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琳
宋代之于杜甫及其詩歌而言,是一個再發(fā)現(xiàn)和再闡釋的重要時期。隨著對杜詩研究的深入,杜詩學逐漸成為一門學問。迄今有關杜詩學的研究不勝枚舉,但杜詩學史的撰寫,仍然屬于杜詩學研究領域的薄弱地帶。魏景波《宋代杜詩學史》致力于“在宋代文化和詩學背景下考察杜詩在宋代的闡釋和接受”,是系統(tǒng)研究宋代杜詩學史的一部力作。多重視角和客觀平允是該書的突出特點,以下就這兩點略作評介。
《宋代杜詩學史》不僅彌補了關于杜詩學史系統(tǒng)研究的薄弱,更值得稱道的是“不自限于宋代杜甫研究這個層面,而持傳播史、研究史、接受史、闡釋史、影響史的多重視角”(第44頁)。撰寫一部斷代杜詩學史,除了具有駕馭歷史材料的能力,更要能敏銳地發(fā)現(xiàn)問題,建立嚴密的史學框架。作者在總體構思上采用多重視角的建構方法,寫法上“以史為經(jīng),以杜詩學史上重要人物和專題為緯,力求做到點(杜詩學重要人物或論杜觀點)、線(杜詩學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面(群體學杜風尚)結合”(第43-44頁)。緒論首先交代了杜甫的生前寂寞及在唐代未受重視的原因,其次對宋代杜詩學產(chǎn)生的文化與詩學背景做一簡要概述。正文分為五章,以時間為序,可見杜詩學在宋代的幾次轉向。附錄《唐宋時的李杜優(yōu)劣論》與《宋代的尊杜與慕陶》兩篇論文系統(tǒng)地總結唐宋詩學的兩大公案。
宋代杜詩學史料龐雜,涉及問題眾多。從傳播史這一角度,杜詩在宋代的傳播是宋人習杜的基礎,作者對杜集等相關文獻的出現(xiàn)和流傳展開考證;研究史方面,則以具體習杜、注杜、論杜成果為落腳點,涉及王安石、蘇軾及江西詩派等具體詩人的學杜成就,及“詩史”說、忠君說等論杜觀點,年譜和集注、偽書與評點本等問題。緒論中強調(diào),“一部宋代杜詩學史,在學理上應該既是杜詩研究史,也是杜甫的接受史和影響史。”(第37頁)在這幾重視角之中,對接受史、闡釋史及影響史的關注,又是本書重點著力所在。
杜詩接受史和闡釋史研究的必要性,在提出構建具有學科意義的杜詩學之初就得到強調(diào)。林繼中曾論“如果從整個杜詩流傳的歷史過程中,去追蹤其不同時期被接受的情況,從不同時代讀者的不同價值取向中去發(fā)現(xiàn)動因,那么,我們便獲得一個新視角?!薄端未旁妼W史》既有關注傳播史與研究史的傳統(tǒng)文學史寫作筆法,也采用新視角,用接受美學重新審視杜詩在宋代的接受情況。作者對兩宋文化背景和詩風世風對杜詩接受的影響作了細致的考察,對接受者的人生經(jīng)歷、性格特征進行分析,列舉個人和群體對杜詩的接受情況,以此呈現(xiàn)宋代杜詩學的整體特征。書中傳播史、研究史、接受史、闡釋史、影響史這幾重視角基本覆蓋了宋代杜詩學的核心問題,這幾重視角并非互不關涉,而是相互滲透交融,共同呈現(xiàn)了宋代杜詩學和宋代詩學的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
撰史所需并非一時評判優(yōu)劣的斷語,而是在確切的史實梳理之中得出相對公允的結論。《宋代杜詩學史》擺脫了歷史上對杜甫的崇拜心理,力求在全面系統(tǒng)的論述之中以清醒而冷靜的眼光來審視杜詩學在兩宋的發(fā)展歷史。
基于強烈的儒者情懷和政治使命感,宋人治杜并非簡單的審美觀照,往往注重杜詩之內(nèi)涵,關注杜甫忠君愛國、憂念蒼生的人格魅力。通過《宋代杜詩學史》的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伴隨著杜詩經(jīng)典化,宋人對杜甫的形象進行了重塑?!岸鸥τ梢粋€流連詩酒的文士,一變而為秉筆直書的‘史官’,再變而為‘一飯未嘗忘君’的‘忠臣’,最后終于成為萬世師表的‘圣賢’,生前‘百年歌苦’的詩人,終于贏來身后的‘千秋盛名’?!?第280頁)杜甫的形象在不斷的改變和抬升,這些改變因何而起,又在何處變化,影響如何?這些都是需要做出回答的問題。
杜甫形象的變化,與之相伴的是諸如“詩史”說、忠君說、“詩中六經(jīng)”說的提出和強化。如忠君說,蘇軾提出杜甫“一飯未嘗忘君”的觀點,不僅影響了整個宋代杜詩學,至今仍是評判杜甫的一個重要標準。本書剖析此說提出的時代與文化背景,以及蘇軾當時的境遇;又列舉后世之評判,用杜甫本身的境遇和詩歌為證,得出杜甫雖“忠君”,但也有“刺君”、“致君”的一面,亦有“民胞物與、己饑己溺、悲憫體物的深沉博大的仁者情懷”(第122頁)。書中用杜詩本身來還原杜甫的真實面貌,對比宋人眼中的杜甫和真實杜甫形象之間的偏差,回答了關于宋代杜甫形象變化的相關問題,對宋代杜詩學與杜詩本身進行了清醒而冷靜的審視。兼而分析唐宋政治發(fā)展與思想動向,將中晚唐、明清時期有關杜詩之討論均涵蓋其中,厘清宋代杜詩學之外在表象與內(nèi)在脈絡。
許總在《杜詩學發(fā)微》中較早提出“宋學對杜詩的曲解和誤解”的問題,并對宋代杜詩研究“幾乎成為儒家經(jīng)學的附庸”這一極端現(xiàn)象進行了反思。此論雖有偏頗,但在杜詩學學科意義提出的初期,無疑具有開辟杜詩學研究新思路的意義。本書沿著客觀理性的路徑,拋開固化觀念,重新思考杜甫和前人對杜甫的成見,對宋代杜詩學的諸多重要觀點和專題進行論述,梳理源流,分析得失。
除對宋代杜詩學整體進行冷靜的審視之外,在細節(jié)處,作者廣征博引,宋代學者有關杜詩研究的論著稽考殆遍。書中依據(jù)年代列舉了兩宋梅蘇、歐王蘇黃、江西詩派、陸游、劉辰翁、文天祥等人論杜的原因、內(nèi)容及影響,并以具體詩歌討論其如何學杜。作者的目光并非僅僅關注這些在杜詩學史中有著重要地位的大家,同時也關注到了文學史上名不見經(jīng)傳的學杜詩人。如強至、楊冠卿,一般文學史均不載,但他們對杜詩的學習,在杜詩學史上有獨特意義。以強至為例,他一生默默無聞,但無論是詠物還是寫人,詩風還是句法,對杜詩的學習不遺余力。書中列舉強至宗法杜甫的作品,分析了強至學杜的特色和成就,認為強至對杜詩之追摹并非僅僅落在表層的語言文字,而是在深層次的精神層面與杜甫產(chǎn)生了共鳴。
與此書同年出版的同類著作有鄒進先的《宋代杜詩學述論》和曾祥波的《杜詩考釋》。前者偏重于宋人尊杜學杜之發(fā)展歷程的概述,后者則注重對杜詩宋本和杜集傳譜文獻的考證討論與杜詩選釋。今年一月出版的王新芳、孫微《杜詩文獻學史研究》對杜詩的文獻學史進行梳理。相比之下,《宋代杜詩學史》以時間為線索,以史的自覺,用客觀而冷靜的態(tài)度將宋代有關杜詩學的重大事件貫通在一起,多重視角構建框架,總體內(nèi)容點線面結合,詳略得當,表現(xiàn)出了突出的立體感和歷史感。“在今天的學術環(huán)境中,我們要做的工作,首先是繼承與理清前人研究的成果,把價值判斷建立在文獻梳理和史實考證的基礎上,擺脫意識形態(tài)和個人偏好的困擾,撥開歷史的層層迷霧,還杜甫本來面目。”(第281頁)這也正是《宋代杜詩學史》的一個自我定位。
注釋
:①魏景波:《宋代杜詩學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4頁。以下所引出自本書者皆在引文后標明頁碼。
②林繼中:《杜詩學論藪》,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07頁。
③許總:《杜詩學發(fā)微》,南京出版社1989年版,第41-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