直不讓我告訴你,怕你擔心上火。
蘇桂云在那一瞬間傻了,她怔怔地望著馬樹:你姐不會得癌,她那么年輕,我離開家時,她還好好的,一定是醫(yī)院搞錯了。
馬樹:我在這里幫我姐聯(lián)系了一家最好的醫(yī)院,也找了最好的醫(yī)生,我姐明天就到。
蘇桂云大聲地:對,好好查查,你姐不會有事的。
事情往往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美好,到了省城之后,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果然是癌,已經(jīng)是晚期了。在馬樹的堅持下,醫(yī)院還是為馬蓮做了手術(shù)。
馬樹并沒有讓馬蓮的真實病情讓母親知道,蘇桂云只知道馬蓮的手術(shù)很成功。
馬蓮從手術(shù)室里被推出來那一刻,臉色是蒼白的,蘇桂云看到女兒這樣,眼淚下來了。蘇桂云坐在馬蓮的病床前,手一直握著馬蓮的手,從最初的冰冷,到有了溫度,漸漸地馬蓮睜開了眼睛,母親忙把淚擦去叫了一聲:馬蓮!馬蓮的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蘇桂云伸出手為馬蓮拭去眼角的淚,送給馬蓮一個溫暖地笑道:馬蓮,癌癥切除了,醫(yī)生說非常成功,你不會有事的,你還這么年輕。
馬蓮望著母親,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生病那會,母親也是這么坐在床頭安慰著她。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一串串地流下來。
蘇桂云一邊為女兒拭淚,一邊說:不哭,哭管啥用,病就是一只狼,只要你不怕它,把它打跑就沒事了。
這是蘇桂云從小到大哄著三個孩子說的話,孩子們都是記得母親說的話。
馬樹、馬花聽了母親的話,忍不住別過頭去,怕母親看到自己的眼淚,躲到病房外。馬花一把抱住馬樹,嘶啞地說:咱姐怎么這么命苦哇……姐弟倆抱在一起,他們?yōu)榻憬泷R蓮痛哭著。
接下來的治療過程就是放療、化療,一切都按部就班地發(fā)生著。
蘇桂云又多了一份照顧馬蓮的重任,一日三餐,她都會在家為馬蓮做好,馬樹上班抽不開身,她就自己親自送到醫(yī)院,一口口地去喂馬蓮。化療的馬蓮沒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去,喝幾口湯之后,她再也吃不下去。
母親看在眼里,難受在心里。她一次次問馬蓮:閨女,你想吃啥,告訴媽,媽給你做。
馬蓮蒼白著臉,苦笑著搖搖頭說:媽,我啥也吃不下去。
看到女兒這樣,母親就握緊了女兒的手道:閨女,你得吃,有了力氣才能把狼打跑。
她又把一勺雞湯端到女兒眼前,馬蓮咬著牙把一口湯喝下去,還沒等湯到胃里,便又哇的一聲吐出來。女兒這樣,是對母親的煎熬。蘇桂云想起那句流傳于民間的一句話:沒啥別沒錢,有啥別有病。
馬樹也經(jīng)常來陪馬蓮,大姐如母。馬樹想起小時候第一天上學就是姐姐牽著他手把他領到學校,平時只要有同學欺負弟弟,她總會第一個沖上去保護弟弟。他上大學,每年放假回來,姐姐都要為他買衣服,每次走都會把馬樹送到車站,千叮萬囑,就像母親一樣。
馬樹要救姐姐,不惜一切代價。他不斷地偷偷從卡里取錢送到醫(yī)院。醫(yī)生和馬樹交過底,告訴他,馬蓮的病不會有奇跡了,只是時間早晚的事。馬樹此時能做的,就是用最好的藥盡可能地延長姐姐的生命。這是他唯一能做的。
十
馬蓮出院了。但不是因為病愈出院。是在馬蓮的一再堅持下才出的院。馬蓮經(jīng)歷了手術(shù)和化療的折磨,虛弱得很,本來一頭烏密的頭發(fā),差不多掉光了。
出院那天,蘇桂云在超市里特意為馬蓮買了一頂帽子,戴在馬蓮的頭上。劉天來和馬花都來接馬蓮回家,蘇桂云握著馬蓮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陣子馬蓮治療,蘇桂云就在身邊,她看到了女兒吃的苦,受的痛,她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她恨不能去替馬蓮受苦,這就是當媽的一份心。
馬蓮回老家了,蘇桂云的心就此分成了三瓣。她心里又多了一個馬蓮惦記。
馬樹看出了母親的糾結(jié),就對她說:媽,你回家去看看我爸我姐吧。
蘇桂云何嘗不想去看看馬蓮呢,但她放心不下小亮,孫子小亮可以說是她一手帶大的,現(xiàn)在剛會走路,學走路的孩子最不讓人放心,沒深沒淺,橫沖直撞。蘇桂云每天都和老家通電話,詢問馬蓮的身體。電話有時是劉天來接,有時是馬花接,他們接到蘇桂云的電話,都是報喜不報憂。這個說:馬蓮現(xiàn)在很好,能吃半碗稀飯了。那個說:又吃了幾片水果。他們用吃在描述著馬蓮的病情,他們越這么說,蘇桂云就越是擔心。晚上經(jīng)常在夢中醒來,披衣來到客廳望著窗外,久久就是那個姿勢,她想象著病床上馬蓮的樣子。無奈地在心里一遍遍地說:老天呢,別再讓孩子受苦了,有啥苦都讓我一個人承擔吧。一次又一次,她在心里祈禱著。
她終于還是放心不下馬蓮和馬興旺,讓馬樹給自己買了一張回老家的火車票,她風風火火地回了老家,她先是看了老伴馬興旺,丈夫依舊倔強地扶著墻走來走去,她又馬不停蹄地去看望馬蓮??吹酱采系鸟R蓮,臉色依然蒼白,蒼白得一絲血色都沒有,說話自然很虛弱,馬蓮見了母親,顫顫地把手伸過來和母親的手握在一起,馬蓮一邊流淚一邊說:媽,我怕是不行了。這病治了這么久也不見好,還是那樣。
蘇桂云見到女兒如此這般,她有千萬條理由要哭出來,但她知道這會自己不能當著女兒的面哭,她要給馬蓮力量。她開始微笑,就笑著去摸馬蓮的臉,一邊撫摸一邊說:閨女,你都胖了,精神頭也好了,我問過醫(yī)生了,你這病就得養(yǎng),不出一年半載,你就會像好人一樣了。
馬蓮聽了母親的話,勉強擠出一縷微笑。馬蓮從醫(yī)院里開出了許多藥,遵照醫(yī)囑,一會吃這個,一會吃那個,虛弱的馬蓮已經(jīng)沒有氣力去吸收這些藥了,剛吃完藥,一轉(zhuǎn)身又吐出來。母親收拾完吐出的藥,再一次站在馬蓮的床頭,把馬蓮抱在胸前,端著水,又把另外一種藥塞到馬蓮的嘴里。蘇桂云堅信,藥是治病救人的,吃了藥女兒就會慢慢地好起來。那些日子,母親和馬蓮一起和藥做著斗爭。馬蓮大部分時間都處于昏睡狀態(tài),她已經(jīng)沒有更多精力讓自己醒著了。
蘇桂云看著女兒這樣,躲在廚房或者衛(wèi)生間里偷偷地去抹眼淚。只要馬蓮這邊一有動靜,她擦干眼淚,換成笑顏立馬奔到女兒床前。馬蓮醒了,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她伏在女兒面前道:閨女,想吃點啥,媽給你做。
馬蓮搖搖頭。
蘇桂云就鼓勵道:小時候你最愛吃媽做的蔥花餅,想吃不。
馬蓮弱弱地說:媽,我現(xiàn)在啥也吃不下去,一點勁也沒有。
蘇桂云就說:不吃東西哪會有勁,媽給你做蔥花餅去。
蘇桂云開始手忙腳亂地做餅,忙活了好一會餅終于做好了,油滋滋地飄著蔥花味,她剛把餅端到馬蓮面前,馬蓮就嘔了起來。蘇桂云忙把餅放到一邊,她把女兒的上半身抱起來,讓女兒坐在自己的懷里,她想起了馬蓮小時候,就是在她懷里抱著,抱來抱去,孩子們就一天天大了,離開她的懷抱。母親有時真希望時間再次回到過去,回到孩子們咿呀學語時,那時雖然忙累,但那會孩子們都圍在她身邊,是她最幸福的時光。母親只恨時光不能倒流,只能往前奔。
這一陣子,馬樹也隔三岔五地往老家跑,他不放心父親和姐姐,更不放心母親。他每次回家,都為父親和姐姐帶著各種偏方回來,然后張羅著又去配制偏方。讓父親吃,讓姐姐吃,馬樹就一趟趟地這么跑,他期待奇跡發(fā)生。
蘇桂云一邊照看馬蓮,另一面又放心不下大孫子小亮。她做夢都夢見小亮又哭了。孩子是她一手帶大的,每個細節(jié)她都放心不下,小亮穿暖沒有,是不是餓了,晚上睡覺有人陪么......為了孫子,母親的心里長草了。母親真想自己有分身術(shù)的本事。
馬蓮還是那個樣子,似乎不見好也不見壞。女兒看出了母親的心思,一天在床前馬蓮拉過母親的手道:媽,你去看小亮吧,我沒事。家里有天來,有馬花呢。
母親望著不成樣子的馬蓮,女兒這樣,她心疼得都碎了,恨不能女兒的病讓自己得。
馬蓮又說:媽,你去吧,我有事就給你打電話。
母親幫馬蓮擦了擦臉點了點頭。
母親就又回到了省城馬樹家,她推開門的一瞬間,小亮正扶著沙發(fā)站在客廳里,在奶奶眼里只短短的時間里,他又長高了許多。小亮先是怔怔地望著奶奶,突然冒出一句:奶奶......然后張著手向蘇桂云奔過來。就在那一瞬,她的心已經(jīng)化了。她俯下身把小亮抱在懷里,一邊親著小亮一邊流淚。小亮伸出小手給奶奶擦淚,嘴里一疊聲地說:奶奶……
馬樹看在眼里,不無羨慕地說:媽,小亮還不會叫爸呢,但他會叫奶奶了……
蘇桂云抱緊大孫子唏吁著,一遍遍地說:大孫子,奶奶沒白疼你。
她看到了小亮,又開始惦念老家床上的馬蓮了。
……
一天,家里的電話鈴響了,這陣子她怕接電話,有時家里的電話不響,她又不踏實,生怕電話壞了,一會拿起電話聽聽,忙音還在,她放下電話,仍是不安。電話一響,她又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她拿起聽筒,剛喂了一聲,馬花就在電話那頭說:媽,我姐怕是不行了……
蘇桂云和馬樹是坐傍晚的火車回的老家,到家時已經(jīng)快半夜了。馬蓮安排在醫(yī)院里搶救。她和馬樹來到搶救室時,馬蓮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
蘇桂云一到,馬花伏在馬蓮的耳邊就喊:姐,媽來了,弟也來了。
馬蓮的眼皮動了動,慢慢睜開一條縫,她在人群里尋找著母親那張熟悉的臉。她又看到了弟弟。
蘇桂云過去,死死抓住馬蓮的胳膊一疊聲地叫著:閨女,閨女……
馬蓮把目光定在蘇桂云臉上輕輕地叫了一聲:媽……
蘇桂云哽著喉頭道:馬蓮,媽在呢。
馬蓮又把目光瞧向了馬樹,馬樹蹲在姐姐的床前道:姐,你沒事,不行咱們再去省城,省城治不好,咱們就去北京。
馬蓮是大姐,除了母親之外,姐姐是最疼馬樹的女性了。
馬蓮抖顫著手握住了馬樹:弟呀,以后這個家就靠你了。
馬樹拉過姐姐的手放到自己的臉上,他多么希望姐姐的手永遠在呵護他呀。
馬蓮眼角流出一滴淚。她又看了眼人群外的父親。馬花攙著父親,父親執(zhí)意要來醫(yī)院。從小到大,父親的話不多,但在馬蓮的眼里,父親就是家里的山,為他們兒女遮風擋雨。
馬蓮虛弱著聲音:咱們家到齊了,咱們照張相吧。
馬蓮的提議得到了一家人的響應。他們圍在馬蓮的床前,努力讓自己微笑起來。他們留下了最后一幅全家福。
照完相馬蓮似乎完成了一種儀式,她平靜下來,目光在人群里掃了一圈,依次把目光在親人臉上定格,她喃喃著:這個家真好,爸,媽,下輩子我還做你們的女兒……
馬蓮說完這句,呼出了一口氣,頭一歪便再也沒有醒過來。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那種傷痛只有當事者才知道這是怎樣一種痛。
去的人去了,活著的人還得活著。這是蘇桂云在馬蓮去世后經(jīng)常掛在嘴邊上的話。
送走了馬蓮。
母親做出了一個決定,她要把馬蓮的孩子樂樂帶在身邊,馬蓮不在了,她不能讓樂樂沒有娘。她的決定得到了全家人的贊同。不管贊不贊同,母親決定的事是一定要做的。
她帶著樂樂出發(fā)了。坐在火車上,透過車窗望著車窗外熟悉的一切,列車一走,坐在身旁的樂樂就說:姥姥,我想家了,想媽媽了……
母親沒忍住,她抱緊樂樂像孩子似的哭起來。
處理馬蓮后事時,母親忍著沒哭,她沖家里每個人說:不哭,馬蓮肯定不想看到我們哭。
那會母親是剛強的。馬蓮從小就愛笑,她不想全家哭著送愛笑的女兒上路。那幾天全家人都忍著。
此時母親再也忍不住了,她和樂樂一起哭了。十一
母親帶著樂樂又一次走進兒子家。
周牧鴿這幾天正和馬樹鬧矛盾,她發(fā)現(xiàn)自己家存款不見了,直到這時,馬樹才告訴周牧鴿為了治姐姐的病把家里的存款花了。
平日里周牧鴿和馬樹家走動就不多,之前和馬樹母親恩恩怨怨不說了,從過日子角度上來說,馬樹的老家有太多的累贅。在周牧鴿眼里,馬樹老家都是窮親戚,馬樹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什么事都要由馬樹來管。無形中不僅牽扯了馬樹的精力,當然也包括物質(zhì)上的。周牧鴿在結(jié)婚之前,她的母親林翠芬就警告過她,那會為了愛情,并沒有想太多的生活瑣事,直到結(jié)婚,她才體會到,日子就是日子,許多困難和矛盾是無法回避的。
周牧鴿在銀行上班,在工薪階層也算是高工資了,馬樹在電視臺上班,大小也是個名人,加班加點的上班,收入也說得過去。每個月都節(jié)余一部分錢存起來,那時,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希望在不遠的將來,在省城能買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
不料想,馬樹自作主張,把他們的積蓄給姐姐去看病了。周牧鴿覺得一下子又成了窮人。兩人為錢的事爭吵得還沒個結(jié)果,蘇桂云又帶著樂樂來了。本來就不大的家,一下子多了一個五六歲的孩子,讓周牧鴿的心里一點縫也沒有了。
周牧鴿和馬樹關(guān)起門來吵架。
母親抱著小亮,牽著樂樂站在馬樹和周牧鴿的門前,心里的滋味便可想而知。
晚上,母親把兩個孩子哄睡了,見馬樹在客廳里抽煙,她拉著馬樹的衣袖,娘倆來到了樓下院子里。
母親小心地望著馬樹道:樹哇,我知道你和媳婦吵架了。
馬樹忙安慰母親道:媽,和你沒關(guān)系,就一點小事,過去了就沒事了。
母親也不再追問什么,她望著馬樹,唏噓地:樹哇,要不我?guī)е×粱乩霞?,我肯定能把小亮帶好?/p>
馬樹朦朧了淚眼又叫了一聲:媽……
半晌,馬樹才說:媽,這可不行,你是為我?guī)Ш⒆硬艁淼竭@里的,怎么能讓你回老家呢。
母親理解馬樹,她不希望馬樹為難。更希望馬樹和周牧鴿能和和氣氣地把日子過下去。
母親嘆口氣沖馬樹:樹哇,咱們家事多,讓你費心了,你是個男人,平時讓著點你媳婦。
馬樹道:媽,我知道。
母親見時間已晚,又拉了下兒子的衣襟道:樹哇,你明天還要上班,早點睡吧。
兩人再次上樓。
家里的境況就是這樣,母親不希望兒子在中間為難。從一日三餐到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帶孩子,母親全承包下來。
周牧鴿早出晚歸的,只要回到家里就沒個好臉色,母親裝作看不見,只要周牧鴿一進家門,母親忙找出拖鞋,又端來熱飯熱菜,還沏了杯熱茶放到周牧鴿面前。周牧鴿對這一切似乎并不領情,吃完飯,有時會逗一會小亮,有時誰也不理,走進自己房間關(guān)上門。
母親怕孩子吵鬧影響了周牧鴿的心情,只要周牧鴿回來,她對樂樂千叮嚀萬囑咐,不讓樂樂吵鬧,五六歲的孩子并沒有記性,姥姥前腳交代完,后腳又忘了。一轉(zhuǎn)身又和小亮瘋玩起來,兩個孩子沒輕沒重,大呼小叫,從這屋跑到那屋。母親就跟一個救火隊員似的,抱住這個,那個又跑了出去,她不停地奔波著。直到把兩個孩子哄睡著,她才長吁一口氣,揉著腰,坐在沙發(fā)上等下班的馬樹回來。
母親最近也不知怎么了,她總是覺得腰疼,她就一次次用拳頭砸自己的腰,怪自己不爭氣。馬樹每天回來,是她一天最開心的時候,馬樹吃飯,她就坐在兒子對面,一張笑臉望著兒子。
馬樹擔心母親的身體吃不消就說:媽,以后你別等我了,你早點睡,也別為我留飯了,我在外面吃一口就行。
母親說:那可不行,外面的東西不衛(wèi)生,你打小就愛吃媽做的飯菜,還是回家吃。媽愿意為你們做飯。
馬樹就哽著喉頭叫了一聲:媽……
蘇桂云聽到這聲“媽”,再苦再累也覺得都沒什么了。
兒子吃完飯,她要搶著去洗碗,可站了兩次也沒站起來,不爭氣的腰拖累了她。馬樹發(fā)現(xiàn)了,忙問:媽,你的腰怎么了?
母親忙擺擺手道:沒大事,可能白天抱孩子抱多了,有點疼。
說完扶著椅子站起來,在抽屜里拿出幾片膏藥,讓馬樹為自己貼在腰上道:好多了,不要為媽擔心,我說沒事就沒事。
她走進廚房去洗碗。
在馬樹面前她裝作沒事人似的,馬樹一離開家門,她就歪在沙發(fā)上,樂樂見姥姥腰又疼了,便爬上沙發(fā)為姥姥揉腰。小亮見樂樂上了沙發(fā),也爬上來,在奶奶身上騎來騎去。蘇桂云在孩子的撫愛下,似乎腰就不那么疼了。她又撐起身體該干什么又干什么了。
日子一天天過著,母親的腰疼并沒見好,她仍然撐著,不希望自己牽扯馬樹的精力,她知道,馬樹電視臺的欄目正在改版,要重新策劃定位欄目的風格,比平時更忙了。
一天晚上,周牧鴿回來吃完飯和小亮玩了一會就走向自己房間,關(guān)上門。母親擔心孩子吵鬧,想把小亮抱回到自己房間,她彎下腰去抱小亮,不料自己連同小亮一起摔在地上。小亮大哭起來,周牧鴿推開房門看見蘇桂云正在地上掙扎著。小亮仍在奶奶的懷里大哭。
母親馬上換上笑臉道:你看看,不小心滑倒了。
周牧鴿心疼孩子,忙把小亮抱在懷里,母親掙扎好一會兒,才在樂樂的拉扯下站了起來。
周牧鴿抱著孩子,“砰”地關(guān)上了房門。
母親坐在沙發(fā)上,難過地捶著自己的腰。
馬樹回來后,又和周牧鴿發(fā)生了爭吵。當時母親就站在兩人的房門外。
周牧鴿說:你媽現(xiàn)在是干啥啥不行了,抱個孩子都抱不動了。咱們要是不在家有個好歹的咋辦?
馬樹壓低聲音道:我們家三個孩子都是我媽一手帶大的,她怎么就帶不好小亮了。
周牧鴿提高了聲音道:那是以前,我說的是現(xiàn)在,看把小亮摔的,胳膊都青了。
馬樹不好再說什么,怕爭吵下去,驚動了母親。
周牧鴿第一次把小亮留在了自己身邊,沒讓母親去帶。
周牧鴿氣哼哼地說:我明天就為亮亮聯(lián)系幼兒園。
母親站在門外聽了,默默地離去。
周牧鴿很快為小亮聯(lián)系了一家幼兒園,不顧小亮哭鬧,她還是把小亮送到了幼兒園。
之后沒幾天,母親找到馬樹說:樹哇,小亮上幼兒園了,我就不在你這待了。明天我就回老家。
馬樹就叫了一聲:媽……
母親不想讓兒子為難,就說:你爸身體也不好,我不放心他,我先回去,過一陣我再來。
馬樹就不好說什么了。
母親帶著樂樂離開馬樹家,回了老家。
母親回到老家,腰疼依然沒有好轉(zhuǎn),先是手不聽招呼,有時拿個碗也會掉下來,后來走路雙腿也開始不聽招呼了。
有一天,她把自己重重摔在了廚房。
母親被救護車送到了醫(yī)院。醫(yī)生很快得出了結(jié)論,母親患上了漸凍癥。
漸凍癥,醫(yī)學上也被稱為運動神經(jīng)元病,目前醫(yī)學還無法真正認識這種病。病因有可能和遺傳基因有關(guān),另外有部分環(huán)境因素,重金屬中毒等,都可能造成神經(jīng)元的損傷。病因不明,蔓延速度迅速,先是四肢,最后是呼吸系統(tǒng),患者最后全身只有眼球能動。——這是醫(yī)生給馬樹的解釋。
馬樹望著醫(yī)生,小聲地:醫(yī)生,真的就沒別的辦法了?
醫(yī)生搖搖頭:目前世界醫(yī)學上還沒有辦法治愈或預防這種病。
醫(yī)生看著馬樹失望又震驚的臉又補充了句:要不去北京吧。首都醫(yī)院怎么說也比咱們省醫(yī)院條件好些。
馬樹當即決定帶著母親去北京。馬樹那會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惜一切代價去北京救母親。
當即馬樹開始打電話,找北京的朋友聯(lián)系北京最好的醫(yī)院,一邊在家里為母親準備。
蘇桂云在醫(yī)院檢查完,一再堅持回家。她怕在醫(yī)院拖久了,又得花錢。當?shù)弥患胰藴蕚浒炎约核偷奖本┲尾r,她一遍遍地說:小樹,媽這病自己心里清楚,就是這陣子沒歇好,在家睡上幾天覺,媽就啥病也沒有了。
馬樹安慰著母親道:媽,你是累的,但身體還是要檢查,我陪你去北京,咱們檢查完身體,順便玩幾天,當成旅游了。
母親仍是不同意,馬蓮去世,馬樹的積蓄花光了,自己再去北京醫(yī)院折騰,馬樹只能借錢了。
蘇桂云掙扎著坐起來:媽這不是好好的么,你們看,我說過兩天沒事,一準沒事。她堅持不去北京醫(yī)院。
馬樹和馬花一齊跪在了母親面前。她看著兩個孩子,無奈之下,只好點頭了,但有個條件:檢查完就回家。
馬樹在北京托人已聯(lián)系好了醫(yī)院,省里的醫(yī)生說過,漸凍人這種病擴散得很快,神經(jīng)元病灶很快會漫布全身。馬樹的決心已下,無論如何要把母親帶到北京去救治,哪怕只有一絲希望,也要治好母親的病。
馬樹和馬花見母親答應了,也一起開心起來,又忙著準備去北京必帶的東西。
蘇桂云拉住馬樹小心地:樹呀,你答應媽一件事行么?
馬樹點頭道:媽,什么答不答應的,你說。
蘇桂云舒口氣道:樹哇,你現(xiàn)在是名人了,那么多人愛看你主持的節(jié)目,這么多年媽只有一個心思,就想去你們電視臺親眼看一次你錄節(jié)目。媽還從來沒去過電視臺呢……
馬樹一把抱住母親,他又叫了一聲:媽……
錄節(jié)目那天,馬花攙著母親一直站在錄制現(xiàn)場的側(cè)面,工作人員為蘇桂云準備了椅子。她卻不肯坐下,一直在馬花的攙扶下,站在那里。
臺下是現(xiàn)場觀眾,臺上坐著嘉賓,馬樹作為主持人一直站在臺的中央。
在母親的注視下,馬樹走上臺,他這是第一次在母親的注視下主持錄制現(xiàn)場,那目光是鼓勵、欣賞,更多的是溫暖的愛,他在母親目光注視下,主持完了一場節(jié)目。在結(jié)束前,他沖臺下的觀眾深深地鞠了一躬道:今天節(jié)目錄制結(jié)束前,我想請上一位特殊嘉賓,她就是我的母親蘇桂云。
臺下先是靜了幾秒,然后就是熱烈的掌聲。母親一直看著兒子在主持節(jié)目,看著兒子在舞臺上光彩照人,她幸福又滿足,但沒料到兒子會請她上臺,稀里糊涂中,有工作人員上來和馬花一起把她攙到了臺上。
馬樹沖母親深鞠一躬,然后沖觀眾道:這位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她叫蘇桂云。
馬樹是用哽咽的聲音說完這段話的。臺下的掌聲不斷。
聚光燈照在母親和馬樹身上,馬樹攙著母親,他在含淚微笑,沖著觀眾,也沖著母親。
在去北京醫(yī)院檢查過程中,馬樹和馬花一直陪在母親的身邊,幾天時間,他們跑了各大著名的醫(yī)院,給母親看病的也是專家,他們得出的結(jié)論都是一致的:母親得了不可逆轉(zhuǎn)的漸凍癥。目前世界醫(yī)學也并無奇跡。世界上唯一的奇跡就是霍金,他也得的是這種病,目前仍然健在,他雖然四肢不能行動,但他還有大腦和眼睛,他用智慧為世界創(chuàng)造著奇跡。
馬樹和馬花期待著奇跡在母親身上誕生,只要母親活著,這就是做兒女的最大幸福。有母親在,他們就是有媽的孩子。
可母親的病情并沒有像他們想象的發(fā)展,短短十幾天時間,母親已經(jīng)無法下床了。先是手和腳失去了知覺,接著呼吸也變得困難,就連語言也不能夠清晰地表達了。
馬樹和馬花24小時,輪流地照看著母親,對母親的病,他有心理準備,但他們沒想到會這么快病魔便吞噬了母親。
馬樹半跪在母親的病床前,他一直在給母親揉搓著四肢。他以為自己的按摩會緩解母親的病情。
母親含混著聲音說:樹哇,媽,真的是怕不行了……
母親說完這句話,遺憾地望著兒子。
馬樹抬起頭:媽,不會有事的,我會請最好的醫(yī)生,用最好的藥。一定治好你的病。
母親是個聰明人,雖然到目前還沒人去說她的病情,但她也意識到自己得了不治之癥,從來北京那天她就意識到了。
母親又說:樹哇,你們都大了,你爸躺在床上……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母親滿懷深情希望地望著馬樹。
馬樹又叫了一聲:媽……自從姐姐生病,馬樹覺得自己長大了,他是個男人,不用母親說,他也知道如何挺起脊梁,為這個家遮風擋雨。他握著母親的手道:媽,你放心。馬樹會做一個好兒子。
母親的目光又越過馬樹的頭頂,落在馬花的臉上,馬花見母親在望自己,上前倚在床邊把母親的頭摟在自己懷里,她一直在流淚,仿佛一輩子的淚水在此時都流干了。她哽咽地叫了一聲媽道:媽,你別說話了,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我向你保證,以后會好好生活,再也不讓你操心了。
母親一直為馬花操著心,她一直盼著馬花早日結(jié)婚,可馬花一直沒有結(jié)婚。大姨蘇桂霞和母親聯(lián)起手來,動用了所有的熟人為馬花介紹男朋友,可馬花一個也沒看上。剛開始,在母親和大姨的勸說下,她還硬著頭皮去見這些各色各樣的男人。關(guān)于馬花的相親史都快寫成一本書了。后來馬花誰也不見了,按著自己的節(jié)奏生活著。如此的馬花讓母親提心吊膽。
眼下,母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馬花,馬花抱過母親的頭哭泣道:媽,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地,再也不讓你操心了。你的病就是為我們一家人得的。
母親也在流淚,她真是放心不下每一個親人。她移動著眼球望定馬樹道:我……想……大……孫……子……了……
母親乞求的目光,滿眼都是求生的渴望。
病情發(fā)展得很快,只幾天時間,母親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甚至都不能自主呼吸了,為了延長母親的生命,馬樹和醫(yī)生商量給母親用上了呼吸機。
母親只有眼球還能動,她的目光分明告訴親人,她還有許多話要說。
馬樹找來紙筆放到母親眼前,馬樹把筆放到母親手里,用自己的手握著母親的手,希望母親能再留下只言片語,母親已經(jīng)寫不出字了,在白紙上只能留下一些筆道。馬樹托著那張紙,附在母親耳邊道:媽……我知道你要說什么,爸爸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你是讓我們照顧好我們的爸爸。
母親的眼球動了動,算是同意。
馬樹又說:媽,我姐是大人了,她會照顧好自己,她已經(jīng)答應你了,以后一定好好生活。
母親的眼球又動了一下。
馬樹把小亮抱過來,讓小亮的臉貼在母親的臉上。小亮沒見過這個陣勢,一邊哭一邊叫著奶奶。
馬樹說:媽,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們一家,你放心吧,我們一定好好的。
母親睜著眼,仍意猶未盡。
馬樹就問:媽,你還想說什么,快告訴我。
母親盯著馬樹,卻說不出來。
馬樹又說:媽,你是不是想回家?
母親聽了這話,眼睛直了,有兩滴淚水流出來。
馬樹了解母親的心思,她是不放心躺在家里的父親,她不想死在外面,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
馬樹為母親最后的愿望,孤注一擲了。他當即找到醫(yī)生說明了自己的想法??苫丶乙宦飞媳疾ǎ瑳r且還有呼吸機這些設備一刻也不能離開母親。馬樹當即決定,帶著呼吸機回家。
母親在救護車和醫(yī)生的陪伴下回家了。為了盡可能減少對父親的刺激,把母親安排在了另外一個房間。
父親得知母親回家了,他掙扎著在馬花馬樹的攙扶下來到了母親的病床前。一起共同生活了幾十年的老兩口,此時面對,別有一番滋味。
父親馬興旺望著母親,含混著說:小云……你咋……就躺下了……
母親望著相濡以沫的老伴,眼角再次流出兩滴眼淚。
父親哆嗦著手握住了母親失去知覺的手:小云……你起來呀……
父親鼻涕眼淚已泣不成聲了。
為了父親的身體,馬樹還是讓父親離開了母親,重新回到自己房間躺到了床上。
父親在自己房間望著天棚在默默流淚。母親在另外一個房間諦聽著父親的動靜,兩個老人彼此感知著。
母親的生命靠呼吸機和營養(yǎng)液在維系著。馬樹希望母親活著,只要母親活著,他就是個有媽的孩子??珊粑鼨C卻治不了母親的病,他只能在心中祈禱。
三天后,呼吸機還是從母親身體里撤下了。母親停止了呼吸,她一雙眼睛卻一直睜著。
馬興旺沖馬樹道:樹哇,替你媽合上眼吧,她太累了,讓她歇歇吧。
馬樹小心地把手放在母親的眼睛上,他啞著聲音叫了一聲:媽,你閉眼吧,我們都會好好地生活。
母親終于閉上了眼睛。
十二
母親離去了。一切似乎又恢復到了平靜。但對馬樹來說,他似乎被淘洗了一遍。
馬樹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辭職去北京發(fā)展。在這之前,一直有朋友邀約讓他去北京發(fā)展,他動過心,但沒有下定決心,他擔心母親再次為他操心。
他把一份辭職報告交到臺里后,他回了一次老家,來到母親墓地旁。他坐在了母親的墓前,看著母親的墓,似乎覺得母親就坐在他的眼前。
他像嘮家常一樣對母親說:媽,我辭職了。為了這個家,我要去北京發(fā)展。
他停了停,似乎在等母親說話,然后才說:我知道,你又該為我操心了。媽,你放心,我是個男人,我要擔當起這個家的責任。
說到這頓了頓,舒口氣:媽,你不是一直盼著我們有大出息么,我這個決定就是你教我的,做人該有大志向。
馬樹站起來,端正地望著母親:媽,我知道二次創(chuàng)業(yè)會很難,不論多難我都會闖下去,因為我是你的兒子。
馬樹說到這抹了把淚又道:媽,我走了。我會?;貋砜茨愕模隳銍Z嘮。
馬樹走了,走了一段,他停下了,又一次回身,沖母親的墓跪下了,他大聲地又叫了一聲:媽......
他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馬樹開始了第二次創(chuàng)業(yè)生涯。每隔一陣子,他都會回一次老家,他回家看母親,看親人。他一直覺得母親還在,他一走進家門,母親就會給他端來合口溫熱的飯菜。
一次,他回到家里,陪兒子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兒子小亮突然說:爸,我又聞到奶奶的味了。
兒子在沙發(fā)上尋找著,馬樹似乎也嗅到了母親的味道。他和兒子一起在沙發(fā)上翻找,馬樹的手在沙發(fā)的縫隙里摸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他拿出來,發(fā)現(xiàn)這是母親當年經(jīng)常圍在脖子上的紗巾??粗赣H的遺物,他熱淚盈眶。他用力地把母親的紗巾攥在手里。母親仿佛就站在他面前,微笑地望著他。
日子就又是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