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萍萍
一
薩姆布瑞爾是一名單親媽媽,她和女兒薩拉生活在歐洲一座安靜的小鎮(zhèn)上。像大多數(shù)單親母親一樣,薩姆布瑞爾對女兒傾注了所有的心血。但一個人難免做到周全,一次疏忽讓薩姆布瑞爾差點失去了女兒。自責的母親絕不允許自己再犯同樣的錯誤,她決定去一家名為“方舟天使”的科技公司,在女兒的身體里植入一個特殊的芯片。
有了這個芯片,薩姆布瑞爾就能隨時獲知女兒的位置、身體狀況甚至細微的情緒變化。她還可以借助監(jiān)視器,看到從女兒的視角所見的實時畫面。更讓人驚喜的是,家長可以通過這套監(jiān)視系統(tǒng)設置敏感詞,屏蔽他們認為不利于孩子成長的視覺元素:比如一直讓薩拉感到恐懼的惡狗,引發(fā)不適的血腥的暴力場景等。最終,在薩拉的眼睛里,這些畫面變成了一幀幀動態(tài)的馬賽克。
作為母親,薩姆布瑞爾用心良苦地為女兒豎起了一道隔離痛苦與邪惡的屏障。但在現(xiàn)實里,認知的缺失讓薩拉處處碰壁,甚至被同學視為怪物。隨著薩拉的長大,母女之間的沖突也不斷升級,直至無可挽回。
幸運的是,這只是2017年美國迷你科幻劇《方舟天使》中的情節(jié)。
不幸的是,薩拉的遭遇正是我們可以預見的未來,一個被過濾的“美麗新世界”。
二
“都是跳舞的視頻,為什么你看到的是這個人?”
一位剛剛畢業(yè)、工作不久的視頻內(nèi)容審核員近日在一家自媒體上曝料,講述了他所工作的某短視頻平臺如何通過審核系統(tǒng)和算法,為用戶過濾出一個“美麗新世界”:
平臺的審核流程是由機器和人工共同完成的。用戶上傳到平臺的視頻通常先由人工智能模型自動識別。當一些(由人工設定的)關(guān)鍵詞被觸發(fā)后,視頻便不能上傳。而通過審核的視頻中,也有一些會“飄黃”,也就是提示人工審核需要注意。
顯然機器還不夠智能。“比如加菲貓(動漫形象)會被自動攔截,因為它黃色部分的面積太大,而且跟人的腿部很像?!边@位年輕的審核員笑了。
機器都是人“喂”出來的。相比文字,圖像的讀取和識別要更復雜,加之圖像的樣式不斷翻新,數(shù)量呈幾何倍增長,眼下,機器還無法取代人工。
通過審核后被標注有問題的視頻會被“降權(quán)”,或者直接下線?!敖禉?quán)”有幾種方式:一種是“訂閱可見”,就是只有作者的訂閱粉絲才可以看見,別人看不到;一種是“僅作者本人可見”,就是說你以為發(fā)布了,但別人看不見,等于沒發(fā)。不過,這些信息在用戶使用的界面都是看不見的。
經(jīng)過“凈化”的視頻內(nèi)容再根據(jù)“基于用戶歷史數(shù)據(jù)和行為”的算法推送給用戶。但顯然,這個算法并非完全是出于客觀的計算之上的。就像上文提到的,平臺上有成百上千個跳舞的視頻,為什么你看到的偏偏是她?被嵌入的商業(yè)利益,核心是點擊率和留存率。
審核的標準和推薦的算法也在不斷更新。不過,這些更改需要公司大會小會地計算成本。比如標準修改后,會攔截多少視頻,會給公司帶來多少流量損失??傊?,值不值?第一是要安全,第二是確保用戶停留的時間,第三是流量。
因此,我們曾經(jīng)以為,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可以看到更廣闊的社會圖景。但事實上,當內(nèi)容分發(fā)全面進入推薦分發(fā)時代,我們接收到的不過是這位曝料人所說的“被‘允許用戶看到的”影像,而由這些影像構(gòu)建的世界,正如某短視頻平臺遍布地鐵、網(wǎng)絡的宣傳語那樣—全都是“美好生活”。而這也正是薩拉看到的世界。
我們和薩拉一樣生活在“信息的繭房”(凱斯·桑斯,《信息烏托邦—眾人如何生產(chǎn)知識》,2006)中,只看的到自己喜歡的東西和使自己愉悅的領(lǐng)域。但這一切僅僅是算法的過錯嗎?
三
迎來新學期的九月,一群登上央視《開學第一課》節(jié)目的“小鮮肉”徹底激怒了焦慮的家長,他們將矛頭指向了電視臺:為什么要請他們代言,就不能傳播“正確”的審美觀嗎,就不怕以后滿大街都是“涂脂抹粉”的少年嗎?面對家長的炮轟,簽名為“央視制片人”的王某毫不示弱地在網(wǎng)絡上回應:我們也反感這些“小鮮肉”,但還要硬著頭皮去跟導演請求(讓他們上節(jié)目),那又怪誰呢,誰要你們家的孩子就喜歡看這樣的小鮮肉。
吃了啞巴虧的家長并沒有在孩子這兒得到支持—他們的孩子正忙著把12節(jié)8號電池藏在鞋墊下,忍受著十幾個小時不吃不喝地排隊……只為了把寫有偶像名字的燈牌帶進在北京工人體育場舉行的TFBOYS粉絲見面會。對他們來說,“小鮮肉”就是曾經(jīng)迷倒奶奶的“奶油小生”唐國強,讓“七零”后媽媽為之瘋狂的F4,為什么要遭人詬???
時代常?!芭俊碑a(chǎn)生著相似的面孔。放下有關(guān)“他者”的圖像中的偏見和套式,唐國強、F4、小鮮肉,這些在聚光燈下的媒體明星,展現(xiàn)的都不過是我們渴望的“美好生活”。
所以,當我們用上億選票將蔡徐坤、范丞丞、陳立農(nóng)送上《偶像練習生》的三強寶座,或者全民盛宴般地追逐《延禧攻略》的時候,我們又奢望娛樂產(chǎn)業(yè)、算法推薦給我們怎樣的面孔和價值呢!
與其說,我們被機器和算法暗算;不如說,這更像是一場合謀。
四
這是一場技術(shù)與資本、權(quán)力的合謀,而處于影像包圍中的我們,卻淪為了“美好生活”的奴役。
1967年,居伊·德波出版《景觀社會》,他在開篇中寫道:“在現(xiàn)代生產(chǎn)條件無所不在的社會,生活本身展現(xiàn)為景觀的龐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轉(zhuǎn)化為一個表象?!边@便是我們周圍的世界,通過各種圖片和媒介,所有事物變成了被觀賞的現(xiàn)象,呈現(xiàn)出一種被展示的圖景性。因此,“視覺被提高到特別卓越的地位”,“讓人看到”才是存在的意義。50年后,霸權(quán)式的全球媒介和視覺文化更加泛濫,從綜藝節(jié)目到視頻直播,從3D到VR,真實不斷地被轉(zhuǎn)化為擬像,景觀大有架空真實世界的嫌疑。
聚燈光下作秀的明星、廣告中塑造的成功人士、電影中虛構(gòu)的美好生活……景象制造出一個又一個虛妄的欲望,而“人們喪失了對本真生活的渴望”,這正是當下的可怕之處:我們沉溺于光怪陸離的幻像之中,而將真正的主體性交予了資本、權(quán)力與技術(shù),它們輕易地獲得了操控整個社會生活的能力,我們則無意識地追求著“被允許”的生活,就像電影《穿PRADA的女魔頭》中時尚主編的那段經(jīng)典臺詞:你以為是你在衣架上選擇了藍色,其實是我們創(chuàng)造了藍色并讓它在這一季流行。景觀日漸顯示出其真正的威力—一種更深層、涂著甜蜜味道的非暴力控制,在景觀的迷入中,“人只能單向度的默從”。
我們一直對新生的數(shù)字技術(shù)保持警惕,卻不想早已被景觀拖入了“彌漫于日常生活中的偽世界”。曾經(jīng),約翰·伯格寫道:你看到一個男人牽著馬的照片,僅僅這個盯著照片觀看的行動,連同照片本身記錄下的男人、馬匹……不管其有多短暫,都確認著你在這個世界中的存在感。但事實上,我們卻可能面臨著另一種情況:再多的影像也無法確認這種存在感,更無從證實哪一部分才是真實的,甚至包括我們自己。
(作者為《中國青年報·冰點周刊》視頻編輯,畢業(yè)于南京大學,長期從事新聞攝影一線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