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蒙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上海 200240)
近年來關(guān)于文學對精神導引作用的研究持續(xù)升溫,特別是敘事學層面的文學治療研究日益增多,“在文學治療活動中,患者扮演著敘述者或接受者的角色,他們通過敘事的方式,以一定的文學形式去療治自我或他人的心靈創(chuàng)傷,最終維持內(nèi)心的健康平衡,實現(xiàn)治療效果?!睂W界已有不少專篇討論過在文學作品中實現(xiàn)無意識精神滿足的話題,既有關(guān)于明清小說中性壓抑與解放的研究,也有從治療疾病上升到治療社會的研究。文學治療無疑為明清小說研究打開了新視角。
明清小說多使用全知全能的視角,人物的安插、情節(jié)的架構(gòu)受制于作者的主觀意圖。以往對于文學治療的研究,多數(shù)是運用精神分析理論對作者的潛意識進行挖掘,而較少注意到作者通過主動敘事來治療自身疾患,從這個角度上說,《綠野仙蹤》是不可多得的范本,它在清代小說史中占據(jù)重要地位。從題目上看,該書以“仙”名事,被定為神魔小說是毋庸置疑的,然而評論該書,都會提及它的多元融合的特點:“如官場之腐敗、吏役之兇殘、紈绔之縱欲、妓女之矯情、腐儒之迂鄙、幫閑之鬼蜮,以及市井細民之困窘等,都刻畫入微,近于寫實,人情世態(tài)盤旋其間,帶有強烈現(xiàn)實感。 ”一方面,《綠野仙蹤》雖然外表看起來是一部諸多文體揉合之作,但更側(cè)重于修道成仙,因而多被歸入神魔小說之列;另一方面,它并非單純宣揚道術(shù)的宗教宣傳物,而是一部作者力圖治愈自身疾病,以及推而廣之,對他人精神治療有所裨益的作品。
明清小說作者撰寫序言大都謙稱是“游戲之作”,如“二拍”的作者凌濛初在序言中說“因取古今來雜碎事,可新聽睹,佐談諧”。這類序言體現(xiàn)了作者如何受理性思維影響,來實現(xiàn)它的審美目的,卻并沒有闡明成文的內(nèi)在動因。而《綠野仙蹤》的作者李百川在百回本序中則將注意力放在了創(chuàng)作緣由中,敘述自己因家庭變故導致精神萎靡,為了治療自己的精神疾患,不得已創(chuàng)作此部小說。
在家境劇變之前,作者就愛讀古典言情、奇幻之作,在讀稗官野史、《情史》《艷異》諸篇后,還覺不盡興,繼而又讀《江海幽通》《九天符箓》等道教書籍,稱它們是奇書。此時的作者產(chǎn)生了強烈的創(chuàng)作愿望,準備創(chuàng)作一鬼一事的《百鬼傳》。作者擬作百鬼故事源自傳統(tǒng)的“詩緣情”文學觀,后因感性被理性規(guī)制,創(chuàng)作過程被截斷,“若事事相連,鬼鬼相異,描神畫吻,較施耐庵《水滸》更費經(jīng)營”。 創(chuàng)作中可能帶來的麻煩與困境,以及財力不足等問題,使得李百川放棄了這部作品的寫作,《百鬼傳》最終流產(chǎn)。
現(xiàn)實的劇變最終促成了《綠野仙蹤》的出現(xiàn),作者對寫作的態(tài)度從可有可無的興余雜務轉(zhuǎn)向拯救自己的心靈。在遭逢變故、家財散盡的窘境下,李百川流落到依賴叔父糊口度日的窘境,于此,他的生活已經(jīng)是“為豎所苦,百藥罔救”。生活的變遷不僅使作者淪落為貧兒,感受到了生存危機,更帶來了精神上的空虛和乏力。殘酷的現(xiàn)實落差使作者產(chǎn)生了強烈的焦慮感,生成了“幻想補償?shù)男枰焙汀芭沤忉尫艍阂趾途o張的需要”,迫使被生活所困的作者從敘事書寫中尋求心理補償。因此,作者的創(chuàng)作帶有明確的精神治療意圖。弗洛伊德認為“一篇具有創(chuàng)見性的作品像一場白日夢一樣”,這些白日夢是作者童年游戲的重現(xiàn)和延續(xù),現(xiàn)實和理想之間一脈相承。神怪小說顯然對李百川的早年生活影響極大,所以求仙訪道之類的想象對他來說,有重溫過去,補償心理落差的獨特意義,選擇寫作怪誕故事能夠使其獲得幻想的滿足。
作者創(chuàng)作《綠野仙蹤》的目的是療治自己的疾病,但卻讓他陷入了“無時無刻不目有所見、不耳有所聞”的癡迷瘋狂,“為文學的治療作用提供了精神生態(tài)上的依據(jù),并且和傾訴、懺悔、幻游、狂想的沖動一起,激蕩在每一個體的無意識和意識之間”,魂夢之間,作者已經(jīng)沒有現(xiàn)實和虛構(gòu)之分,此時作者再次因走火入魔生病。精神的疾病具象成了肉體的痛苦,他轉(zhuǎn)而就醫(yī)揚州,在醫(yī)藥緩解身體癥狀之后,又產(chǎn)生了“旅邸蕭瑟,頗愁長夜”的精神空虛,故而再次將寫作提上日程。作者在身體和精神上均產(chǎn)生了亟待治療的痛苦,而其首先求助的是寫作本身;后來雖然醫(yī)藥醫(yī)治了身體的痛苦,但是依舊無法解決精神上的空幻,因而進行《綠野仙蹤》的寫作是獨一無二的治療方式。
關(guān)于《綠野仙蹤》的成書,不少研究者都認為受到王士禎的《池北偶談》中《成御史遇仙》傳說的影響?!冻捎酚鱿伞分v述了明崇禎時御史成寶慈因上疏救護黃道周而被革職,隱居昆侖山,遇到一位道人欲度化他修道的故事?!冻伞分械牡朗恳蚰慷脳罾^盛被斬而萌生修仙之意,《綠》中的冷于冰也是因楊之死而有修仙之念;《成》中的成御史經(jīng)由遠離官場走向修仙,《綠》中的冷于冰亦然。前者是從他人之死悟得生命之短暫,從而引起對死亡的恐懼;后者是因厭棄官場塵世,希望遁隱世外。兩種情況,都被李百川效仿,用在了《綠野仙蹤》的主人公冷于冰身上。
主人公冷于冰因為百姓受苦,勸諫嚴嵩,導致失去科舉發(fā)跡的機會,他遠離官場,僅僅是回歸了“邦無道則隱”的儒家精神。他與妻子過起種花飲酒的日子來,對隱居生活感到安逸快樂。真正促使冷于冰拋家棄子,走上修道之路的是他人的死亡。與成公所遇道人的經(jīng)歷類似,冷于冰也同樣聽說楊繼盛被斬,還有丞相夏言被殺。在死亡催逼之下,冷于冰首先感到官場無常,希望自己能夠“老死牗下”,但同時又產(chǎn)生了生命無常的感慨:“又想到王獻述才六七十歲人,陡然得病,八日而亡,妻子不得見面罷了,還連句話不教他說出,身后事片語未及,中會做官一場,回首如此,人生有何趣味? ”
畏懼死亡,成為冷于冰修仙之前的劇情核心。政斗之外,冷于冰看到了生命的脆弱,無論是楊、夏的被斬,還是王獻述的病死、潘知縣的猝死,都成為了冷于冰的心病。百回本的批注說:“寫的一死又如此之易,皆與于冰心上添疑病也”。 作者對《成御史遇仙》的改編,著眼點放在了死亡恐懼導致修仙的過程上。求仙是為了求生,這是作者改編的主要目的,也是全書的主旨。作者寫作過程中借助文本來逃離病痛,因而如何治愈因恐懼死亡帶來的精神不暢,獲得永生的幸福,才是文本的核心焦點。
“而正是通過這種刀槍不入、英雄不死的啟示性特性,我們似乎可以立即認出每場白日夢及每篇小說里的主角如出一轍,都是一個‘至高無上的自我’。 ”在現(xiàn)實中,李百川百般無奈,家境遭逢劇變,社會地位一落千丈,但在幻想的小說世界中,他的代言人冷于冰卻是無所不能。冷于冰的求仙過程是志在必得,他在書中罕逢敗績,初遇仙人火龍真人,便被傳授了雷火珠;這一武器在對抗妖狐、猿不邪、老黿諸妖時無一不靈驗,而火龍真人傳授冷于冰此武器的初衷就是為了保全冷于冰的性命安全:“我每知你山行野宿,因是出家人本等,奈學道未成,一遇妖魔鬼厲、虎豹狼蟲,徒傷性命?!睍须m然一再強調(diào)修道艱辛,但火龍真人卻一再尋找機會救助冷于冰,在雷火珠威力欠缺時,也有桃仙客這樣的師兄弟施以援手。從冷于冰踏上修仙旅途開始,他基本處于一種相對比較安定的狀態(tài),生命并未受到任何威脅,直到最終修成正果,位列仙班。整篇小說中,作者并未花太多筆墨寫冷于冰修道的艱難,小說的降妖除魔情節(jié)也寫得波瀾不驚。小說臨近結(jié)束時,李百川在“六友制丹”的劇情中假設了一種可能,即冷于冰私自煉制仙丹遭到天庭的捉拿,但這段看似波折的情節(jié)只是虛幻,幻境之外,冷于冰制丹成功,修道有成。小說背后自存的天地定律受到身為作者的李百川左右,而他充分通過書寫滿足了自己逃離死亡的渴望。
小說中,冷于冰的影子人物是溫如玉,全書用了近三十回的篇幅來寫溫如玉的生活,其重要性可見一斑?!耙焕湟粶兀咽境霾煌娜松缆?。”溫如玉與冷于冰家世相似,但冷于冰勉力于仕途經(jīng)濟,功名一旦不可得便放手;溫如玉則是紈绔子弟,耽于聲色,遭逢數(shù)次變故,直至進入幻境還不知醒悟。他正是陷于人世欲海,在“熱”字上不能把握自己的最好范例。冷于冰幾次點化他均不成功,最終溫如玉還是因為畏懼死亡,不得不修道,“眼看將來也不過做一個餓殍罷了”。經(jīng)過反復思索,溫如玉感覺求生無路,才一心向道。溫如玉和冷于冰的修道都可以簡單總結(jié)為:懼怕死亡—有所醒悟—修道。恐懼死亡是修道的主要原因。
修道不僅是為了幫助個人對抗死亡的威脅,也是為了替更多人擴大生存空間。小說中,凡人所受到的“死亡”威脅主要來自“病故”和“餓死”。如徐潤拓總結(jié)的一樣,主要人物的死亡一半以上都是因為“病故”,“餓死”的劇情也極多。谷大恩、嚴嵩均遭報應餓死,“餓死”甚至成為了無法抗拒的兇殘懲罰,以此來完成因果報應的情節(jié)。平陽縣百姓遭逢災害,淪落到易子而食的可怕境遇。敘述者有意將這幕慘劇淡化,轉(zhuǎn)換為冷于冰口中的勸諫,借助冷于冰的道術(shù)神奇,殺贓官賑濟百姓,阻止了“餓死”的威脅蔓延。
所以,冷于冰修道不僅是為了求自己的生存,還有為更多人的生存而使用道術(shù)的意義。修道作為一種作者理想中的求生方式,和生命之間的聯(lián)系顯而易見。李百川的寫作初衷貫穿于敘事文本之中,就是對生命的保護和求生的渴望。
主要人物冷于冰的精神苦痛如何得以迅速治愈,敘述者只用了“日日睡覺”四字概括,并未展開具體敘述。書中其他人則是通過構(gòu)建幻境和夢境來達到冥想的效果,從而完成精神治療。
夢境首先表現(xiàn)為李百川創(chuàng)作中的心病,它促使作者尋求《綠野仙蹤》這樣一劑良藥。李百川在寫作的過程中,創(chuàng)作的人物也如同夢一般糾纏他,因而創(chuàng)作熱情生成了迷狂的幻境,被迷惑的作者最終完成了《綠野仙蹤》,夢境也成為了推動劇情的重要敘述方式。書中幻境與夢境均不斷出現(xiàn),如溫如玉甘棠夢、弟子煉丹幻境等,都是促使悟道的重要途徑。長達七回的甘棠夢被評價為“濫惡的陳套部分”,遭到研究者的批評。 但如果從文學治療的角度來看,既然道術(shù)是保全性命的最高求生方法,那“夢”就是幫助其他疾患者尋找到道術(shù)的途徑。
“甘棠夢”源自話本小說中的“南柯夢”“黃粱夢”典故。這類幻境往往要通過進入冥想境界來緩解被壓抑的焦慮。“南柯夢”和“黃粱夢”均是通過一夢富貴、榮華盡散的過程拉近幻想和現(xiàn)實的距離,由真及幻,因幻悟真,從而對人世產(chǎn)生厭棄。其基本過程是:某生潦倒,對富貴榮華渴望——遇奇人異士——做夢入幻——幻境歷經(jīng)榮華——幻境遇到死境——驚醒悟幻。這種簡單的模式之所以在古代的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正因為它和冥想過程有契合之處。
榮格在《東洋冥想心理學》里提到東方式冥想所具有的獨特作用,“假如意識能夠充分地掃凈內(nèi)容,其狀態(tài)即一變而為無意識的——至少暫時如此?!钡菢s格也認為這樣的冥想狀態(tài)并不容易達成,“所以如要達到無意識內(nèi)容最后的豁然貫通,長時間的特別修持是必要的?!薄毒G野仙蹤》也同樣對這種類似禪宗式頓悟的冥想有所借鑒,溫如玉屢教不改,但最終一夢覺醒,夢境的強大威力遠超過冷于冰使用的引導方式。李百川如此書寫,是為了突出夢境獨一無二的精神醫(yī)療作用。
在榮格看來,經(jīng)由冥想掃清意識,使得無意識浮現(xiàn)的轉(zhuǎn)換過程,對于精神醫(yī)療有著極大的啟示?!坝捎诖藭r的意識心靈已陷入絕滅的死胡同,所以此種回應都帶有開悟與啟示的意涵。”求仙小說中不斷出現(xiàn)的幻境具有掃除意識以窺探無意識的作用。無意識在書中被具象為大道的任意變化,不可捉摸,而意識之中卻頗多雜余,以至于釀成精神和肉體上的病癥。冷于冰帶領眾弟子煉丹的情節(jié),在侯定超的序中被看作頗有象征意義,“一念熱結(jié),丹爐毀裂,吾身之不恤,而遑恤其他”。 連城璧、翠黛、金不換、溫如玉四人心念不堅,誤入幻境,在幻境中飽受折磨,導致煉丹不成。不能掃清意識中的雜念,陷入“貪嗔愛欲”之中,“熱”念過度便會危及自身性命。
“非現(xiàn)實形象構(gòu)成在表現(xiàn)人生哲理方面自有其傳統(tǒng),而《西游記》中的一些描寫使這種哲理的表現(xiàn)從規(guī)模上、深度上以及技巧上都有所提高。 ”《西游記》中的哲理化層面比較明顯,就是將師徒四人取經(jīng)的過程確定為掃除各種心魔。而在《綠野仙蹤》之中,作為作者好友的侯定超在序中將冷、熱二字作為全篇的統(tǒng)領,可見序者不單是看到了書中的情節(jié)以及人物描寫,更是關(guān)注到了更深的哲理層面。所謂的哲理并非抽象化的理性條例,而是來源于人體的基本感受,即“冷”“熱”二字。中醫(yī)常用“冷”“熱”來解釋病癥成因,“食飲者熱無灼灼,寒無滄滄,寒溫中適,故將持乃不致邪僻也”。作者通過這兩個字,試圖調(diào)和達到自己理想中的無疾病狀態(tài)。
全書設置符號化人物,作為總體指導思想,冷于冰的父親冷松性格樸素、公正無私,故此被稱作“冷冰”,而冷于冰更是“秋水為神,白玉做骨,雙瞳炯炯,瞻視非?!保髡呙鑼懤溆诒饷矔r,突出了他的“冷”。其性格也是寧靜淡漠,符合他的字 “不華”。主人公冷于冰是作者理想中“為修道之士懸擬指南”的“神仙”,他的形象完全符合全書“藐然中處,參乎兩儀”的基本準則。《紅樓夢》等小說中也利用人名諧音來比擬人物性格、暗示人物遭遇,符號化的姓名設置框定了人物的定位,雖然限制了多層次形象的塑造,但卻使得小說呈現(xiàn)出鮮明的哲理化色彩。《綠野仙蹤》正是借助這一途徑,將小說中世情生活概括為“熱”,修道旅途概括為“冷”,統(tǒng)一全篇,冷熱相濟,也就使得小說中大量的日常生活描寫與詭奇的降魔除妖過程并行不悖,日常生活也被符號化詮釋。
作為“冷”的反面,“熱”被明確化為“貪嗔愛欲”,“熱者一念,分為千歧萬徑,如恒河沙數(shù),不可紀極。而緣其督者,氣也,財也,色也,酒之為害,尚在三者之末……氣熱則嗔,財熱則貪,色熱則淫。 ”《綠野仙蹤》大談“冷”“熱”二字,不僅是為了講述一個修仙故事,還是為了治療那些“不得與無情木石,有知鹿豕,守貞葆和,終其天年者,總由一熱字擺脫不出者”。 “終其天年”是為了逃避意外的死亡,調(diào)節(jié)冷熱是一種治療方式,將熱衷功名利祿、俗世享受的人群看成被損害的病人。從個人到群體,以人體來比喻社會,治療病癥就是為了拯救社會。
升官進爵、封妻蔭子是不少明清小說中人物追求的成功范本,《綠野仙蹤》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出世之路。與約略同時夏敬渠所著的《野叟曝言》相比,《綠野仙蹤》更具有超越塵世、重構(gòu)社會秩序的色彩?!兑佰牌匮浴分须m然也有神化部分,但是不過是為了服務劇情,小說結(jié)尾的“六世同堂”“七十國獻壽”都與文素臣的多妻多子密不可分。文素臣享受的仍是世俗的榮耀,這種榮耀以對現(xiàn)實社會秩序的遵循為前提。而 《綠野仙蹤》中,冷于冰的目的卻只有一個:“求長生”,他雖然也難舍兒子和妻子,但離開家毅然決然,瞬間便將眼前的夫妻兒女、家庭財產(chǎn)看作“苦海汪洋,回頭是岸”。 在冷于冰看來,可以保持肉體長久存在的途徑只有修道,這與《西游記》中大鬧天宮之前的孫悟空頗有相似之處。孫悟空的求道也是為了長生成仙,也是恐懼于肉體的消亡。但《綠野仙蹤》并未像《西游記》一般轉(zhuǎn)變寫作意圖,作者一直將求生的目標貫徹始終,雖然冷于冰也兼濟天下,救助災民,從個人求生上升到群體求生,然而最終只有冷于冰一人位列仙班,獲得永生。冷于冰最終享受的超脫與世俗世界無關(guān),是在既有社會秩序之外獲得的滿足。
與書中幻想世界的治療可以兼顧精神和肉體兩個方面不同,現(xiàn)實中的李百川并不具備修道的條件,于是《綠野仙蹤》這樣一部通過幻想完成治療的作品為他帶來了精神上的慰藉。李百川之病來源于家境劇變產(chǎn)生的內(nèi)心失衡,所以 《綠野仙蹤》雖然描寫超現(xiàn)實的神魔,但還觀照著世俗世界的痛苦,故小說中的世界是亦真亦幻的。疾病是促使李百川求助于文字的主要動因,作者病中艱辛成書,不僅拯救了李百川的精神,而且在他看來,此書對處于同樣窘境的讀者也具有“馬渤牛溲,并佐參苓之用”的治療功效。所謂“一二可解觀者之頤”,不僅僅是求新求奇的追求,更是希望能獲得觀者共鳴,對他人也有參考的治療價值。
“文學作品中所體現(xiàn)的心理過程以某種方式變成了觀眾的內(nèi)心過程。文學作品中‘外在于彼的’東西讓人感到仿佛‘內(nèi)在于此’,即在你我的內(nèi)心?!崩畎俅▏L試將自己的內(nèi)心救贖過程借助小說中的人物傳達給讀者,一方面,小說中描寫世俗世界,極度接近真實生活,會讓讀者產(chǎn)生小說世界就是現(xiàn)實世界的錯覺?!罢鎸嵭詴е抡J同,而缺乏真實性則會導致離間”。 主人公冷于冰雖然超脫世俗世界,但仍然受到世俗世界的影響,流露出等級森嚴的意識,在出世和入世之間徘徊,因此《綠野仙蹤》常被研究者稱為“其超越性仍然帶有強烈的現(xiàn)世色彩”;另一方面,冷于冰是超越生死的人物,在小說世界之外不可能存在。 “幻想”建構(gòu)起了認知的橋梁,李百川經(jīng)由幻想強行將他加入一個與現(xiàn)實很相似的世俗世界中,可以充分滿足敘述者和讀者打破現(xiàn)實世界的意圖。從這層意義上說,《綠野仙蹤》的治療意義是兩個層面的:其一是可以借由寫作回歸李百川讀過的神鬼小說,滿足書寫的欲望,于中重新獲得對往昔生活的懷念,抽空意識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而投入無意識的懷抱;其二是構(gòu)建一個幻想中的對肉體和精神均有治療作用的世界,由中撫慰精神,從而獲得治療的效果。
注釋:
(1)參見黃晶:《“異史氏”的“心靈史”——論〈聊齋志異〉中的壓抑與幻想》,《蒲松齡研究》,2004年第1期;郭繼寧、鄭麗麗:《“疾病”與“治療”——對清末新小說中一對隱喻的考察》,《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 4期; 楊宗紅:《明末清初擬話本小說善惡報應與社會治療》,《沈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
(2)參見《成御史遇仙》,載王士禎:《池北偶談》,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43頁。
(3)參見徐潤拓:《〈綠野仙蹤〉求仙主題中的死亡意識》,《明清小說研究》,200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