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嗍魚

楊海林

安東城在明朝時發(fā)生過一種叫“地塌”的自然災害，今天還是好端端的一塊平地，明早起來一看，哇，陷下去了。

南邊淮河里的水一漫進城，“地塌”過的地方就成了深塘，有了東大埃、西大埃，還有別的小溝小汊。

逮魚的人特別多。

拿去賣錢，大的呢，往往被留下，小的呢，買的人就撇撇嘴：“我是自己吃的，不是貓?！?/p>

那意思，小的是喂貓的。

哪舍得給貓吃，逮魚的都是些窮漢子，他們喜滋滋地把賣不掉的小魚拾掇回家，吩咐孩子：去打二兩酒來，今天有魚嗍了。

婆娘們手藝好，在魚鍋里擱了足夠的咸菜，煮得稀巴爛時盛上桌，孩子們揀挑得動的先下了手，喝酒的人呢，他們先吃咸菜──小魚骨嫩肉嫩，味兒都跑到鍋里去了，因此，那咸菜黏滑爽口。

酒喝得差不多了，鍋里就會剩出遺漏的兩三條完整的小魚。

得小心夾碎嘍──先搛起魚頭，一邊用左手在底下等著，一邊小心地移到嘴邊。

屏氣凝神，一方面是體會那種醇美的滋味，另一方面呢，是防止牙齒和舌頭把魚弄碎。

半天，才吐出來──嗍魚就分出檔次來了。

高手，吐出來的是一條完整的魚骨架：魚頭上的兩片蓋，身上的刺、尾、鰭，一點都不差。

那么嫩的身骨，就算在鍋里沒化，搛到嘴里──老楊你是在吹牛的吧？

真有這樣的高手，韓嗍魚就是。

韓嗍魚沒有婆娘，有一回和幾個人逮魚在河邊打平伙，那時月黑風高，大家喝著酒，嘴里“呸呸”地吐著魚刺，韓嗍魚卻不愿多吃，嘴里“咳咳”著。

別人問他怎么了。

韓嗍魚說他只嗍三條小魚，而且嗍第三條小魚時被羅漢狗（一種極小的魚）的刺戳著了喉嚨。

是第二根刺。

羅漢狗的刺是軟刺，怎么會戳到人呢？

有人點了馬燈，韓嗍魚歪頭朝空盤子里吐出羅漢狗的骨架──暈，上面獨獨少了第二根刺！

韓嗍魚“咳咳”著張開嘴：“麻煩，幫我把喉嚨里的刺拔了?！?/p>

馬燈湊近了去照，暈，他的喉嚨里真的戳著根毫毛一樣的魚刺。

韓嗍魚嗍魚出了名。

如果是白天，他不但能嗍出完整的魚骨架，有人還給他出更難的題：韓嗍魚，給我留兩只魚眼睛。

韓嗍魚，給我留第二三根魚刺間的那丁點兒肉。

他從來沒失過手。

安東城里的能耐人很多，韓嗍魚因為他的嗍魚功夫，算得上一個。

是個能耐人，待遇就和一般逮魚的窮漢不同：有人請他。

大小宴席，一律只喝二兩酒，嗍三條小魚。

安東城水患頻仍，而韓嗍魚因為嗍魚的能耐，居然得以茍活，買了房，娶了妻，生了子。

至八十歲才壽終正寢。

臨死，他囑咐兒子：“我嗍魚的絕技已盡授予你，唯一事心下不安──你是個大肚漢，但別人請你吃飯，切不可貪食?！?/p>

“每餐只能喝二兩酒，吃三條小魚?！?/p>

兒子哪里聽他的！

老爹剛死，韓嗍魚的兒子就被人請到仙鶴樓里吃飯。

點了一條三斤重的鱖魚，想吃得爽氣一點。

三斤的鱖魚，那得比筷子長，一口能吃得下？

能吐出完整的魚骨架？

韓嗍魚的兒子笑笑，捧起那鱖魚的頭和尾，吹笛子一般，嘴沿著魚身從頭捋到尾。

一條魚就干凈了，魚頭上的兩片蓋，身上的刺、尾、鰭，一點都不差。

好，一桌子的人鼓起了掌。

回到家，韓嗍魚的兒子感覺到了不舒服──他的喉嚨里像是戳了一根魚刺。

不能吧，我是親眼看見那條鱖魚骨架的，一根刺不少。

可是有什么用呢，韓嗍魚的兒子的喉嚨越來越疼。

家里人帶他去看郎中，半道上，韓嗍魚兒子的喉嚨就腫起來。

堵住了食道，壓迫了呼吸道。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