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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自紀事

      2018-11-13 05:29:53艾吉哈尼族
      邊疆文學 2018年10期
      關(guān)鍵詞:蒙自南湖

      艾吉(哈尼族)

      大舅在草壩農(nóng)場

      大舅是我們村子第一個著勞改的人,那是1950年代后期,服刑的地點在蒙自市草壩鎮(zhèn)。當年他二十幾歲。他不是犯了什么殺人放火、偷牛拖馬的罪,也不是干了什么強奸良家婦女的勾當。他是在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里,以地主子女的身份,從骨子和靈魂深處,接受新生政權(quán)的“重新做人”的教育和洗禮。說起來,那個大山深處的小村莊,在“水深火熱”的舊社會,大舅家屬于田地較多、時常請工幫忙的“大戶人家。”時逢改朝換代,新社會降生,大舅家,“剝削勞動人民”這頂沉重的帽子,不是你想戴不想戴的問題,而是你必須戴,戴著懺悔、贖罪。比如我的母親十歲就跟著外婆到外地挖路。大舅勞改,那更是情理、法理中的事了。

      我對蒙自這個地方最初的記憶,就是大舅在偶爾吹散牛時提到的。那時我還撒尿和泥巴玩。當然我不了解大舅在那里勞改過,即使他說我也不知道勞改是怎么回事。只記得他說那里很遠,走幾天路都走不到。稍大后我知道了他在蒙自草壩農(nóng)場勞改過,聽他說,聽別人說。說到具體的罪,小村人都稀里糊涂,只是說他是地主的兒子,但沒有一個人說他活該,反而多是同情:討了老婆,有了大女兒,以為這一走,再也回不來了??墒?,家人在眾人面前不敢流露更多的悲傷,只好在暗地里默默哀痛。

      我到草壩農(nóng)場,是1986年在紅河州委黨校求學期間,一小截路程,坐火車去,卻覺得遠。哪里能夠想到,社會變革會這么快,今天的草壩是蒙自城眼皮底下的富庶區(qū)。當時我們是去稿社會調(diào)查,寫篇所謂的畢業(yè)論文,其實只湊了篇糊弄學業(yè)的調(diào)查報告。奇怪的是,在大舅當年“脫胎換骨”的地方,我的腦海里沒有出現(xiàn)過他的影子。那時他還在世。回家時,我告訴他,我去過草壩農(nóng)場了。他點了一下頭,“嗯”了一聲,不再多說一句。他以前也是這樣,對自己勞改的那段過程,從來不作為故事兜售?;蛘咦鳛槿松y得的資本炫耀,或者作為不該有的遭遇埋怨。這樣的人多的是。他是一個普通得如同田野上的一株狗尾草的人。他懂得勞改了就勞改了,那是命里應(yīng)該承受的罪,就像一塊石頭,被蒼天放到了背上,不管有多重,都得背下去。

      在抗日戰(zhàn)爭中期,我們村里四個小土財主的兒子,到四、五十分鐘路程的漢族村子哈嘎念書(私塾)。大舅是其中一個。自己背米,交點伙食費,住在學校。他們在校的時間不長,幾個都念書就頭疼,覺得不如在田里摸泥鰍、黃鱔、螺螄好玩,不如在山坡上騎牛背好玩。念一場書,得到的最大財富是,老師給他們?nèi)×烁挥邢笳饕饬x的漢名。我的大舅叫許家生。這名字伴隨到了終生。到頭來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了。不過,他學會了一口純正的漢語。后來到哈嘎親戚朋友家做客,或到其它地方,他跟漢人交流,滿嘴原汁原味的漢腔。誰能想到他是哈批村土狗似朝日鉆泥土的哈尼人。

      大舅個子不高,為人厚道,口才好,說話一團和氣,不會往人家的眼里揉一粒砂子。在村里分成幾個等級階級的年代,他雖然烙印上“地主”的印,沒有誰跟他過意不去。小村人單純,心地善良,在一塊天地過日子,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如同一棵樹上的枝枝葉葉,頭上灑一樣的陽光,腳下吸一樣的地氣。他會做“鹽巴碗,”我們村里的哈尼話稱Bilteiv:用木頭刻的,底下喇叭狀,上面圓形,分彎彎的三瓣,分別裝鹽巴、辣子、豆豉。村里好幾個家庭都接受過他的饋贈。我家也有過一個,飯桌上展示了好些年,外邊的朋友人見人愛。我擺譜,是我的大舅的杰作。由于我長期出門在外,是什么時候遺失的呢?要是如今能擺在我城里的家,會是多大的榮耀。這種式樣,這樣精美的“鹽巴碗,”我只從大舅高超的手藝見過,村里沒有人會做,一門獨具特色的技藝已經(jīng)徹底消失。

      大舅會享受。他有不起大魚大肉,卻在每天跟田打交道中隨便摸到幾股泥鰍、幾只蝦巴蟲,地里順手摘些山茅野菜,都會細細心心做出叫人咽口水的美味。他愛整兩口,但酒困難,好不容易弄到一點時,像舔藥一樣,簡直是蘸著整。實在沒酒了,喝水也想成是喝酒。他坐在上席,有時抽煙筒,有時動下筷子,跟家人款些零碎的話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大舅染上了咳的毛病,一咳就能震動房子,嚇得老鼠都躲在洞里不敢出來,然后演變?yōu)橄0l(fā)作時,身子扭成一團,雙手直拍胸脯。但他是樂觀的,天牢得很,哪會爛土墻般塌下來,“不怕,不怕,死不了,我還要活好些年呢!”可惜壽命不是他說了算。五十五歲時,他終于喘不動了,無奈之下,舒舒服服睡進棺材里。他的大兒子、我的表弟許我才還在紅河州民族師范學校讀書。他后來成為一名教師。但大舅沒能等到那一天,沒能享受到兒子孝敬的清福。

      2016年某天,我和幾個朋友到草壩鎮(zhèn)依三則小學游玩。我們村里的小兄弟羅進強在那里教書。我突然想起大舅,他當年就是在這個壩子里洗心革面。那時交通閉塞,故鄉(xiāng)和草壩,兩地相隔猶如天地兩頭。獨在異鄉(xiāng),孤苦無依,思念親人的心情可想而知。也許,當聽到附近的火車拉響清脆、悠長的汽笛時,他會流下幾滴淚水。不說感慨萬千,我還是嘆息了一陣。我們村的人,一個曾經(jīng)在這兒勞改,一個現(xiàn)在在這兒教書,世道真是讓人琢磨不透。我很想喊幾聲大舅,但他肯定聽不見。蒙自,已經(jīng)成了一個快速發(fā)展、繁榮的城市,他沒有機會來看看了。

      第一次到蒙自

      我第一次到蒙自是1980年初夏。當時,我在紅河縣人民醫(yī)院衛(wèi)訓班學習。二十多個學員都是來自各公社(鄉(xiāng))的大隊(村委會)的赤腳醫(yī)生,即現(xiàn)今的鄉(xiāng)村醫(yī)生。我們的學業(yè)還沒結(jié)束,是中途出來開眼界的,只是兩天的時間。地點在紅河州衛(wèi)校。我們主要是參觀尸體解剖。之前,我見過幾次死人,但近近地看被藥水浸泡用來作醫(yī)學研究的尸體是頭一回。一進入陰森森的室內(nèi),聞著嗆鼻的藥味,緊張、恐懼得渾身起雞皮疙瘩。這是一些曾經(jīng)跟我們一樣活生生的人,有的甚至有體面的身份?!叭怂懒?,跟其它動物死去沒有哪樣區(qū)別?!边@是我在現(xiàn)場最強烈的感受。人跟其它動物不同的一點是,活人會把死人拿來作科研用,為了造福更多的人;活的動物只會把死動物吃掉或遺棄。我記得我們大多數(shù)嘔吐了,老師說,沒有什么可怕的,這很正常,慢慢就習慣了,以后你們還要摸多少尸體呢!我們這些學員普遍文化低,是典型的土包子,把“赤腳醫(yī)生“的名稱用在頭上,再貼切不過了。你只配赤腳,連穿草鞋也奢侈了。把這些人囫圇吞棗地學的那點東西,撒向廣大農(nóng)村,有點像踏著云朵上天。相比之下,我在同學中間,算是聰明腦袋,我是班里的學習委員,接受新知識快。

      我們公社衛(wèi)生所的大多數(shù)醫(yī)護人員都是從州衛(wèi)校畢業(yè)的。想不到我竟然會輕易地親臨這所我心目中“偉大”的學校。1978年我初中畢業(yè)時報的學校其中一個是州衛(wèi)校。我對學醫(yī)還是有熱情的。毛主席不是說過嗎: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對領(lǐng)袖的這句話,其實我的理解不過是吃夾生飯?!扒Ъ胰f戶留腳印,藥箱伴著泥土香?!钡故沁@樣兩句一個時代對赤腳醫(yī)生的贊美之詞,我記得死死的,至今不忘。當然,我對學醫(yī)的興趣,直接原因是,只要是人,就會生病,就需要醫(yī)生,特別是農(nóng)村缺醫(yī)少藥。從小我看著村里的鄉(xiāng)親由于得不到及時醫(yī)治,或者醫(yī)不起,在不該死的時候死去。走在衛(wèi)校校園,一種恥辱用尖利的牙齒咬著我的心,兩年前我居然被它掃地出門。我的同學們沒有一個懂得我的心情。我真恨不得找個見不著的旮旯真他媽的痛哭。此時,不知有多少跟我同年考這所學校的學生在教室里上課?見跟我一樣大的男女學生一群群在校園歡聲笑語,我的恥辱變成了絕對的自卑。

      沒有被專業(yè)學校錄取后,我已經(jīng)斷了往后再進學校讀書的念頭。剛好村里有個牧人的空位——放水牛的年輕人。我的師傅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漢子。我便朝日跟在一群水牛的屁股后面,漫山遍野地游蕩,仿佛自由自在的風。半年后,大隊衛(wèi)生室空出一個醫(yī)生名額,通過走后門和親戚、熟人的幫忙,我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名光榮的赤腳醫(yī)生,每月人民幣十五塊。這筆錢在那年代可不是小數(shù)目。我先是到公社衛(wèi)生所跟所長學習一個月,學會了簡單的開處方、打針、輸液、包扎等技術(shù),然后在經(jīng)驗豐富的同事的指導下,每天在衛(wèi)生室和村子度過。雖年齡小,人機靈,勤快好學,進步不小。在我背著藥箱不亦樂乎地走村串寨時,有幸進入縣人民醫(yī)院的衛(wèi)訓班。那時我想,這輩子我可能就是當一個醫(yī)生的命了。將來會走多遠的路呢?我的鼠目寸光只看得見眼前。好好學習醫(yī)術(shù),把飯碗拿穩(wěn)。這沒錯吧?

      這次蒙自之行,是1977年我到建水縣恩師沈志禮家過春節(jié)之后的第二次出遠門。我們在蒙自停留了兩天。那時的蒙自城,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城,但比我故鄉(xiāng)的縣城大多了。我記得我們是住在百貨大樓附近的一家賓館,叫什么想不起來了,曾經(jīng)是蒙自城標志性的場所。我已多年沒有到那一帶轉(zhuǎn)了,不知給還在。

      我第一次吃到了過橋米線。之前我只吃過卷粉。原來還有一種叫過橋米線的東西,我們不懂得怎么吃,眼巴巴地看著旁邊的人,先把肉、作料倒進去,燙熟后倒米線。這樣的吃法,使這幫土賊大開眼界?;厝ズ蠛脦滋於甲h論紛紛,以為吃到了過橋米線,是做了一件不得B了的事。

      我見到了南湖。這么大的湖,我只有在電影里見過。它是怎么生成的呢?紅河縣城有個塘子叫大觀塘,名字倒是耳朵舒服了,實在它不過是一個臭烘烘的痰吁缸。南湖是美麗的,一群群人在湖邊悠閑漫步,在我看來,他們已經(jīng)過上了天堂的日子。我根本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蒙自將是我的安身立命處,南湖邊抬腳就可以去。

      我用幾塊錢買了一件半手袖襯衫。這是我有生以來穿過的最昂貴的衣服。雖是幾塊錢,但是花出去的幾乎是我所有的財產(chǎn)了。因為虛榮心在作怪,我有意在姑娘們面前顯擺,其實在別人看來,這種價格的衣服用來打發(fā)叫花子都不配。

      這年的八月,紅河縣招一大批公辦小學教師(從此結(jié)束了民辦老師的歷史),我心血來潮,自個兒復習了一段時間,殊不知以高分考取,被分到本公社(鄉(xiāng))最偏遠的么勺小學教書。按現(xiàn)在的說法,還不到成人的年齡。我離開縣醫(yī)訓班,回去大隊衛(wèi)生室,把東西塞進一個帆布包,就走向了新的崗位。我保存的幾本醫(yī)學課本,日子久后也弄丟了。

      求學

      說起我們那個班,脫口就是八六級,49名學員。屬于云南省委黨校的電教大專班,在紅河州委黨校授課。學員來自全州十三個縣市,男男女女,年紀差參不齊,行業(yè)形形色色;之前受過的文化教育程度有中專、高中、初中、小學,像煮火鍋煮成大雜燴。我是以小學附設(shè)初中畢業(yè)的身份、以第三名的成績?nèi)雽W。當時流行的一句話叫“搭末班車,”意思就是趕快拿個文憑。這是一些沒有大學(大專)文憑,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時代要求的落后分子,多數(shù)拋開家庭,為一張“牛皮紙”脫離工作崗位混在一堆。

      我們的校址在蒙自市區(qū)周家大院。那里真是風水寶地。南北座向,單檐硬山頂木結(jié)構(gòu),住房與園林結(jié)合的四合院建筑。門外是熙熙攘攘的大街,門內(nèi)卻一片幽寂。如果不是有人出出進進,從外邊看以為里面是個寺院。緬桂花開時,彌漫一縷縷清香味。樹上常有些鳥,在枝葉間跳蕩、歌唱。夜間,睡夢中常被一只古樹上的貓頭鷹“咕”醒。但凡來找我的朋友,一看環(huán)境,不無羨慕:是個讀書的好環(huán)境。據(jù)說1938年西南聯(lián)大文法院的師生在這里上過課。當時的我竟然會忽略了這么大的一件事。事隔多少年后,得知聞一多、朱自清、陳寅恪等文化大師光顧過這里,難說后來成為杰出的詩人、翻譯家的穆旦(查良錚)和王佐良作為學生在這里上過課。想想我無形中沾過他們的“仙氣,”難免有些得意。

      我們的教室在一樓。上課是以電視講座、老師在課堂上講授兩種形式。年紀大小的老師,看在這窩“老油條”的面子上,不像跟一般的學生上課,紀律雖嚴,嚴中松馳。大家也知道自己是從單位帶薪來學習,有課就上,專心聽講、記筆記。師生之間,從來不會出現(xiàn)點名、爭執(zhí)現(xiàn)象,“像一群勤勞的水牛聽話?!崩蠋熥匀幌矚g學生,不必一加一地教,不必教怎么使用筷子,不必教出門要怎么走路。作業(yè)簡單,用心做,分數(shù)就高。要考試了,沒有通常的緊張感,不需為考不及格而背得口吐白沫。老師說,不要煞馬虎就行,都會及格。不少同學在意高分數(shù),我卻相反,反正高分數(shù)也不是可以吃的蛋,過得去就行了。

      我們的班主任是陳良俊老師,蒙自本地人。陳老師清瘦,苦臉,有點死板,菩薩心腸。他總是擔心學生出事,尤其是年輕的思想比較活躍,說話不打草稿的;經(jīng)常一隔隔宿舍地轉(zhuǎn),婆婆媽媽,談心交心。有人給他取了外號“陳啰嗦”。他喊學生的名字都是“某某同學;”在課堂上提問,就是“某某同學,這個問題請你回答一下?!彼v邏輯課,大家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天下雨,馬路濕。事實上,他教的邏輯課,我記住的也就是這句話(陳老師,對不起了,學生不才)。

      鐘英老師教中文(寫作)。個頭垮實,白臉,一副眼鏡,西裝革履,總是面帶笑容,說話和和氣氣。說實話,他教寫作課,都是些陳舊的玩意,他對寫作的了解不超出課本上的知識。是他的性格,讓大家喜歡他。他來上課,講的幾乎都是笑話,學生愛聽,滿堂師生的笑聲。于是他有了“卓別林”的美稱。雖然他跟那位美國喜劇大師風馬牛不相及。鐘老師跟我投緣,他很看重我,我們師生在一起,一點都不像是師生,倒像是一大一小江湖講笑話過日子的。我們偶爾會在街頭燒豆腐攤上喝點包谷酒,他酒量小,幾口就滿臉紅燒;我酒量大,多了拿他打趣。畢業(yè)后,有次我去看望某美女,我跟她是好朋友,那天心情差,離開她那里后,我坐半個小時的車去找鐘老師,很想跟他喝酒,訴訴苦。酒喝了,一聽他胡吹亂講,我哪里還有什么苦,只有笑。

      教過我們班的有不少老師,有牙齒黃的,有剛出校門的;上課時,有的低頭照本宣科,如同發(fā)安眠藥給我們;有的大大方方,口若懸河。他們給了我多少影響,談不上。但不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母),我是真心尊重老師。在日后有機會見面,不管誰坐上了什么位子或落難,我都喊:某某老師,您好!

      上課之外,我很少把精力用在枯燥乏味的啃教材上,而是把大量的時間用來跑圖書館。那時我開始在報刊上發(fā)一些“豆腐塊,”在我們班算是才子,校門口的黑板上不時寫我的稿費單來了。老師和同學便投以異樣的目光。這樣,圖書館對我給予了特殊的優(yōu)待,別人借書限量,我借書則放開,只要按時歸還。這樣,我要么是躲進圖書館,像一頭饑餓已久的豺狼,巴之不得一下子就把這么多的書全都填進肚子。以往,跟不讀書、不愛讀書的人相比,我讀了一些書;跟許多讀書多的人相比,我又是泥土里撈出的土包子。這里各方面的藏書非常豐富,之前,我不知圖書館為何物,這下才發(fā)覺書就像成千上萬的人集中起來開會,摩肩接踵,密密麻麻,直叫人“望書興嘆?!蔽茵嚥粨袷?,亂七八糟地啃,哪管得了傷牙齒傷腸胃。特別是文學方面的經(jīng)典作品,我原來接觸過的很少,這下,展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個個大師創(chuàng)造出的遼闊、博大、深遂的五光十色的天地,讓人頭暈目眩的世界。這使我在感到恐懼的同時,又有著難以自持的興奮。我是多么可憐、渺小?。≡谕纯嘤挚鞓返拈喿x的過程中,我獲得了一定的文學基礎(chǔ)。有個胖胖的阿姨,是圖書管理員。我一進圖書館,她就笑瞇瞇的,“來了嘎,”還不時告訴來了什么新書。我忘記了她的名字,但對她三生都懷著感激之情??梢哉f,學校兩年,我最引以為豪的是在圖書館里學到的知識。從這時,我養(yǎng)成了堅持閱讀的良好習慣,這種個人的喜好,將會是一生的樂趣。

      有時,不出去玩,又沒有哪樣事,覺得無聊、孤獨,我會抱一堆書在教室坐到通宵。累了,抽一陣煙筒。我的父母還年輕,不需要我操半點心;我又沒有成家的拖累,在這幽靜的教室,沒有什么打擾我,正適宜于我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有的同學想,這個哈尼老表給是發(fā)瘋了。不,我身體健康,神經(jīng)堅強。黎明到來,校園大樹上的麻雀開始吵鬧,我就收攤鉆進被窩。此時,同學們卻叮叮咚咚開始了新一天。不幸的是,從此我染上了失眠癥,以至今日,只要晚上想事情或者寫作,就只能睜眼到天亮。

      我們班表面上是呆板的機關(guān)干部,可別小瞧了,吹拉彈唱畫寫,人才應(yīng)盡應(yīng)有。我的強項在寫作。班里辦黑板報,我自然成了主編。每星期出一期。黑板掛在醒目的位置,整個學校的人路過都看得見。別說,一辦就辦出了名氣。稿子全出自我們班同學之手。敢說真話,是最大的亮點。每期一出,開始排版,就有人來看了:這班雜種又發(fā)什么謬論了。有期關(guān)于食堂的飯菜問題,說的過于夸張了,搞得食堂管理人員下不了臺。有期涉及敏感的社會問題,驚動了校方高層。那是中午,我正在睡覺,陳老師咚咚跑上來,咚咚敲門。陳老師臉色發(fā)白,上氣不接下氣,指著我:“擦,擦,擦……”我問:“陳老師,擦哪樣?”他情緒稍稍安定后說:“黑板報出事了,快點擦掉?!标惱蠋熯€吩咐我,寫一份檢查交給校方。我想想事情到不了哪里,躲開老師幾天,便忽悠過去了。

      第一年,我跟三位老革命住一隔,我們之間相處得不錯,但我跟他們性情有不小的差別,我的生活方式給他們帶來諸多不便。

      第二年,我搬進324宿舍。住在這里的是韓天武、李正昌、陳其富。我們幾個年紀相仿,思想敏銳,血氣方剛。幾個住一窩,再臭氣相投不過了。這里也就成了八六級宿舍的中心。好事壞事最先都在這里發(fā)生。只要門開著,就有人摸進來,聽聽,似乎這里總管天下所有事;即使門關(guān)著,有人來敲門,吹牛玩玩。更主要的是,這里時常聚會,外邊來的青年男女,一撥接一撥。南湖邊的紅河州師范學校離我們近,不知怎么跟師范的幾位蒙自藉女同學掛上勾,我們相互之間像走親戚你來我往。有人說,324成了美女窩。有的宿舍,出錢請美女光顧,沒門。只有我們324,有著一種擋不住的魔力,美女如云。有的同學恨不得在背后拿磚頭砸我們。那是青春期兄妹之間的情感牽線,也許有過非份之想,但更多的是理解和關(guān)愛。這么多年,她們中,有的我后來見過,有的杳無音信。她們的名字我都記得,她們的容貌我都不曾模糊。歲月同樣不會放過她們,“雕欄玉器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庇H親的妹子,可好!

      宿舍里擺幾支大煙筒。這是324的標志之一。只要手上沒活干,一個人在也抽,咕咚咕咚,烏云彌漫;幾個人在更不要說了,抽得樓動房搖,霧霾算什么。有人突然推開門,根本看不清里面是些鬼還是人,只被熏得把肺咳炸。我們抽新安所的刀煙,一買一大包,誰來的都可以抽。我的煙癮就是那時抽上的,此后斷了幾百次,又抽了幾千次,而且離不開煙筒。

      我們四個弟兄,他們?nèi)齻€是漢族,我是哈尼族,全是鄉(xiāng)村出身。各人的性格、經(jīng)歷、價值觀等等不一樣,有一點卻是相同的:重情重義。韓天武聰明絕頂,腦子機器般轉(zhuǎn)個不停,我喊他“毛賊”;李正昌口快心直,義字當頭,同學叫他“正冒”。陳其富讀藝高超,出口成臟,可以加入世界陰溝文學協(xié)會。我絲毫不比他們優(yōu)秀,卻有著比他們更多的劣跡。

      我們四個有一張南湖邊的合影。流里流氣的,玩?zhèn)€性,誰能想到一晃就跟青春告別得遠遠的,甚至不敢想那是我們有過的影子。相處的許多陳谷子爛芝麻往事,不必要一一抖出了,彼此想念該是最好的情感禮物。

      我們班男生成立過口頭上的敢死隊,別人聽起來以為是某個地下非法組織。鬧著玩的,好玩。意思不外乎打球不要命。我是隊長,陳其富是書記,還有副隊長、副書記、顧問等。有幾個女同學的男娃娃,見著我就敬禮:隊長!球場就在教室和宿舍背后。每天必打籃球、踢足球。尤其是晚飯后,不少男生光著膀子,會打不會打,在球場上奔跑,跟同班切磋,跟別的班較量,淌一身臭汗。周末,不回家的男生,早上打,多熱的白天也打。打球不僅是鍛煉身體,更是發(fā)泄過剩的精力。大家愛說一句話:攆麂子吐血??梢韵胂篌w力之好,之玩命。摳哥、顧問、李正冒是我們班的種子選手。正冒的三分籃全校出名,打著玩和正規(guī)比賽,只要他上場,如果不被高個子蓋住,他的三分籃就是“殺手锏?!崩详P(guān),關(guān)兆慶,我們都叫他“老關(guān),”是建水縣副縣長,我們班的最高官銜。老關(guān)任班里的黨支部書記,從不擺官僚作風,待人隨和,也是積級參加活動的敢死隊成員。課余球場上響起喧鬧聲,哪怕下雨,他都穿短褲、背心,骨頭癢癢的跑下來。這么一個大好人,身體棒棒的,卻在畢業(yè)后沒有多久,被病魔擄走。我為他寫過一篇悼念文《故友老關(guān)》。

      那時,我是八六級的“首富?!痹蛟谟谶€沒實行職務(wù)工資,官大官小或無官,相互的檔次差別不大。而我,有稿費,雖然數(shù)目小,但恰恰物價低,錢值錢。我沒有絲毫節(jié)約的意識,有錢就花光,花光就苦苦等錢來?!白?,喝酒去?!蓖砩?,我常約上班里或外面好玩的弟兄,到燒烤攤上值班,直到屁股磨出老繭。不是你醉,就是我翻。當然,這種請法是相互的。弟兄們“口渴”了,也少不了叫上我。記得有個白天,我們幾個男同學在南湖邊有家燒烤攤煮酒論“狗熊,”攤主是一個小伙子,被我們的豪情感染,跟我們一同醉生夢死。我們好歹站得起來,主人卻呼呼大睡,害得我們守了兩個小時。有次我在館子請善男信女們,15塊錢,吃喝達到的水平等于如今的幾百塊。

      我的一些行為方式,自己以為多么浪漫、瀟灑,其實寒酸得很。如果時間能倒過來,我不會這么傻B。比如,我買艷麗的布找裁縫縫了一件半手袖花襯衫,經(jīng)常穿在身上;還留一蓬天然的長卷發(fā)。搞不好人家從背后看成是一個風塵女子。還有,懶得洗碗了,一餐一個碗累積起來,擱在床底下,要起霉了才一堆拿出去洗。衣服也如此,像腌酸菜,到了沒有穿的地步,一大盆抱出去。

      我從單位上背來一個手風琴,嗚嗚哇哇哭喪般,拉了一陣子,居然拉會了,內(nèi)行人聽來簡直是給耳朵制造垃圾,這卻給了我不小的精神安慰。我喜歡拉民歌特別是俄羅斯民歌,《套三車》《白樺林》《小路》《故鄉(xiāng)》《草原》……有位朋友看上了我的爛手風琴,七磨八磨,被他背走。那東西,現(xiàn)在給還在世上?

      兩年熬到頭,我們畢業(yè)了,高高興興地把紅本本裝進包里。那篇印在八六級紀念冊上,不無幼稚但含著一份純真情感的《難忘是友情》是我寫的,不妨在這里摘錄——

      “兩年的時光,仿佛銀幕上交換了兩個鏡頭。

      帶著吸吮知識乳汁的饑渴,我們從哀牢山麓、紅河兩岸走來。今天,離別的傷感,纏繞著四十九顆緊貼的心。

      我們有過痛苦的失意,靠共同的志向與追求,揚起生命的風帆;我們有過陌生的隔膜,靠深切的理解與信任,架起友誼的橋梁。

      仰望險峻的知識高峰,我們曾嘆息,可并沒有退卻。自豪地說句吧:在布滿荊棘、通往知識高峰的途中,我們已經(jīng)灑下了艱辛的汗水。面對瞬息萬變的時代潮流,我們曾困惑,但并未沉淪。驕傲地喊聲吧:在塑造強者的形象中,我們已經(jīng)真正地奮斗了。

      愿那匯合中年人的深沉和樂觀、青年人的天真與熱情而譜寫出的交響曲,給您帶來對校園生活的親切回憶!

      愿四十九位同窗的心底,永遠盛開一朵艷麗的友誼之花!”

      作鳥獸散后,到2018年就有了30年。有四位同學離開了人世。分手之日起,好幾個同學,我再也沒有見過。不少同學在仕途上風光過。歲月不饒人,死的死了,活著的正在老去,一個個準備著到另一個世界相見。我在我們班上年紀第三小,為生存疲于奔命,小伙子時的革命激情漸漸熄滅,演變?yōu)橐桓笨葜∪~似的滄桑。時間久遠,物非人亦非,在悶得發(fā)慌時想起這段經(jīng)歷,腦海里就像點燃一根火柴,會閃出幾點火星。該遺忘的已經(jīng)遺忘,留存的記憶卻活在眼前。

      包圍農(nóng)村

      三十年前的蒙自城,如同一個稍大的集鎮(zhèn)。那幅圖景,在今天人們的叫法是帶些滄桑感的“老城。”蒙自城正在加速擴展,一天一個樣,它已經(jīng)是滇南中心城市了。不要說外來者,就是在這里生活的人,對這種魔術(shù)般的變化,難免大吃一驚:是不是在做一場場夢?

      城市的繁榮,當然以犧牲許許多多舊事物為代價。在全世界都在高速運轉(zhuǎn)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這是上帝都阻擋不了的宿命。

      當年,如果我的記憶不出差錯的話,我的老友羅志文的家應(yīng)該是在大園梓,縣城邊上,西靠南湖。我們倆都是共青團干部,時常見面,吹得來,玩得來,情誼日深。我無數(shù)次穿過七彎八拐的小巷,到他的家。矮房,寬敞的大院子。父親早年去世,母親操持著家里家外,是中國勤勞善良的農(nóng)村婦女的完整形象。她養(yǎng)豬雞,種菜,做豆腐,她做的豆腐真爽口。她總是忙,忙著忙著就忙老去。這位農(nóng)婦在我心目中的重量,一點也不比我的母親輕。一個從山里來的人,我在這里找到了回家的氛圍。

      有年中秋節(jié),羅志文唯一的兄弟在去接女友的路上出車禍,躺了幾天醫(yī)院后不治身亡。這是一個跟我很少說過話的吃苦耐勞的漢子,跟母親一塊撐起家庭重擔。辦喪事送走的那天,多少親戚朋友籠罩在一片悲痛之中,當晚,我睡在他的床上(好幾個伙子不敢睡),雖有些古怪的念頭冒出,我并沒有過多的恐懼。我想,好人死了,成鬼也是好鬼,好鬼對好人怎能不好報。

      羅志文結(jié)婚是在家里操辦。院子大,還有房崗房頂,可以容納很多人。我是義務(wù)的服務(wù)員,跟他們村里幫忙的人一樣,跑來跑去,滿頭大汗,抬桌子抬菜。我認識的人很少,見到這位陌生的夾雜在人群中的“店小二,”有人肯定以為是羅志文花錢請來的小工。

      隨著羅志文工作崗位的不斷調(diào)整,我們之間的交往漸漸減少,我離大園梓也漸漸遠去,最終不再繞進會讓人迷失方向的小巷。這不,一晃,什么都變了。新時代巨大無比的胃口,把一切舊的東西都吞噬掉。他的家究竟在還沒在?我記得他家的大體方位,但叫我去找羅志文的家,昔日的情景面目全非,連一絲影子也會找不到。有段時間,蒙自城沸沸騰騰,要改造大園梓棚戶區(qū)。我看過規(guī)劃的圖片,的確氣派輝煌。羅志文的家是否包括在里面?可以下結(jié)論的是,這片叫大園梓的曾經(jīng)的郊區(qū)農(nóng)村,將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我們村在蒙自打工的人,有幾家居住在土官村。幾年前,他們叫我去土官村吃飯,說他們住在那里。我說,太遠了,不來了。他們說,跟你家不遠吶,新汽車站過去幾分鐘,州農(nóng)校旁邊,有人來接。我家在紅河州公務(wù)員小區(qū),他們來過,車站我也熟。我蒙了半天,土官村怎么可能跟我家近呢?我的記憶還停在二十多年前:從老城過去,要騎好久自行車;走路沒走過,走了定會更遠。

      陳應(yīng)德兄在州農(nóng)校任教。他給羅志文介紹了一位張姓女朋友,第一次見面羅志文叫上我作伴。有緣人終成眷屬,她后來成了我的嫂子。倆人好上,羅志文和我便有了經(jīng)常去州農(nóng)校閑逛的理由。羅志文用一張破自行車,當我的教練,我半天就學會了。之后,我東借西借自行車,像綠頭蒼蠅在蒙自城兜風。

      誰能想到,遙遠的土官村,在時光的流轉(zhuǎn)中,竟流到了我的附近。

      我見了州農(nóng)校新修的大門。它跟土官村融合在一塊。我抓抓頭發(fā),跟往日一點都聯(lián)系不上。

      土官村名義上是農(nóng)村,但它已經(jīng)脫胎換骨了。它的四周被高樓大廈圍困。大多數(shù)村民,用不著摸鋤頭去苦,出租房子就富得淌油。至少上萬個各地涌來的打工族,租住在那里。向晚的菜市街上,人群和摩托車、電瓶車擁擠不堪,風中和蔬菜、食物味中混雜各種天南地北的口音。

      隔一段時間,我們村里的兄弟、侄子們打電話來給我,給得閑,下來土官村喝酒。在那里呆的日子長了,他們跟土官村村民非常熟悉,有的感情深得有一口好吃的,大家分享才覺得開心。在我出進土官村的過程中,認識了幾位村民喝友。我一到場,腦門頭油汪汪的老吃喝們就開玩笑,你們聽嘎,你們的阿叔、大哥來了,有哪樣好菜快點整出來。有人看菜不夠豐盛,去自家一摸,摸出一堆堆下酒菜。喝酒、打麻將,成了土官村民們的樂事、正事。城市的文化,精華或糟粕,頑強地改變著他們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這些有了錢的失地的農(nóng)民,他們只能這樣消磨富裕。土地上生根,才叫農(nóng)村、農(nóng)民;根從土地里拔出,還叫什么農(nóng)民、農(nóng)村。在村民與市民這座橋梁上,他們搖搖晃晃地踩著,往后退不了,往前又不知走哪兒。

      去土官村,我一百個情愿。跟村人在一塊,敘敘舊,談?wù)勑?,講講過日子的酸甜苦辣。我的村人,他們離開梯田進城苦錢,不是來包圍城市,是城市包圍他們,像獵物明知有陷阱,但抵擋不了誘惑照樣跳進去;城市難道會記住一個小小的打工者為它灑下的血汗?

      家搬到蒙自多年后,我才把水溝村對上號。穿過紅河大道,隔幾塊莊稼地、菜園,就進入了水溝村。之前散步時,我?guī)缀趺刻於纪弦魂囘@個城郊的村子,也轉(zhuǎn)進去過幾次。但我沒有它是什么村名的意識。直到有天,村里的兄弟羅進強請去吃春節(jié)殺豬飯。他在電話里指明方向,又說來路口等候。原來,他的妻子的家就在這個村子。我才恍然大悟:哦,是這么回事!

      以當年的距離來講,水溝村跟蒙自老城處于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城市卻奔跑般抵達了這里,并且把一個原本靠土吃土、土中來、回土中的安靜的村子,團團圍住。仿佛這是一夜間發(fā)生的事,人們根本來不及任何心理、情感準備,就逼鄉(xiāng)村和農(nóng)民舉手投降。反抗得了嗎?只有無可奈何地向潮流投降。

      我看見村背后的大片大片的良田肥地,被什么什么的建筑、開發(fā)霸占;去一回,石榴樹空去一片。如此慘狀,我怕自己過于脆弱,不敢過多注視。

      水溝村里照樣涌進了大量外來民工,租房,成了主要的收入來源。甜頭是嘗了,后面卻是無盡的苦頭,只不過他們被眼前的利益搞昏頭腦。

      水溝村與紅河大道中間的上百畝或者幾百畝的那大片的地,被有錢人買掉了(這是一個有錢就天都買得了的社會),機器轟轟烈烈地推平后閑在那里,這段時間機器人又響起來了。因為離我的家近,早上八九點鐘,我經(jīng)常在這一帶閑游浪蕩,眼睜睜看著它從莊稼地淪落為或商場或住宅區(qū)或什么鬼東西,我這么一個小人物,不感慨還好,感慨了吐出的無非是屁話。趁空曠的地盤還在,我只有抓緊時間一遍遍徜徉,留意那些小花小草,覓食、玩耍的零星的鳥兒,它們都要從這兒清除出去;有時仰望天空,長長地舒一口氣。

      水溝村旁邊的幾塊包谷地、菜園,有的已開始被入侵。剩下的,還正種菜。我看見農(nóng)民們在菜園里勞作,挖的挖,扒的扒,彎腰又伸直,伸直又彎腰,總要忍不住站一陣,內(nèi)心就像蒸一鍋米飯暖暖地升起敬意。其實這也只會是暫時的情景,不久,逃不過被出賣的厄運。

      很巧,我們小區(qū)里菜攤上賣菜的有個水溝村的老年婦女。我問她,你家給還有菜地。她說,現(xiàn)在還有幾塊,以后就不好說羅。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整個水溝村將成為水溝里的浮萍。

      城市被“現(xiàn)代化”這頭無所不能的怪物率領(lǐng)著,大闊步地向前沖,征服一個又一個鄉(xiāng)村。居住在鄉(xiāng)村的人們,誰能逃脫這樣的命運:茫然地舉目四望,故鄉(xiāng)在哪里呢?

      這恰恰應(yīng)證了德國哲學大師黑格爾的預言:“無望地尋找失去的家園,這正是現(xiàn)代人必然的宿命。”

      定居

      我在城里落腳,蒙自城,可能就是最后一站了。

      紅河州府于20世紀50年代后期從云南省第三大壩子蒙自,搬到夾皮溝里的錫都個舊,2003年又重新遷徙回到蒙自。我們是州屬部門,“小馬跟娘走,”自然跟隨首腦機關(guān)成為蒙自市民。

      建立一個新的家,是火燒眉毛的大事。在熱火朝天的初創(chuàng)期,做事情似乎便利得多,能顯神通的單位自己蓋房,不少單位卻集中在“州公務(wù)員小區(qū)”筑巢。這個區(qū)名顯得別扭,怎么不取一個順口、順耳的生活化的區(qū)名呢?占著體制的優(yōu)越性,陽光雨露灑到了我們身上。這個地段,以往跟蒙自城沾天不落地,是包谷地、墳地或者是荒地,野貓、野狗、兔子玩樂。我只是從遠處掃過幾眼,感受不到人間煙火。打死我也預料不到我會成為這里的居民。

      有天早上,我在個舊家里,女主人從蒙自打電話來,上氣脫離下氣,肯定是急于要告訴哪樣無比高興或悲傷的事,但因為激動找不到表達的語言。我說,你不會是抽彩票中幾百萬,被街頭的混混們搶劫吧?呼吸正常后她回答:不是不是,是抽房子樓層,我們家抽得401號。六層的房子,三四樓被定為好樓層,價錢比其它層多一小點。面積不算小,買這種房子要是換幾年前我根本不敢做夢,銀行是不可能施舍你的。隨著地球成為“村,”樣樣都講國際接軌,銀行學習資本主義的金融管理,使多少人靠分期還貸得以提前享受住房。像天上掉下餡餅,我家突然有寬敞的房子住,該感激涕零了:阿彌陀佛!

      據(jù)稱我們的小區(qū)是蒙自城最大的寨子。認識的少部分人,陌生的多部分人,多少熟悉或沒聽說過的單位,就這么一下子莫名其妙地拼湊成一個大家庭。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過黑色幽默:多么像公墓,毫無相關(guān)的人(死者)情愿不情愿,擠在一起煎熬或超度。但我們還活著,活著的人得有一處自己的窩。

      分得新房的興奮還剩二十度,大問題來了:裝修。人家有錢人買房的錢比起裝修的錢,小巫見大巫,可是比如我家,雖說吃了上頓不愁下頓,要拿出厚厚的一搭“毛大頭,”困難大大的有。求親戚告朋友,自己又七摳八摳,寒寒磣磣裝修、人可以住的那點花費,總算湊足了,松了一大口氣。我從來不會酸不溜秋地跟著人家喊“沒有錢萬萬不能,”但也沒清高到“視錢為糞土?!狈孔硬桓阏幌聼o法住,這是最起碼的事實,你看狗窩也要講究暖和。

      裝修期間的有天上午,我和女主人去買些材料,我提幾個裝零碎東西的袋子先回家,坐出租車??磶煾的昙o比我小,本地口音,戴眼鏡,斯斯文文,我還以為此人是知識分子之類的王八蛋在搞什么體驗生活。見我手上的袋子,這位仁弟有點不高興了,嘀嘀咕咕發(fā)哪樣牢騷,我還理解成他在家里被婆娘踢了幾腳。不是,他對我提的東西有意見。我進車門動作不靈活,慢了點,他就催,快點快點。我說弟兄,你打表就得了,合多少錢我會開給你。路上,他一直氣嘟嘟的,似乎我上輩子就欠了他家?guī)讞l人命。來到住房岔路口,他的言行明顯是攆我下車,我很想跟他練幾下,但不能誤事,算了。真的誤事了。我在下車的時候由于慌亂,袋子全提了,走到家門才發(fā)覺皮包忘在車上。我沒有記車牌號碼。包里有一部手機,三千塊人民幣在卡里,密碼寫在紙上。我跑到大門口,跟保安兄弟借電話把情況通報給女主人:我發(fā)財了!她當即跟銀行打了電話,凍結(jié),錢是取不著的;手機不值幾文錢。但這個不愉快的插曲,比起手忙腳亂的裝修,比起將要住進新房的美好期待,一兩個小時就像一朵陰云消散了。

      那段時間,偌大的小區(qū),路上到處是拉貸的車,房間里到處傳出叮當聲。大家都像春天里的鳥,既興奮又疲憊地布置新“窩。”經(jīng)過一番忙碌,新生活要開始了。

      起初,住的人還少,車子稀稀落落。走在院子,特別在夜間,覺得空漏漏,有點不像生活區(qū)。從外邊回來打出租車,人家?guī)煾狄宦犝f是公務(wù)員小區(qū),臉色就變了,要么是不去(沒有回頭客),要么是不打表,直接講高價。但我從第一天看房子時,就深深愛上了這個小區(qū)。房子之間空間大,綠化非常好。不像許多小區(qū),房子密,樹是可憐如叫花子擺擺樣子。我們這兒,規(guī)劃合理,樹木種類繁多,有大有小,濃蔭遮蓋,稱得上森林公園。樹木從各地移民而來,很少因水土不服而死亡。讓它們像搬遷戶離開深山來城市居住,在新的環(huán)境精神面貌良好。我在茂密的森林中長大,對樹有一種天然的依賴和迷戀,見到樹就像見到安撫生命的神靈。過去多年我在城里的住處,更多看到的是成災的車來人往,即使見到稀稀疏疏的樹,也像吸毒般懶精無神。在這里,可以說我找到了另一個夢寐以求的故鄉(xiāng)。人和樹是這樣的親密,沒有人傷害樹,每片葉子都受到尊重??粗萑~飄落、散去,一片片嫩葉又在枝條上發(fā)綠,人會無形中為生命的活力感動。如果人的家園全都是光禿禿的色調(diào),如果世上沒有這種叫作樹的平凡而又高貴的植物,生活會是什么樣子?

      才幾年,小區(qū)早已不是冷清的景象,熱鬧度一天天升溫。一個個孩子出生、長大,一個個各地各民族的老人加入進來,孩子和老人使小區(qū)的家的味道更濃烈、醇正。孩子活在天真里,朵朵花兒向太陽;老人活在經(jīng)驗里,道道霞光無限美。我見孩子們吆喝著玩游戲,苦悶的心情也晴朗了:孩子們,祝你們健康成長、一生快樂;我見老人們在聊天、曬太陽、打瞌睡、買菜、跳舞,想不通的事情也解開了疙瘩:大爹大媽、阿爺阿奶們,愿上蒼踢給您們長壽、安康!

      同時是車子多起來。全民買車,這已經(jīng)是世界性的潮流,如同不讓地震發(fā)生、火山爆發(fā)、泥石流泛濫、瘟疫蔓延、戰(zhàn)火血流成河,任何人都喊不了“停?!避?,本來是一種代步的工具,如今卻成了財富的炫耀、身份的象征,就是光嚕嚕的窮人也不甘于落后。小區(qū)縱橫交錯的道路上擺滿了車,不是車讓人,是人怕車,走路不注意碰著人家的豪車,你吃不了也兜不了走。在樹間小道上想靜靜散下步,只聽車子像怪物竄來,還有刺耳的喇叭,你得趕緊躲開,摸摸身上是否缺哪塊。這么多瘋狂地占領(lǐng)位子的車,我不知道哪種叫哪樣車,我只知道它們最終會把人逼到家室都要騰給它們,再把所有城市、村莊攻破,人只好到荒山野嶺流浪。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好在,這里跟外邊的幾條大道稍隔,不會直接受噪聲的迫害;小區(qū)里面的車很少亂按喇叭,白天和夜間都幾乎處于靜音狀態(tài)。尤其是我這種害失眠癥的人,有了難得的靜,睡眠的質(zhì)量比過去不知提高了多少倍。

      我家住在39幢。如果不是自夸的話,這一帶是小區(qū)最好的地段之一。周圍是大面積的樹木,還有三個池塘,還有幾片草坪。打開窗戶,伸出眼睛,滿目染綠。整幢房子,只有我家不封陽臺,其他人家封得死死的,蒼蠅、蚊子都別想飛進去,防盜是防了,同時也防了視線、空氣。我家沒有什么可防的,賊從陽臺進來,家具抬不動,書他們不愛拿。要說防,天氣熱時,只有蚊子要防。天一亮,我打開陽臺;天要黑了,我關(guān)陽臺。

      陽臺是觀景臺。家人出去了,沒事忙了,我就坐在陽臺,抽抽煙,作思考狀,看看綠色,看看天空、星星、云朵。個舊和蒙自很近,個舊的云彩太大眾化,讓人出不來觀賞的情緒;蒙自的的云彩卻相當有特色,色彩和形狀變幻多端,甩魔術(shù)也甩不出來,我們通常使用的形容詞用在它們身上蒼白無力,人只能一邊目不暇接地欣賞一邊啞巴似的嗯嗯??炊嗔耍矣羞^無數(shù)次的沖動,想寫篇《蒙自的云》,然而,一是云彩的色彩、形狀變幻迅速、無常,我根本把握不住它們所展示的絕美,二是沈從文大師寫過一篇《云南的云》,筆力嚇人,叫我汗顏,相比之下,我只會亂“云?!?/p>

      坐在陽臺上,身邊放幾本書,隨手翻翻,這是我最常見的閱讀方式。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坐在書桌邊看書,我覺得像開枯燥無味的會,渾身不自在。陽臺上,各種坐姿都可以,只圖舒服。看的書,不是為了應(yīng)付考試,頭昏眼花的看,死記硬背地看,是一些自己喜歡的有趣味的,看得下去多看,看不下去扔在一邊。只要在家里,每天好些時間我都這樣度過。好處是,避開了旁人的眼目,放松身心,舒筋活胳;不是為了求知識,跟寫書的大師小師們,談得來了散散漫漫的吹,好吹多吹,吹不下去了拉倒。所以當有朋友問我正忙哪樣,我說是看書,對方以為我要考聯(lián)合國秘書長的職位,拼命攻國際形勢。錯了。我說,是翻書玩。這種隨便的閱讀法,以我的經(jīng)驗,是最有用的閱讀,沒有思想負擔,不消有忌諱,等于跟一些趣味相投的朋友們一道喝酒喝茶,各人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根據(jù)好讀不好讀,有的書重讀數(shù)次,有的書一次也沒讀完。這是我保守的秘密,閱讀是不必跟別人分享的世上第一等的快樂。

      陽臺上栽幾盆花草,沒有什么名貴品種,跟我一介草民的身份相適應(yīng)。家外邊有的是樹木、花草,這似乎是多此一舉了。我不是在顯示雅興,陽臺空了,總比堆垃圾強吧。況且,這使我更一層地親近了大自然。養(yǎng)它們,不需要我傷精費神,頂多是澆澆水;廚房就在旁邊,看哪盆渴了,按飲水量供應(yīng)。花草們不嬌氣,空氣是免費的,簡單的養(yǎng)料便翠翠綠綠的可愛極了。它們還有遮蔽的作用,對面的人看不清我的真實面目和行為,只見一個人影在活動。

      樹木濃,鳥就多,多得不正常。野外的樹林,不可能見不到這么多密集的鳥。是不是野外的鳥都寂寞了,學著人往城里集中。陽臺敞開著,鳥們隨時都可以飛上來,一個小小的娛樂廣場。人在家,只要不打擾,它們在陽臺上照唱不誤;人不在家,它們無須提防遭暗算,打情罵俏也好,梳妝打扮也好,悠哉游哉,不亦樂乎。我有時在陽臺灑些米、飯粒之類的食品,充當慈善家。我注意到,燕子是不愛在城市的家庭做窩,它們只愛跟鄉(xiāng)村、村民入伙。鳥來到我家陽臺,雖不是燕子,同樣增添了幾分家的溫暖。

      有幾次,麻雀從陽臺進入室內(nèi),我回家看見它亂竄,家里沒有它喜歡的東西,想飛出去。到處亮汪汪,這可愛的“上帝的雞”遇到了麻煩,沒有誰教過它那叫玻璃,以為亮處就是門,撞上去可以溜之大吉。我小時吃過不少麻雀,造孽啊,現(xiàn)在不要說吃,愛都來不及。我想把它安然無恙地送出去,它可能誤解我的一片好心了,繼續(xù)亂竄,費了好幾趟,它才飛向自由天地。

      我坐在客廳,三三兩兩的麻雀在宿房找食,然后又來到飯廳。見我不出氣,它們就像親戚家的孩子,蹦蹦跳跳。我不小心咳一聲嗽,它們趕忙逃跑。其實,我是歡迎它們隨便在家里玩。

      有麻雀把廚房的油煙機管道當作理想的家。但我做飯時風向不對了又不得不開油煙機。它們在安樂窩里恩愛時,“轟”的噪聲猛然響起,肯定嚇破了膽。我嘀咕:親愛的,對不起了,我沒有辦法不做飯。只有夜間,它們才可以放放心心在管道里做美夢。

      還有一次,一只黑頭翁出于好奇心,想察看我家怎么過日子。參觀完了,迷路了。它想,倒大霉,保不住命了。我對它說,謝謝你光臨寒舍,歡迎常來。我用衣服把它罩住,捉在手上時,滴溜溜的眼晴含著哀求。救鳥一命,勝過建造七層浮屠。它唧地飛走,消失在樹林中。

      黎明,人還迷迷糊糊入睡,鳥醒得早。最先是黑頭翁,嗓門唧唧開了,然后是麻雀,啁啁啾啾,然后是其它鳥唱和。要是春天,真的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睉醒笱筇稍诖采希犞B唱各種語言的歌,這一天的起頭就多么叫人舒暢。這是摸得著的幸福,一個人聽鳥聲就能感到幸福,對生活還要有多少額外的苛求。

      白天,鳥在短暫的休息后,繼續(xù)唱歌。歌唱是它們的天職。那些發(fā)羊癲瘋一樣的流行歌曲聽膩了,再聽就要嘔吐,鳥的歌聲是聽不膩的,它們的歌聲優(yōu)美、悅耳的檔次不同,然而那是來自靈魂的原始、本真的聲音。這種聲音,在人的身上已經(jīng)喪失。

      小區(qū)的鳥至少有十多種,我跟它們都很熟了,說得出名字的卻很少。

      有好幾只斑鳩,每個季節(jié),它們在樹梢深處或房頂上,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刻,“咕”聲突然響起。它們的音樂短,有兩聲的,四聲的,最多的是三聲。它們跟人跟鳥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它們是唱情歌,是訴苦,是敏感天氣,我不得而知。特別是在毛毛細雨或氣候悶熱時,聽斑鳩“咕”叫,我如少年一般愁悶和傷感。我聽過一首江西民歌《斑鳩調(diào)》:春天斑鳩叫呀嘿咳,斑鳩里格叫得親……斑鳩在唱時是單獨隱藏的,覓食時幾只在林間空地,聽到人的腳步轉(zhuǎn)瞬驚走。

      有種鳥像喜鵲,我的故鄉(xiāng)一帶的哈尼語直譯成漢語就是箐溝喜鵲。它們確實愛幽居在樹林下面的箐溝。殊不知它們來到了小區(qū),時而自個兒悄無聲息,時而群體聚會,在樹上,也在地面。平時歌喉沙啞,“嘖”或“哧,”一到愛情季節(jié),歌聲清脆尖亮,一只攆著一只,在空中劃出一道道黑白弧線。

      周圍的幾家住戶養(yǎng)畫眉鳥。清早,就把籠子掛在我家附近的樹上。畫眉真是能唱,囚禁在籠子里,卻囚不住歌唱的天性。它們是鳥中的歌王,造化給了它們那么好的一副嗓子,怎么唱都唱不累,開口就流淌歌聲。它們相互較量嗓子,但永遠也別想分出勝負。在這里,如同置身于大自然,沉醉于天籟,不知“今夕是何年。”要是有一刻沒有畫眉聲,讓人寂寞得發(fā)癢。有了畫眉,我的耳朵減少了歌星們的吼叫的折磨,盡管有的歌星的歌聲我喜歡到骨子里。黃昏在畫眉的歌聲中撒下,然后,畫眉忙完了一天的演唱。

      有天早上九點多鐘,我散步回來,看見有個穿著講究的小伙子拿彈弓打鳥。這里從來沒有人打鳥,所以鳥們放松警惕,石子射來,不知是哪樣玩意。我想說,小伙子,鳥不能打,但怕引起誤會,便站在旁邊盯他,看我生氣的臉色,他不好意思了,低頭走掉。

      池塘里的青蛙,平常不見蹤影,春天來臨后沒多久像幽靈一樣,不知從哪兒鉆出。那既是歌唱又似乎不是歌唱,要叫什么唱法呢?呱呱或咕咕或咯咯,突然之間,在某個夜晚,如潑灑滂沱大雨。最初是一只兩只,接著是十只百只千只萬只,編織成一片片怪聲,堅牢得撕也撕不碎。我記得清楚,2017年2月21日晚八點左右,這年的蛙鳴大賽拉開了序幕。從這時開始,頭幾周,夜夜鬧到天亮。白天雖不像晚上,照樣有零散的鳴叫。蛙聲無法跟鳥聲相比,如果沒靜心聽,蛙聲聽來簡直是制造噪音,像鋸子鋸著你,使你惱怒,尤其是影響到了你的睡眠。但當靜下心,想到這是大自然給我們?nèi)祟惖牧硪环N聲樂恩賜,你就能坦然接受了。也許,住戶們在聽了幾晚后耳朵遲鈍、麻木了,但我有雙靈敏的聽覺,它拒絕人與人之間的恩怨是非,卻十分愿意聆聽大自然的聲音。這樣,我不僅不煩蛙鳴,反而身心被軟化。頭枕蛙鳴入睡,睡得香甜;深夜醒來,蛙們還不辭辛勞繼續(xù)奏鳴,自己卻縮在被窩里,頓生愧疚。

      我抽空觀察了幾次青蛙。如夢初醒:第一階段的鳴叫,是在天塌下來也管不著的交配,個頭稍大有模樣過得去的可能是母的,稍小而丑陋的可能是公的,小的緊貼在大的背上,暈暈乎乎地在水里游蕩、飄浮。沉寂了幾天,以為青蛙跑了。沒有。水里飄起它們的尸體,地上也有它們的尸體,估計是縱欲過度,像古時的皇帝們,不想死身體卻支撐不住了。還有可能,它們把種子播下后,完成了生命的交接儀式,自然死亡。然而蛙聲又響起,與此同時,黑黑的大腦袋的蝌蚪浮游而出。又沉寂了幾天,這回該不會再有蛙鳴了吧。即使沒有死絕,可能會跑到其它地方去。只有到了九月底,蛙鳴才熄火。第二年,鋪天蓋地鳴叫的那些蛙,一定是今年出生的蛙。新蛙長大,舊蛙老死,這完全符合新陳代謝的規(guī)律。我只是納悶,在蛙聲匿跡、身影消失的時候,將近半年時間,它們到底是躲藏在石縫睡大覺還是化作風吹散了?

      有鳥語,當然有花香。醒目的花有這幾樣:櫻花、山茶花、紫荊花、鳳凰花。

      櫻花有幾種。12月底,正是隆冬,蒙自卻很少遇得到寒冷刺骨的氣候。這時櫻花開了。有一棵的,有成片的,鮮紅,乳白。一些凋謝了,一些又盛開,到四月份還有零星殘花掛在枝頭。

      山茶花跟春節(jié)一同來到,四月中旬被淅淅瀝瀝的雨漸漸送走。常見的花有紅白兩種。一排排簇擁在道路兩旁。山茶花的叫法很多,朝鮮叫金達萊,我小時候看電影就記住了;我國有的地方叫映山紅,動聽,詩意盎然;各地哈尼族的叫法也不一樣,我的故鄉(xiāng)開遍滿山,童年時小伴們一把把摘回家,現(xiàn)在沒有人摘了。

      紫荊花,香港的區(qū)花。前些年到香港后我才對上號,真想摔自己幾巴掌。這種花,我穿開襠褲時就熟了。小區(qū)的紫荊,不是撿季節(jié)開,一年到頭都開著花,有粉紅的,有潔白的。在蒙自最冷的冬日,它們都神抖抖開著

      鳳凰花在五一勞動節(jié)前后幾天開放,像烈火燃燒。門口的大道叫鳳凰路,幾公里的整條路,兩邊都是鳳凰花,天映紅了,人和車輛、路淹沒進花海。

      葉子花,俗名三角梅。紫、紅、白幾色,天天開,卑微,隨遇而安。

      象牙紅花,從我家下去,門口就開,但直到不久前,我才得知花名。這花名真好聽,竟然被我冤枉了十多年。

      花,拿文字是很難寫好的。用自己的眼睛和心靈去看花,才是真的看花。

      我進入不了“感時花濺淚”的境界。但見到花,我都會色上幾眼;我的內(nèi)心也有一片花園。

      花開了,總有些愛花的人,癡呆呆賞花,不忍離去。喜歡攝影的男男女女,選一幅幅美景,貪婪地占為己有。世上可能不會有討厭花的人。如果有,可以把這個人送進地獄。愛花就是愛美,愛美就是美化生活。

      萬籟俱寂時,唯剩蟲聲,縷縷飄游的小夜曲。我常在我家附近走動或草坪、凳子上坐坐。這是一天當中我最輕松的時候。

      下雨了,除非是雨過大,就讓雨淋淋頭腦清醒。我早年在鄉(xiāng)間,多大的雨,用不著假惺惺地打傘或戴篾帽、頂蓑衣,這是跟大自然親近的最佳方式,至于生病,想生都不讓生。在城里混多年后我也蛻化了,會在雨中打傘,要是不打傘,熟人見了,“哦喲,生病呢!”晚間的雨是用來悅耳的,這來自天上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音樂

      有月亮了看月亮,比起山間月亮村姑般的純凈,這城里的月亮是涂脂抹粉的小姐了?!霸率枪枢l(xiāng)明?!鳖^上的這輪明月并不是我的所愛,我牽掛和想念的是故鄉(xiāng)樹林間跳著舞步出來的月亮姐姐或阿妹!城里的夜空,星星稀疏,它們可是躲起來了,它們受不了噪音、煙火和燈光等等的刺激。

      公務(wù)員小區(qū)幽美的環(huán)境,是迷住我的一大因素。此外,這里住有我的一些老同事、老朋友,相互來往方便;大家都有空了,邀約在家里或到外邊聚聚;還有哪個有事需要幫忙,一叫就到。別處的住房條件再好,我沒有錢買,也不抱奢望了發(fā)大財買。古人說的知足常樂,永遠是撫慰心靈的神藥;現(xiàn)在住的小區(qū)和房子,我已經(jīng)當作天堂。

      說說南湖

      中國有多少個南湖,我不耐煩去傷腦筋。跟我有關(guān)系的只有蒙自南湖。湖是大地的眼睛。那是別人說的。不管湖是不是眼睛,蒙自城有個南湖,是民眾的福氣。這些年,外邊來蒙自玩的人多起來了,南湖是其中必看的一景。要是我的朋友來了,我也會領(lǐng)他們到南湖看看。我依稀記得聞一多先生當年在蒙自時說過,意思是比起昆明的翠湖,他更愛蒙自南湖。這讓我們臉上有光。2016年8月,我的同學、普米族詩人魯若迪基,作家張桂伯少將來蒙自,我陪倆人參觀西南聯(lián)大展覽館出來,在細雨中匆匆忙忙在南湖邊倘佯一陣,照幾張相。我把自己掌握的有關(guān)南湖的知識賣弄一番。倆人說,這湖漂亮哩!聽著好話,滿足了我的絲絲虛榮心。

      我以前寫過一篇《南湖看美》,用了好些好聽的語言,天昏亂墜地贊美,現(xiàn)在看來書生氣過重了。我更愿意把南湖當作身邊的熟人一樣看待,對它講家常話。

      在蒙自求學時,我?guī)缀跆焯於嫉侥虾?,單獨散步,或幾個同學、朋友消磨時間。特別難忘的是冬天在草坪上曬太陽,那陽光真舒服啊,從頭到腳,全身暖暖和和,骨頭、血液、靈魂里的霉氣都曬掉了。周圍亦有許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曬太陽,漸漸進入無憂無愁的夢鄉(xiāng)。有時考試前幾天,我們拿幾本課本翻翻、背背,這是天底下最無聊的事之一。為一張文憑,居然要這樣不用臉地摳腦髓。面對樹上那些清閑、歌唱、求偶的鳥,你會無數(shù)次想,是不是跳湖算了。哪下聽說過,鳥要死記硬背毫無意義的書本。自由,是上蒼賦予它們的尊嚴和高貴。我們在南湖劃船玩,船與船之間潑水比賽,傻瓜們個個樂得合不攏嘴。

      近日我翻照片,有幾張是在南湖公園照的花衣服、長卷發(fā)、胡子拉碴,外加一副墨鏡的相片,典型的那個年代街上閑游亂逛的痞子模樣,這個人是我嗎?讓我一陣惡心。但我原諒了年輕時的自己,畢竟這樣真真實實地活過啊!

      有晚,我跟一位同鄉(xiāng)在南湖公園散步,她在紅河州人民醫(yī)院工作。她會背好些詩,我也剛好處在發(fā)文學高燒期,倆人談文學談得云里霧里。有一伙酒醉的年輕人歪歪偏偏過來,邊哼邊砸瓶子。我從“夢里不知身是客”清醒過來,急忙拉朋友,你快點騎單車跑,他們攆不著,我跳溝里,抓住了只好當一只青蛙被踩扁。壞事并沒有發(fā)生,白急了一場。如今,我雖依然在暗地里苦戀文學,但不想跟誰談半句文學,也許多年不見的鄉(xiāng)音鄉(xiāng)情的老友也不會背詩了。

      1987年或88年,南湖放干水清理過一次。我們是多么激動啊,同學們像是被一塊塊的黃金召喚,男的跳進泥水里撈魚,女的在岸邊鼓勁。

      三十年后,我已經(jīng)是半老年的人了。有天路過南湖,嗅到一股股刺鼻的腥味,原來是南湖又放干了,正在準備大面積地裝扮。我身為市民,傻瓜似地樂哈哈。公共市政建設(shè),是大家都得利的大事,我百分之百擁護,只是不要叫我捐款。不是舍不得那點錢,是因為,我的背后還有需要我捐款的親人。

      南湖兩次放干水,我悟出了一個道理:水是多么重要。沒有水,哪來的湖。想想,幾百年前,并沒有一個完整的南湖。是我們遠見卓識的先輩們,一代代靠智慧和辛勞,把池塘變成了風光明麗的湖,讓后代享福。

      我的遠在深山的父母,本來跟南湖沾不上邊,但生病,使雙親跟這個湖有了牽連。母親在2004年動一次腎結(jié)石大手術(shù)后,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左腎割了,右腎的結(jié)石還不時作怪。她兩次來南湖邊的紅河州第一人民醫(yī)院就診,是那只殘存的支撐著她生命的腎發(fā)炎。還好,每次輸了一個星期、十天的藥水,病魔總算從她老人家身上撤離。在她住院期間,我每天都要在湖邊呆幾次。唱歌跳舞的老年人,有不少人年紀肯定比母親還大,但看人家的身體,唱歌的可以把牛嚇跑,跳舞的像猴子靈活。我羨慕得不得了,是不是我的母親過于辛勞了,早早把身體透支,她從小就背著山行走?。∥覜]有觀光賞景的興致,心里堵得慌。在可以下病床后,我們陪母親到湖邊,有時走幾步,有時坐。她很好奇,蒙自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塘子呢?她的常識里沒有湖的圖案,也不曾見過大海,這個湖是她見過的最大的海。我無法把南湖具體解釋給她聽,我說,這是多多的人玩的地方。

      父親見過南湖是有一次發(fā)痛風,我們領(lǐng)他去某醫(yī)院開藥。在湖邊等待上班時,他拖著發(fā)腫的的手腳坐在石頭上。我跟他說,這里就是蒙自南湖了,疼痛使他毫無看湖的心情:不消說了,認得了。我想好,往后他來蒙自時好好領(lǐng)去南湖轉(zhuǎn)一圈。2017年五一節(jié),父親真的來了。不過,不要高興,他是腦出血,昏迷不醒,被救護車拉出來的。我趕到州一院時,兩個兄弟和醫(yī)生、護士、救護車剛到。辦好繁瑣的手續(xù),像吃蒙汗藥睡著的豬似的,父親被推進一間十多個男女擁擠的病房。醫(yī)生知道這病最樂觀活過來也是廢人,可能性最大的是不保性命。我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醫(yī)生說,家屬不消守,留電話號碼就可以了。兒女們卻輪流守,明知無望,還是希望奇跡發(fā)生。父親受那么大的罪,我們幫不上絲毫的忙,太殘忍了;我無數(shù)次像小娃娃跟大人用糖吃,想法挺簡單:人活著既然要這么痛苦,為什么還要來世上?在醫(yī)院不好流淚,在南湖公園里,父親躺在病房里的慘景在我腦海不停閃現(xiàn),我蒙往臉抽泣,一種天塌下來的絕望。人民醫(yī)院——人民幣醫(yī)院,這不是戲謔,你經(jīng)歷過才會感受到,一筆筆錢就像小河淌水,才淌過去又干掉。無奈的是,淌多少也是白淌。

      父親沒能像母親一樣挺過來,領(lǐng)他到南湖游玩的愿望成了永久的泡影。他跟祖宗住山上去了,那里跟南湖隔著重重山嶺。

      南湖邊上,豎立著我們紅河的名人塑像。他們不是像當今社會充斥的冒牌貨,他們是紅河的赤子、驕子,是照耀我們的精神光芒。每次路過,我不一定注意湖光水色、亭臺樓榭,然而面對這些塑像,頂禮膜拜之情,在我的心底油然而生。

      我見過好些大名鼎鼎的湖,相比之下,蒙自南湖只能做它們的弟弟妹妹??墒?,假如投票選一個最美的湖,我會毫不猶豫地投給蒙自南湖。理由很簡單:它是我雙手捧著、兩眼守護的湖。要是一個人在蒙自生活而不愛南湖,那他白活了。

      林間散步

      從我們住的小區(qū)大門,橫跨明珠路幾步過去,就拐進了石子鋪就的林間小路——健康步道。紅河州行政中心,置于四周環(huán)繞樹林、草坪的中間地帶。

      小區(qū)是一流的環(huán)境,配上可以散步的林間小道,住戶們誰家不喜上眉梢。我以往在城里的幾處居所,都不是理想的散步之地。我可是每天必動腳動身的散步迷。還沒有住進來,發(fā)現(xiàn)有這么一處求之不得的風水寶地,我比誰都想喊。

      這些原本是蠻荒的野地,跟隨紅河州州府的遷移,從全州各地拉來的樹,有八百多種,組成了新的樹木的群落。當政者當初就站得高看得遠,給人們帶來了無盡恩惠。巧得很,我散步時會接到電話,問,你干哪樣。我實話實說,在林間散步吶。你給是無聊,散哪樣步。我一點都不無聊,散步總比干坐著發(fā)愁,或者對社會對別人說三道四強吧。

      只要在蒙自,除了特殊情況,林間散步,是我風雨無阻的天天必須完成的生活功課。早上一次是不能少,一般是早晚兩次,偶爾是三次。早上七點多八點左右,忙各事務(wù)種的人一個個開車或步行走出大門,稍后,我也出發(fā)了,十回有九回,目標是樹林。一進樹林,避開了多少是非,擺脫了多少喧嘩,就像一只貓從籠子里鉆出,自自在在地沒什么羈絆了。我早就記下,總共有六片主題植物園,供人們散步消閑。十多年,我可能走了幾千回吧?算算里程,夠到達遙遠的外國。我應(yīng)該熟悉每棵樹每株草,它們也應(yīng)該把我當作老朋友。我散步,直接地講,跟別人一樣是活動筋骨,促進血液循環(huán),所謂“流水不腐、”“生命在于運動?!甭放粕喜皇怯梦淖痔崾净顒拥暮锰巻幔课疑⒉?,更多的是沒有功利,走路就是走路,比如吃飯就是吃飯,不會根究吃進去會有多營養(yǎng)。我不快速走,散步嘛,散散漫漫,東看看西瞧瞧;事先沒有想好線路,走到哪里,聽腳步的安排。覺得走夠了,折回來,一個小時或多點,接下來就要回家干些事,我要做的事多著呢!

      不管是哈尼族和漢族的語言,我說得出的樹名沒有幾種。認得的老早就認得了,新認識的是跟別人打聽或看樹上的牌了。這種枝葉一臺一臺的樹,許久后才認得是叫燈臺樹;紅河州州樹香樟樹,我也是選上后才識別得了。我在植物方面的知識稱得上“文盲?!边@不,天天見的樹,似乎有多少片葉子都清楚,就是不知道它的大名,正如對一個人面孔爛熟,卻說不上是何許人。我對樹親,源于吃森林的奶水長大。一天不見人,我活得好好的;一天不見樹,我周身不舒暢。我要怎么稱呼,身旁這些見面跟老婆孩子一樣多的樹。

      有一片馬尾松,我每次都在樹下停留一陣。清香撲鼻,大口呼吸。抽煙引發(fā)的干咳,頓覺治好了不少。它們長得慢,年輕年老的似乎都經(jīng)受著無限滄桑,皮膚皺皺巴巴。它們總使我想起故鄉(xiāng)幾千畝的松林。風瀟瀟,馬尾飄飄,松樹卻未跑掉。有時,我之前會有人伸伸腿彎彎腰,我就瞄幾眼前行。一旦我先占據(jù),沒人會來打擾。這是我的一個小樂園。惋惜的是,我還沒有在這兒享受過“明月松間照”的清幽夜境。

      (旁邊呢,是一片長得快的粗壯的雅榕,差不多到了遮天蔽日。在高處,常有一只斑鳩無論陰晴都像訴苦般叫喚。地面上,常有人活動;如果是空的,我就轉(zhuǎn)或站,想些事,想又想不出什么名堂。還是聽斑鳩有意思。)

      有些樹林,我也會鉆進去呆上一陣子。忽聞嚓嚓聲,不可能是有人要襲擊我吧,我馬上停止舒筋活血的動作,擺出警惕的架勢。不是,是一只聰明憐俐的松鼠在樹枝間跳躍,它可能是養(yǎng)足了精神,正好玩幾招過過癮。它嬌健靈敏,油光水滑兩眼炯炯有神,長尾巴風風火火,意識到我不會威脅它的生命,友好地問候幾聲。這種不像原始森林陰暗的樹林,對松鼠安營扎寨有極強的魅力,樹上地面,露面或隱藏都十分方便。有松鼠,樹林就不會寂寞。

      散步者,不會走路的嬰孩、走不動路的老人之外,包括各個年齡階段的人,社會各階層的人。有單獨默默無聲的,有發(fā)神經(jīng)般干嚎的,有成群結(jié)隊嘰哩呱啦的,有手拿收音機聽新聞的,有搭肩摟腰唧唧我我的……大多數(shù)人,富翁,窮鬼,好人,壞蛋,胖,瘦,赤膊,光腳,各走各的,跟我毫不相干。不禁想起美國偉大詩人惠特曼的詩句:“陌生人喲,假使你偶然走過我身邊并愿意和我說話,你為什么不和我說話呢?我又為什么不和你說話呢?”可惜我不抱有這樣的愿望。

      有的經(jīng)常相約似的,早不見晚見,面孔是熟了,彼此卻遠遠相隔。

      有一個面黃肌瘦、長頭發(fā)扎一條辮子的中年男子,模樣丑陋,時而往前小跑,時而倒退著慢跑,還做些古怪的猴子動作。這個家伙不是吸毒犯吧?我有意跟他保持距離,倒不是怕他傷害我,他的一身都讓我不舒服。這雜種到底是誰,游手好閑,是不是社會的渣子。他可能會這樣猜想我。

      美女是不時迎面而來的,老遠就能嗅到一股濃香的騷味道,但我不至于淪落到想入非非、腳癱手軟的地步。

      怕碰見熟人,偏偏碰著,來不及回避,不得不說幾句廢話,或點下頭。照我理解,最灑脫的散步是“幽人獨往來?!钡擦值?,你奈何得了嗎?也不能如此自私。

      林間有幾個亭子,是一大幫沒多蒼老沒多年輕的男女娛樂的場所。每處有幾個頭發(fā)染黑的老帥哥搖頭晃腦地伴奏,樂器多為手風琴、二胡、小提琴;一大窩老倌老婆娘聲嘶力竭唱歌,還有一個抽瘋般的指揮。唱的多為革命歌曲、紅歌、民歌,比如《駿馬奔馳保邊疆》《太陽出來照四方》《瀏陽河》《熬包相會》《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北國之春》《紅河谷》《草原之夜》等等,數(shù)不勝數(shù)。他們不唱流行的阿狗阿貓。我喜歡唱歌,會站在不遠處,充當“夕陽紅”們的忠實聽眾。要是我加入進去,歌聲肯定會更動聽更有感染力。這些歌,我在青春時代就唱得不會唱錯一個音符,喚起我許多美好的回憶。這群樂天派里,有一個樂器手,是我的熟人,我不讓他看見。他拉得一手好二胡,正在瞇眼陶醉于行云流水般的演奏旋律。聽得出來,歌手中不乏嗓子素養(yǎng)良好的。這種場合,恐怕誰想悲傷也裝不出難過了。幼兒園的孩子之外,他們(她們)是全世界最無憂無慮的人了。天長日久相處,歌聲飛揚中枯木逢春——誰說不會悄悄萌發(fā)愛情的種子。

      有片樹林,在冬天落光了葉子,在樹下鋪上了厚厚的柔軟的一層“毯子?!辈壬先ィ_底板帶起輕微的回聲。我很想學兒時的天真,歡叫著在上面打滾。這里卻隨時有人出入,我不得不裝正人君子,打滾是不行的,躡手躡腳地踩沒有問題。

      有樹有草就必有花。以前我糊涂到以為春天才開花,殊不知花是什么時候都會開的。我們這里不同于北方,不會冷得出門凍掉耳朵,熱得像鍋里蒸饅頭,氣候適宜各種花正常開放。我散步的林間,年底,冷風瀟瑟,霧氣繚繞,櫻花爆了,在光禿的枝條上,一簇簇鮮紅艷麗,分外刺眼;還有幾棵白櫻花,我第一次見時難免遲疑,這真的是櫻花嗎?鳥在花簇間留連,我真真切切地觸摸到“鳥語花香”這個詞的血肉。

      春節(jié)前后,櫻花仍絢麗,桃花跑來了,一夜間,一棵棵桃樹綻滿枝頭。有一早,陽光好,我在一棵桃樹下被幾類個頭大小不一的蜂子拖住腳步。它們圍繞著桃花,有的是采蜜,有的是春游,有的是曬太陽,飛了停,停了飛,嚶嚶嗡嗡?;ㄩ_到花落,只要路過,我都被攝進了這幅活靈活現(xiàn)的畫面。奇怪的是,這幾棵桃樹,竟然在十月份重開一次花。

      苦刺花,長刺的藤條上結(jié)出的細碎白花。但見老婆娘們小小心心地采摘,只摘一小袋,拿回家泡,有多種吃法,煎蛋吃最好,是春天的一道苦澀的野菜。

      有一片石榴樹,清明時節(jié),在綠色襯托下,紅色燈籠熱烈點燃。千盞萬盞,是否給死者指引回家的路。沒有一點傷感的氣息。

      緬桂花開十里香。先聞花香,再領(lǐng)你見花。緬桂花不熱鬧、炫耀,靜悄悄的開。知道是緬桂花香,很少有人會特意關(guān)注花容。我趁別人不注意,偷偷摘幾朵,放在家里,房間散發(fā)淡淡的清香。

      八月始,一種黃花開了,把林間都染黃了。有小棵有大棵,綠葉間一串串、一蓬蓬黃澄澄閃耀,光艷奪目。叫什么花呢,好些年了,我一直打聽,都說認不得。近日才得知是黃槐花,對不起你,我愛的秋花。某個陽光優(yōu)質(zhì)的早晨,我拿個破相機,照了幾十幅黃槐花。打開,相機全都黃完了。

      有樹有草就必有鳥。這小林子,很難棲居奇珍異鳥,幾乎是些隨處可見的種種普通鳥。是鳥都愛唱(叫),在鳥的歌聲里散步,我等平民幸福死了。

      一說到鳥,不知怎么回事,黑頭翁自然就飛出來了。我所到之處,都有這種嘴巴閑不住的鳥。這不,一路上,眼里是它們的影子,耳里是它們的叫聲。見多了,我差不多不把它們當作鳥了——這些愛唱唱不好的無業(yè)游民。

      有好些斑鳩,躲在高樹上,聞其聲不見其身。不分天晴天陰,它們都咕咕,像念誦亡魂曲。我原想斑鳩像燕子是在空中捉蟲吃,錯了,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它們是幾只一同落在空地上覓食。它們很警覺,聽到異常的響動,馬上飛之大吉。

      春天,鳥談情說愛的季節(jié),有一早上,兩只不知名的鳥在樹梢尖叫,又扭打著掉在我面前。它們顧不得害羞了。愛情火熱到這個份上,著實嚇了我一大跳。

      我鬼使神差似的遇到過一只神鳥,“頭頂有醒目的羽冠,平時褶疊倒狀不顯,直豎時像一把打開的折扇,隨同鳴叫時起時伏,嘴細長往下彎曲。”僅此一次,它是從哪里來?生平從未見識,有幾天在腦海里閃來閃去。后來看電視紀錄片,不經(jīng)意間提到戴勝鳥,果真是我見過的這種神鳥。好福氣哦!

      我見到畫眉鳥,不是養(yǎng)在籠子里的歌手,是我的故鄉(xiāng)隱沒于林子里的那種畫眉鳥。生性多疑,我多年沒遇過了。它們是一聲隔一聲的叫:啾、啾。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呢,我的“鄉(xiāng)親,”“他鄉(xiāng)遇故知”?。?/p>

      某天,我發(fā)現(xiàn)紅河廣場旁邊的櫻桃林,有一大堆閑人圍著,樹上掛幾十上百的籠子,畫眉鳥一只只在“囚牢”里賽歌。這里成了名副其實的歌場。它們?yōu)楦璩?,但在大自然里,它們會集中起來賽歌嗎?也許它們甘于做人的奴隸,做了奴隸才會有那么多的歌要唱。我有首兩行詩:“不要把我放出去/我已經(jīng)忘記了自由?!睂懙木褪钱嬅鉴B。我不會附庸風雅,把畫眉鳥養(yǎng)在籠子里。我堅信,大自然才是鳥的天地。

      陰過幾天后,2017年12月20號上午約九點,陽光分外暖和。我在林間空地脫厚外衣曬太陽,我無法表達那種陽光流進血液、骨頭的感覺。舒服,在只隔幾步的林子邊,掃把花桿桿上,有十二只谷雀,安安靜靜地也在曬太陽。此刻,它們和我都同樣沐浴著上天的恩澤,超然于苦難的世間了。我注視著它們好幾分鐘,生怕驚擾這些小生靈,悄悄消失。

      夜間,會有少數(shù)人像幽靈一樣在林間游蕩。我是不會在林間小道摸黑的。只有一次,喝酒回家,喝得有些飄飄然,便壯膽興沖沖、樂陶陶地穿過幾片林子,蟲聲唧唧,涼風輕拂,我禁不住哼起熟悉已久的消魂的民間小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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