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慧
變香是個長相普通的女人。一個女人,名字里帶了香字,就多少有幾分動人。動人的女人本該幸福地生活在這個世上,可變香的一生卻浸泡在了淚蛋蛋里。
一
變香的娘家在河下村。河下村人多地薄,農民不像農民。父母是老實巴交的農村人,靠種地下窯養(yǎng)活一家人。變香在家排行老三,天底下三閨女的命運大抵相同。父母急于想得到小子,就給她起了這名,變香之后果然是弟弟長明,兩人是挨肩的姐弟,關系最好,“矛盾”也最深,這“矛盾”源于一個“吃”字。
七十年代的河下村不缺糧,變香家的錢都交了罰款,沒錢只能從嘴里省,白面只給長明一個人吃。父母的偏心管不住變香肚里的饞蟲,為了和長明搶一個白面餅,變香扔出個笤帚疙瘩,把長明的腦門上杵了個黑青疙瘩。長明還故意把河撈吃得“哧溜溜”響,變香吃不到河撈,只能看著長明碗里的河撈咽自己的口水。
變香在家吃不飽,就到地頭找吃的。春天剛長出的槐花被變香擼進了嘴里;西紅柿剛露出白肚皮,就被變香一口咬出了黃瓤;變香還刨挖地里的生紅薯吃,房梁下的冰柱也被變香當干糧吃到了肚里。田間地頭成了變香的餐桌,瓜果野菜滋養(yǎng)了變香的身體。
變香不僅滿坡滿梁找吃的,還學會了“偷吃”。變香家來了親戚去寶華家借宿。寶華家父母是雙職工,家里不缺糧,寶華家墻上常年掛著個黃書包,黃書包里裝滿了吃的。去寶華家借住就成了變香重要的一個節(jié)日。
每當夜深人靜,饑腸轆轆的變香就在黑暗中等待。當寶華終于酣睡如雷時,變香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躡手躡腳,一步一步靠近黃書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出饅頭,掰下半塊,鉆進被子吃饅頭。在黑漆漆的夜里,饅頭的清香通過鼻腔、食道、滑入變香空空的腸胃,“咕咚咕咚”的吞咽聲分外響亮。每當這時,寶華一定會窸窸窣窣地翻個身,變香常常被嚇個半死,可奇怪的是寶華“從未”發(fā)現(xiàn)過變香的秘密。
吃不上白面,并不影響變香的發(fā)育。變香像一株野生的瓜菜,見風見長。首先躥起來的是身高,她很快成為兄妹里的高個,每天吃白面的長明反倒成了豆芽菜。擔水、擔炭這些力氣活都成了她的營生。十來斤重的木頭扁擔壓在她的肩膀上,眼淚一個勁地往肚子里咽,她的胸脯變得鼓鼓囊囊,衣服被撐得變了形,走在村里,男人們左一眼右一眼地瞟她,她就恨不能鉆進地洞里。變香的頭發(fā)烏黑濃密,洗頭要用小半桶水。她一洗頭媽就罵:作死的妮子,頭發(fā)頂在腦袋上,風沒刮上去,雨沒下進去,有啥洗的?實在聽不下去了,她就跑到干枯的河渠里大哭一場,眼淚哭干了,就在心里祈禱:只愿早一天離開這家,離開這“不親”的媽。
二
變香在這個家熬到二十二歲就嫁了人,嫁的是燕子村的俊紅??〖t個子中等,樣貌白凈,頭一回見面,俊紅像刀刻過的眉目讓變香的心無端地一痛,變香還不懂男女之情,只想找個人嫁了??〖t一共來了變香家三回,父母就準了這門親,日子就定在了這年的五月十五。
四月的天,春光明媚。變香和俊紅相跟著去泉城。變香坐在公共汽車頭,俊紅站在公共汽車尾,兩人之間隔著老遠的距離,怎么看也不像一對要結婚的新人。變香以為俊紅臉皮薄,要面子,九十年代的河下人,觀念還很保守。
離開了父母,變香像出籠的小鳥,手里頭一回有了活錢,免不了要東張西望,一條接一條街地走,一家接一家地逛商店,一開始俊紅還在門口等著,后來就蹲著抽煙,不搭理變香。變香滿心滿眼都是對新生活的渴望,哪注意到俊紅已悄沒聲地變了臉,
變香買了衣服,不見了俊紅。雖說泉城不大,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找一個不太熟悉的人,也不是易事。好在俊紅沒有走遠,俊紅正蹲在馬路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煙??〖t生氣和媽不同,媽生氣了,就沖變香大喊大叫,俊紅生氣一聲不吭,變香心里就笑,沒一個男人愛逛街。
變香從小會體諒人,更何況是自己的男人,就臉上賠笑,讓俊紅看新買的紅裙,本以為這奪目的紅裙會沖淡俊紅的怨氣,誰知俊紅一把推開變香,嶄新的紅裙立刻掉在了地上,新嫁衣還沒上身就粘了污漬,變香忍不住流出了眼淚。
買完東西,兩個人別別扭扭地吃飯。變香胃口好,吃得快,腦門上滲出了汗珠,變香抬手擦汗,碰上俊紅厭惡的目光,變香瞬間跌入冰窖,她滿指望嫁了人,生活有了希望,誰承想小日子還沒開始,隱約看到了結局。
意見歸意見,變香還是嫁了俊紅。五月十五這天,天氣有些陰冷,變香穿著紅裙,跪在炕上,摁破火罐上的紅對紙,在棗兒介糕上狠狠地切了一刀,頭也不回爬上了林子的脊背。
高大敦實的林子是俊紅的堂弟,在燕子村有兄弟背新娘的習俗。變香小鳥依人地伏在林子背上,林子步子邁得很大,每一步都穩(wěn)穩(wěn)當當,林子背著變香向婚車走去。林子愛笑,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透過蓋頭,變香看到了林子的后腦勺,心里竟然有了說不清的慌張;看到大和媽正站在家門口抹眼淚,變香也紅了眼眶。
三
新婚之夜,送走親朋,變香把大醉的俊紅扶上婚床??〖t穿著衣服睡在紅被褥里,映出了一張瘦長的白臉??〖t長了一副細眉細眼的女人樣,人常說長女人樣的男人命好,可俊紅從小沒媽,全靠他那瘸腿的父親拉扯大,過夠了失皮露肉,鞋塔拉、襪塔拉的光景,俊紅的命好在哪里?可從今天起,變香進了這門,成了俊紅的媳婦,就得讓俊紅過上像模像樣的光景。
變香一眼又一眼地看著俊紅,心里五味雜陳。人常說:嫁閨女就像跳火坑,二十二歲的變香不知深淺地跳了下去,究竟是折斷了腿,還是跌進了福窟窿,她心里沒底。變香姊妹的婚事自己哪做得了主?誰不知道銀柱家的閨女一個比一個嫁得早,銀柱兩口眼里只有長明,早早地把閨女嫁了,還不是為了供長明念書娶媳婦?
變香睡不著覺,頭蒙在被褥里,嗅幾口新棉花的香味。變香看房頂上懸掛的彩燈,看立柜、梳妝臺、粉墻。十五的月亮像銀盆一樣倒扣在天上,變香看著看著,腦子里出現(xiàn)了粉團一樣的陽陽。陽陽是姐杏香的兒子,杏香嫁給了五家山的寶勝,每次杏香來家小住,寶勝的電話就一個接一個打來了。每次寶勝不厭其煩地囑咐變香,要看好院子里的老狗,別讓陽陽獨自在院子里玩耍。變香知道寶勝是怕老狗嚇著陽陽,讓變香不解的是,杏香身上仿佛有蜜,牢牢地粘著寶勝的目光,變香更想不明白的是,一個毫無血緣的男人倒比自己的親媽還親?
俊紅呼出的酒氣一口一口撲在變香臉上,她心里像有個貓爪子在撓,她想幫俊紅脫去外衣,讓他舒舒服服地睡覺,手剛搭在俊紅肩上,他就翻了個身,把個新媳婦撂在了一旁。變香的新婚之夜就在俊紅長一聲,短一聲的鼾聲里度過了。
結婚第二天,俊紅就去了小鎮(zhèn)的修理鋪,從燕子村到小鎮(zhèn)也就幾分鐘路程,俊紅總說店里忙,中午就不回家吃飯。變香做好了午飯,裝在保溫盒里,讓俊紅帶到修理鋪吃。她不是個糊涂女人,她知道開小店全靠時間里熬,把俊紅拴在家里,誰來養(yǎng)活這一家人?家里還有個瘸腿公公,瘸腿公公下窯砸斷了腿,撿破爛補貼家用,好在變香干家務樣樣拿手,她盡心盡力為這一老一少做飯、洗衣。沒過幾日,瘸腿公公灰突突的面色漸漸紅潤,俊紅的工作服上也看不到一個油點子。
變香嫁給了俊紅,才知道俊紅是個沒話的男人。沒話也就算了,俊紅還像塊石頭膈應著變香的心。人常說:“冷漢冷漢”,俊紅就是天下最冷的男人。問題是俊紅不是沒話,俊紅和公公能說上一黑夜閑話,瘸腿公公煙癮很大,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能在煙霧里打幾個滾,變香聽著兩個大男人在煙霧里拉呱,眼淚就掉進了洗碗水里。她本指望離了家,能稱心如愿地活,可偏偏碰上了無情無義的俊紅,她的苦日子才開了個頭。
離開了父母,變香不再為吃喝發(fā)愁,這個剛過門的新媳婦成了超市、菜店、小吃鋪的主要顧客。各種新鮮蔬菜,時尚小吃擺上了變香家的餐桌。豐腴的飲食滋養(yǎng)了變香的身體,讓變香原本蒼白的臉蛋變得粉紅。燕子村的人都說,這個新媳婦好看。變香去照鏡子,鏡子里的女人濃眉大眼,白臉粉腮,人常說,女人這一輩子就是靠著這張臉活哩,可這樣的變香卻入不了俊紅的眼。
變香穿著棗紅色背心,露著白花花的膀子,坐在街門口洗衣服,燕子村家家戶戶的自來水都接到了廚房,唯獨俊紅家的還在街門口。俊紅家門前有一條大路,有村民從路上經過,就開變香的玩笑,說沒見過這么勤快的新媳婦,變香也不搭話,呵呵地笑幾聲,繼續(xù)洗她的衣服。
四
轉眼間到了冬天,變香嫁給俊紅半年整。變香去小賣鋪買菜,賣菜嫂子盯著變香的肚皮看,盯得變香滿臉通紅。嫂子大大咧咧地說:快當媽了,還臉紅?變香的臉越發(fā)紅到了脖子根??粗∠眿D們挺著大肚子在大街上走,變香就想找個地縫鉆了,小媳婦們嘰嘰喳喳地說讓人臉紅的笑話,變香就遠遠地躲開,小媳婦們都說變香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小媳婦們看著變香大笑,變香就在大家的笑聲里灰溜溜地走開。
人離開了,笑聲卻印在了她的腦子里。她洗衣,這笑聲就說:俊紅嫌你衣服洗不干凈;她做飯,這笑聲還說,俊紅不喜歡你做的飯菜;她洗臉,這笑聲又說:俊紅不喜歡你這白白胖胖的丑樣。天寒地凍,她的雙手浸泡在冰冷的大洗盆里,她就想;這輩子咋就這么招人嫌哩?想著想著,大滴大滴的眼淚就滴在了大洗盆里的紅棉襖上。
夜里下了雪,早上,變香端著一鍋熱騰騰的馓進了東窯,變香對睡在被窩里的俊紅說,今天別去修理鋪了,雪天路滑的,這天也沒幾個顧客??〖t緊緊地抓著被頭,喉嚨里“哼”了一聲,再沒了下文。她受不了俊紅這半死不活的膩歪樣。把小半鍋馓狠狠地放在桌上,熱騰騰的馓濺了一地。俊紅不高興了,眉頭上挽了個疙瘩,狠狠地掀了被子,罵了句:邋遢娘們。連早飯也沒吃,歪歪扭扭地騎著摩托走了。變香把小半鍋馓全倒進了泔水桶,嗚嗚地趴在床上哭,瘸腿公公在正窯大聲地咳嗽,這咳嗽聲震耳欲聾,快要掀了窯頂,變香就在心里發(fā)了狠:掀了也好,反正這日子是不能過了。
中午,眼睛腫成了核桃的變香去街門口洗菜。數(shù)九寒天,水管漏了,滴滴答答地滴水,水管周圍結了犬牙交錯的冰柱,變香的手碰到了冰柱上,凍得直打哆嗦。
每天變香洗菜總要碰上林子。變香擔著大水桶擔水,林子就來幫忙,變香說不用,自己力氣大呢,林子就說:女人再怎么強壯也是女人。林子說完,提起水桶進了院子,變香就發(fā)一陣呆,臉紅一陣。在燕子村,林子成了變香唯一的熟人。后來為了洗菜,更為了看見林子,變香每天準時坐在街門口。林子并不久坐說幾句話就走,有時變香拿烤紅薯給林子吃,一開始,林子還扭著臉不吃,后來兩人就一邊說話一邊吃烤紅薯。
林子家弟兄幾個,哥哥們將就娶了妻。去年林子大病故,家里只剩下七十歲的老媽,林子的婚事就不敢再提。有時林子媽也急得哭,可誰家也不會把閨女白送上門。林子說自己有手有腳,要自己給自己找個媳婦。聽著林子的話,變香就在心里恨俊紅,他倒是有個干眉凈眼的媳婦,可天天擱在一邊,愛答不理的,倒是不如不娶媳婦。變香又癡癡傻傻地想,林子喜歡什么樣的女人?林子會娶個什么樣的女人?心里想著,臉就紅到了脖子根。
今天變香在雪地里洗菜,林子來了,林子說:這么冷的天,你咋用涼水洗菜?變香沒說話,端著盆往院里走。林子大聲問:俊紅欺負你了?林子話音剛落,變香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林子扔了手套,上前一步,拽住了變香的胳膊,變香沒有提防,一盆菜有多半盆扣在地上,變香慌了,不知道林子要干啥,人頓時抖得像篩糠。林子啥也沒干,只伸出一只大手,為變香抹去了臉上的眼淚。林子的舉動看似平常,卻讓壓抑已久的變香哭出了聲,變香的哭聲由小變大,像受盡了委屈的孩子終于找到了疼她的父母。變香一聳一聳的肩膀也讓這個一米八的男人有一種想要擁抱的沖動,就在林子的心瞬間就要融化的時候,瘸腿公公推著小車回來了,瘸腿公公的一聲咳嗽驚醒了兩個夢中人,林子的臉像霜打了的茄子醬紫醬紫,變香的臉則紅得像烤了個炭火盆。
五
春天來了,街門口的老槐樹開了一樹槐花。變香用鐵鉤子摘了槐花,包了一篦簾槐花餡餃子,白胖白胖的餃子個個鼓著肚子,絲絲縷縷的清香沁入鼻腔。變香吃了餃子,去看屋檐下的燕子,燕子夫婦每天忙著銜泥、絮草,熱絡地過著光景,變香看著看著又紅了眼眶,一肚子的委屈沒人訴說。
瘸腿公公自從遇見林子,整天陰著個臉,只要林子從門前經過,瘸腿公公就指桑罵槐,摔盆子打碗,明里暗里給變香臉色。變香一個人在家,瘸腿公公說:把門關嚴了,看不長眼的野狗進了院子。再見了變香,林子就看幾眼變香,再不敢多說一句話。沒了林子說話,變香就和門前的花草說話,和屋檐下的燕子夫婦說話,和窯洞里的椅子凳子說話,和廚房里的鍋碗瓢盆說話。
進了六月,變香嫁過來整一年??粗鴫ι下淞嘶覊m的結婚照,變香的臉上擠出了幾絲苦笑。今年多雨,變香在院子里撒了芫荽,栽了小蔥。半上午下起了小雨,變香把晾曬的衣服拿回窯。雨越下越大,雨滴在彩鋼瓦上“咚咚鏘鏘”地響,變香趴在窗臺上看喝飽了雨水的小蔥和芫荽,看著看著,聽到有人叫門,變香“哎”了一聲,沒顧上打傘就跑去開門,大門開了,是淋成了落湯雞的俊紅,俊紅身后還跟著個小個子的女人。
女人耳朵上戴著明晃晃的耳釘,頭發(fā)濕嗒嗒地滴水,女人五官清秀,身形像個沒長大的孩童。俊紅和女人大搖大擺地進了院子,變香倒不像這院子的主人??〖t進了窯,變香把干毛巾遞給俊紅,俊紅當著變香的面為女人擦頭發(fā),擦臉,女人瞇著狹長的狐貍眼瞟一眼變香,變香立刻像萬箭穿心。
變香沒哭也沒鬧,變香進了廚房,捅開火,調了一鍋糊嘟,變香招呼這對男女吃飯,厚臉皮的女人坐在椅子上,蘸著辣椒吃糊嘟。變香說,咱三人吃完了這頓糊嘟,就該結束這糊涂的婚姻了。一對男女你看我我看你,沒有吭聲。
三個人正圍著桌子吃糊嘟,瘸腿公公推著小車進了門,變香招呼公公吃飯。公公手里拎著幾個礦泉水瓶,照著女人扔出了瓶子,女人被砸中了腦門,“啊”了一聲,叫喚個不停,俊紅起身護住女人,瘸腿公公動了大氣,掀翻桌子,讓女人滾,俊紅氣呼呼地帶著女人冒著雨離了家門。
瘸腿公公手里拿著筷子指著變香罵,見過窩囊的,沒見過你這么窩囊的,別的女人騎到你脖子上拉屎,你咋沒一點氣性?變香的沉默連自己也害怕,她對俊紅的感情已在這日日夜夜的冷默里消失殆盡。變香像等死的囚犯,判決書下來的這一刻,所有的恐懼和不安都變成了赴死的決心,就像當年離開媽一樣,變香要頭也不回地離開俊紅。
六
變香和俊紅的離婚官司打了半年,終于有了結果??〖t沒什么存款,電視和洗衣機判給了變香。長明大了,到了娶媳婦的年齡,媽怕離了婚的變香常住娘家,就變著臉數(shù)落變香,放著好好光景不過,盡瞎折騰。
變香沒處可去,就在鎮(zhèn)上找了一所院子。院主人在市里買了房,想留人看院子。讓一個離了婚的年輕女人看護一所院子,本身就是一件荒唐的事情。白天黑夜,變香的房前屋后總是晃悠著幾個男人。變香為了避嫌,天還沒黑,就早早地關了街門,流言蜚語還是傳了出去,變香出門總有人指指點點,夜里還有人往院子里扔石頭。
多少個夜里,變香望著窗外明晃晃的月亮,聽著院子里野貓野狗的亂叫,腦子里想著這一年發(fā)生的事情。媽、俊紅、林子交替著出現(xiàn)在夢里??〖t冰冷的白臉像一把薄片刀,一刀一刀地割著變香的皮肉,媽嫌棄的眼神讓變香的心空落落的,林子寬厚的手掌為變香抹去了眼淚,可醒來時林子又不見蹤影。變香的枕巾濕了一片,空蕩蕩的房間只有變香一個人。
不知過了多少個漫漫長夜,變香終于為自己做了個決定。變香起床為自己做了一碗疙瘩湯,變香穿戴整齊,走出小院。鎮(zhèn)上有許多店鋪,變香要自己養(yǎng)活自己。變香在一家飯店做了服務員,忙時也幫著擇菜、洗菜,飯店人多嘴雜,少不了喝醉酒的男人,變香自然成了消遣對象,遇上實在難纏的人,變香就從飯店后門悄悄溜到街上。
這天晚上,飯店十一點才關門。冬天的夜,寒氣逼人,變香穿著厚棉衣還打哆嗦,涼水里洗了一晚上盤子,兩只胳膊不聽使喚。從飯店到變香家要穿過一條小巷,小巷里有許多空院子,一座接著一座,陰森嚇人,變香一路小跑,腳步在寂靜的夜里分外響亮,這腳步也驚動了夜行人。一個拿著手電筒的男人背著口袋翻墻而出“咚”的一聲落在水泥地上,變香躲在一棵樹后,屏住呼吸,就著手電筒的光看清了男人,男人臉上有一道刀疤,男人惡狠狠地看著變香,迅速上了路邊的面包車。變香嚇得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變香被刀疤臉嚇破了膽。變香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三天,夢里一會兒是媽,一會兒又是刀疤臉。變香生病的第三天,廚師老張來了,變香想掙扎著坐起,被老張一把摁住,老張摸摸變香的頭發(fā)說:你好好地躺著別動,想吃什么我為你做。變香沒想到,唯一記著自己的人是老張。老張像看孩子一樣看著變香,老張為變香請大夫買藥,老張為變香做她喜歡吃的酸菜疙瘩湯,變香的這場病在老張的湯湯水水里痊愈。
老張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老婆前幾年沒了,一兒一女在外地念書。老張的條件差,老張唯一的好處是,在家里伺候慣了老婆,知道該咋樣疼變香,變香孤零零地長了二十幾歲,沒有被誰這樣疼過,于是剛離了婚年輕的變香跌入了五十歲老張的溫柔鄉(xiāng)。
就在變香痊愈的那一夜,老張住進了變香的院子。老張緊緊地抱著變香,變香很緊張,甚至還狠狠地踢了一腳老張。被踢了一腳的老張非但沒有生氣,還樂得哈哈大笑,老張說,俊紅真是個傻子,沒想到讓我老張撿了個便宜。變香紅著臉鉆在被子里,既害羞又委屈。老張得了甜頭,想夜夜笙歌,變香一開始還配合,后來就應付了事,老張畢竟是老張,五十歲的老張還要為一雙兒女掙錢,沒有過多的精力。
七
變香和老張同居的消息傳到了媽耳朵里,媽就放了狠話,再不認這個女兒。變香心酸卻沒有掉淚。自從跟了老張,老張就變了個人。老張?zhí)幪幭拗谱兿?,老張心細,能知冷知熱地疼人,老張也心小,見不得別的男人。
這天中午,變香正在大廳上菜,一雙熟悉的眼睛正呆呆地看著變香,看到這人,變香臉色大變,手里的盤子“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這人一雙大手抓著變香的胳膊,使勁地搖晃,一個勁地說:你為什么不等我?
變香離了婚,林子想把變香接回家,林子媽說,她是你兄弟媳婦,哪有大伯子娶兄弟媳婦的,天下女人多了,你咋就偏偏看上了她?林子拗不過媽,又放不下變香,林子想和變香去外面住,又丟不下孤零零的媽,林子瞻前顧后,左右為難,猶豫了幾天也沒拿定主意。
變香一個人住到鎮(zhèn)上,林子每晚都去院子外走走,攆走了不少討厭的男人。每當變香院里的燈暗下來的時候,林子多想推開門親切地叫一聲:變香。林子一遍一遍地在院子外打轉,又一次次離開院子。變香受驚那日,偏偏林子跟車去了外地,林子回來時,老張已住進了院子。林子為自己的懦弱后悔,林子也為變香的決絕而氣憤,林子滿腹心事,借酒澆愁。林子喝了酒,要當面來問一問變香。
老張聞訊從后廚趕來,一把揪住林子衣領。林子血氣方剛,反手扭住老張胳膊,老張上了歲數(shù)疼得“哎呀哎呀”地叫,變香讓林子放開老張,林子不看老張,林子對變香說,你和我回家,我就放手。變香惱了,她對林子的愛和怨在這一刻爆發(fā),變香聲淚俱下地說:我無家可歸時,你在哪?我三天三夜水米未進,你在哪?我被男人們騷擾,擔驚受怕,你又在哪?現(xiàn)在晚了,一切都晚了,我不會和你回家,你趕緊走吧。
林子以為他今天一定能帶變香回家,沒想到變香會斷然拒絕。林子的氣焰漸漸熄滅,最終黯然神傷地離開。變香的眼里含著淚水,她不能因為林子傷害老張,更不能讓林子背負一個離婚女人的包袱,也許離開了變香,林子會找到更好的女人。變香恨這作弄人的命運,恨這變幻莫測的人生。
自從見了林子,老張對變香的態(tài)度就有了變化,一方面竭盡所能關懷,一方面又極度猜疑。最無法忍受的是老張會一邊做愛一邊問是林子厲害還是他老張厲害。變香對老張的感激在老張一遍又一遍的追問和喋喋不休的聒噪里化為烏有。變香看著老張衰老的身體心生厭惡,變香任由老張在她身上折騰,竟然一動不動,變香看著自己雪白光潔的身體,心想這些年來,自己太自輕自賤了。想著想著,就覺得胃里一陣翻騰,一股氣流直沖喉頭,變香一腳蹬開了意猶未盡的老張,趴在床沿上翻江倒海地嘔吐。老張說,你大姨媽一個多月沒來莫非是懷孕了?剛才還像個英雄的老張剎那間變成了狗熊,老張說:明天你拿點錢,去醫(yī)院把孩子打掉,我已經有了一兒一女,堅決不能再要這個孩子。
老張的這句話直接導致了他們的分手。就在老張說出這句話的當晚,變香像一頭憤怒的母獅,在老張的胳膊上咬了好幾個血口。老張忍著劇痛,屁滾尿流地跑出了小院,嘴里還喋喋不休地說:變香瘋了,變香瘋了。
老張對變香的感情說到底是一個老男人對年輕女人的青睞和占有,老張能給變香的不過是一些甜言蜜語和虛情假意,而變香要的遠不止這些,老張甚至舍不得為變香買一件體面的衣裳,老張和變香的感情注定是露水姻緣,滴水之恩,還沒有經歷什么曲折和災難就先敗下陣來。
八
第二天,變香就把老張連同他的東西扔出了小院。盡管后來大姨媽又準時報道,變香還是義無反顧地甩了老張。老張幾次來小院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變香干脆關了院門,去了泉城。
變香去理發(fā)店把一頭長發(fā)燙了大波浪,變香個子高,皮膚好,亮瞎了小鎮(zhèn)男人的眼睛。變香不再是以前的變香。變香不再去飯店打工,變香在小院開了麻將館。變香麻將館很快在小鎮(zhèn)出了名,不是麻將館的條件好,而是麻將館的老板娘是一位時髦的單身女人。
變香戴大大的耳環(huán),涂鮮紅的蔻丹;變香抽細細的摩爾煙,穿恨天高的細跟鞋。變香的服裝大膽新潮,引領了小鎮(zhèn)的風潮。變香的世界一下子變得很大很熱鬧,變香是這個小鎮(zhèn)的中心,有錢的沒錢的男人為了變香爭風吃醋,圍著變香轉圈。
變香和所有男人打情罵俏,變香又對所有男人冷若冰霜,變香對男人們的態(tài)度取決于變香的心情,變香高興,又是秧歌又是戲,變香生氣,把所有男人轟出家門。變香沒什么文化卻像紅樓夢里的尤三姐,不是男人玩了她,倒是她玩了男人。
變香越是這樣反復無常,男人們越是愛這樣的變香。變香的麻將館玩家爆滿,源源不斷的大錢小錢裝入變香的口袋。哪天玩的人多,變香高興,下廚炒幾個小菜,喝幾壺小酒,變香和男人們喝酒劃拳,大塊吃肉,變香的日子從來沒有這樣瀟灑過。只有在夜深人靜時,卸了妝的變香才放聲大哭,這哭聲在這漆黑的小院里分外凄涼。
夜里變香會想到林子,林子還要不要這樣的變香?變香也會想到俊紅,以俊紅的驕傲,他怎肯戴這大大的綠帽?變香還會想到老張,這個自私小氣的老頭一定會驚愕地張大了嘴。想到這里,變香笑了,人的記憶真是奇怪,偏偏要記住已經失去的東西。
一天早上,變香剛開了店門。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進了門,來人是俊紅,俊紅說,你現(xiàn)在發(fā)達了,借我?guī)讉€錢花花。變香好笑,我的錢就是這欠條,你要是不嫌棄,就拿這些欠條去要,變香本想戲弄俊紅,沒想到俊紅急了,要不是我當初和你離了婚,你哪有今天的光景?俊紅一輩子不會說話,借錢還這樣氣沖,但畢竟夫妻一場,變香剛要取錢,俊紅神神秘秘地說,你不就想和我睡覺嘛,今晚上我可以過來……變香像吃了蒼蠅一樣惡心,變香沖著俊紅的白臉狠狠地啐了一口說了句“滾”,俊紅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了。
九
變香的日子表面上開開心心,卻隱藏了暗傷。這些男人,嘴上說著恭維話,滿臉堆笑,每一個都安著壞心,在男人堆里混,變香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八面玲瓏。
變香麻將館全靠鴻哥罩著,要不早關了門。鴻哥開著一家洗煤廠,是遠近有名的小老板。鴻哥和變香的關系一開始只是主顧,鴻哥玩麻將從來不玩大的,鴻哥的原則是小玩怡情,大玩?zhèn)?。別看鴻哥是個粗人,做事情很有分寸。一開始鴻哥隔三岔五地來,后來就成了??停€帶他的朋友來。時間長了,變香就起了疑心。變香開麻將館是正當生意,不想擔什么虛名。
有一天麻將館有人鬧事,變香畢竟是女人,男人們打架,女人只有吃虧的份。就在變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鴻哥拿起杯子,“啪”的一聲扔在了地上,鴻哥劍眉倒豎,怒目圓睜,那樣子活像個捉鬼的鐘馗。鴻哥是有身份的人,鬧事的人立刻偃旗息鼓,鴻哥說,以后誰要在麻將館鬧事,就是不給我面子,鴻哥的話成了麻將館的保護傘,也讓變香對鴻哥的態(tài)度起了變化,鴻哥是變香的恩人,面對一個有恩的男人,單身的變香除了以身相報,沒有更好的辦法。
變香照著鏡子,往頭發(fā)上打啫喱,香噴噴的啫喱讓變香惡心,變香嘴上涂了鮮艷的口紅,活像吃了個死孩子。自從開了麻將館,變香的身體就發(fā)了福,不到三十歲的變香怎么看都像四十歲的女人。變香討厭這個變香,變香趴在梳妝臺前嗚嗚地哭,淚水濕了胸前的衣裳,一生圍著男人打轉,離開了這個圈套,又跌入了另一個套中。
變香去見鴻哥,鴻哥斜躺在床上,鴻哥說,你不愿意我就走,哭哭啼啼的,我又不是壞人。變香笑了,鴻哥一把摟住了變香。鴻哥說抱著變香像抱了一床鴨絨被,比他的排骨老婆強,從那之后,鴻哥就常來蓋他的鴨絨被,變香心里不大樂意,還是接受了現(xiàn)實,變香抓不住感情,就抓住這實實在在的物質,許多時候,物質為女人帶來的安全要遠遠大于一句看不見摸不著的承諾。
鴻哥有時候在麻將館吃飯,變香就為鴻哥熬小米粥,涼拌各種時令小菜,鴻哥說排骨老婆好多年沒為他做過飯了,他就是排骨老婆的一臺印鈔機,在麻將館里他能找到家的溫暖,變香聽著聽著就覺得他倆更像是一對搭伙過日子的男女。
十
變香的生活平平淡淡,無風無浪。直到一天,排骨老婆出現(xiàn)在麻將館里。排骨老婆瘦得像排骨,力氣卻大得很,排骨老婆三下五除二就掀翻了麻將桌,鴻哥說過,誰要是在麻將館鬧事就是不給他面子,排骨老婆看來沒打算給他面子,排骨老婆還想沖上來給變香幾個巴掌,變香躲過了排骨老婆的巴掌,可躲不過排骨老婆無休止的謾罵和侮辱。變香的火氣也上來了,兩個人在麻將館里正鬧得不可開交,鴻哥開著車來了,平時英英武武的鴻哥,被排骨老婆從頭數(shù)落到腳,臉上還被撓出了幾個血道,最后鴻哥就被排骨老婆拽著出了門,變香知道,這男人這一去,就再也不會踏進她的門。
后來鴻哥托人送來了錢,說是砸壞了東西的補償。變香爽快地收了錢,再沒和他聯(lián)絡。鴻哥和變香的感情也只能用錢來衡量。能用錢來衡量的感情就像無根的浮萍,聚散無常。沒了鴻哥的庇護,麻將館的生意不好做了,無奈之下只好關了門。繞了一圈,孑然一身的變香又回到了原地,唯一不同的是,變香用麻將館掙的錢,在鎮(zhèn)上買了一套房。
自從關了麻將館,變香整天昏天黑地地睡覺,變香覺得自己這幾年沒睡過一個好覺。醒來時,變香腦子里翻來覆去地想這幾年的事情,從俊紅到林子,從老張再到鴻哥,這些男人像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走過,她愛過恨過,也搭上了自己的青春。在人們眼里,變香是個問題女人,變香活該有今天,活該這樣孤老終身。
空房子的墻上,貼滿了站著、躺著、臥著的變香。許多的變香在她的命運里笑著、哭著、活著。變香的一生抗爭過、妥協(xié)過、沉淪過,變香始終是一個為了愛奮不顧身的女人。
下雪了,三十歲的變香趴在玻璃窗上,看著窗外飛舞的雪花,興奮地像個孩子。一個高大的男人向這邊走來,幾年不見,那人還是虎背熊腰,高大英俊。變香驚慌失措,亂了方寸,那人鉆進了單元門,變香家的門鈴就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
來人是變香日思夜想的男人,林子呆呆地看著變香,這幾年讓你受罪了,我來找你回家。變香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變香使勁地搖頭,林子的眼神絕望、沮喪,林子抓住變香的肩膀拼命地搖晃,我知道,你現(xiàn)在有錢有房,你看不上我,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有看上過我?變香再不能隱藏,走了這么多彎路,到頭來還有一個愛她的林子在原地等待,變香以為這又是一場夢境,但變香下了決心,即便是夢境,變香也要拼命地抓住,變香始終是一個為了愛奮不顧身的女人。
變香撲進林子懷里,大聲地說,我和你回家,我們這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