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肖水是一個樂于嘗試的詩人,他的詩歌在多種方向上分進(jìn)合擊:在一些短詩中,他注重的是語言的修辭效果;在有關(guān)童年和以往記憶的詩歌中,更多的是去傾聽和理解這些經(jīng)驗對自身的意義,它們是如何塑造現(xiàn)在之我的;在“故事集”一類的寫作中,則讓自己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色,去觀察這個時代的不同人物。不論哪種方向,使它們最終匯流的則是在詩歌的語言中去捕捉自我和這個世界的影像,使詩對孤獨、傷痛這些隱秘的經(jīng)驗具有治愈能力,重新獲得寧靜,也讓進(jìn)入詩的事物得到一種澄清。(江離)
橋 上
霧氣早早地合并了群山。鵝王養(yǎng)靜,
諸厄消除,水面的平安道場,經(jīng)聲也漸消散。
小葉苦丁不描而翠。烏雀耳根圓通,
所入既寂,只有蜂鳴四起,仿若萬物爛醉如泥。
2015.9.8
艾 草
似乎,與你說的塵世相反,
有三種苦可以歸為榮耀:慷慨,悲憫,以及孤獨。
我愿在年輕時就死去,頭頂?shù)脑撇时绕綍r多一些,
而家人繼續(xù)為一株淡綠色小麥勞作,他們漫不經(jīng)心, 汗水淋漓。
2010.3.20
松 枝
我想起了故鄉(xiāng)的松樹,它在灶臺里
發(fā)出的噼啪聲,像里面藏了很多動物
的求偶聲。不僅在夏天,當(dāng)冬天臨近
竹鼠藏進(jìn)了地洞里,嚴(yán)肅地做起了
經(jīng)師,我仍然能在那熊熊的火焰里,
聽到松雞跨過樹枝時,在泥上留下的
清晰投影。關(guān)于露水的清涼,我還能
寫下更多深奧的意義,甚至蛇閃耀的
信子里,我也分析出了嫉妒的短語,
但是那些松樹讓我再次感到天空回復(fù)
到陰沉,在無盡的塌陷中,我外祖父
在霧氣中慢慢退去。在與一些和松枝
類似的花序中,他走上寒冷的山坡,
人類學(xué)會以稻谷和玉米為食,但極少
在其中混入濃烈的芳香。而干枯的
針葉在鐵鍋底部,傳遞著一道紅云,
應(yīng)和著內(nèi)部密密地拍打著的水的波紋。
外祖母將鞋針插回頭發(fā),灶灰中加入
紅薯,在霜中起皺的皮,此刻被雪
埋的更深。黃泥屋的對面是高聳的
山嶺,像傘一樣,黃昏蒙蔽那些輕視
的人們。死去,其實是被澄清,而
活著更像難以補(bǔ)足的重復(fù)。夜晚必須
是抽象的,否則多少人無法穿越其中,
從而趕到生命的洞口。在不確鑿的
光下,那里被松枝虛掩。三十年前,
他們在睡夢中,被饑餓撥弄,松垂的
衣褲像一層銀白色的泡沫。沒有理由
推遲他們透過門縫,去察看屬于天地
沉思和保留的那部分。月光照耀或者
被其他事物碰歪,而松枝被高高地舉
起在半空,它們在村莊闃靜的街路上
每一次游移,狗便會凄厲地朝命運(yùn)的
同一個方向叫起來。
2012.6.11
情 事
你記得他的身體像一枚橙,輕輕
被剝開,露出一夜積雪和陡峭的巖石。
汁液漫了一手,如同
春天,一滴,一滴,泛濫枝頭。
搖搖欲墜,花骨撕裂花骨,
更鈍重的云朵,迅速從山后涌來。
世界倒地,一團(tuán)漆黑。三兩鳥聲
漸次響起,仿佛與人隔著一扇木門。
2007
稻草拖拉機(jī)
通過時間來計算我。我將天空關(guān)上,
樹林便暗了下來。
有雪的時候,玻璃壓低煙囪的飛行,
中心打開探照燈的波浪,不便
直接從凍僵的臉上卸下來。而一旦
接通電源,冷凍層的草地就變?yōu)榭蔹S,
露珠蓋住過時的帽子,平底鍋里
不斷翻動櫻桃,讓火苗加速的按鈕,
仿佛一排細(xì)密地滲出毛孔的水雷。
我不愛那些聚會,出生并非就是
誕生,幸福于我,也并非勢不可擋。
我知道,沒有清晨不會被牙刷
所撬動,沒有遲來的驕傲可以移除
舊的一天。就像刮眼眶的動作,
更像我在執(zhí)行完全脫除自己的指令,
借助噴嚏帶來的發(fā)動,我曾確切地
想象被盤旋的鳥,利落地銜在嘴里。
即便身體里還有更多人無常出入,
陰冷的天氣,依舊是一些片段與
滑膩的語誤。發(fā)酵的太陽,像粘在
地平線上的米粒,電梯門開合的
空當(dāng),瓶塞嘭嘭嘭,像暴怒著解開
衣領(lǐng)的木樁。手臂伸展得越懇切,
橋越往水下沉沒。再一分鐘過去,
床飄起來,黃昏減弱為一堆錯別字,
我們在強(qiáng)光前瞇起的眼睛,像極了
刮雨器上那兩粒不斷松動的螺母。
前面路漸稀疏,霜落在寬長山坡上,
我想著把房屋和樹木都注滿推進(jìn)劑,
然后,再把月球粉刷一新。
2011.12.29
葉家花園
燈光慢起來,便徹底捉不到我們。
藏進(jìn)假山里,扶著下巴,繼續(xù)遲疑。
女孩的裙子有些舊了,發(fā)綠的地方
像整夜有人行跡匆匆。瀑布的反面
就是被隱瞞的河灘,亭臺樓閣漸漸
肥厚,花匠的小船在湖心長滿雜草。
咬破唇,也要高興起來。我保存的
食物不僅是一棵杏樹,還有在郊外
的土路上扭動的金屬車把。我接受
人與事都不斷旋轉(zhuǎn),然后再度淡去。
我們將用敬語說話,接受完美就是
街兩邊的店都已關(guān)門,但還能看到
蛋糕的絨毛上,綴滿了欣喜的露珠。
當(dāng)然一切似是而非,植物皆有速度,
還有雙重的背影??床灰姴噬邏K
像雀鳥一般離開山峰的線條,我亦
多為虛偽之景,如同自身的幻象而
內(nèi)心顫動?,F(xiàn)在,左耳通暢了起來,
藤繞的殘屋,與潛伏在池中的蟲鳴
在雨聲中有些腫脹。如果在此刻
安穩(wěn)地伸長手臂,微小的明火或許
會讓我們嘗到小徑兩旁松枝的甜膩。
2012.3.2
微 光
鳥穿著雨靴在滑草,風(fēng)的
骨架,受制于汽車?yán)浯嗟霓Z鳴
天空中,斜生的樹枝通過開花
保持必要而絢爛奪目的孤獨。
霧氣從毫厘處被剪斷,雨細(xì)微的
劃痕,界定著所有時間的周長。
其實是動物制造了人類,我們
的慵懶像子彈永恒地浮在水面上
沒有事物會主動拾起地上的軟刀
唯有愛可以使自我免于最先死去
或者歧義之中還有更多光亮,而
我的一生注定只負(fù)責(zé)失敗的部分
2012.6.8
自畫像
寫詩就是將自我物化,將所有細(xì)小的
鬃毛固定在馬背一條狹長的金屬板上
也允許虛詞在樹梢懸垂,像冬日清晨
頹裸的樹林里,白蛙重重地拉長雨滴
而天空光潔如新,星辰早已刪除過半
涂油之后,一切靜止都在打滑,一切
抵達(dá)都像燈泡的螺口,扭動使自身在
夜幕的濃稠中減少,化開,不可撤銷
2012.6.9
擬物歌:星際航道
一
那些波浪,在緩慢自我勾勒蛙爪般的
尖頂。幽閉的弧線,封鎖濃霧中劃動的飛機(jī)。
在更嚴(yán)寒的天氣,繃緊天空之前,它們
還要緩沖夕陽高速降落時的氣流,
將石灰、木膠,以及所有洄游魚類的脂肪
傾倒進(jìn)狹長的從木星通往人間的管道去。
河流的走向,被電池所帶動,星光折損
蘆葦?shù)穆曇?,像極了火柴貼著結(jié)冰的湖面滑行
魚竿被甩上屋頂,貨車在橫過鐵軌時停止
前行——松鼠們一起用力,擰開云朵的開關(guān)
逶迤的馬群,也在陡峭的樓梯上,迅速
抖落華麗的披肩:夢才是宇宙唯一的噴泉。
雨滴,結(jié)束與雨滴格斗。唯有失敗
使樹木在澄澈的孤獨中,倒映自身的邊界
二
他爬上樹梢,細(xì)心修改白云的布局,
埋藏在地底冬竹的虬枝,伸進(jìn)月光的縫隙
隕石中的糖分,多過兩只金屬橙子,
山雞剔牙的窸窣聲,溶于一叢帶藤蔓的磷火
滑翔是山的倒影在飛,是迅速老去的鐮刀
在荒草間,雙面卷起它猩紅色的刃。
女人在枝頭,松果般裂開。夜霜,往新鮮
的稻茬上撲灑嬰兒粉——香味滑而寂靜。
蝌蚪隨鯨魚,繞過火箭的尾焰。銅錢草滲出
魚缸,如同有人在計數(shù)閃電舌尖上的豹紋
事物的可見,皆隔著一層質(zhì)地疏松的玻璃,
監(jiān)獄,即意味著心靈再也無法探測到泥土
2012.11.11
來歷不明
天很快就亮了,他光光的
腳踝還露在外面,偶爾顫動一下,
像湖面被斜著扔進(jìn)了
一截樹枝。樹枝的嫩芽,沿著
他身上那些午夜的并行線,
向上摸索。墻上的黑在
掉色,每片落葉都重回屋內(nèi)
尋找放棄它的椅子。而一把
牙刷,正淋著水花。噴頭
對待事物的態(tài)度,顯得悲憫又
動人。他記得不久前火車
曾緩緩?fù)O聛恚诿悦芍校?/p>
被另一只手快速牽動。
車廂連接處的縫隙里,晚霞
保存得依舊暗紅而又焦灼,
洗手間的門立刻就自動開了。
他所愛過的人,像淡色小花
逐一被月光照耀,又被洗手池
晃蕩的水流,迅速沖走。
有人在冰場上滑動,探照燈像
落日,展現(xiàn)嫻熟的平衡。
他默默地計算冰刀邊騰起的
煙霧,修改自行車半空相撞時
可能彼此鑲嵌成的幾何形狀。
想著,他突然就笑了。他推開
那個身體里已滿是末日的人,
說:按我的方式,親吻我。
火車再次啟動,地勢越來越
崎嶇,煙幾乎熏透了他的嗓子。
沒有人阻止大橋被撥弄到他
身后去,即將變壞的天氣,
也應(yīng)和著倒退的山巒。
借我一個打火機(jī),他說,因為
天很快就要亮了。
2012.12.25
失 火
冬天注定是梯形的。泥土很重,天空輕薄。
每棵樹。都極力長成一個銳角。
我想起了:你并不在其中。
在杭州我見過你,我故意在所有風(fēng)景中省略你。
2013.1.28
風(fēng)暴招待
一定會有人遲到。他抱緊枕頭,感覺自己正在
重復(fù)出生。陽光消耗在同一座斜坡上,冰箱里土豆的 塊莖
發(fā)出火焰狀的嫩芽。同齡者中還會有更多新鮮的死者,
他們走過曲折的堤岸,海鷗像草籽,撒在他們蓬亂的 頭發(fā)上。
2013.9.3
天工開物
初冬的天空,像一枚凍結(jié)的陀螺。光之生處露出
鋸齒般的細(xì)縫。勞作的人依舊需要弓著背脊,進(jìn)到他 人的夢里
去借取一斗稻種。在羅網(wǎng)中編織的羅網(wǎng),罩住發(fā)霉的 草垛。
順著田埂走上一整天,才能走到另外一天去。
2013.12.9
恐龍?zhí)丶笨巳?/p>
你們都知道,我是從湖南鄉(xiāng)下來的。我第一次
進(jìn)城,年齡很小,情形幾乎已經(jīng)模糊不清。
大概是我老爸抱著我,坐班車,沿著扭扭曲曲
的河道,過了三個鄉(xiāng)、兩個鎮(zhèn),又穿過一座
所有人都靜默肅立的火車匝道口,迷迷糊糊醒來
才望見了汽車站那拱形大門。我爸領(lǐng)著我一屁股
就坐在了一家小飯店的軟椅上。面前那碗魚粉上
浮著一層厚厚的辣油,我?guī)缀跸?,如果碗口?/p>
大點,都能像水牛一樣趴在上面。我爸終于幫我
擦干凈了嘴,但我一直盯著“內(nèi)設(shè)雅座”的提示
出神。我相信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如何
才能從我爸懷里跳下去,悄無聲息地繞到那座
高高的屏風(fēng)后面。而我爸繼續(xù)把我抱回人來人往
的大街上,叫“十字路口”的地方有家新華書店,
門口有人在擺地攤賣五石散。往右過文化路
和義帝陵,就能在西街上買到燒麥和大肉包子。
但現(xiàn)在要沿北湖路往南幾百米,再右轉(zhuǎn)上坡。
向服務(wù)員掏出介紹信,走過長長的走道,住進(jìn)
這家被單和枕頭都慘白一般的縣第一招待所之后,
我爸還要先去一趟教育局局長的家,再陪我去
看電影。蛇皮袋里的春筍,大概會在夢中生長,
它撐破了袋子的青頭,被我爸又用力塞了回去。
而那只鴨子,是我從籠子里捉出來的。前一天,
我將它們從河溝里趕回來的時候,它一直脫群,
還沖進(jìn)稻田里,像一只天鵝那樣,滑翔了一會。
但它此刻安安靜靜的,小眼睛與我對視的時候
沒有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沒有困倦之意。我很快拎著
它們走出了大門,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見了鐵道橫穿而過,
將這座我看不到邊的城市分為兩半。火車一直
沒有來,就像小鎮(zhèn)那時總是晚上忽然停電一樣,
沒有火車的鐵軌,也是一片漆黑。上了四樓,
我爸輕輕地敲門,門開的一瞬間,我就聽到了
電視機(jī)的聲音。我立刻自己找了一張小板凳,
坐在了電視機(jī)前。我想,我爸那時一定尷尬地
笑了笑,向那位領(lǐng)導(dǎo)道歉,再拘謹(jǐn)?shù)刈聛?/p>
又立刻站起來,給對方遞煙。我爸那時候是
管文教的鄉(xiāng)干部,高年級學(xué)生沖到乒乓球臺前
往我臉上輕描淡寫扇耳光的時候,這就是理由。
電視里放的是《恐龍?zhí)丶笨巳枴?,我在人間大炮
一級準(zhǔn)備、二級準(zhǔn)備、三級準(zhǔn)備的發(fā)射口令前
屢次想將伸出寶劍,號令自己的時間就此停止,
然后,我還想將此刻廚房傳來的做飯的香味,
一口氣吹遠(yuǎn)。我爸爸叫我趕快去一下洗手間,
等我小便回來,他已伸手向主人告別。我回到
板凳前,我對我身后的人們說:我絕不會在
這里吃晚飯,我只要你們再多給我十五分鐘。
2015.7.21
南溪鄉(xiāng)
幾天前,我從上?;氐较婺希購某抢锶?/p>
鄉(xiāng)下,登上了一座明朝山大王修筑的城寨。
站在那被密林掩蓋的廢墟頂點,遠(yuǎn)遠(yuǎn)就望見
我出生并生活了十年的小鎮(zhèn)。東溪與西溪
兩河交匯,像兩條細(xì)線,將茫茫無際的竹海
擁緊和捆綁。鄉(xiāng)政府的四合院,露出那片我
玩沙的空地,食堂后的魚塘填埋之后修成
了籃球場,河面多了幾座石橋,而被山洪
沖毀一半的手工合作社,依舊搖搖欲墜地
懸在河岸。我想到了再往上游走大約一里
就是她的家。三座磚房屋連在一起圍住河堤,
獨門獨戶的高院中央,種了一棵枝繁葉茂的
桑樹。那個中午,聽不到拖拉機(jī)的突突聲。
我淌水過去,手小心翼翼地伸進(jìn)石頭縫里,
終于爬上高高的河堤。幾只黑雞從柴堆上
飛下來,警惕地望著我。我又聽到狗的叫聲,
但似乎還隔著一段距離。二樓的門上貼著
兩只大紅囍字,兩串金黃的玉米安靜地
貼緊一副寬長的對聯(lián)。我從花花綠綠的
晾衣桿下鉆過去,壓下一根長枝條,挼了
一大把桑葉塞滿了兩只褲袋,就聽到了
她的聲音從某個地方響起。枝條立刻就彈了
回去,我感到半邊臉火辣辣地痛了起來。
我迅速退回堤岸。在她的身影像一座山一樣
移動到我頭頂?shù)臅r候,我整個人都倒向了
河里。我渾身濕透,踏著濕滑的鵝卵石,
慌不擇路爬向?qū)Π?。我不敢回家,我母親
還在睡午覺,父親進(jìn)城公務(wù)還沒有回來。
我在鄉(xiāng)間小路上,來來回回走了一個下午,
讓那暴烈的陽光一次又一次,毫無遮掩地
照射在身上。終于我聽到了學(xué)校的上課鈴,
看見她抱著一堆課本在教室門口站了一會,
又輕輕地走了進(jìn)去。教室其實是一座因超生
而罰沒的河畔民居,三、四年級各占一層。
我養(yǎng)的蠶大概再有幾天就要吐絲了,它們
此刻在我課桌的青霉素盒子里,餓著肚子,
爬來爬去。操場上的國旗被風(fēng)吹得嘩嘩響,
上體育課的低年生,被老師喝得呆立不動。
我看見她的丈夫忽然出現(xiàn)在了教室門口,
那個黝黑的高個子男人,從自行車前筐里
搬下一只大西瓜,然后又快快地沖下長坡。
我回到馬路上,攔住騎車從鄰縣來賣棒冰
的小販,向他遞過去還沒有干透的一角錢
紙幣。鹽水棒冰的清涼,在舌尖蔓延,
冰渣的破裂聲,清脆,而又無比的飽滿。
我依依不舍地,看著棒冰變成一根瘦長的
竹簽,然后將淌了些汁水的手指放進(jìn)嘴里
狠狠吸了吸。再過些時候,就要放學(xué)了。
我的同學(xué)陸陸續(xù)續(xù)從教室走出來,很快
散布到小鎮(zhèn)的角角落落。天上的月亮,
現(xiàn)出它若隱若現(xiàn)的倒鉤。我從后窗爬進(jìn)去,
取出裝蠶的紙盒。我原路返回的時候,
腳下依舊是流淌不息的河水。扳住窗框,
我一抬頭,就看見她在黑板上寫下的
兩個字:光亮。
2015.8.24
渤海故事集
芳香中學(xué)
最后一次見他,是他從黃島渡海來,請我吃中山路上的
一家地下燒烤店。然后我們?nèi)ヅ赃叺慕烫米吡俗摺_h(yuǎn) 處的海很藍(lán),
那些散透著白光的海輪,像被卡住了一般,永遠(yuǎn)不動。
直到今天,我在公園席地而坐,還以為湖面的落葉即 將拉響汽笛。
霧 室
在東直門吃完香辣火鍋,一群人里,只有她忽然
說要送他去搭機(jī)場快軌。其實,他們已好幾年故意回 避對方的
任何消息。悠長的地道盡頭,列車像一小條白灼過的 西蘭花,她說:
我要去香港了,爸媽給我買房的錢暫時用不上,需要 的話你先拿去。
邊界天光
她第三次從金州戒毒所出來,家人沒有再出現(xiàn)。
她走了很久,才走到主干道上。后來,她和順?biāo)爻?的貨車司機(jī)
結(jié)婚生子。當(dāng)然,故事并沒有那么簡單,人們被繼續(xù) 要求不能
隨意橫穿馬路,也繼續(xù)被要求:在年輕時候,不要愛 上一個英俊的壞人。
獨樂寺
父親生意失敗,隨即失蹤,他和母親變賣了唯一一處 住房。
在債主的監(jiān)視下,他只帶走墻上的全家福,而他母親 小旅館住了半個月
就潛回了陜西娘家。他們很少通話,也已有四年沒有 再見面。
今年春節(jié),他決定還待在天津,就附近走走,順便過 完他的二十一歲生日。
卜呼吸
他們背著好友,談了場戀愛,然后平和地分手。
本以為會一直待在北京,但意外去上海一年,再匆匆 返回時,
他發(fā)現(xiàn)雍和宮人多了很多,海棠枝吐露的嫩芽,仿若 人形,
還有香盤里的灰燼,余核,又散開,恰好對應(yīng)了身外 的這個宇宙。
末日物候
那時候我們一家住在庫區(qū),父親是附近林場的伐木工,
母親經(jīng)營著小雜貨店,她經(jīng)常要去縣城進(jìn)貨,有時候 回來晚了,
渡船開到湖心,會停掉馬達(dá),靜靜飄著。岸邊漫山遍 野都是白鷺,
被淹沒的民居偶爾從水底露出來,上面掛滿了濕滑 的水草。
肖水
肖水,1980年生于湖南郴州,先后就讀于復(fù)旦大學(xué)法學(xué)院、中文系。曾任復(fù)旦詩社第二十七任社長,創(chuàng)辦復(fù)旦詩歌節(jié)、復(fù)旦詩歌圖書館、復(fù)旦大學(xué)詩歌資料收藏中心。出版有詩集《失物認(rèn)領(lǐng)》(2012)、《中文課》(臺灣,2012)、《艾草:新絕句詩集》(2014)、《渤海故事集:小說詩詩集》(2016)、《渤海故事集》(中英文雙語版,香港,2017)。合譯布勞提根詩集《避孕藥與春山礦難》、小說《在美國釣鱒魚》(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8),主編《復(fù)旦詩選》(2013、2015、2016)。曾獲未名詩歌獎、《上海文學(xué)》詩歌新人獎、詩探索獎·新銳獎、三月三詩會獎、第二屆華語青年作家獎提名獎、第二屆建安文學(xué)獎、第七屆復(fù)旦詩歌特別貢獻(xiàn)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