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簡史：活在鐘多鎮(zhèn)

楊犁民

1

此刻，我行走在人類的中途。

朝上游望去，

歷史頂著巨大的迷霧。

宇宙浩瀚，被無形推動，

江山還在，故國已遠(yuǎn)。

我掀開鐘多鎮(zhèn)群山一角，

來到了世界背面。

2

武陵山中，我已經(jīng)用完半生。

宇宙似一個巨大的圓盤，

正一點(diǎn)點(diǎn)將人間和大地蓋緊。

唉，一個人手握自己的一世卻找不出破綻，

一個人用棄肉體，也沒拷問出真實(shí)的姓名。

3

回溯三代，我又看見了我的女人，

把臉龐、黑痣、皺紋和雀斑，

長在她外婆身上?？墒窃偻白?，

就只有遺傳的大河和黑暗的星辰了，男人和女人，

難道僅僅在時間中交匯，才能生產(chǎn)后代？

而這交匯，究竟——

來自性？

愛？

本能？

還是無法擺脫的命？

即使回到黑暗以前，

也沒有人能夠看清自己遙遠(yuǎn)的母親。

4

祖先抱著后世的血液和基因

在泥土中死不奉詔。

我在氏族中活著，在國家的深山中隱姓埋名。

丟掉住址，我只想去月亮上落戶，

實(shí)在落不了就落在琉球、涼州、陽關(guān)、玉門，

燕山上一朵雪花的旁邊，

或者西伯利亞的一塊沼澤地里。

5

你超出了意外，

比我想象中要愛的女人更像我的女人。

除了那顆遺傳自外婆的黑痣；

除了漸漸松懈下來的器官和青春。

6

我不斷移民，想要定居到你。

7

楊家的祖墳已經(jīng)散落各地。仍有鐘聲在天外響起，

仍有朝廷，在故紙中死不瞑目。

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要提著蟋蟀的叫聲回到過去，

收集月光的遺骸，去月亮上建墳，

把我的女人，和祖先安葬在一起。

8

月亮是我唯一的精神財產(chǎn)。

也是我唯一的墓地。

9

地球在拆遷。我已經(jīng)回不到月亮上去了。

月亮上栽著我家的桂花樹，

掛著年幼的露水，無知的童謠，

埋著父親的私生子，我家的礦床和白銀。

我急著生，我急著死，

就是為了搶在科學(xué)占領(lǐng)它之前，

拿回月亮的產(chǎn)權(quán)證。

10

如果我不動，二酉山的野草，

最終就會連同夜空一起把我吞沒。

從我的角度看出去，宇宙都是以“我”為起點(diǎn)的，

7.3 自查自糾。應(yīng)實(shí)行食品安全企業(yè)主要負(fù)責(zé)人制，定期組織開展食品安全自查并督促整改到位。應(yīng)成立由職工代表組成的企事業(yè)單位膳食管理委員（食品安全管理小組）或者食品安全檢查員隊(duì)伍，定期對食堂開展食品安全檢查和評議。應(yīng)將食堂自查發(fā)現(xiàn)的問題與整改情況應(yīng)予以公示。

宇宙都是以“我”為中心的。

穹隆之下“我”孤立，成為原點(diǎn)，

星海如沙礫。

11

翰林院的書生死在皇帝的斥責(zé)中，

又活在了蟲洞的竹簡里。

人們排隊(duì)去古代考試。有人及第，

有人死在考試的中途，更多的名列孫山以后，

散落在稻谷、草叢和虛無中。

我的兒子也要考試。我看見他背著書包向朝廷和民間走去，

我只能看到一個背影。

12

雪是從古代下過來的。珠穆朗瑪峰的雪，祁連山的雪，

敦煌的雪。先人們收割完歲月，就走到了雪的背面。

一場雪，隔開我們的生死。一場雪，

使我成了前朝的遺孤。

13

有時候，我活在姓氏、國家和皮膚以內(nèi)。

有時候又活到了身體以外。

我在血管中分道揚(yáng)鑣，又在人群中迎面相逢，

在后世使用完自己，最后回到了現(xiàn)在。

14

我拼命在身體里打洞，難道是為了回到前世和過去？

世界敞開，我無處可逃。

我只能回到女人的洞穴，和往昔的懷抱。

15

一些人在傳說中去西天取經(jīng)，

一些人死在流放的中途，

一些人丟掉了貴胄，

由私生子變成了紅花會的總舵主。

只有大理段氏，還在寺廟中當(dāng)皇上，

在小說中做王爺。

16

蟋蟀已經(jīng)爬出了歷史的宮墻。涼州城外，

皓月孤懸，人民、兵士和國王都去了遠(yuǎn)方。

偌大一座空城，被往事洗白，

留下月亮這個忠誠的家奴。

17

一個人想當(dāng)李白，他可以回到唐朝；

一個人想做屈原，他可以回到離騷；

一個人醉了，他可以懷抱魯莽的孤獨(dú)，

酣睡風(fēng)雪山神廟。

我哪兒也回不去，

我只能住在今天和祖國這個鐘多鎮(zhèn)。

18

在血液中邂逅，就會成為兄弟；在歷史中邂逅，

就會成為親戚。朝著時間一直往回走，

就會走出國界，

再往前走，就會走進(jìn)部落，

成為祖先。

19

我愛的女人已經(jīng)越過了朝代，

改頭換面來到今天。

我在草叢中翻遍腐爛的戶籍，

也沒有找到她的名姓。

如今，我們在現(xiàn)實(shí)中相遇，

比在歷史中相遇更陌生。

20

我仍然會和陌生的女子相愛，娶表妹為妻，

在血液的下游抱頭痛哭；我仍然會在我中遇見你。

做別人的后代是我們宿命，

做別人的祖先也是我們的宿命。

21

我在人世間侍弄庭院，

又在腦袋里建筑王城。

22

醫(yī)學(xué)和社會告訴我：

不能把骨頭露在外面。

月亮日夜都在晾曬骨頭，

它長著永不愈合的巨大傷口。

23

我的血管是楊，也可能是柳，

更多的可能是王和張。

我想放干這些鮮血，放進(jìn)犁和民，

事實(shí)上我只能放進(jìn)徒勞和命。

24

樓蘭故址死在絲綢之路的胸脯上，被月光曬白。

你往西北走，往黃沙漫漫走，

往歷史深處走，就會成為戴著墨鏡的古人。

祖先這時候就會在身體里順流而下，

于擁擠的人群中看見自己的來生。

25

人類仍然在時間中趕路，要抵達(dá)自己的一生。

我朝歷史深處望去，時間還在下雪。

仿佛為下雪而下雪，

又仿佛要掩蓋不斷出現(xiàn)的人群和腳印。

26

人會變成樹。也為樹提供養(yǎng)分。

為了武陵山波瀾壯闊的綠，

需要不斷種下親人。

27

無數(shù)人正在向我趕來，

有的似乎為了追趕我，

更多的已經(jīng)路過我。

28

在古代，楊家是朝廷的干將，

也是長安城外的長工，但是他們并不相認(rèn)。

當(dāng)我在族譜中找到他們，

有人用大漠孤煙煮飯，有人用長河落日洗衣。

有人在我的身體里日夜兼程。

29

我在紙上做官，在靈魂中娶妾，

在深山養(yǎng)三姨太和小狐貍，

最后在世俗中與表妹成親，生下一堆矮人。

如今，楊白氏，楊冉氏，楊李氏，

都活成了遺孀。一群曾經(jīng)妖嬈的老太婆，

終于在相同的皺紋和身份里握手言和。

30

在古代，有人騎蟋蟀，有人騎蛐蛐，

先知騎毛驢，軍士騎戰(zhàn)馬，商人騎駱駝，

也有人騎牛和空氣。

輪到我的時候，什么也沒得騎了，

我只能騎自己的小命。

31

我是我的王城和疆域，

也是我的遺址和廢墟。

此刻，有多少人像我一樣，

抱著骨頭在命中一路狂奔。世界依然不為所動，

世界要為下一刻做準(zhǔn)備。

32

駱駝和商隊(duì)從夢境龐大的月亮中走過。

蛐蛐在草叢中寫意境深遠(yuǎn)的宋詞，

寫濕了露水和少女。

而我只能蝸居在渺小的人生里，

向風(fēng)流刻骨的古人深處揮手致意。

33

道士們還在莫高窟里修補(bǔ)殘破的典籍，

偷盜者已經(jīng)帶著贓物從泉州出發(fā)，在歐洲靠岸。

大象要回家，要返回非洲草原和亞洲叢林，

這時候尼羅河還沒醒來，恒河還沒醒來，

大象在岸邊躊躇，像十萬雷聲在天上列陣，

像百萬軍隊(duì)沒有一點(diǎn)響聲。

34

天空如此空曠，

就是為了裝下一輪月亮。

35

鐘多鎮(zhèn)的森林，是由同事、親戚、

朋友、街坊、鄰居、妻子、兒女構(gòu)成的，

我陷入其里。越是與我親近的人，

越是我的死敵。

我努力地把自己從他們中抽離出來，

最終卻越陷越深。整個鐘多鎮(zhèn)，

都是我的敵人。

36

在武陵山廣袤的森林里，

我和狐貍成了紅粉知己。

有的做靈魂上的妻，有的做精神上的妾，

有的偷偷藏起尾巴，戴上畫皮，

穿戴齊整地涉過猜忌，隔著樹葉和我住在一起。

我哪兒也不去，守著一座深山，

深山就要下雪。

37

滿山獵人追趕，我還在養(yǎng)狐為患，

與整個世俗為敵。

38

秋已經(jīng)很深了。層林盡染的武陵山，

比姹紫嫣紅的春天更加絢麗。

除了不斷增加的年歲，

我這一生，注定一事無成。

39

二酉山上，時間的松針覆蓋著霜雪，

松樹的頭發(fā)向著宇宙瘋狂生長。

我的孤獨(dú)被百萬松樹遠(yuǎn)天遠(yuǎn)地復(fù)制，

一樹一樹落滿長毛的月光。

40

西山溝仍住著一個寫作的人。

他想找到出生，用漢字的米?；蠲?。如果他不寫，

他就會流落人間和后世，成為他人。

事實(shí)上他已經(jīng)流落人間和后世，事實(shí)上他正在成為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