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李慧慧
我可以確定,當我繞著島再次去任何一個鹽灘,噢,不,“鹽灘”兩個字也將隨著鹽田的消失而消失。而鹽田消失以后,那些地方會呈現(xiàn)如何模樣我無法估計,也不能確定,我煩惱的是,我該如何向我的孩子解釋,這里曾經(jīng)有好幾萬畝鹽田,這個島上曾經(jīng)有一抹漂亮的顏色,它出現(xiàn)過,然后消失了。
那一抹晶瑩雪白的顏色,那一抹帶著味道的顏色將不存在了。
最早擔心那抹亮白色消失的,是我的三姨。
那天,三姨隔著跨海大橋、隔著一片海洋打來電話問我:聽說家鄉(xiāng)的鹽場要倒閉了,以后鹽田真的要沒有了嗎?以后我想吃家鄉(xiāng)的鹽了怎么辦?現(xiàn)在哪里還有,幫阿姨買一些存著。
三姨之后,親友同事陸陸續(xù)續(xù)打來電話。
曾經(jīng)共事過的老韓打來電話:聽說鹽場要沒有了,我連夜托人買了兩百斤的鹽,應(yīng)該夠我下半輩子用了吧,哎呀,我好擔心,萬一不夠,到時候到哪里去買呀。你老公不是從鹽場出來的嗎,能不能幫韓叔再打聽一下?
在省城住了十幾年的花阿姨,一大早打來電話:幫花姨買幾百斤鹽。我說,現(xiàn)在一下子買不了那么多,而且鹽很重,郵寄費貴。我勸她在當?shù)氐某匈I一些算了,超市里的鹽也好吃的?;ò⒁痰穆曇粼陔娫捘穷^有點著急,加重語氣說:這點忙都不愿意幫我呀,那買少點,買個兩百斤總可以吧?;ò⒁淘陔娫捓镆辉購娬{(diào),吃慣了家鄉(xiāng)的鹽,吃著外地產(chǎn)的鹽就是沒有鮮味,很多鹽都不是來自海里的,沒有家鄉(xiāng)的鹽味道鮮,以后鹽場倒閉了,老家的鹽也就消失了,趁現(xiàn)在還能買到,你就幫阿姨去鹽場買一點吧,你老公以前不是在鹽場工作的嗎?
我苦笑說,我變不出來,鹽場也不會讓我買,他們還得給上面的公司呢,鹽是不能私賣的??墒牵依斫饣ò⒁痰哪欠莼艔?,就像三姨、韓叔一樣,我們自己家里何嘗不是買了好多攢著,怕到時候買不到我們熟悉的鹽,吃不到我們吃慣了的味道。
可是,仔細看,這份慌張似乎更多地只出現(xiàn)在我們的父輩中,我同齡的朋友除了少數(shù)幾個有點留戀鹽田,更多的同齡人并沒有特別的感受,也沒有特別著急。至于比我年紀輕的人們,更沒有特別的感受了,甚至聽我說起鹽田將會消失的時候,也只是淡淡地“噢”了一聲。
我有點擔心,但又不像三姨他們那么擔心,有點遺憾倒是真的。不過,我還是覺得鹽田消失得太快了,在我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蛟S,像我的父輩們一樣,在我的心里一直不覺得鹽田會消失,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一天,我們司空見慣了的鹽會從我們身邊消失。當然,我所說的消失并不是說作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調(diào)味品消失了,而是我們家鄉(xiāng)自己利用海水生產(chǎn)出來的鹽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我們的飯桌上了,我們祖祖輩輩熟悉的那種味道,我們從小吃到大的屬于我們海島特有的那種味道,隨著各個鹽場的解散而永遠地消失了。
我對鹽的熟悉,并不來自廚房里,而是來自于爺爺所在的一個鹽場。鹽場算是一個管理機構(gòu),負責管理鹽灘上的曬鹽人,負責管理灘上水的排放,設(shè)備管理,以及負責工資發(fā)放等。我的爺爺前半生在村委工作,后半生都在鹽場工作。
鹽場也有好多工種,場長、出納、各工區(qū)長等,爺爺先后做過兩種。開始的時候,爺爺是管氣門的,鹽灘需要不定時地放水,保證水量足夠,要不然灘上曬不了鹽。爺爺每天一個人住在抽水泵附近。周末的時候,父親開著農(nóng)用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載著母親、我和小妹去爺爺管氣門的地方看望他。那時候住宿條件差,地面是潮濕的,房屋是石頭堆砌的,冬天的時候還有冷風會從夾縫里吹進來,夏天的時候,又熱又悶。有次路過某個鹽場,看到一位老人如爺爺當年一樣管著氣門,不過,那屋子是新的,里面的設(shè)施比爺爺當年好多了。
當年每次去看望爺爺?shù)臅r候,覺得最快樂的事情,可能就是去屋外那些鹽灘邊上的泥涂里,找那些爬來爬去的小螃蟹了。那時候我們也不常吃,覺得不好吃,嫌其太小,后來我才知道那就是招潮蟹,現(xiàn)在偶爾還能在海邊見到,但沒有當初見到的那種快樂了?,F(xiàn)在菜場上倒是有人在賣,吃的人反而多起來了……
后來,爺爺不管氣門了,做了保管員,我記得自己初一那年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還是寫爺爺做保管員的事情。當我和爺爺說的時候,爺爺非常開心。后來,爺爺年紀大了,從鹽場退了下來。
我們這個海島,大大小小的鹽場,最多的時候面積達到四萬畝,后來漸漸變少,從兩萬畝到后來的不足萬畝,現(xiàn)在全部消失了,或許未來它們將會以不同的姿態(tài)重新出現(xiàn),但再也不會有鹽田了,再也不會有亮晶晶閃著光澤的一格格、一塊塊,映照著藍天白云的鹽灘了。
許多人說鹽是白色的,其實,它不只是簡單的白色。在盛夏時節(jié),在大太陽底下,路邊一個個鹽坨,白得發(fā)亮,亮得讓人睜不開眼;在陰天的時候,它是正常的白,不染塵埃的白,讓人心生敬畏的白。
鹽分等次,加碘鹽是在一級鹽的基礎(chǔ)上加碘而成,曾經(jīng)有份資料說海島人缺碘,需要多吃碘,于是有了加碘鹽;一級鹽是除了加碘鹽外身價最高的鹽了,依次還有二級鹽、腌制鹽、工業(yè)鹽。當然,海島最少見的就是工業(yè)鹽了,那是沒人要的鹽,對于島上的人來說,是最差的鹽。至于腌制鹽,那絕對是海島人必備的,哪一戶島上人家沒有用腌制鹽腌過魚貨、曬過鲞呢?
花阿姨曾在電話里開玩笑說,以后腌魚曬鲞是不是少了一抹味道?;ò⒁炭傆X得用超市里買來的鹽腌制的東西或者曬的魚鲞味道不鮮,少了點什么。真要讓她說說少了什么味道,她也說不上來。到底少什么呢,或許少了大海的氣味吧。
鹽,是海的結(jié)晶,帶著海的記憶。沒人說得清,一粒鹽,從大海來到陸地,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就算是老鹽民,也未必數(shù)得清,鹽民們挑著一擔擔的鹽,堆起一個個鹽坨,從漆黑的凌晨到霞光碎影的夕陽,留下了多少汗水和腳印。
我讀初中的時候,爺爺所在的那個鹽場離我們的學校很近,校園四周全都是鹽灘。如今想來,那其實是一幅很美的畫面,壯觀的時候,四周全是白得讓人閃神的鹽,學校被成片的鹽灘包圍著,如果用繪畫的形式來表現(xiàn),就像是希臘下雪的場景,可惜,那時候拍下的照片像素不高,也沒有航拍,那樣的場景只能在腦海里回想。以后,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當然,我們當年的校園也消失了,如今成了島上唯一的一個拘留所。
在我和同學們的眼中,鹽的存在很平凡,曬鹽人是我們每天上學路上看到的風景,也是這個島上普遍存在的風景。在我們每天上學必經(jīng)的那條路上,總有人在裝鹽、運鹽,一路是鹽的味道,鹽民們汗水的味道,農(nóng)用拖拉機柴油飄過的味道。
由于學校附近是鹽場,因為鹽民對于氣象很關(guān)注,所以總會有一個大喇叭準時地播報著天氣預(yù)報。印象最深的是每次踏進學校的時候,那個帶著磁性的聲音剛好傳來:“……大目洋、貓頭洋……”后來,人們都有了手機,都能隨時接收天氣預(yù)報,但那個廣播還存在著。某次偶爾經(jīng)過那個地方,聽到廣播里傳來熟悉的聲音,我依然不由自主地跟著聲音念了出來。
父親那時候是開手扶柴油拖拉機的,平時生意不好,遇到鹽場“放鹽”(當?shù)卣f法,其實就是鹽運出去賣掉),父親是高興的。雖然非常辛苦,每天凌晨三四點鐘就要起床,早早地在鹽場某個要放鹽的工區(qū)排隊等候。并不是所有的手扶拖拉機司機都可以來的,只有屬于這個鹽區(qū)的人才能來拉,生意要照顧本地人,這好像是潛規(guī)則,也是老百姓普遍能接受的。以前不理解,后來明白了,鹽田跟土地一樣,是按村劃分的,本村的生意自有本村人來做,除非本村人來不及了,再讓其他人來做。
父親以及所有叔叔伯伯的拖拉機都是小型的,承載有限,所以常常超載超重。年少的我出于安全的考慮,會問父親,為何不少拉點,超載是很危險的。父親說,如果不超載,按實際數(shù)量來裝載,還不夠油錢的。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不解,運費就不能出高一點嗎?超重沒事嗎?后來,可能有人超載出了事,對于拖拉機的管理嚴格起來,父親和他的朋友們不敢超載,只能來回拉鹽的次數(shù)多幾趟。后來,大型貨車越來越多,貨車裝得多,原本裝貨有限的手扶拖拉機越來越少。開車的人越來越年輕,超載超重的問題沒了,對于安全的問題也管得嚴了,我的心里松了一口氣,但又有點糾結(jié),似乎對不起父親。后來幾年,如父親這樣開手扶拖拉機的人紛紛另謀出路。如今,當年與父親一樣開著手扶拖拉機的叔叔伯伯們,有的跟著兒女們?nèi)チ怂l(xiāng);沒有去外面的,如同父親這般在鎮(zhèn)上找一家工廠,干點輕閑的工作。
岱山的制鹽史分為三個進程,燒鹽時期、板曬時期和灘曬時期。如今,在岱山的鹽業(yè)博物館,有部分畫板和資料介紹了不同時期的曬鹽過程。十多年前,鹽業(yè)博物館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一個展塊,是鹽的大致形成情景重現(xiàn),后來可能參觀的人少,這個展塊沒有了,我覺得有點遺憾。而島上的那個鹽業(yè)博物館,外來的游客對它的興趣總不如海邊的風景吸引人。
其實,別說外地來參觀的人對于鹽的形成了解不多,就是我們這代人對于鹽的生產(chǎn)也未必真正了解。制鹽工藝的進步,與任何一個工藝的進步都一樣,都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有所改變,但是有些工藝如今可以完全用機械來操作,而曬鹽還需鹽民在鹽灘里勞作。雖然鹽民們告別了肩挑人擔,告別了刮泥淋鹵的歷史,改用抽水機從浦道提取海水,但還是要靠天氣。有幾年,島上所有的鹽田鹽產(chǎn)都不高,一個是因為鹽灘都是各自負責,灘田規(guī)模大小不一,整個鹽場布局紊亂。還有一個原因,便是曬鹽是純手工原始操作,效率有限,看天吃飯。
曬鹽很苦,如果有更好的選擇,誰愿意一輩子在鹽場里待著呢。但是,鹽業(yè)是海島人賴以生存的重要的產(chǎn)業(yè),所以,雖然苦,還是得干。樂觀地說,海島人民不怕吃苦,大海造就了海島人淳樸不怕苦的性格。但淳樸的鹽民們也曾喘不過氣來,忍無可忍,最后群起反抗。那是屬于島上鹽民的輝煌歷史。
后來看某段資料,說一九三〇年,“六十一歲的圣雄甘地率領(lǐng)七十八名非暴力運動積極分子,從艾哈邁達巴德徒步到丹迪游行,抗議英國殖民統(tǒng)治者制定的《食鹽專營法》。游行共持續(xù)二十五天,行程達三百八十八公里,一路上不斷有追隨者加入隊伍。當甘地長途跋涉到達海邊雙手捧起一把鹽時,英國殖民當局為之震動”。史學家認為,正是這次“鹽游行”開啟了非暴力、不合作、爭取民族獨立的序幕,迫使英國殖民當局舉行正式談判,并且最終使印度在一九四七年取得獨立。這次游行被稱作是印度獨立奮斗史上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巧合的是,我們島上的鹽民們也在那個年代先后暴動無數(shù)次,而規(guī)模最大最有影響力的是一九三六年。憤怒的鹽民帶領(lǐng)島上的漁鹽民群眾焚毀了國民黨秤放局大院,迫使國民黨政府及其鹽務(wù)當局取消了幾條反動條令。我不知道這份巧合是偶然還是必然,但我以為,我們島上鹽民的輝煌始于此??梢院敛豢鋸埖卣f,鹽民改變了我所在的海島的歷史。
當然,這樣的輝煌雖然載入了海島的歷史,但曬鹽實在太苦,沒有鹽民希望自己的后代去曬鹽的。鹽民出身的父母親倒是經(jīng)常拿著自己的經(jīng)歷來勸說那些學習不努力的孩子:“如果不好好學習,唯一的出路就是當鹽民!”所以對于鹽場的存在,年少的我們并沒有心存感激或者有一絲欣喜,有時候甚至還有一點點討厭。其實,島上的父母們倒不是看不起鹽民,而是覺得鹽民太苦,希望子女們能夠干點別的工作。我的父親本身沒有當過鹽民,但看我不努力學習的時候,也會如此教訓我說,讀書要用功,要不然就得當鹽民了。我還辯解道,我沒看到過有女的去曬鹽的。父親撇撇嘴說,村里就有一個。我當時表示不信。
后來與父親經(jīng)過我們鎮(zhèn)上某個鹽場分工區(qū)的時候,父親指著一個挑著擔子的人影對我說,那就是我們村里曬鹽的女人。我一看,那個女人,把頭巾裹在帽子里,背上的衣服全是汗水,腳上穿著長長的黑色雨靴,與光著膀子的男人們相比,她是那么引人注目。父親說,她的兒子考上大學了,聽說那所學校學費很高,所以她跟丈夫一起來曬鹽,這樣收入能夠高一點。我看著她,她默默地挑著白花花的鹽,步伐有點沉重,但她只是走得慢一點,卻不愿停下來歇歇。后來,聽說她的兒子畢業(yè)后在上學的那座城市娶了城里的姑娘。今年年初的時候,我坐公交車碰到了她,她拎著大包小包,帶著孫子剛從兒子所在的城市回來,準備在老家過年。孫子是二胎。我看她的氣色,與以前相比,人變得白了,大概是不用曬太陽的緣故吧。
我與她說起當年鹽場的事情,她笑著說,當年是真的苦啊,現(xiàn)在吃不了這個苦了?,F(xiàn)在你們年輕人也不用這樣吃苦了,當年可以賺錢的工作不多,我別的不會,只能使苦力賺錢,為了兒子嘛,現(xiàn)在你們隨便找個工作也比這個好呀。她看著孫子,一臉滿足,又笑著對我說,你自己也當媽了,你肯定理解當時的心情,當媽的人哪里會怕苦喲。她淡定又平和地說著,當年那份烈日下的苦已經(jīng)成了她的過去。對于鹽田的消失,她倒沒有特別擔心,笑呵呵地說:有啥難過的,總會過去的。
我們這代人沒有吃過她那樣的苦,但我知道曬鹽人真的很苦,苦到什么程度。曾經(jīng)有一句老話“人生三大苦,打鐵曬鹽磨豆腐”,現(xiàn)在打鐵和磨豆腐已經(jīng)機械化了,很多地方的鹽田都是機械化生產(chǎn),唯有我們這里的曬鹽,因為地理、氣候等各方面的原因沒法機械化,還是最原始的操作。炎炎夏日,待在烈日下,站在黑膜上,看著都悶熱。可是,夏天,是曬鹽的最好時節(jié),所以鹽民們,在夏天曬得黑黑的,那汗水夾雜著鹽的味道,與鹽水融為一體,而且還得看天氣吃飯,收入也不高,誰還愿意干呢?
父親年輕的時候,寧可到船上做一個燒飯的伙計,也不樂意在鹽場待著。別說我們這一代人了,在所有的鹽田消失以前,據(jù)我了解,六十歲以下的曬鹽人在鹽灘上已經(jīng)很少見到了,就是與父親同一代的人,留在鹽場的也是少數(shù),多數(shù)是比父親年紀大的,或許有個別原因不得已去曬鹽的。比如,我的遠房表舅。
遠房表舅有個兒子,曾是我們海島小縣城的傳奇,他在十幾年前考入了北大,畢業(yè)后待在深圳創(chuàng)業(yè),但不是很成功,如果以能否發(fā)給員工薪水來論成功的話,他無疑是失敗的。我不知道表哥是否走過那些鹽場,是否看到過那片鹽灘,但我知道,以后他和他的后代再也看不到這些鹽灘了。
在表哥創(chuàng)業(yè)不如意的那些年,表舅離開鹽場后又回來,有時候收成好,每年還能拿到三四萬。好多人都打趣他,兒子那么有出息,為何不在深圳挖金,還回小小的海島來做最苦的工作?表舅面對外人,總是笑笑說,總歸是自己家鄉(xiāng)好,那里待著言語不懂,怪難受的。只有在面對親戚的時候,才露出苦笑說,阿強的公司有困難呀,我總得幫幫他。一把年紀了,沒地方找工作啊,只能重新干這個活了,在鹽場待了大半輩子了,只有這個最熟悉可以最快上手。
除了中間去兒子所在的城市那幾年表舅沒有從事曬鹽的工作,除此以外的幾十年,表舅算是比較純粹的鹽民了,就算休息的時間,也沒有去干別的活兒。村里的李叔就不一樣了,需要曬鹽的時候去曬鹽,平時空下來的時候去工地干活,村里哪戶人家建房子什么的需要干體力活兒的,李叔總能找到活兒干,這樣休息幾天也能賺到錢,還不耽誤曬鹽的活兒。
或許是鹽民太苦了,或許是鹽民們那份會吃苦的勁兒激勵著孩子們。有位朋友的父親也是鹽民,但是這位朋友離開海島闖出了更大的舞臺。當我告訴她,鹽田全部要消失了,以后再也沒有了,她沉默了片刻說,心情是矛盾的。她說,每次暑假的時候,總會想起她父親那些年曬鹽的日子。她說,如果沒有父親那些年在鹽場流下的汗水,自己就沒錢讀大學。但是,每當想起那一年暑假看到父親曬鹽的樣子,心里是泛酸的,恨不得打自己兩巴掌。
那年大學暑假的某一天,她帶著外地的同學沿著海島隨意地游玩,經(jīng)過一個鹽灘,同學們都被陽光下閃著耀眼光芒的鹽灘迷住了,她卻被曬鹽人感動哭了。那不是她第一次到鹽灘,卻是第一次看到父親曬鹽。太陽像火烤著一般,把她的皮膚曬得紅紅的,她的眼睛盯著鹽坨感覺有點頭暈?zāi)垦?,父親白色的背心是灰色的,胳膊是紅里帶著黑的。
她知道,暑假的時候,父親是最忙碌的,每天早出晚歸,但實在不知道,會是這樣的場景。她聞著苦澀的咸味,夾雜著汗水味、塑料薄膜的味。整片鹽區(qū)都散發(fā)著一股熱氣,悶熱、炙熱,總之是說不上來的熱。后來,父親告訴她,炙熱的陽光是收獲的好時光,是鹽民最喜歡的日子,所以每年的七、八、九月,是鹽民最忙碌的時候,也是鹽民收成最好的時候,雖然苦卻是快樂的,如果每天下雨,反而要發(fā)愁了。她覺得那是父親安慰自己的,就算是事實,她的心里依然充滿著不安。所以那年回到學校的她,學習更加刻苦,錢也省著花,后來每年暑假都不回家而是在省城打工。
朋友說,那天,她站在那里,看著那一格格鹽灘,沒覺得漂亮,而是心里堵得慌。多年以后,一切安定下來,帶著孩子重新走過那片鹽灘,站在當年的那個路口,雖然場景沒有大的改變,整片鹽灘依然像個割裂開來的鏡子,仿佛望不到天,卻令她久久眺望,覺得很美。還好,鹽灘雖然消失了,我還是確認過它的美。朋友最后如此說道。
是啊,總歸有人確認過它,總會有人記著它念著它,我也會和女兒解釋說,曾經(jīng)在島上出現(xiàn)過一抹晶瑩雪白帶著味道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