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仲淑
外婆已經去世整十年了,可我時常會想起她,尤其是夏天的時候。是夏天鐫刻了我對外婆最深刻的記憶吧!熱烈的陽光,充沛的雨水,蓬勃的生機——又或者是外婆的品性里蘊藏著這些屬于夏天的特質,才會讓我在夏天的時候對她的想念格外強烈。
在我七歲還是八歲那年的夏天,家人照例留下在校讀書的我,舉家到親戚家做客去了。那時的農村恪守習俗,一場紅白喜事起落少則三日多則五日,再加上交通不便,于是遇上路程遠的親戚一去三五天是常有的事。親戚間的禮數往來必不可少,房舍里還得有人照管,而我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最合適的留守人選。
我不記得家人那次去了幾天,總之對于一個留守兒童來說那是一段特別漫長的時間。說是一個人并不確切,因為每天傍晚,住在鄰村的外婆便會來我家陪我。
外婆除了陪我過夜,還要給我煮飯、打掃、喂養(yǎng)豬雞。她每天傍晚來到后,先是煮豬食喂豬,接著盛一盆清水一瓢苞米召喚雞只,待雞們聚攏啄食間清點數目。倘若數目對了,等它們食盡苞米便邀入雞圈,若數目不對,便拿著瓢把苞米粒顛得啼噠響著,嘴里“咯咯”喚著,房前屋后地找雞。次日早晨起來,她幫我煮好夠吃一天的飯菜,喂過豬雞,打掃完畢,這才回去干自己家里的活計。
我們兩個村子中間隔著兩三里農田,外婆順著田埂便可走到我家來。水田里蠶豆已歸倉等著栽種水稻,旱地里小麥等待收割,視野不受遮擋,所以每次外婆只要一出村,我站在家門口就能眺望到她的身影。夕陽在西邊的山上緩緩落下,外婆一顛一顛地披著夕陽走來,像一只在大地上行走的急著去保護雛鳥的老蒼鷹。每天下午放學后,我吃過飯做完作業(yè)便守在家門口,一見到外婆的身影出現就激動地飛奔去迎接她。
我們在中途相遇,外婆總是第一時間從圍腰里掏出一塊小手帕。手帕打開,里面包著水果糖、冰糖或者是香蕉干之類的小零食,像是一個流動的糖果店,任我取食?;爻痰穆飞希犞B綿不絕的蛙鳴,我一邊吃著香甜的糖果,一邊采著路邊的野花,一天的孤獨和委屈瞬間便蕩然無存了。
然而,并不是每次飛奔而去都能順利地遇上外婆。
有一次,我忽然撞見路邊草叢里臥著一條蛇。我嚇了一大跳,邊往回逃跑邊驚懼地喊:“外婆,這兒有蛇!”“不怕不怕,水蛇沒毒的?!蓖馄乓贿吀呗暟参恐?,一邊順手折了一根樹枝左右撲打,幾乎是跳躍著向我小跑而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外婆的身手會如此地矯健,一個小伙子也不會跑得比她更快。
還有幾次,我被臨時挖斷的田埂隔阻,那壑溝是我無法跨越的。我站在這頭撒嬌似的朝外婆喊:“外婆,田埂被人挖斷了,我過不來。”“別急,站在那兒別動,等著我?!蓖馄艙P聲回答我。聽到她這么說,我就真的不著急了。不一會兒,外婆走到田埂那頭。有時,外婆“哼”地喝一聲就跨過來了。有時,橫在外婆面前的溝坎太長了,外婆也跨不過來。這時,她會一面與我說著話,一面坐下來,麻利地脫鞋,解裹腳布。
沒錯,我的外婆是老式鄉(xiāng)村的婦女,纏足,行動看上去不是很麻利。我的爺爺總是譏諷外婆,說她的裹腳布又臭又長??晌矣X得外婆的裹腳布雖然不短,卻一點都不臭。外婆卸下裹腳布,卷高褲腿,提著鞋子,將她形狀怪異的小小的雙腳蹚進水陷入淤泥,一步一步朝我走過來。我緊張地盯著她的小腳,生怕一個不小心它們會使外婆滑倒在水里。所幸,每次外婆都安穩(wěn)地抵達我這邊。那雙小小的腳,像釘子一般牢牢地抓住大地。我從來沒有看到外婆滑倒過。
爬上田埂后,外婆仍是先掏出裝著零食的小手帕給我,笑呵呵地說:“乖孫女,看看外婆今天給你帶了些哪樣?”慈愛在外婆的臉上蕩漾開來,比天上的太陽還溫暖。外婆洗干凈腳上的泥,重新打上裹腳布。倘若遇上褲子被淹濕了,外婆就不再打裹腳布了,只是隨便擰幾把褲腿上的水,便帶我繼續(xù)趕路,兩道水澤便一路隨著我們回家。
一個星期天,外婆中午就來到我家?!澳銒屗齻冞€不回來,你家地里的麥子干得粒兒直往下落,再不割可不行了?!彼M門就找鐮刀。我腦海里關于下地干農活的記憶正是始于這一天。那天太陽火辣辣的,天上沒有一片云彩,地里也沒有一絲風,那金燦燦的麥浪宛若一片火焰,而外婆帶著我像是在一點一點地撲火。
割麥子是一件多么辛苦的勞作啊。麥芒扎得人無從下手,握鐮刀把的手沒一會兒就疼得不行,汗水流進眼睛里讓人刺痛難忍。這樣的情形下,我又能幫外婆割多少麥子?充其量不過給她做個伴而已。我割倒一把麥子,外婆便夸我能干。我說手疼,外婆就讓我歇歇。于是大部分時間里,我緊隨著外婆,坐在她割倒鋪在身后的麥稈上玩,坐不到兩分鐘便忍不住要起身瞧一眼還剩多少。令人無望的是,無論我怎么看,那塊麥子依然是站著的多倒下的少。我感到那些麥浪早晚要把我們淹沒掉,但是外婆倔強干瘦的身影總是挺立在麥浪之上,一片一片地麥子倒下去,身材矮小的外婆不斷站起來擦汗,外婆在麥地里顯得好高大啊。
驕陽直射,灼熱難擋。喝下的水仿佛未及流入腹中便化作汗水從發(fā)根直往外冒,接著四下亂流,避無可避,瞇得人睜不開眼睛。在麥田里多呆一分一秒都是煎熬,我多么希望外婆能快點再快點,早點割完麥子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外婆這次并未如我所愿。她的動作不但沒有加快,反而越來越慢了。而我那時還不明白鐮刀使用時間長了,刀口會變鈍,外婆想快也快不起來。不僅如此,鈍口的鐮刀割麥子時常帶起麥根上的土塊,每次外婆都要反轉鐮刀把土塊敲碎。這樣一來,割麥的速度就更慢了。我絕望得想哭。好幾次想催外婆,可見她被曬得通紅的臉上汗水縱橫交錯,終年戴著的包頭被遠遠丟在一邊,汗?jié)竦念^發(fā)一綹一綹黏在頭皮上,卻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催她的話我便說不出口了,我又拿起鐮刀。
眼前的麥浪還很壯觀,但在我們身后鋪倒的麥稈也一點點增長?!鞍选焙鋈宦犚娡馄乓宦暤秃?,接著便見外婆用手捂著額頭,稠紅的血自她指縫中滴落染紅了腳前的麥稈。原來外婆這次敲土時,一不小心鐮刀尖刺破了她的額頭。我嚇得不知所措,焦急地問:“外婆、外婆你會死嗎?”外婆不當回事地笑笑,說:“傻孫女,外婆不會死的。外婆還要割麥子哩?!?/p>
最后,外婆沒有因為那天鐮刀割破額頭死去,她帶著那令人觸目驚心的刀口割完了那丘地里的麥子??墒顷P于外婆會死的恐懼卻成為籠罩在我兒時心里最大的陰影。外婆真要是死了,今后誰來陪我呢?
外公中年病故,所幸身后的一個兒子四個女兒,除了媽媽皆已成家。外婆寡居后,一心一意幫兒女們過日子。不論兒子女兒,遇上哪家活計多人手不夠,她便上哪家?guī)兔?。由于外公去世時媽媽還未成年,加上媽媽是最小的女兒,外婆應該是偏疼她一些的。小女兒成家后,女婿常年出外做副業(yè),三個外孫女尚小。每到農忙時節(jié),外婆便來幫小女兒干活,秋天掰玉米、割水稻、點蠶豆,春天搗秧田育秧苗,夏天打蠶豆篩糠、割麥子、挖田插秧。一收一種,一季農活干下來個把月時間就過去了。
加之,外婆是我們村嫁出去的姑娘,雖然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過世了,但父親卻健在。外婆隔些時日就要回娘家,給父親也就是我們的外曾祖父送些點心,或者幫他洗衣服洗被子,直到我的外曾祖父90多歲去世。在外曾祖父的晚年,外婆出現在我們村的時間和頻率自然更多了。
爺爺那時從城里退休回家,在村里算是德高望重的人物,自視甚高??伤枷胧嘏f刻薄,無視外婆來我家?guī)缀醵际谴只钪鼗顡屩?,甚至有時外婆回娘家去看望她的老父親。我爺爺總是語帶輕蔑地說:“怎么你外婆又來了?”我爺爺從不待見我外婆,當面對我外婆沒好臉色,又時常對孫女們說外婆的風涼話,他說外婆不顧臉面跑來女婿家讓女婿養(yǎng)活之類的話。爺爺認為丈母娘死在女婿家是農村里極其忌諱的事,他總說外婆指不定哪天會死在我家。就是這句話讓我產生了嚴重的陰影。當然,我倒不是忌諱外婆死在我家,僅只是害怕外婆的死,畢竟“死”對于孩子來說是一個恐怖的字眼。
現在想來,那個時候外婆不過六十多歲,身體健康,遠遠還不到談論死的時候??墒悄菚r我年幼,加上外婆舊時傳統婦女的穿戴,便把爺爺的話當了真,認為外婆已經很老了,隨時都有突然死去的可能。于是,每當外婆來與我作伴的時候,我又期待又害怕。每天晚上帶著忐忑難安入睡,早晨起床,看見外婆好好的,懸了一夜的心才能放下去,到了晚上心又被提起來。這種恐懼伴隨了我好長時間,不敢對任何人都提起。
面對爺爺的冷眼和嘲諷,外婆如何會不明白?但外婆對爺爺的刁難不悲不惱,不解釋不抱怨,仿佛沒有聽見似的。她只是堅持自己要做的事——上要服侍自己的父親直到送終,下要幫助自己的女兒過日子用盡最后一份力。
外婆一到農忙季節(jié)就來幫媽媽干活的習慣一直持續(xù)到我上高中。那時的外婆腰已經完全直不起來了,可是她仍能佝僂著背幫媽媽撐船運送滿船的水稻,仍能匍匐在潮濕的農田里幫媽媽點蠶豆。等到再不能干這些重活時,她仍默默地幫媽媽篩糠,糠灰撲了她一頭一臉,讓我的外婆口鼻莫辨,五官不清。她似乎連抹一把臉的時間都沒有。一個總是在忙忙碌碌的外婆,就是我童年最深刻的印象。
即便是農閑的時候,外婆也不閑著。她提著塑料編織口袋,去野外撿桉樹葉。無論寒暑,外婆幾乎每天都去撿桉樹葉,攢到一定分量便背去熬桉葉油的作坊,作坊按一兩分一斤的價格收購。為了撿桉樹葉,外婆受盡了風吹日曬雨淋,還經常忍饑挨渴。有一次,外婆在撿桉樹葉時被惡狗將她的腿咬得鮮血淋漓,當時外婆都昏倒在桉樹下了,又沒有人來幫她。天黑了以后外婆被冷風一吹,才自己醒來,然后一瘸一瘸地回家。我現在都難以想象一個小腳女人,是怎樣地被狗撲倒,又是怎樣忍著腿傷痛獨自回家?
兒女們都反對她去撿桉樹葉,一是擔心她的安全,二是覺得臉面無光,可是外婆根本不聽勸,一直到她老到走不動路了才不得不放棄。外婆一片一片的撿樹葉,一分一分的攢錢。外婆心中有一個執(zhí)著的念頭,一個偉大的夢想。只是那時我們都不知道。
舅舅是外婆的獨子,在我兒時的印象里他的身體不太好。先是他生病住院,然后被轉院到州醫(yī)院做手術,此后過了沒幾年出去做副業(yè),高空作業(yè)又不慎墜落幾乎要了命。正值年富力強的年紀,接連兩場病禍,使舅舅的家境異常艱難。而同一時間,原先住在一個院落的鄰居紛紛建起新房搬走了。老院落空曠了,舅舅一家六口人卻仍擠在僅有一間臥室的老房子里。
孫女眼看著成年了,孫子也一歲歲長大,卻連分個床的地方都為難。舅舅的處境,外婆自是無比焦急卻又無計可施。不記得何時起,家鄉(xiāng)興起熬桉葉油,外婆也不知從哪兒得知熬桉葉油的作坊收購零散桉樹葉,反正從此外婆便把所有農閑的時間都投入撿桉樹葉這個漫長的苦差事中了。
桉樹并非我們家鄉(xiāng)原生樹種,是作為經濟林木引入,所以不管是山上成片的桉樹林,還是道路兩側、村旁舍前的間或幾株,都是有主的。外婆家一株桉樹都沒有,外婆只好遍走山林、道路、田埂、村舍,撿有主的桉樹落下的枯葉。寒冬臘月,村人要么臥于暖被窩,要么圍著熱火爐的時候,外婆正提著口袋拾撿覆了霜的樹葉。她說這樣的天氣才好撿樹葉,落葉多啊,多得撿不過來。三伏酷暑,人們不是哪兒涼快待哪兒么,外婆依然提著口袋出門。她總說樹蔭里涼快著呢不熱,可是再涼快的樹蔭也比不過瓦檐下清閑呀。
對于撿桉樹葉,外婆從未埋怨過其中的孤獨、枯燥、危險。怕蛇,外婆自己打草先把蛇嚇走;被狗咬了,換個地方,下次帶根打狗的棍子;昏倒了,醒來爬起繼續(xù)。少時喪母,中年喪夫,老了還要替兒女背負生活的苦累,外婆仿佛把生活給她的所有苦難悉數都咽下,卻又轉化出對無窮的對抗苦難的力量。
外婆沒把撿桉樹葉看作苦差事,反而從中獲得樂趣來。一次,外婆興沖沖地趕到我家來,讓我媽把家里的空口袋都找給她。原來,在離我家不遠的一條路上,村集體把路兩側長成氣的桉樹葉賣給熬油坊,熬油坊砍走成噸的枝葉,不好收拾的零散枝葉遍地都是?!袄习逭f了,那些散葉子他們不要,給我了,讓我只管去撿?!币幌伦樱昧诉@些多額外的樹葉,外婆簡直像撞了大運,拿了口袋,急匆匆地趕去撿“寶”去了。
外婆常年在附近的村莊撿桉樹葉,附近村民大凡都認識她。有好心的人家計劃出售桉樹葉了,便會提前告知她一聲,讓她到時去撿零散枝葉。每每遇上這樣的好事,外婆都很感激,總是提前趕去幫人家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我家門前也有十幾棵桉樹,桉樹葉一年能賣一百來塊錢的樣子。每年我家出售桉樹葉那天,外婆便早早來等候收拾油老板不要的枝葉。外婆幫著媽媽招呼割桉樹的工人,提醒他們爬樹揮刀小心,也提防他們黑心斷了樹梢,傷了桉樹的元氣,輕則影響來年的收成,重則導致桉樹枯死。等到油老板結清貨款,把成捆成捆的桉葉裝車拖走后,外婆便可以收拾屬于她的枝葉了。
我家門前的桉樹是奶奶和媽媽一起種的,所以奶奶有一半的物產權。每次出售桉樹葉的時候,奶奶總會過來拿走屬于她的一半桉樹葉所得。我們都覺得這理所應當。正如我們覺得外婆得到那一地散落枝葉就足夠了一樣,媽媽也從未從桉樹葉的所得里給過外婆哪怕一毛錢,也是理所當然的。
桉葉油作坊興起之初,周圍村落撿桉樹葉的人很多,但一撿十余年堅持到最后的,只有我的外婆了。兒子多災多病,孫兒年幼,自己已然身老,對于何時能建蓋新房,外婆肯定也不敢預期,只是在力所能及的時候一刻也不肯停歇,為遙遙無期的希望默默地堅守著,執(zhí)著地努力著。
大概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舅舅家籌備建新房,外婆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四百多塊錢,微微顫顫地遞給我舅舅,說錢不多,我能給兒幫襯一點是一點吧。四百多塊錢在今天看來微不足道,可那是外婆歷經多少個寒暑撿起的多少片桉樹葉換來的呀!一斤桉樹葉有多少片葉子?外婆要彎多少次腰,走多遠的路?沒有人知道;多大一背桉樹葉才能賣到一塊錢?更沒有人算得清。
外婆為舅舅籌建新房,傾囊奉上了她的所有積蓄,更奉上了一個母親的愛,我仿佛能感受到外婆輕輕地松了一口氣。她的兒子終于也要建新房了,孫子們也將有自己的房間了,接下來就不愁娶孫媳婦了。有房才有娶妻生子的條件,子孫一代一代便能傳下去。外婆該有多么欣慰!
外婆就像是一個被上足了發(fā)條的陀螺,永遠都在為子孫操勞。不撿樹葉后,她便常年幫我表姐也即她的孫女帶孩子。我表姐結婚后,頭兩個孩子都是出生幾天便夭折了。我那個時候年少,遠遠不能體會表姐受到的打擊,但是外婆肯定格外心疼自己孫女所受的創(chuàng)傷。等表姐生第三個孩子后,外婆幾乎投入了全部心思幫忙帶這個孩子。外婆晚年,已經長大成大伙子的重孫待她感情很深厚,經常去幫她拆洗被褥和衣服,洗臉腳,修剪頭發(fā)和指甲。
兒時困擾我多年的恐懼并未發(fā)生,外婆并未死我家。外婆88歲無疾而終。外婆晚年時,兒女們生活都還不錯,用她經常禱告的話說是清吉平安。我家由農村搬到了縣城。媽媽很多次想去接外婆來我家享享福,可外婆來住了兩天便固執(zhí)地要求送她回去。最后兩年,外婆更多地是住在舅舅家里。每次我們去看她的時候,她都靠墻坐在堂屋前的房檐下。她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人了,“誰來了?”她聽見腳步聲,總是問?!笆俏?,外婆?!蔽覀円怀雎?,她便欣喜又準確地喊出我們的名字。
外婆一輩子都在付出,而幾乎沒有給人添過麻煩,哪怕身后都不愿給兒孫增加經濟負擔。彌留之際,外婆摸索出她的小手帕,里面包著三千多塊錢交給孫子,交代給她置辦喪事用。外婆吃長齋,愛吃的零食左右不過幾樣,衣物也是至簡至樸。這三千塊錢都是撿桉葉的收入、后輩的孝敬、政府的補貼積攢而成的。
外婆出殯那天,我鮮少出門的爺爺冒雨去參加了她的葬禮,這舉動在爺爺來說真是極其反常的。我無法得知爺爺懷著何種心情去參加這個讓他蔑視多年的親家母的葬禮,但我愿意相信爺爺對外婆的態(tài)度早已由輕蔑轉變?yōu)榫粗亍?/p>
今年夏天,不知為何,我已無數次地想起我的外婆。想起有一次讀中學時下學路上遇見外婆在路邊撿桉葉,我從自行車上下來喊一聲“外婆”,她抬頭見是我,忙從溝邊爬上來,依然從圍腰里掏出小手帕,樂呵呵地揭開四角遞到我面前。那塊小手帕已經很舊了,看起來臟兮兮的。若是里面包著的是有外包裝的糖果,我便拿一顆剝開吃,若是里面是冰糖或者果干,上面會粘有一些灰塵或草屑,我便搖頭說不餓,外婆小心把手帕收回圍腰里,溝壑密布的臉上依然開心地笑著,叮囑我要好好念書。
我曾一次次回想最后一次在外婆手帕里揀糖吃是什么時候的事,是什么樣的糖果,可我終究是記不起來了。我只記得那個夏天里的外婆,佇立在麥地里倔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