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陽光干凈而冰涼,打在黃土和荒石上,總給人一種無邊的荒涼感。兩個坐在長滿荒草的土地上的人,像兩顆裸露在烏蒙山上的巖石,我聽到他們這樣的對話:
“為什么不遷出去呢?”
“我們祖祖輩輩都活在這里,山上埋著我們的祖先,地里長著我們的苞谷、紅苕……”
高處,云霧繚繞的山頂,一只鷹在盤旋,抓拍幾張,卻發(fā)現(xiàn)相片里空空如也,倒也沒什么遺憾。在這里,我開始相信一切都是神賜。
的士在開,一會兒上來一個人,一會兒又上來一個人。在狹窄的空間里,我被擠來擠去,似乎要整成什么樣子就能成什么樣子。我抖了抖衣服,坐正,拿出手機,立即買了一張去云南的火車票。中午,準備出發(fā)時,跟一位大哥打了個招呼,說去云南。他說那我也去。我說好,那我們回去準備一下。他說不用了,開車去。就這樣,我們出發(fā)了。
高速上,大哥接了個電話,對方說明天有事。大哥說,我們已經(jīng)在高速上了。對方又說,第二個高速路口下。大哥說,我們既然出發(fā)了,就不會再回頭。
車上剛好播放那首歌:曾夢想仗劍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華/年少的心總有些輕狂/如今你四海為家……莫名的,一種感動慢慢蕩漾開來。車一路往西南方向奔馳,群山遠去,村莊遠去,我們像兩只決絕的鷹,往云貴高原方向飛翔。不知道誰說的那句話:人的一生至少要有兩次沖動,一次奮不顧身的愛情,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在我三十一年的生命中,奮不顧身的愛情早已經(jīng)歷,說走就走的旅行倒還是第一次。
車上,我們談及故鄉(xiāng),談及《額爾古納河右岸》《人生》《悲慘世界》,聊到文學作品中的人類意識……聊著聊著,就到了貴州梵凈山下,看到山頂上的積雪,寂冷而蒼茫。一個詩人寫道:那靜坐在我心底的佛/寂冷而蒼茫。一直記得這句話。那梵凈山上的雪,是不是人世的另一尊佛呢?
我深信所有的存在必有拯救。莊稼保佑田野;菩薩保佑村莊;鷹保佑雪山……一句詩是這樣寫的:張鐵匠女兒的碑和海拔6656米的岡仁波齊/共同撐起了/越來越重的天空。反復默念這樣的句子,心竟獲得了一些安慰。
貴陽是我們的第一站,安排接待的是同行大哥的朋友,非常熱情。我是比較喜歡獨處的人,吃點東西后,就一個人走到外面,夜色中的貴陽,細雨蒙蒙,在城市的盡頭,我看到了起伏的群山和冰涼如水的蒼天……
車在云貴高原上奔馳,看著延綿起伏的莽莽群山,我們停下車,大聲地呼喊,一次一次。累了,躺在荒草地里,大風吹拂,陽光熱烈。突然念及:我愿是倒伏路邊的一粒草籽/我愿是覆著積雪的一顆荒石/我愿是一個穿著破舊的牧羊人啊,趕著白云去山上/至死都不再回頭……
想著有一天,真想就這樣,一個人,一根拐杖,像一個小黑點一樣緩慢走在蒼莽的群山之中。沒有目的,也無所謂方向。就這樣走,直到把群山走進胸懷,把心融入大地。
一路上,看到很多村莊,難以想象,在這樣的高原,人是怎么生存下來的。房屋如鳥巢,土地如巴掌。從不寫詩的大哥脫口而出:把石頭搬出去,壘成土坎/把土積累起來,筑成田園/種子灑進去,石頭就開始消退……我們一次次下車,一次次向高原靠近,向土地靠近。在一戶農(nóng)家旁邊,看到金燦燦的苞谷,一層層往上堆積,這是對勞動的贊美、對豐收的贊美。猶如某種致敬,或某種祭壇。
再往高原上走,更是無盡的荒涼,山頂裸露,除了石頭和雪,再無其它。不知為何,大哥突然談及他的命運,說到五次被招用,五次被辭退,最后一次下著大雪,他一個人往麻力場方向走,大風在吹,大雪在下,他一言不發(fā),兩個肩膀積滿厚厚的雪,當走到一個岔道口,看到來接他的姐姐,兩個人無言對視的剎那,他終于忍不住大哭出來。我聊及我在外打工漂泊的八年,經(jīng)歷各種挫折磨難,有一年冬天,我在天門山默默走著,風霜落滿我的肩膀。那時候我寫下:不知這落在我肩膀上的,是多少年的風霜。我想,這大抵也有相似的心境吧。
談這些的時候,車在雨蒙蒙霧蒙蒙的山上穿行,兩個人,都懷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這時,車進入一個長長的隧道,我們都沒有說話。到出口的時候,鋪天蓋地的陽光突然迎面鋪灑下來,溫暖、明亮,帶著無盡的喜悅。那一刻,真讓人恍若隔世,仿佛穿越了兩個世界。突然想,這不正是人生嗎。我們經(jīng)歷多少風霜和痛苦,只要堅持下來,默默努力,就一定能守到豁然開朗的一天。有個寫詩的朋友,一年前過得渾渾噩噩,迷茫、無助,每天不知道自己在干啥,作品里面充滿了各種情緒,仿佛全世界都欠他一樣。一年后,他遇到了一個女孩,相愛,結婚,他發(fā)給我的詩歌里面有這樣的句子:
我的身后坐著我的妻子
她的懷里抱著果子
路邊的槐花落了一整個夏天
開始結槐角了
都有結局,空茫而寧靜
但遇見是值得的,陪伴是值得的
忠貞是值得的。比如此刻
我的心是滿的,有地久天長
有天荒地老。此刻,時間帶不走我
它走它的,我是靜止的
然后他說:兄弟,你是對的,時間是個好東西,它會慢慢成全所有付出的人。我相信他說這句話時的那種真情和感動,我也相信,當遇到挫折痛苦的時候,寬恕的力量永遠大于對抗的力量。
抵達曲靖已是下午,陽光暖和,萬物生長,一切宛若春天。云霞和她愛人接待我們,飯前,我在外面走,在某個地方,我坐著曬太陽。旁邊的一個木牌上寫著:發(fā)呆、做夢、免費。落日西沉時,看到遠處山上的塔和寺廟,在光芒的籠罩下,像某種宿命。夜晚,大哥指著遠處高空第一顆出現(xiàn)的明亮的星星說:它那么早出現(xiàn),是為了窺視人世的秘密嗎?
一夜安睡,第二天,經(jīng)過4個小時的奔波,我們抵達了四季如春的昆明,陽光溫暖、明亮,走在滇池邊,看著水,看著陽光在水上推出一層層光輝。一個人坐在水邊,就想聽《假行僧》,把聲音開到最大。當熟悉的旋律響起來的時候,我真得不想再動了,就想一生都坐在那里。
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
我要人們都看到我,卻不知我是誰
假如你看我有點累,就請你給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經(jīng)愛上我,就請你吻我的嘴
入夜,在彩云之南的某個賓館里,凌晨兩點半醒來,世界一片寂靜。我不知道生命中有一天能說走就走,也不知道有一天會來到這里,而起因僅僅是因為在車上被人擠得難受,我當時就一念頭:難道我真得就這樣了嗎?難道我飛不出去了嗎?前面幾周有一個朋友跟我出去,沿著酉水走20公里,又從吉首騎車到鳳凰。他跟我說:這么多年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活過。后來,他重新拿起了筆,并寫出很好的作品。
整夜,我沒有再睡,夜晚的昆明異常安靜,在無邊的寂靜中,我一次次觸摸到了自己的內(nèi)心,一次次和自己對話。許久,我爬起來,翻箱倒柜地找紙和筆,最后把能找到的所有紙都寫完了,才倒頭睡去,我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我向往有一條人跡罕至的道路
除了我走,沒有別人
是的,沒有別人,每個人的人生,其實都是一個人走,都是孤獨的。這些年,經(jīng)過不斷行走,越來越發(fā)現(xiàn),走著走著,人越來越少;走著走著,路就越來越難行;走著走著,身邊就沒有人了。突然理解沈從文在給三三的信中為什么說覺得自己像一個受難者了。
天剛蒙蒙亮,再次醒來??粗鑱y的稿紙,想著身在云南。突然有恍若隔世的感覺。我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或許不是云南,或許不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當穿行在云貴高原,倒伏在荒草叢中的時候;當靜坐在滇池邊,聽《假行僧》的時候。我知道,那些東西正在走來,源源不斷地向我靠攏。每當這樣的時刻,我常常說不出話,記得那次騎車去鳳凰的路上,我們看到了山水之上,萬物生長。我對朋友說了一句話:山水無言,才能承載萬物。在云南,聽萬物發(fā)聲,也是同樣的心境。
車子剛駛出花垣,我發(fā)了一條朋友圈。結果電話就沒停過。微信圈了,更是熱火朝天。開始出現(xiàn)“搶人”的局面。長沙的朋友說:書正西南巡,引云南群雄起干戈。當然,這是說笑。但感受到那種純粹的兄弟情誼。楊勇、云霞,郭明、尹馬、芒原、李順星、張雁超……跟同行的大哥說,云南是詩歌高地,列出來的這些人都是詩界名人。
昆明,滇池邊,郭明等朋友都打來了電話,像滇池的水一樣,熱情、干凈,內(nèi)心涌滿溫情。
昭通,喝了正宗的云南苞谷燒,走的時候,帶走了十斤白酒和一生的情誼。龍云故居旁邊,看到了自由綻放的菜花,一直連綿到天邊。
水富,攔截金沙江,構筑大壩,淹了兩座縣城。朋友說有些動物來不及跑,有些墳沒來及遷。他說:水淹了,讓死了的人,再死一次。站在山上,兩個賣橘子的人。他說:買那個老人的吧??粗L吹拂著的她的白發(fā),他想到了她的母親。
……
11月28日,凌晨6點20醒來,窗外還是霧蒙蒙的,不知從哪里來,又將去往哪里的火車,一聲長鳴之后,就哐當哐當都駛進縣城。想到原計劃去廈門的云霞,退掉飛機票,跟我們一起奔赴昆明看望她的老父親;想到雁超下午提前告別,回去帶生病的女兒;想到一路上,同行大哥的兒子不時打來電話,問爸爸在哪里,什么時候回來?想到在遙遠的湘西,此刻,我的親人們在開始煮飯燒菜,屋頂升起縷縷炊煙……我坐起來,寫下這么一段話:此刻,房間里燈盞溫馨,外面,天還不是很亮,金沙江邊,水流奔走,伴隨一聲長鳴,火車哐當哐當?shù)乇寂堋彝蝗挥悬c想哭,早安,水富,這座生在金沙江邊的小城。感謝你接納一個浪子的疲憊、灰茫和荒蕪。我就要回家了……哦,我就要回家了……張楚的那首歌:姐姐,我要回家啊,牽著我的手,你不用害怕……
沖涼的時候帶著手機,反復單曲循環(huán)這首歌,當溫暖的熱水淋遍全身,我感覺到有溫熱的東西從眼眶奔涌而出,已分不清是熱水還是淚水。我在《致故鄉(xiāng)》里面寫道:
我贊美它們:司馬坡,洲上坪,和尚山
從那里,我取得了糧食、水源和愛情
也獲得了保護和庇佑
我一生都走在上面,活在上面
我如果笑了,野菊花就是我的笑臉
我如果哭了,整條古苗河,都是我的淚水
雁超和季風主席在樓下等我們,出門時,談及詩歌,說要把句子寫得短一點,要安靜,要讓讓每一個文字都有歸宿,像每一個人都要有歸宿一樣。
是的,每個人都要有歸宿,我們離開故鄉(xiāng),也是為了尋找故鄉(xiāng)。在廣東的八年,每年回村都有人不見了。問及母親,母親就指著山那邊說:“都到山上去了?!焙鋈幌耄昵盎貋聿藕煤玫?,再回來就不見了。此后每次回家鄉(xiāng),都認真地跟每個人打招呼。因為有可能見的每一面都是最后一面,問及的“吃飯了嗎”“去哪里”,都可能是臨終遺言。又談及我的奶奶,那時候在廣東,家里打來電話說人變了很多,估計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情。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請假回去等她過世。所以我這樣寫:現(xiàn)在,對于那個一手把我們帶大的老人/我們終于要做這最后一件事/她在家等死/我們在遠方/等著她死。而如今,我們身在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卻正在遠去。我們的糧食多起來,我們的田野荒蕪了;我們的樓房修起來了,我們的神龕不見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們正在丟失幾千年來保留的傳統(tǒng)文化,我們在丟失我們的根。最令人痛心的是,現(xiàn)在,我們很多人在為這種失去而歡欣鼓舞……
那么,我們的歸宿在哪里呢?我不知道,也許,就在貴陽那燈火輝煌的街頭;也許,就在曲靖那個可以發(fā)呆做夢的地方;也許,就在滇池上那一艘古老的木船;也許,就在昭通我們歪歪斜斜地拎著那十斤白酒的路口;也許,就在水富奔流的金沙江邊;也許,就在烏蒙山上那兩個人談及祖祖輩輩都生存在那里的那塊小土地;也許,就在積雪的山頂,那只鷹盤旋的地方……大哥在《尋找詩人夏天》里寫道父親在臨終前在他耳邊吐了一口氣,他父親想說些什么?想告訴我們什么呢?這個追問,一直在耳邊回響……
歸來的路上,我們從高高的烏蒙山俯沖到金沙江邊,從云貴高原沖入四川盆地,再穿越武陵山脈,一路奔馳……
哦,我們回家,馬不停蹄。
哦,我們回家,走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