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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怨靈再起

      2018-11-12 23:38:22
      東方劍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夏河福利院尸體

      波峰一個個聳起,涉及生命秘密的圖譜一點點展現(xiàn)。

      歐陽楠平靜的目光忽然蕩起微瀾。經(jīng)過再三比對,她拿起手機:“莊海,我知道盒子里最寶貝的東西是什么了。”

      “什么?”

      “那顆小切牙。它不是卓好的……”

      1

      秋子搭乘火車、飛機逃離的可能排除了。尾巴說秋子跟人私奔了(作為女朋友,尾巴將秋子和其他女人遠走高飛一事冠以私奔之名并不妥當(dāng))。尾巴早知道秋子心里藏著個人,但她顯然不知道秋子心里藏著的那個人躺在醫(yī)院。

      莊海的推測分毫不差。秋子心里藏著的人是夏河。二十年前,戴戴的死與其說讓戴戴、卓好、秋子、夏河四個小孩從“四害”變成“三腳貓”,不如說讓夏河、秋子變成了“連體嬰”,因為卓好從戴戴不在的那天起活進了虛晃?,F(xiàn)實的痛癢不再關(guān)她的事。在一年里特定的一天,她甚而伙同怨靈變本加厲地制造了另一些痛癢。經(jīng)受這些痛癢的是秋子與夏河。十二年,秋子與夏河同起同坐,同行同止,同呼同吸,歷經(jīng)一般無二的心驚肉跳、手足無措、昏天暗地、枯木死灰。秋子與夏河如“連體嬰”般血肉難分。莊海明確詢問了夏河。夏河承認(rèn)離開福利院時,秋子確曾表白過。但她覺得秋子的表白不是通常意義的男女之情。秋子對她或者說她對秋子的感情混合著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那些東西陰沉沉,長著刺,煨了毒。她和秋子在一起,陰沉、利刺、毒性會翻番,非但不能彼此取暖,反會彼此傷害。她必須拒絕。

      莊海去了秋子的住處,匍匐在大片違章建筑中的套間。之前莊海來過,那天正巧尾巴剛帶上鎖。用尾巴的話說,分手了,人也走了,她還來這兒干嗎?所以鑰匙留屋里了。當(dāng)時秋子未被列為嫌疑人,用不著進屋一探究竟。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秋子是卓好溺亡的第一嫌疑人。

      “不應(yīng)該?!鼻f海半蹲在地上,看著散落在地上的東西說。

      杜般問:“什么不應(yīng)該?”

      “走得這么匆忙。照此前的表現(xiàn),秋子是個善于計劃,行動有條不紊的人。而且,他離開的時候,卓好的尸體都還不會被發(fā)現(xiàn)。至于這么慌亂嗎?”

      “會不會是尾巴弄的?你不是說,上次來的時候,尾巴正好拖行李離開?”

      “我記得尾巴說她來拿早收拾好的箱子。再說,掉的都是男性用品?!痹掚m如此,上次沒看到屋內(nèi)狀況,跟尾巴的交談不具針對性。謹(jǐn)慎起見,莊海又給尾巴打了個電話求證。尾巴前后說法一致,只取走了早收拾好的箱子。尾巴反問莊海地上的東西怎么了?莊海說不怎么。尾巴打了哈哈說,除了房子,房子里沒一樣?xùn)|西值得偷。讓莊海不用往盜竊上琢磨,秋子的日常用品、隨身衣物和他的行李箱都不見了,地上東西她看見了,一看就是秋子收拾行李弄的。私奔心切。

      來的路上,莊海一直在考慮,如果秋子是為了掩蓋行蹤放棄飛機、火車,特意改乘其他交通工具,說明他不但反偵查意識強,而且考慮到了警方看穿卓好落水真相的可能,并做出了防患于未然的選擇。細致、周密、走一步看三步的嫌疑人,抓捕談何容易?照現(xiàn)在的情形分析,這個狼狽地面的制造者,思維方面“有”懈可擊。那么在逃亡的路上,他就免不了犯錯、出漏,留下線索。

      提取了四樣物證后,莊海敲開了隔壁的門。

      臉譜男的臉上次是海盜,這次是印第安酋長。他斜了斜杜般,目光停在莊海臉上,問:“見過?粉絲?跟我要過簽名?肯定的。”

      “指望他要簽名的人還沒投胎呢。”杜般說著,出示了證件。

      “哦——想起來了,你是那個……”臉譜男想起之前曾故意向莊海發(fā)起挑釁,弄得自己丟人的糗事,咧嘴一笑道,“我說呢,粉絲我哪會有印象。”

      莊海問:“秋子去哪兒了?”

      “問錯人了。天底下對他去哪兒感興趣的也就尾巴?!?/p>

      莊海問:“你最后一次見他是什么時候?”

      “尾巴搬走的前一天,周三晚上。有個孫子拿磚頭砸我家玻璃,我出去的時候看見秋子進門。大爺?shù)?,除了秋子,巷子里連個鬼影都不見,保不齊就他砸的?!?/p>

      莊海問:“幾點的事?”

      “快十二點。我等著看午夜劇場?!?/p>

      “怎么會想到是秋子干的?”

      “因為尾巴唄。我老勸尾巴蹬了他,換個人。前一晚,不,一點了,應(yīng)該算周三凌晨。我聽見他們吵架,還動了手,鬧騰了大半個小時才消停。我剛迷糊著,第二輪又開始了,那混蛋居然把尾巴趕出了門。打女人已經(jīng)算不上男人了,半夜三點,把穿著睡衣和拖鞋的女人趕出門,連牲口都不如!你們猜尾巴怎么著?趴門上哭呢。邊哭邊說,秋子你開開門。那可是尾巴??!出了名的鐵丫頭,人硬,脾氣臭,沒人敢惹,怎么就被秋子那個混蛋吃定了?吃定吃定吧,以前總不至于把尾巴掃地出門,尾巴也從沒這樣低聲下氣過。我實在看不下去了,過去照門就是幾腳。不是尾巴攔著,非把門踹爛不可。秋子個縮頭烏龜,有膽量打女人,沒膽量跟男人叫板?!蹦樧V男憤憤然,曲臂,攥拳,擺了個架勢。遺憾的是,羸弱的肱二頭肌并沒鼓起他預(yù)想中的山丘。

      杜般盡量克制,才沒笑噴。他拍了拍臉譜男的胳膊說:“后來呢?”

      臉譜男看著自己平坦的胳膊,著實無趣,放下說:“后來他一直當(dāng)縮頭烏龜,屁都不敢放一個。尾巴把我推回來,警告我不許找秋子麻煩,翻出我的T恤和運動褲,換上走了。”

      杜般問:“去哪兒了?”

      “她能去哪兒?游戲廳唄。連上班帶睡覺?!?/p>

      莊海說:“你喜歡尾巴?!?/p>

      “不行啊?!秋子配不上尾巴。大爺?shù)?,人就是怪,放著喜歡自己的人不喜歡,白白讓不喜歡自己的人作賤。”臉譜男一拳砸到墻上,立馬疼得齜牙咧嘴。他捧著手吹了又吹,“那小子到底犯什么事啦?”

      2

      “切牙不是卓好的?”新開的酒停在左鼎嘴邊。

      歐陽楠點頭,手指敲著玻璃杯,發(fā)出叮叮聲。

      “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從DNA看,基因型跟卓好之間不存在親緣關(guān)系。”

      寶貝了半天,結(jié)果是一顆外人的切牙。左鼎本想說這個笑話不太冷,發(fā)現(xiàn)歐陽楠若有所思,便問:“你覺得非同一般?”

      “說不好?!?/p>

      “想到人了?”

      “想到了,但恐怕無法通過DNA進一步求證。”

      左鼎凝神想了片刻,說:“我知道是誰的了?!?/p>

      “什么是誰的?”莊海從左鼎背后轉(zhuǎn)過來,奪過左鼎手上的RIO,一屁股坐在歐陽楠、左鼎對面的卡座上,一揚脖,半瓶酒下肚。

      “嗨嗨,那是我的酒……”

      莊海抹抹嘴,沖左鼎齜牙說:“什么你的我的,多見外?!?/p>

      “你倒不嫌?!?/p>

      “誰說不嫌?”莊海左手食指橫在瓶頸上說,“剛才酒平面在這兒,這款RIO的容量為275ml,酒平面距瓶口的距離清楚地表明,這是一瓶新開酒,冰清玉潔,尚未被你玷污?!?/p>

      左鼎比畫了一個勾拳。莊海托著下巴佯裝中招,仰倒在卡座上。他以為會聽到歐陽楠說“活該”,實際聽到的是“我想盡快核實一下推測”。

      “既然這樣,事不宜遲?!弊蠖φf完站了起來。

      倒在卡座里的莊海說:“哎!說什么呢,當(dāng)我不存在是吧?”

      歐陽楠既不搭話也不看他,起身就走。左鼎用無聲而夸張的口型對莊海說“埋單”,揮揮手跟出。莊海對左鼎怒目而視,也用無聲夸張的口型說“重色輕友”。

      “海哥?!笔陶逤hris將托盤伸到莊海眼皮子下。

      莊海掏出錢放在托盤上,說:“好的不學(xué),凈學(xué)趁火打劫?!?/p>

      Chris彬彬有禮地說:“謝謝?!?/p>

      跟著左鼎和歐陽楠的車開了二十分鐘后,莊海一踩油門,超車到左鼎和歐陽楠的前頭。又開了一段路,兩輛車一前一后駛?cè)肽檄h(huán)分局。停好車,三人從車上下來。

      左鼎對莊海說:“可以啊,主動搶先鋒,顯然猜中我們的意圖了?!?/p>

      “大概如此。敢這么折騰我,必定跟現(xiàn)在我手頭的案子有關(guān)。卓好溺亡一案隸屬南環(huán)分局。雖然沒聽到你們在綠色口紅酒吧的討論,不過歐陽核對的東西如果只涉及專業(yè)層面,你們不會往這邊開。所以,我猜你們的目標(biāo)是舊卷宗。上樓吧,路上聯(lián)系好了?!?/p>

      噗!灰塵從卷宗上飛起。時光的味道,隨同經(jīng)年覆蓋的細微顆粒,一層層彌散開來。

      現(xiàn)場沒發(fā)現(xiàn)可疑引燃物和助燃物,結(jié)論自燃。歐陽楠關(guān)注的顯然不是筆錄,她快速檢看現(xiàn)場照片,一張接一張,急切地尋找著什么。終于,她在其中一張上停住。

      莊海問:“有發(fā)現(xiàn)?”

      歐陽楠未作回答,抽出照片,遞給莊海,繼續(xù)往后看。全部看完,又有兩張照片被挑出。左鼎先接過去看了看,一并交到莊海手上。

      燒焦的小尸體。莊海反復(fù)對照三張照片,仍舊一頭霧水。被歐陽楠放下的照片中不乏戴戴的,他參不透歐陽楠抽取這三張的標(biāo)準(zhǔn)。

      “看樣子我推測錯了?!睔W陽楠說,聲音透出淡淡的失望。

      莊海問:“到底推測什么了?”

      左鼎提示說:“你問過歐陽什么?”

      “我?”莊海的注意力再度集中在照片上,“知道了。最寶貝的東西。歐陽推測卓好放在百寶箱里的切牙是戴戴的。這三張全是頜面部特寫。但從照片看,戴戴的切牙一顆不少?!?/p>

      歐陽楠說:“所以我不光推測錯了切牙的所屬人,還錯把切牙當(dāng)成了百寶箱里最寶貝的東西。”

      左鼎說:“也許是恒牙長出來了。”

      歐陽楠說:“換牙又不是接力賽,一顆頂一顆地長?!?/p>

      左鼎說:“但也不能完全否定個別情況?!?/p>

      歐陽楠說:“可惜沒辦法進一步求證?!?/p>

      莊海說:“不要緊,就算不知道切牙是誰的,就算判定不了百寶箱里最寶貝的東西,也不妨礙鎖定嫌疑人?!?/p>

      “這是對我的寬慰?”

      “應(yīng)該……是吧?!?/p>

      “我怎么覺得更像挖苦呢?”

      “蘇小妹同學(xué)曾經(jīng)曰,心中有佛則眼中有佛。”

      歐陽楠抬腳跺在莊海的腳面上。

      3

      船槳劃得膩膩歪歪,船走得拖泥帶水。后發(fā)的船都臨近湖中心了,他們的船還在湖岸附近晃悠。催促、打氣、威逼、利誘、激將,辦法悉數(shù)用盡,女的不再指望男的向其他船只發(fā)起凌厲的追擊。

      “回去吧?!蹦械牡贜次表達相同的意思。

      他的意思很沒意思。

      對于男朋友的消極怠工,女的給予了最大限度的諒解。對于他的沒意思,她不惜堅持使用嗲聲嗲氣的口吻說:“不么。我還沒玩夠?!?/p>

      男的第N+1次加劇了眉頭的緊縮程度。女的則在千方百計提高約會的質(zhì)量。為了活躍氣氛,她將手伸出船舷。水珠飛上半空,一閃一閃,星星般落向湖面。“真美!‘水光瀲滟晴方好’……”女的吟罷,期待地看著男朋友。

      男的還在左顧右盼,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皣W啦”一聲,這回大大小小的水珠劈頭蓋臉飛向他。

      “干嗎?”男的大叫,一邊慌亂地抹著頭面上的水,一邊使勁甩手,活像在甩脫可怕的瘟疫。

      “該你了?!?/p>

      “什么?”男的沒好氣地說。

      “什么什么,接下半句啊?!?/p>

      “咱們不能不玩這個嗎?”

      “不能!”女的終于爆發(fā)了,“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一上船就看東看西,心不在焉。船不好好劃,話不好好說,現(xiàn)在連詩詞接龍也不好好玩了?!?/p>

      “玩玩。咱先上岸,上了岸再玩,好吧?”

      “不好。我就不明白了,你干嗎老鬧著上岸?”

      “你不知道……這水……”男的神色慌亂,欲言又止。

      “你怕水?”

      “哦。哎呀,不是……”男的還在甩手上的水。

      “你不是說打小參加游泳隊,得過好多次冠軍嗎?怎么會怕水呢?難道……全是吹牛騙人的,你根本不會游泳?”

      “想哪去了?這水……不干凈。上岸再說哈?!辈坏扰谋響B(tài),男的自作主張向湖岸劃去。

      “不行!不說清楚別想上岸?!迸臍鈵廊f分,伸手拽男朋友的胳膊,卻一把抓空,歪到船舷上。

      船身失衡,側(cè)傾,打圈。噗通,女的落水。“救……”字一次次被水嗆回喉嚨。驚慌失措的腦袋隨著手刨腳蹬,忽而浮起忽而沉沒。英雄救美的時刻到了,男的跳到湖里。剛挨到女的,他的手便被死命抓住,進而更多部位被死命纏住。水性再好,也架不住求生本能下的“胡攪蠻纏”。水面被攪動得像開了鍋。再拖延救不到人,還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想明白了,男的用肘反磕女人的頭。女的失去知覺,手一松,沉了下去。男的深吸一口氣,一猛子扎入水中。危險的漩渦在湖底作亂。在她被它卷走前,他抓住了她。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托她返回水面時,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猙獰的水鬼,高舉手臂,向他們伸來。他渾身的血頃刻凝固,四肢僵直。遲疑險些讓他們兩個葬身漩渦,幸好幾個施救者及時趕到。

      兩個人被大家合力救上岸。有人對女的實施人工呼吸。男的傻了似的癱在一邊,木然盯著湖面。

      “這人沒事吧?”有人發(fā)出疑問。

      “嚇的?!币粋€施救者說,“誰方便給110打個電話?湖底站著個死人。”

      4

      湖岸上人滿為患。目前第一具尸體出現(xiàn)后的局面勉強可控,現(xiàn)在第二具尸體的出現(xiàn)將事態(tài)掀翻了天。無數(shù)手機對準(zhǔn)現(xiàn)場,模糊不清的視頻正以即時報道的形式在網(wǎng)上傳播。月牙湖由月亮的眼淚變成了水鬼的斂尸塘。

      “是你!”杜般看到男的不禁詫異。此前,卓好的尸體就是他發(fā)現(xiàn)并報警的。不過那天他穿的是泳褲,今天的穿戴顯然跟游泳無關(guān)。

      “這……這湖……”男的的牙磕得像縫紉機。

      施救者中的一個說:“還是我來說吧,他剛在水下嚇毛了?!?/p>

      尸體被打撈上來。腐敗變形篡改了人類面目,剝脫殘缺令尸體恐怖至極。無怪證人說死人站在水底。尸體的雙腳各墜著一個網(wǎng)兜。網(wǎng)兜里裝著大大小小的石頭。為了順利打撈,警員割斷了拴在尸體腳踝上的繩子。

      “泡了五天至一周。頭發(fā)完全脫落。因為浸泡時間比較長,加上自溶腐敗,‘溺死手套’和‘溺死足套’征象明顯,全身表皮也開始剝脫,出現(xiàn)大面積水苔附著?!弊蠖φf。

      杜般拎起死者腳踝上的斷繩,說:“石頭我們看了,就地取材。左哥,你覺得這是嫌疑人沉尸,還是自殺的人怕自己動搖?”

      “腐敗嚴(yán)重,要解剖后才能明確死者入水時的狀態(tài)。可以肯定的是,死者頭部受過傷。”左鼎邊說邊小心地掀起一塊因腐敗松動的頭皮,暴露出顱骨的骨折線,而后小心地將頭皮復(fù)位。尸體在打撈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人為毀壞。為了盡可能保持尸體的原始狀態(tài),獲取符合事實的判斷,送入解剖室前,左鼎必須對這具尸體悉心呵護?!叭藶閭€是撞擊傷,也要解剖再看。理論上,沉尸會降低撞擊傷的發(fā)生概率,不過石頭的量不是很多,不能排除尸體半浮過程中受到過船只撞擊。”

      打撈還在繼續(xù)。死者身上沒有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身份證未必隨身攜帶,手機的攜帶率還是應(yīng)該比較高的。尸體墜了重物,一定程度上限定了漂移,但手機體積小,脫離死者的時間越早被卷走的可能性越大。能不能撈到全然未知,只能盡力一試。

      結(jié)果令人沮喪。

      5

      莊海得到歐陽楠反饋的消息時人剛到游戲廳。他是來找尾巴的,為了秋子。莊海叮囑尾巴一旦有秋子的消息務(wù)必第一時間聯(lián)系他。尾巴聯(lián)系了莊海,不過不是第一時間。據(jù)她說電話是頭天晚上打的。莊海來了解詳情,兩人剛照面,歐陽楠的電話來了。

      歐陽楠的話令人震驚。莊??戳宋舶鸵谎壅f:“等一下?!鼻f海出了游戲廳,走到僻靜處才問歐陽楠,“你說尸體的DNA跟物證上檢出的DNA分型相同?”

      “對。你從秋子家共拿來四樣物證?!?/p>

      莊海發(fā)愣的時候,尾巴也來到游戲廳外。莊海朝她招手。尾巴走向莊海的中途接了個電話,神色微異。人到莊海跟前,恢復(fù)了常態(tài)。

      莊海問:“怎么了?”

      尾巴說:“沒什么?!?/p>

      “那咱們繼續(xù)?!鼻f海盯著尾巴問,“你剛才說昨晚秋子打電話都說什么來著?”

      “沒有?!?/p>

      “沒有?”

      “他沒說話?!?/p>

      “那你怎么確定是秋子?”

      “猜的。電話通了,一聲不吭。我問秋子是你嗎,對方不回答也不掛斷。我另外租地方住了,我以為他后悔了,回來了,找不到我才打電話?!?/p>

      “秋子死了。”

      “???那電話是誰打的?喏,這是號碼。”尾巴打開手機通話記錄給莊???,又問,“他怎么死的?”

      “具體情況不清楚?!?/p>

      “就秋子一個人死了?”

      “還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

      “雙雙殉情?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現(xiàn)代版梁祝?!北瘋??怨懟?嘲諷?感嘆?解恨?兼而有之才能勾兌出尾巴古怪的語氣。

      卓好不是秋子藏在心里的人,殉情一說子虛烏有。尾巴混淆了人物關(guān)系,莊海卻一清二楚。作為嫌疑人,離開意味潛逃。作為死者,秋子離開的原因是什么呢?

      “秋子有仇人嗎?”

      “有!”尾巴看著莊海的表情,冷哼了一聲說,“我。沒人比我更恨他了。問這干嗎?你不會覺得他是被殺吧?誰會殺他?”

      不錯,誰會殺一個空調(diào)安裝工?跟銷售方限于提貨、回單、支取薪水,跟客戶限于一次性服務(wù)。前期針對嫌疑人的調(diào)查,現(xiàn)在可用于分析死因,由工作關(guān)系導(dǎo)致仇殺的可能性不大。

      “臉譜男呢?”

      “你說我隔壁?別逗了?!?/p>

      “他喜歡你?!?/p>

      “嘁!喜歡我的人多了。我保證沒一個有閑心殺秋子?!?/p>

      6

      坐在條凳上的小男孩,勾著腳踝,腳丫一前一后悠蕩。歐陽楠走得越近,腳丫悠蕩的速度越慢。歐陽楠站到面前,悠蕩完全停止。

      小男孩揚起下巴說:“你找我,也是因為我像一個人嗎?”

      “真聰明。一下就猜到了?!睔W陽楠挨著小男孩坐下,剝開一塊巧克力放在他手里說,“能告訴我找你的人長什么樣嗎?”

      小男孩吃著巧克力再次悠蕩起腳丫。

      “我猜猜?五官跟你有點像。年紀(jì)嘛……像二十年后的你。個頭只比我高一點,瘦瘦的,禿腦袋……”

      小男孩咯咯直笑?!板e啦。他跟我一點不像,比你高多啦。很老,頭發(fā)都白了?!毙∧泻⑻聴l凳,塌著肩,邊走邊說,“走路這樣?!?/p>

      “我再猜猜他說了什么。他說你像一個人?!?/p>

      “這是我一開始說的?!?/p>

      “他還說……還說……”

      “真笨。他問我什么時候來的這兒?我爸爸、媽媽叫什么名字?有沒有別的親人?還給我果汁喝,還幫我扔空瓶子。我本來要自己扔的?!?/p>

      “當(dāng)然啦。你這么懂事?!?/p>

      小男孩把巧克力塞進嘴,勾了勾手指。歐陽楠弓身靠近。攏成喇叭的小手罩住了歐陽楠的耳朵。

      “他沒扔。他把瓶子裝進書包,帶走了?!?/p>

      “為什么?”歐陽楠故意表現(xiàn)出驚異、好奇和期待。

      “我還沒想到?!毙∧泻⒆氐綏l凳上。

      “你開始換牙了嗎?”

      “馬上。有一顆快掉了。”小男孩張開嘴。粘著巧克力的左下切牙在舌尖的撥弄下?lián)u搖欲墜,“看!你說的那個人?!?/p>

      歐陽楠擰轉(zhuǎn)身體,順著小男孩手指的方向看去。個頭不高、瘦瘦的、禿腦袋……騎在一輛山地車上。

      “嗨!”歐陽楠不由自主喊了一聲,起身追了上去。

      一個漂亮的弧線,山地車拐出視線。歐陽楠追到大門外,張望張望,才想起車送去4S店保養(yǎng)了,自己是坐公交來的。她繼續(xù)向前跑。山地車在腿和輪子的較量中越行越遠。歐陽楠終于停了下來,拄著膝蓋喘粗氣,懊惱地罵了句“笨蛋”。

      歐陽楠返回福利院,找到跟騎山地車的人有過接觸的保育員。保育員說:“他是來看孩子們的。你看,吃的、玩的拎了兩大袋。”

      “別動!”

      保育員被歐陽楠嚇了一跳。

      “不好意思,這些東西您動過嗎?”

      “沒有,沒有?!?/p>

      歐陽楠說:“有無菌棉簽、一次性手套和瓶裝礦泉水吧?”

      “有有。怕孩子們磕著碰著,備了藥箱?!?/p>

      保育員找來歐陽楠要的東西。歐陽楠戴上手套,擰開礦泉水瓶,倒水在瓶蓋里備用。撕開兩根裝棉簽包裝袋,取出一根在礦泉水中潤濕,仔細擦拭提袋提手,又用另一根干棉簽擦拭了第二遍,最后將兩根棉簽塞回包裝袋,封好,問:“他還干什么了?”

      “樓上樓下轉(zhuǎn)了轉(zhuǎn)。問3號那天是不是有位老先生來訪和來訪目的?!?/p>

      “就是我說的老頭。”小男孩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歐陽楠身后。

      保育員接著說:“來福利院能有什么目的,看孩子們唄。不過那位老先生確實打聽以前的老院長來著。十幾二十年前的人,我們哪兒清楚。后來他抄了幾個電話走了,不知道找沒找到人?!?/p>

      白T恤、灰運動褲、藍白相間跑步鞋,穿著跟他在地鐵站時一樣??礃幼樱麩o意改頭換面。

      7

      打給尾巴的電話莊海查了,西崗路距國道不遠的公用電話。監(jiān)控拍到的人身穿寬大花體英語字母T恤,垮垮的黑色滑板褲,迷彩板鞋。黑色希字口罩顯然不是為了迎合整體的韓風(fēng)打扮,而是為了掩人耳目。棕色中分八字劉海韓式發(fā)型,跟秋子家中巨幅貼墻照片的發(fā)型一樣。巧合抑或蓄意?

      尸解給出明確結(jié)論:秋子為死后入水。頭部傷為生前傷,也是致命傷。另外發(fā)現(xiàn)尸體膝關(guān)節(jié)、踝關(guān)節(jié)有不同程度損傷。左鼎推測死者曾處于過度屈曲狀態(tài)。但由于尸體經(jīng)過長時間浸泡,尸僵早已緩解,這一推測僅供參考。

      尾巴周三凌晨被趕出家門后再沒見過秋子。最后一個目擊者是臉譜男。目擊時間臨近周三午夜十二點。周四一早尾巴取行李時秋子人已離家。按偵查線索推斷,秋子的死亡時間在周四或之后。

      左鼎說:“早不過周二,晚不過周五。否則與尸解推定的時間不符。這么熱,尸體腐敗速度快,可以說一天一個樣?!?/p>

      莊海跟交通臺取得聯(lián)系,請他們協(xié)助尋找案發(fā)這周周三午夜至周四一早搭載過秋子的出租車司機。很快十幾條疑似信息發(fā)給警方,經(jīng)核查又被一一排除。周三前,秋子的支付寶、微信幾乎每天產(chǎn)生或多或少的交易。它們隨著手機的關(guān)閉隱遁后,銀行卡、信用卡毫無動靜。至于銀行賬戶,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現(xiàn)金提取記錄了。秋子的朋友基本上都是在舊娛樂城附近租房住的單漂青年。交情限于喝酒、打游戲、搓麻、K歌。這幫年輕人強調(diào)個性,張揚自我,三天兩頭鬧翻,隔三差五聚堆。激情殺人可能,預(yù)謀殺人很難成立。

      偵查聚焦在臉譜男身上。

      8

      夏河的精神狀態(tài)卻每況愈下。卓好死了,電話騷擾結(jié)束了,折磨猶在。它由可以感知的恐懼、不安,幻化為感知不到的東西,在夏河的身體里進進出出。

      歐陽楠找主治醫(yī)生了解夏河病情時,主治醫(yī)生正在開精神科會診單。

      “患者不愿跟我們溝通,你們警方能不能幫忙聯(lián)系一下她的家屬?她醫(yī)保里的錢不夠維持下一步治療,需要補交住院費?!?/p>

      “她是孤兒。您把繳費單給我吧,有事可以聯(lián)系我?!睔W陽楠把手機號留給了醫(yī)生。

      交完住院費,歐陽楠來到病房。無論是之前的莊海、杜般還是眼前的歐陽楠,都讓夏河感受到不曾感受過的踏實。

      “戴戴身上有特殊記號嗎?比如胎記。”歐陽楠問。

      “有。不是胎記,是傷疤。右肘。入院前跟卓好打架,被卓好咬的?!?/p>

      一些片段在腦海中閃現(xiàn),歐陽楠陷入深深的思索。夏河歪頭看了看一直握著她的手的歐陽楠的手,安心地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9

      臉譜男的嫌疑被排除。案發(fā)周的周四、周五,他要在舊娛樂城“歡樂天地”的六場演出中跑龍?zhí)?,連續(xù)兩天吃住在現(xiàn)場,沒時間作案。莊海有種撞在南墻上的感覺。

      “走不通的時候,不妨回到起點。”左鼎一句話將莊海拉回到秋子家。不只一句話,左鼎還帶來了物證鑒定中心的現(xiàn)場勘查小組。

      莊海從第一個進門的看到最后一個,末了朝門外巴望一眼說:“歐陽沒來?”

      筱宇說:“莊大隊,DNA不只有楠姐一個人好嗎?!?/p>

      莊海調(diào)侃:“粗使丫頭用慣了?!?/p>

      筱宇“噗嗤”笑了:“楠姐這兩天特別忙,不是給出入境打電話就是往市里幾家DNA鑒定機構(gòu)跑,還跟各醫(yī)院的同學(xué)、朋友聯(lián)系,打聽骨髓移植方面的什么事。超神秘?!?/p>

      莊??醋蠖?。

      “她只跟我說推測沒錯?!弊蠖Φ谋砬橹M莫如深,轉(zhuǎn)臉招呼,“停止一切閑聊,進入工作狀態(tài)?!?/p>

      莊海半撐兩肘,半彎雙膝,鼓著腮模仿猩猩在原地踏步。大家都樂了。

      眼看左鼎想開口,莊海故作正經(jīng)地說:“我跟杜般看了,沒發(fā)現(xiàn)血跡?!?/p>

      左鼎揶揄:“眼睛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煉過?”

      窗簾拉閉。多波段光源燈開啟。光束頃刻覆蓋每個角落。

      “這兒?!弊蠖χ钢忾g近中央處的地面說。

      莊海也看見了。兩人蹲在可疑斑跡前。筱宇馬上進行確證實驗。斑跡為人血無疑。

      莊海說:“這么點血,不至于造成失血性休克吧。”

      “死者死于顱腦損傷。顱腦損傷嚴(yán)重,并不意味出血量一定大?!弊蠖ν南驴?。

      莊海問:“琢磨什么呢?”

      左鼎挪到餐柜前,探手到柜子底下,鉤出一對啞鈴。它們在光束的照射下沉默而無辜。筱宇再次取出金標(biāo)試紙條。清洗過的罪惡,慢慢,在其中一只上顯現(xiàn)出來。

      “話單查了,她接到的電話是臉譜男打的。”莊海失神地說,“我懷疑過,可……錯了。從頭至尾都錯了。”

      10

      歐陽楠等夏河喝下她給她煲的湯,拿開碗問:“知道卓好的百寶箱嗎?”

      “知道。小時候過生日,院里會買蛋糕讓大家跟小壽星一起慶祝。卓好就拿蛋糕盒當(dāng)百寶箱,一年一換。等到十八歲,除了蛋糕,我們可以在既定金額范圍內(nèi)要求一份成人禮。卓好要了一雙高跟鞋,打那以后鞋盒就成了百寶箱。”

      “卓好的百寶箱里有一把密鑰。”

      夏河問:“什么密鑰?”

      歐陽楠反問:“卓好為什么精神異常?”

      “因為……怨靈?!?/p>

      “因為應(yīng)激性刺激。失火第二天卓好看到了戴戴燒焦的尸體,黑乎乎的頭骨,她嚇壞了,精神受創(chuàng)。不僅是她,其實在場所有人都受了程度不等的創(chuàng)傷。或顯或隱,這些創(chuàng)傷會留在每個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伴隨他們一生。因為和戴戴關(guān)系親厚,卓好的精神創(chuàng)傷尤為嚴(yán)重。生病雪上加霜。高熱猶如燒紅的烙鐵,將痛苦烙在她的頭腦中。事后,卓好認(rèn)準(zhǔn)‘戴戴沒死’。也就是你說的,她腦子里裝進了怪東西。”

      “詭異之火在先,裝怪東西在后。刺激一說留給愚鈍的世人用來解釋因果,自以為是。不是說你愚鈍,所有人都一樣,面對怨靈只能當(dāng)瞎子、聾子、傻子。我們看不到、聽不到、找不到怨靈,她……”夏河絕望地罔顧左右,“不在任何地方,又無所不在?!?/p>

      夏河的精神狀態(tài)在懸崖邊徘徊,前走一步,等待她的是萬劫不復(fù)。必須把她拉回安全地帶。歐陽楠握住夏河的手說:“密鑰可以破譯怨靈說?!?/p>

      “不可能。卓好要是真的擁有一把你說的密鑰,干嗎放在百寶箱里不用?又何至于莫名其妙失足落水?”

      “她不是失足落水,是被人害死的。至于密鑰放進百寶箱,不是卓好不想用而是她不知道該怎么用。六歲,六歲的小女孩該過怎樣的生活?”

      “你問我嗎?”

      歐陽楠的心口疼了疼,她問了個傻問題。眼前的人叫夏河,卻分明是另一個卓好。夏河的六歲約等于卓好的六歲。

      “六歲的小女孩掌握不了密鑰的使用方法?!?/p>

      “密鑰,是什么?”

      11

      細碎的短發(fā)失去光澤,丟掉了精神,尾巴顯現(xiàn)出女性的柔弱。她向莊海點點頭,坐進審訊椅。

      莊海說:“從哪兒談起?”

      “都這么熟了,用不著兜圈子,我想聽你說。要是說得對,我保證不抵賴。”尾巴說。

      “會開玩笑,看樣子心情不錯。好,就從秋子打來的那個電話說起。事實上,電話是你打的。手機設(shè)置為來電自動接聽,留在臨時住處,然后到外邊找個公用電話,制造了所謂的電話聯(lián)絡(luò),目的是誤導(dǎo)我們認(rèn)為秋子沒死。你給我打電話說秋子聯(lián)系你的時候,不知道警方已于當(dāng)天上午發(fā)現(xiàn)了秋子的尸體。事實上,我全程指揮了尸體的打撈,同樣沒想到撈上來的是秋子。尸體腐敗嚴(yán)重,死者面目全非,現(xiàn)場勘查筆錄注明的是無名尸體。直到我們在游戲廳見面,法醫(yī)打來電話,死者的身份才真相大白。如果這個電話晚來一會兒,我相信你就會按照既定計劃,告訴我秋子在電話里說了些什么了。當(dāng)然通話內(nèi)容是你事先編好,用以延續(xù)秋子活著的假象。捏造的話一旦出口,罪行即刻暴露。電話讓我獲知了死者的身份,也為你提供了翻盤的機會。因為你也接到了一個電話,臉譜男打的。他看了網(wǎng)上月牙湖尸體的新聞,死者衣著的描述讓他想到了秋子。他急不可耐地告訴了你,或許他只是當(dāng)笑話講。而你,立刻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那一刻,你非常緊張,也一定暗自慶幸。在接下來的談話中,你改稱前晚打電話的人什么都沒說,電話來自秋子僅僅出于你的猜測。你還讓我看了手機通話記錄,那個你精心設(shè)計的、重點在于制造秋子活著假象的電話,彼時被用于修飾新謊言。你的控制力和應(yīng)變力很好,卻還是犯了兩個錯誤。其一,打電話時特意戴了跟秋子發(fā)型一樣的假發(fā)。尸體沉在湖底,這個細節(jié)可謂畫龍點睛。尸體浮出水面,則淪為敗筆。其二,我告訴你秋子死了,沒說他是什么時候死的。而你當(dāng)即驚詫地問那電話是誰打的?潛意識驅(qū)使你忽略了從前一晚到我們見面這段時間。當(dāng)然秋子的確不是死于這段時間,早在周三凌晨1點30分到3點間,他就死了。在你們發(fā)生爭吵的過程中,你用啞鈴敲碎了他的腦袋。臉譜男聽到的第二輪戰(zhàn)爭,出自你一個人的自導(dǎo)自演。觀眾即是臉譜男。你需要一個證人,證明秋子活著。只有秋子活著,你才能贏得時間完成之后的事情,包括移尸,包括殺害卓好,包括虛構(gòu)私奔?!?/p>

      “我沒殺秋子。我怎么可能殺一個活在我骨頭里的人?是意外。他摔倒了,腦袋磕在啞鈴上?!?/p>

      “卓好呢?你也想說死于意外?”

      “當(dāng)然不是。要不是因為她,我和秋子不會吵架,不吵架秋子就不會死。追根究底,她才是害死秋子的罪魁禍?zhǔn)住G镒铀懒?,世上最愛她的人不在了,她活在世上干嗎?所以,我送了她一程。我跟你說過陪跑了八年,別說在秋子心里為自己爭下針鼻兒那么丁點的地方了,連一個名字都問不出。秋子警告我別動打擾她的念頭,否則,休怪他翻臉無情。翻臉無情?他什么時候?qū)ξ覄舆^情?他的情一絲不落地給了那個人。要不是偷聽他躲開我去接的電話,我都不知道他原來可以那么好脾氣,那么耐心。整夜,一言不發(fā),只是聽。多動聽的情話讓他那樣?我認(rèn)了,真的認(rèn)了。這么多年,只要不提那個人,我們也算相安無事。我對自己說,不就是整夜聽電話嗎?一年里也沒兩次,人留在我身邊就好。可就在出事前半個月,電話突然變得特別頻繁。雖然秋子還是一言不發(fā),只用耳朵聽,可他的心亂了。不好的預(yù)感像蛇一樣鉆進我的身體。我怕秋子哪天突然離我而去,我必須找到那個人。以前我偷看過秋子的手機,他每次都把來電記錄刪除,現(xiàn)在機會來了,接了幾夜電話,他累慘了。有天他聽完電話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我總算拿到了電話號碼。我打過去,得到的回復(fù)居然是福利院。不知道名字,還是找不到人。我干脆去了趟福利院。在那兒泡了一天,結(jié)果大失所望,我實在看不出那些人中有誰能讓秋子藏在心里這么多年。直到晚上離開,我在福利院門口遇到一個女人。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她。接下來幾天我跟蹤了她。我提醒自己小心小心,千萬別讓秋子發(fā)現(xiàn)。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沒去見秋子。她從早到晚在街上游蕩,莫名其妙來來回回坐地鐵,好像在找什么,又好像漫無目的。我實在忍不住了,走上去問,你認(rèn)識秋子嗎?她說認(rèn)識。我問你叫什么。她說卓好。我說卓好,我們談?wù)劙?。她問談什么?我說談秋子。她說對不起我沒時間,我得找戴戴。我說戴戴是什么鬼?她一下生氣了,說,戴戴沒死,他不是鬼。然后就走了。哈!真奇葩!那晚,我吵急了對秋子嚷,你把那個人藏在心里有什么用?人家根本不喜歡你。秋子也嚷,誰說她不喜歡我?她只是不能。我說,拉倒吧,人我見過了,她心里有人,不是你。秋子當(dāng)時就炸了。他掐著我的脖子惡狠狠地說,我警告過你別去打擾她!以前不管我們怎么吵,秋子從沒動過手。那天,他卻恨不得掐死我。我們打了起來,他滑倒了……”尾巴停了好半天,才說,“秋子一個人在那邊會孤單的。我想為他做最后一件事。我打電話到福利院找卓好,告訴她我知道戴戴在哪兒,約她晚上在月牙湖見面?!?/p>

      “你用秋子的手機出于什么考慮?繼續(xù)制造秋子活著的假象,萬一東窗事發(fā),嫁禍在他身上?”

      “這次說錯了。我只是怕卓好不相信陌生人的話?!?/p>

      “你知道卓好不會游泳?”

      “不知道。但我對自己的水性有把握,我相信可以讓她死于‘意外’。沒想到她根本不會游泳,一下子就沉到了水下?!?/p>

      “你回到家,換上秋子的衣服,戴上假發(fā),也可能殺卓好前就穿戴好了,故意砸了臉譜男家的玻璃窗。你身高一米七,比秋子矮不到兩公分。時值深夜,配合上衣服和假發(fā),臉譜男很自然地認(rèn)為看到的是秋子的背影。他又一次被你設(shè)計為目擊證人。進門后,你再度布置現(xiàn)場。我相信,從秋子死亡到凌晨三點之間,你已經(jīng)對現(xiàn)場和尸體進行了處理。秋子傷在顱內(nèi),外部出血很少,處理起來很容易。這次你散落些東西在地上,為私奔一說做鋪墊。后來這些東西引起我的格外關(guān)注。你急于知道我的想法,追問東西怎么了,又擔(dān)心自己留下了什么紕漏,所以竭盡所能將我引導(dǎo)到秋子收拾行李的情節(jié)上。這是后話。當(dāng)晚你制造了秋子活著的假象,便返回游戲廳。這樣一來,最后見過秋子的人就成了臉譜男。你不選擇連夜移尸,一是怕引起懷疑。女人,深夜獨自在外,無論是步行還是打車都容易讓人記住。二是要將秋子活著并且獨自在家的跡象做圓。他收拾行李早于你來之前離開也就順理成章了。第二天,你用那個大號行李箱從我眼前拖走了秋子的尸體,對嗎?”

      “對。你挺厲害。”

      “你也挺厲害。不但利用兩次死亡時間的推移完成了計劃中的所有事,還幫自己洗脫了嫌疑。兩個錯誤明明將你置于不利,死亡時間的推移卻干擾了我的判斷,一再將你排除在嫌疑之外?!?/p>

      “你該感謝我,幫你驗證了能力。秋子更該感謝我。我?guī)チ嗽卵篮屗筒卦谛睦锏娜送吖舱砹??!?/p>

      “秋子藏在心里的人不是卓好。你找錯了人,還讓秋子產(chǎn)生了誤會?!?/p>

      “你胡說!”

      “秋子整夜接聽的電話的確是卓好打的。但他聽的不是情話,是折磨,是擺脫不掉的咒語,怨靈的咒語?!?/p>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連續(xù)的狂問被審訊室的門關(guān)在莊海身后。

      12

      中心醫(yī)院心內(nèi)科,單人病室。床卡上標(biāo)注:駱轅,心梗。病床上的人在講述發(fā)生在許多年前的故事。

      “我的妻子阿果是畫家。二十一年前的一個冬日黃昏,阿果在畫布上落下不經(jīng)意的一筆。那一刻,她并沒意識到一幅偉大的畫作即將誕生。雪下了一場又一場,它們不斷帶給阿果靈感。整個冬天,阿果呆在畫室。春天快來的時候,跟阿果合作的畫商來做客。他看到了那幅尚未完成的畫作,當(dāng)即以高價定購,并預(yù)言那幅畫一旦面世,必然石破天驚。阿果為那幅畫起名《狂歡》。她夜以繼日埋頭作畫,絲毫沒有察覺小生命的降臨。畫作臨近尾聲,她被疲倦擊倒。血浸透裙子,染紅了地板。我們的孩子,唯一的孩子,沒了。醫(yī)生在對阿果進行了一系列檢查后宣布,阿果再次受孕的概率極低。我們那么渴望孩子??伞羁菸?。未來如黑洞。阿果患上了抑郁癥,先后兩次吞服安眠藥。心理醫(yī)生建議我們領(lǐng)養(yǎng)個孩子。我覺得可行,就帶阿果去了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叫跳棋的小男孩。人如其名,那孩子十分好動,卻不是活潑可愛那種。他像只大貓,走路不出聲,樓上樓下,神出鬼沒。他也不愛說話,雖然只有六歲,卻總給人一種捉摸不透的感覺。每次阿果親近他,他都跑開。我開導(dǎo)阿果說,福利院的孩子缺少安全感,難免孤僻,過些日子會好的。后來有一天,我陪阿果走進畫室,看見跳棋站在《狂歡》前。沒等我們搞清狀況,他突然打著了手里的打火機?!犊駳g》眨眼化為烏有。阿果發(fā)出凄厲、絕望的叫喊。跳棋從我們面前跑了出去,奔向樓梯。就在那時,意外發(fā)生了。他一腳踩空,滾下樓。我趕到他身邊的時候,他還委屈地撇了撇嘴,一副要哭的樣子。可等我抱起他,放到沙發(fā)上,發(fā)現(xiàn)他……死了。我慌了。如果報案,警察會相信我們嗎?就算相信,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再想領(lǐng)養(yǎng)孩子恐怕也不可能了。沒有孩子,阿果怎么辦?我想了一夜,決定鋌而走險。第二天,我做了個蛋糕,晚飯時分送去福利院。我說蛋糕是我們一家人做的,我們將最美好的祝福放進了蛋糕。”

      左鼎說:“事實上,蛋糕里放的是安眠藥?!?/p>

      “是的?!瘪樲@喘息了一會兒說,“我給每個人都切了一塊蛋糕,一一送到他們手上。我必須確保所有人、確保整個福利院在既定時間進入夢鄉(xiāng)。我坐在停在福利院外的車上,一支接一支抽煙。夜深了,萬籟俱寂。我從后備箱卸下行李箱,再次走進福利院,來到放雜物的老房子,撬開鎖,把行李箱留在那兒,然后進主樓,順利地來到男孩子們的房間,抱起那個叫戴戴的小男孩。那孩子我之前見過,很乖,很合我眼緣。但院長介紹幾個孩子的情況時曾提到戴戴似乎還有個什么親戚,因為身體原因沒能收養(yǎng)戴戴。我們擔(dān)心日后出現(xiàn)麻煩,所以當(dāng)時領(lǐng)養(yǎng)了跳棋。我把睡夢中的戴戴抱到雜物間,借著手機電筒的光,打開行李箱,抱出跳棋,將戴戴放了進去。事情進行到這里一直很順利。接下來,只要我點著房子,拉著行李箱離開,所有的事情就都解決了??删驮谀菚r,有人進來了,我嚇得魂飛魄散。是那個長著一張圓臉的幫廚。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我明明親眼看著所有人吃下了蛋糕。她眼神發(fā)直。我沖過去,一下子就把她撲倒了。我掐住她的脖子。她開始好像沒怎么反抗,開始反抗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她躺在地上不再動彈。我穩(wěn)了穩(wěn)心神,打著打火機,最先點著跳棋的衣服,然后是幫廚的衣服和幾樣易燃雜物。火燒起來,我退了出去。寂靜之夜,火越燒越大,越燒越高,燒紅了天。我載著戴戴回到家。第二天,當(dāng)他睡醒,聽說我們把他也領(lǐng)養(yǎng)了的時候,激動得摟住了我的脖子。那一刻,我體會到了做父親的感覺。我追悔莫及,假如我們當(dāng)初領(lǐng)養(yǎng)的是這個叫戴戴的孩子多好,他肯定不會用打火機點著《狂歡》,之后的事自然也就不會發(fā)生。戴戴問我跳棋在哪兒?我說跳棋已經(jīng)讓我們送出國了,很快,他也會跟我們一起去國外。這是實情,我早有移民的打算。發(fā)生了這些事,我決定盡快離開。我相信換了環(huán)境,六歲小孩會很快忘記自己的過去。戴戴問我能不能把他的好朋友,那個叫卓好的小女孩也領(lǐng)養(yǎng)了。當(dāng)然不行,我們不能讓任何認(rèn)識他的人見到他。戴戴已經(jīng)葬身火海,跟我們生活在一起的是跳棋。好在我們在辦理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的過程中已經(jīng)到派出所給跳棋更名為駱峰,避免了稱呼戴戴的麻煩。幾個月后,我們舉家移民。我們的生活貌似很幸福,而我的心一直飽受折磨?!?/p>

      左鼎說:“這次回來是為了給駱峰治病,對嗎?”

      “對。駱峰患了血癌?;熥屗惶焯煜荩^發(fā)漸漸掉光。醫(yī)生說需要進行骨髓移植。國外找不到合適的配型。阿果過世后,駱峰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要救他,不惜一切代價。我想起了那個親戚,親屬配型成功的概率比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高得多。盡管當(dāng)年院長說得似是而非,但只要有一線希望,我也要試試,所以我回來了。我先去了福利院,時過境遷,老院長早已故去。我在福利院遇到個小男孩,很像小時候的戴戴。我太希望奇跡發(fā)生了,想辦法弄到了他的DNA,送去了鑒定機構(gòu)??上?,他跟戴戴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又去了民政部門,好不容易查到了那個親戚,戴戴的堂叔。然后根據(jù)信息登記,輾轉(zhuǎn)找到他的住處。房主說房子原屬單位福利房,轉(zhuǎn)商品房時他買了下來。之前住在房子里的是他同事,姓戴,房改前幾個月病逝了。我問他那個同事有孩子嗎?他說籌備婚禮的時候病了,死在醫(yī)院里,哪來的孩子?聽到這個消息,我心口一陣絞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老毛病,這個零件快轉(zhuǎn)不動了?!?/p>

      “駱峰還記得福利院,記得自己曾經(jīng)叫戴戴嗎?”

      “應(yīng)該不記得了。他成年后問過我和阿果,阿果當(dāng)時暈倒了。駱峰很懂事,再沒提過?!?/p>

      “你沒告訴駱峰你此行的目的吧?”

      “沒有。我怕萬一找不到合適的配型,白白影響他的情緒。”

      “而他因為不明原因,悄悄跟來了?!?/p>

      “他跟來了?”

      “他還去福利院打聽了你去的目的。如果他沒跟來,就不會有街上的偶遇和認(rèn)出,不會有頻繁的電話,不會有瘋狂的尋找,不會有之后的很多事?!?/p>

      “你說什么?”

      “沒什么。戴戴的堂叔留有遺腹子。人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骨髓配型的事也跟他談了,他在考慮?!?/p>

      駱轅聽罷老淚縱橫。

      13

      “燒焦的尸體,牙齒齊全。卓好知道那不是戴戴。戴戴掉的牙,也就是密鑰,在她的百寶箱里?!毕暮勇犕隁W陽楠的講述喃喃自語,呆愣了好久,又問,“這不會是你的猜測吧?”

      “不是。戴戴去過福利院,他已經(jīng)忘了小時候的事,他養(yǎng)父的行蹤引起了他的好奇。或許此行會讓他想起些什么。我在他送的東西上檢測到了他的DNA,跟那顆牙的分型一致?!?/p>

      “那顆牙不能是跳棋的嗎?”

      “我們已經(jīng)見過人了,他的右肘有你說的傷疤。所以夏河,沒有什么怨靈。你心里的結(jié)該打開了。”歐陽楠試探性地問,“想見見他嗎?”

      “我想……睡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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