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27歲這一年,伍朝樞終于體會到了父親伍廷芳在前清時代為李鴻章參謀外事談判時的心理感受:沮喪,苦惱,但又不得不為之。更令他郁悶的是,拋出這道難題的,正是19年前令父親名譽蒙羞的同一個國家。
1918年11月13日,在西什庫天主堂出席終戰(zhàn)慶典的“安福國會”參議院議長梁士詒(中)。綽號“梁財神”的梁士詒對中國參加大戰(zhàn)曾發(fā)揮過關鍵作用
時間是1914年9月2日深夜,中華民國政府的8位內閣總長,政事堂國務卿(國務總理)徐世昌和左右丞、副總統(tǒng)黎元洪,總統(tǒng)府內史監(jiān)(秘書長)阮忠樞,稅務處督辦梁士詒以及幾位書記官圍坐在中南海豐澤園中的澄懷堂辦公室,焦慮地等待著大總統(tǒng)袁世凱的問話。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年紀在50歲左右,早在前清時代就已經(jīng)身居高位并且彼此熟識,但對如此棘手的情形依舊一籌莫展?;蛟S是考慮到僚屬們的困境,三位年紀尚輕但通曉國際事務的政事堂參議被緊急召來,安排在會議桌的下首,以便隨時提供咨詢。他們是33歲的早稻田大學法學學士、安徽人金邦平,26歲的哥倫比亞大學法學博士、擔任過大總統(tǒng)英文秘書的顧維鈞,以及前清駐美公使伍廷芳之子、劍橋大學法學碩士和英國法學協(xié)會會員伍朝樞,分別對應與中國外交關聯(lián)最為緊密的日、美、英三國?;叵?895年,伍廷芳曾經(jīng)以中國代表團一等參贊的身份隨李鴻章赴日,親身參與了恥辱性的《馬關條約》的談判和簽訂。這位畢生自豪于自己的法律專業(yè)主義、此時正在上海安然過寓公生活的老人并不曾料想到,當年困擾過自己的日本威脅,時隔不到20年便再次逼近了下一代中國人。
身材矮小壯碩的袁世凱簡明扼要地交代了當天傳來的突發(fā)消息:接日本駐華公使日置益通報,日本陸軍第18師團的先頭部隊已于9月1日深夜在山東半島北部的龍口登陸,對德國在華的海軍基地膠州灣租借地展開包抄進攻。日方同時還暗示,基于軍事行動需要,將對德方控制的膠濟鐵路全線以及不屬于德國租借地的濟南實施占領。盡管自8月23日日本對德宣戰(zhàn)以來,戰(zhàn)端驟開的可能性便已出現(xiàn)在中國政府要人們的預期內,但日方竟早于事前公布的最后期限9月15日展開軍事行動,并公然無視中國政府在8月6日照會的《局外中立條規(guī)24條》,在膠州灣以外的龍口地區(qū)實施入侵,依舊令眾人感到猝不及防。作為專業(yè)人士,顧維鈞和伍朝樞給出了基于國際法準則的反饋意見:既然中國已經(jīng)決心對歐洲大戰(zhàn)置身世外、嚴守中立,就必須以嚴厲的姿態(tài)應對日方破壞中立的行徑。中方應立即向山東半島調兵,堅決抵制日軍肆無忌憚的侵入。
然而這畢竟只是年輕書生的熱血之見。幾分鐘后,陸軍總長段祺瑞就給出了令人沮喪的答復:受裝備差距,彈藥匱乏和后勤、運輸能力不足所限,即使中國軍隊在山東只部署最低限度的正面防御,也僅能抵擋日軍約48小時,隨后便難以為繼。屆時中日雙方已處在準戰(zhàn)爭狀態(tài),局面將更不易收梢。袁世凱的親家、外交總長孫寶琦則以沉默給出了暗示:對如何處理“武力保衛(wèi)中立”這一無任何先例可循的命題,他本人全無頭緒。長久的沉默之后,仍是袁世凱本人做出了一錘定音的決定:效仿1904~1905年日俄戰(zhàn)爭時的舊例,將膠濟鐵路濰縣車站以東,龍口、萊州以及連接膠州灣附近各地劃為日德兩國“交戰(zhàn)區(qū)”,撤出駐扎在其間的中國駐軍,濰縣以西則仍為中國中立區(qū)。9月3日,此項決定被通報給了在東交民巷的各國駐華使節(jié)。
當年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之時,袁世凱已是權傾朝野的清廷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統(tǒng)領全國大半新式軍隊。他當然知曉:所謂“局外中立”的安排,從一開始起就是廢紙一張。日俄雙方實際的沖突范圍,很快就突破了清廷劃定的“交戰(zhàn)區(qū)”邊界;雙方強征中國民夫、搗毀中方民政機關、劫掠財富以及殘害平民之舉,更是貫穿于戰(zhàn)爭始終。以此類推,指望以一項事后追認的聲明限制1914年的日軍在山東的行動,不過是自欺欺人之舉。事實也的確如此:9月25日日軍占領濰縣車站之后,并未即時東進、盡快攻下德軍盤踞的青島和膠州灣,而是繼續(xù)發(fā)兵西擾,將青州、濟南等膠濟鐵路沿線要地和周邊礦山、公路一概收入囊中,甚至設立臨時管理機構,堂而皇之地開始了準殖民統(tǒng)治。當年11月青島被最終攻克之后,中方向日本使館發(fā)出照會,宣布鑒于戰(zhàn)事已畢、“交戰(zhàn)區(qū)”在事實上喪失效力,日方應盡快安排從山東撤軍。但對方完全不予理睬。
1955年11月2日,一名6歲女孩在倫敦威斯敏斯特修道院墓地悼念安葬于其中的“一戰(zhàn)”戰(zhàn)歿者。十字架上裝飾有終戰(zhàn)日的著名標志物“悼亡虞美人”
繼續(xù)推進一項明知無法奏效的外交政策,反映的是袁世凱此際萬般糾結的心理狀態(tài)。他曾經(jīng)悲觀地告訴顧維鈞,盡管國際法的“理”似乎指出了中國在奉行中立政策時本應享有的權利,但亞洲大局的“勢”和中國本身缺乏“力”的困境迫使政府只能不斷妥協(xié)退讓,最終向日本的脅迫低頭。另一項不便啟齒的原因是:在撲滅了國民黨人發(fā)動的“二次革命”,并頒行了新的《中華民國約法》之后,袁世凱本人的注意力已經(jīng)轉移到了盡早實現(xiàn)“改變國體”、帝制自為的內政問題上,殊不愿這一良機為外交上的紛擾所阻斷。顧維鈞日后回憶稱:“袁世凱不懂得共和國是個什么樣子,也不知道共和國為什么一定比其他形式的政體優(yōu)越?!奔热辉趪w問題上的傾向已經(jīng)愈發(fā)復古,則在外交事務上對前清蕭規(guī)曹隨,在袁氏眼中也就不再成為大問題。
但并非所有人都懷抱類似的看法。就在日軍占領青島之后不久,參加了9月2日中南海會議的伍朝樞、梁士詒以及前外交總長陸徵祥幾乎同時萌生出了交結英國和其他協(xié)約國要角,以化解來自日本的安全壓力的想法。駐美公使夏偕復則建議中國以中立之身調停歐洲戰(zhàn)事,通過締造新的和平來改善自己的外部處境。通過使中國問題由中日雙邊架構變?yōu)閲H化,特別是借由歐洲大戰(zhàn)的時勢、實現(xiàn)中國外交局面的改觀,成為相當一部分中國外交家的共識,并著手付諸實施。盡管此時距離中國實際參戰(zhàn),還有整整兩年半的間隔。
1919年6月3日,參與“五四”愛國運動的學生在北京街頭
即使是在百事一新、異象頻生的民國政壇上,陸徵祥依然稱得上是一位特立獨行的奇人。作為平民家庭出身的外交干才,他的道德觀念和行事法則曾頗受身為新教傳教士的父親的影響。40歲那年,陸徵祥改宗羅馬天主教,嗣后虔誠之心愈發(fā)熾烈,最終竟在57歲的盛年退出政壇,以比利時天主教本篤會神父的身份在異域度過了余生。他也是清末外交官中最早與歐洲女性締結新式婚姻的少數(shù)幾人之一,通曉俄、法兩門外語。這樣一位背景特殊的人士,得以在清末民初的政壇嶄露頭角,正是此際中國日益與世界接軌的縮影。
晚年的陸徵祥反思平生功過,曾經(jīng)留下過一句振聾發(fā)聵的遺教:“弱國無外交?!辈豢芍^不沉痛。但在他本人親歷的大部分政治活動中,恰恰是要為中國這一弱國謀外交,以外交策略的得分彌補中國軍事、經(jīng)濟硬實力上的缺陷。庚子之變前后,陸徵祥曾隨前清洋務重臣許景澄、楊儒辦理對俄外交,深知中國邊疆危機之險惡與盲目排外之無益,更對清末新舊混雜、外交決策完全系于個人之身的舊體制抱有極深的個人看法。辛亥革命之后,南北兩政府于1912年實現(xiàn)合并,袁世凱有意延攬一位與同盟會素無淵源、又能外于官場老邁惡習的新人物出掌外交部。陸徵祥遂從駐俄國公使任內被召回北京,成為北洋政府外交事務的主要掌舵者。
作為北京官場中的外來者,陸徵祥的最大貢獻,在于迅速實現(xiàn)了中國外交系統(tǒng)的專業(yè)化和獨立化。歸國之前,他即正告袁世凱:在他本人主持外交部期間,既不向其他部會推薦官員候選人,也拒不接受其他部會對人事安排的置喙。1912年10月他上任后不久,即參考法國制度草擬了《外交部組織章程》,設立一廳四室的固定編制,將全部在京辦事人員壓縮到100人以下。在選拔和任命新官員時,他要求對候選人進行嚴格的考試,不以籍貫為依據(jù),原則上要求至少通曉一門外語。前清時代,駐外使節(jié)大多加有欽差銜,可直接向皇帝上奏,對使館事務也近乎一人包辦。而陸徵祥要求將所有駐外使領館人員逐步替換為專業(yè)外交人員,僅對總長負責,組建了一套責任明確、人員精干的職業(yè)外交家班底。整個外交部系統(tǒng)除去總長為特任官,須隨內閣更迭變換人選外,其余次長、參事、公使、領事等皆為簡任官,職務變化不甚頻繁。這使得外交官群體在民國初年變動頻仍的政局中,始終得以保持穩(wěn)定,能夠持之以恒地推行為中國爭取平等地位的外部目標。
陸徵祥晚年曾感慨:“凡是辦政治,尤其是辦外交,絕不可用外行。武人做外交官,只可認為一時的‘變態(tài)。我那時培植60余青年,我絕不用私人,只選擇青年培植,希望造成一專業(yè)外交人才。”在1912~1920年他執(zhí)掌外交部期間,外交系統(tǒng)辦事人員具有留學經(jīng)歷的比例一直維持在50%以上,前清遺留的老邁庶務人員則被大刀闊斧地裁汰。伍朝樞、顧維鈞等年輕留學生能以未及而立之身與聞機要,參與最高決策,與陸徵祥的倡導關聯(lián)甚大。甚至到1928年北伐結束之后,北洋時代的外交官仍有相當一部分被南京政府所留用。
1935年青島街頭一景?!耙粦?zhàn)”爆發(fā)后,日本出兵占領原為德國租借地的青島海軍基地,直至1922年底方才交還給中國
此舉當然不是為了自矜己才,而是鼎革之際中國面對的國際形勢復雜性使然。辛亥革命前后,中國政局動蕩,英俄兩國乘機策動西藏和外蒙古謀求獨立。在隨后展開的關乎宗主權(外蒙古)和邊界劃定(西藏)的一系列談判中,痛感前清遺留的條約體系淆亂不堪,在觀念和細節(jié)上都存在莫大的差池。有鑒于此,陸徵祥在外交部設立了“條約研究會”和參事室,延攬一批常備的國際法人才,細致研究前清遺留條約的漏洞和國際法學界的新動向,以為最高決策提供咨詢。1912年12月,外交部還組建了定期集中議事的“保和會準備會”,名義上是為派團出席1915年第三屆海牙和平會議(當時稱“保和會”,后因大戰(zhàn)爆發(fā)而取消)做前期籌劃,實則已經(jīng)開始整理基于中國本身利益訴求的國際法提案,希望借助未來的大會予以公開和實現(xiàn)。
香港大學歷史系教授、中國與“一戰(zhàn)”關系研究專家徐國琦認為:在1914年前后,中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個以外交才俊、言論精英、工商業(yè)人士以及知識分子思考群為核心的“外交政策群體”。他們秉持一種建立在世界主義基礎上的國家主義理念,對舊文化、舊秩序和舊的國家認同發(fā)起了公開挑戰(zhàn),希望使中國成為國際社會的平等一員。也是這個群體,最早覺知到了世界大戰(zhàn)為中國提供的潛在機會——1914年8月17日,外交部秘書劉符誠就青島戰(zhàn)事問題前往東交民巷拜會法國公使康悌(Alexandre-Robert Conty),后者提及:待將來戰(zhàn)事平定,各國必有一大會議,屆時中國應設法取得列席資格,如此方可使本國問題不由外人決斷。
康悌所透露的關于戰(zhàn)后和會的消息,是中國的“外交政策群體”第一次窺見國際秩序即將迎來決定性的重構。伍朝樞率先就此發(fā)聲,11月7日,他向袁世凱呈上說帖,建議中國拒絕單獨與日本就山東問題展開談判,而要將協(xié)約國領袖之一英國拉入其中,舉行中英日三方交涉。如若不遂,亦可將中日爭端付諸戰(zhàn)后召開的“國際公會”,借他國之力來挽回損失。10月31日,陸徵祥在保和會準備會第52次會議上提出:日本以武力奪取德國在華租借地,屬于國際法上并無先例的新問題。鑒于戰(zhàn)后和會必就此爭端做出裁決,中國應當盡快著手研究既有法條并撰寫相關論文,以為合法收回山東主權做出準備。然而短短兩個月之后,這位神父外長就開始缺席隨后的討論,因為袁世凱給他安排了一項一言難盡的新工作——主持對日雙邊談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