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開財(cái)門兒

      2018-11-13 22:19:37婧介
      湛江文學(xué) 2018年11期
      關(guān)鍵詞:大娘媳婦姥姥

      ◎婧介

      摩天輪,是城市的一只大眼睛,一只便夠,它看你,你也看它,你還可以雇它帶你看看它們和他們:方圓幾十公里的風(fēng)物,盡是它的眼界。

      蔡葒喜歡摩天輪。媽媽帶她幾次乘覽,都在晴光灑照的白天。蔡葒覺得,摩天輪仿佛是一直在原地守候的老朋友,而她向往某日,由老朋友帶她一起看夜景。

      月光迷蒙,燈光燦美,兩光交融出一種幽淡,微微照亮一方四面為窗的空間,以及空間里孤身的蔡葒。這透明卻封閉的小屋,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朝著更高的黑夜爬升。蔡葒無意中發(fā)現(xiàn),她的左鄰右舍在抵達(dá)頂巔之際的憤顏怒態(tài)。那種紅色的聲音,泛散出大把大把的原味,化成懸在屋底的血滴。待那滴血垂直穿透摩天輪的直徑,撞到地面,便濺成一個飛著毛邊的圓,好像那滴血長了一圈纖維……

      全身猛然抽搐,蔡葒疑懼著睜了睜眼。原來是一場夢。翻個身,蔡葒把一只腿跨出被子透透氣。冬夜的寒意,被拒在門窗外旋舞。

      “葒葒,剛才大舅來電話,大姥姥剛過去了,咱們快過去吧?!眿寢屢幻嬲f著,一面換衣。蔡葒揉揉眼,哈哈欠。之于說者與聽者,這條關(guān)于大姥姥的死亡消息,在兩人意料之內(nèi)。

      等蔡葒和媽媽趕到大姥姥家,午夜已過。因大姥姥搶在午夜之前咽了氣,所謂停尸三天,這第一天就算過了。

      蔡葒的大舅、大舅媽、大姨、小舅都在,大舅家的表哥也在,獨(dú)不見大姨家的表姐。小舅翹著二郎腿,蜷在沙發(fā)里抽煙。蔡葒隨媽媽在大姥姥遺像前磕滿了四個頭,所謂“神三鬼四?!贝缶?、大舅媽、大姨回磕了頭,所謂“孝子頭,滿街流?!?/p>

      活人互磕這功夫,鄭母消停在棺材里,也端正在相框里。棺材里的鄭母,穿戴好了壽衣,平躺在黃綢褥子和白綢被子之間,所謂“鋪金蓋銀”,那兩只眼睛,已徹底由二餅變成二條,安靜而不親切。相框里的鄭母,一張黑白的臉,一角黑白的笑,加之被放大的異于常人的比例,親切而又荒涼。遺像直觀著遺體,仿佛死者想借棺材里的尸,還相框里的魂。

      把鄭母家的兩間小屋合計(jì)起來,也抵不上兒子家或女兒家一個客廳,難怪寶貝孫子和寶貝外孫女都不愿在這里多待。這會兒,屋子又給鄭母占去一間設(shè)為靈堂,余下的大活人們,不得不擠一擠。鄭母的娘家親戚也來了。

      才幾日不見,大舅的額頭上紅了三道,大姨的眉角上黑了一塊。蔡葒聽說,病了一陣子的大姥姥,終是隨著大舅的手和大姨的手在眼前的上空交織而瞑目。如此,大姥姥眼瞼內(nèi)壁的最后一刻,該是安生的景象。

      蔡葒的姥爺和姥姥,駕鶴駕得早,西去有幾年。姥爺?shù)奈ㄒ话?,被蔡葒喚作大姥爺,今晚駕鶴的這位大姥姥,也就是姥爺?shù)纳┠?,媽媽的大娘。前兩年,大姥爺一踹腿,先陪弟弟和弟媳去了。大姥姥一直瞧著他們?nèi)币?。這一桌,終于在今晚湊齊。自此,姥爺和姥姥,大姥爺和大姥姥,四位老人皆已見過了閻王爺,落戶于陰曹地府。他們又可以盡興搓麻,復(fù)原從前。

      這一輩子,老哥倆持續(xù)著親善的兄弟之情,妯娌間也無甚不好,兩家不時(shí)往來走動。哥哥鄭乾和弟弟鄭坤,各自生養(yǎng)了一雙兒女,把四個孩子的名字排成鄭金、鄭銀、鄭銅、鄭鐵。聽起來像是越往后越不值錢。鄭金和鄭銀,是老大鄭乾家的兄妹;鄭銅和鄭鐵,是老二鄭坤家的姐弟。鄭銅,即蔡葒的媽媽,所以,蔡葒叫鄭金大舅,叫鄭銀大姨,叫鄭鐵小舅。其實(shí)細(xì)究一究,鄭金和鄭銀是蔡葒的堂舅和堂姨,鄭鐵才是親舅。不過是個稱呼而已,也就親的堂的混著叫了。況且,四位老人在世時(shí)總說,論親戚,總歸是堂的親,跟親的一樣親,表親才靠不住,古話說得好,“一表三千里,一堂五百年。”

      四位連親帶堂的兄弟姐妹,倒是占了四種生活狀態(tài):鄭金,婚了二十來年,兒子鄭小金念著大學(xué);鄭銀,寡了將近十年,女兒樊小銀念著技校;鄭銅,離了不到五年,獨(dú)自撫養(yǎng)著快上高中的女兒蔡葒;至于鄭鐵,三十大幾了,還浪蕩著,沒家沒業(yè),只有高不成,沒有低不就,周遭好像難見誰比他更低。

      鄭銀和鄭鐵,這對堂姐弟有著及時(shí)行樂的共識,總是切磋不盡。抽喝玩,是兩人的生活主項(xiàng)。不過,說到撈錢的本領(lǐng),堂弟鄭鐵實(shí)不及堂姐鄭銀。兩人的經(jīng)濟(jì)景況明擺著。

      鄭銀的亡夫老樊,曾是公務(wù)員。下海經(jīng)商潮起的時(shí)候,鄭銀恨不能一腳把老樊踹進(jìn)撈金大軍,而他實(shí)在只是習(xí)慣文件材料報(bào)紙公文,任她鬧離婚,他也不碰海。老爹鄭乾看煩了女兒這般折騰著過日子,索性離婚算了。但鄭母堅(jiān)決不準(zhǔn)小兩口胡來,她在街道做調(diào)解工作,專為人調(diào)解夫妻矛盾,豈能被女兒女婿的離婚打臉。隨著社會轉(zhuǎn)型,形勢大變,公務(wù)員的待遇日漸優(yōu)厚,民間謂之金飯碗??衫戏疀]把金飯碗端上多久,生癌而逝。鄭銀則早就從單位辭了職,什么來錢干什么,常常游走于模糊地帶,且自悟一條真理:錢比男人靠得住。賺錢之后,鄭銀沒斷過男人,縱然年紀(jì)越來越大,甚至和她快活的男人們都有家,快活更實(shí)用。

      鄭金和鄭銅,這對堂兄妹總體來講沒什么交集,基本各過各的。鄭銅是企業(yè)普通職工,在鄭金的榨金機(jī)里,榨不出多少成色。一心想在堂哥的榨金機(jī)里刮些金渣子的,是鄭鐵。鄭金在證券公司上班,是投行部經(jīng)理。鄭金媳婦在教育局上班,是財(cái)務(wù)科科員。

      鄭金媳婦自打嫁入鄭家,和婆婆小姑之間,一貫勃溪相向。鄭母曾巴望兒子休妻,再挑更好的。不準(zhǔn)女兒女婿離婚,坐等兒子兒媳離婚,既當(dāng)岳母又當(dāng)婆婆的媽,一不留神就雙重標(biāo)準(zhǔn)了。但鄭金媳婦是不吃素的高手。當(dāng)鄭母表功是婆婆伺候了兒媳坐月子,鄭金媳婦噎回一句話:“你伺候我坐月子,是因?yàn)槟沭捨夷锛宜蛠淼涅Z蛋。”鄭母氣得巧舌打結(jié)。鄭銀看不過,前來助母,鄭金媳婦又噎回一句話:“窮記臉,富記腰,瞧瞧你臉上那塊大胎記,還不好好操心操心自己的窮命?!编嶃y才和老樊為跳海不跳海的事兒干了一仗,到娘家又聽見這種讖語,火得直沖上去,狠薅嫂子的衣領(lǐng)。鄭母還得含著打結(jié)的舌頭來拉架。在婆婆兒媳小姑的熱戰(zhàn)中,老爺子鄭乾裝聾啞,兒子鄭金和稀泥。

      天將拂曉。靈堂里傳出唱誦《大悲咒》的旋律。一道素凈的聲音,從單調(diào)中撥開萬物,悠悠緩緩,彌散了整個空間,明明近在耳畔,卻像遠(yuǎn)在天際。超度,仿佛是一種肉眼看不見的漣漪,一切慈悲都浩蕩在慈悲的余韻里。窗外,飄飛著如愁一般輕細(xì)的雪絲。地上薄薄一層的濕漉漉,宛似山間晨霧中的小徑。

      蔡葒醒來時(shí),房間已經(jīng)披好了孝,連鏡子也罩著白布,總之都有講頭。有意遮著的,無意扔著的,處處皆白布。除了和大姥姥平輩的老翁老嫗,男人女人都要戴孝。女人們戴著頭箍,男人們戴著孝帽。男人們腰間還拴著一根孝帶。鄭金的孝帽孝帶是本色布;老樊若在世,他的孝帽孝帶要用漂白布。之所以相差,因一個是兒子,另一個是女婿。祖宗們在血統(tǒng)論上絲毫不含糊,兒子就是兒子,而女婿總歸是外姓人,白也是漂白,不然何至于老話說,“寧看兒子腚也不看女婿臉?!?/p>

      媽媽拿來一只頭箍幫蔡葒戴上。蔡葒的頭箍一側(cè),有藍(lán)毛線縫制的一小朵藍(lán)纓球,以示她為死者的外孫輩,叫“白眼兒”。鄭小金的孝帽一側(cè),有紅毛線縫制的一小朵紅纓球,以示他為死者的孫輩,叫“紅眼兒”。不過,是孫子的一般都叫大孫子。死者若有重孫輩,需在一小朵纓球旁再加一小朵纓球。

      鄭家出資不菲,雇了一位操持白事兒的人,俗稱“大了”,一了百了的“了”。能一了百了的,只會是那位死者?;钊死镉刑嗟氖聝簨?,事兒媽嘴里有太多的媽媽例兒,而誰家喪葬的經(jīng)驗(yàn)都不多,以防露怯,就請“大了”,花錢買省心。鄭家請的這位“大了”,是個中年男人,穿一件貂皮大衣。接下來的情形是,也不知那位“大了”在何時(shí)從何地鉆出來,吩咐幾句,就又不見。據(jù)說,這種專業(yè)人才,經(jīng)常是同時(shí)一仆幾主。

      把頭箍戴好,蔡葒出門走了走。雪絲依然在飄飛,撲到臉上冰潤潤的。鄭家住一樓。樓口拉了一盞黃色的長明燈,樓外搭了一個綠色的帆布棚。棚外溜達(dá)著幾個戴孝的男人,棚口閑坐著幾個戴孝的女人。大約是屋內(nèi)裝不下了,他們只好到屋外受凍。樓道里堆著紙?jiān)慕鹕姐y山,山腳下有一頭紙?jiān)呐#际青嵔疣嶃y孝敬鄭母的。蔡葒想起那年,他們?yōu)榇罄褷敓艘黄ゼ堮R。大姥姥給蔡葒講,男人要馬,女人要牛,男人一輩子趕路,女人一輩子洗刷,??梢詭团撕鹊羲形鬯?。樓前的空地,被花圈和花籃站了崗。蔡葒念著挽聯(lián)上的字:這個是“沉痛悼念”,這個是“一路走好”,這個是“音容猶在”,這個是“含笑九泉”……未及念完,媽媽喊蔡葒回屋吃早點(diǎn)。

      窗外的飛雪漸漸密集起來,紛紛而墜,簌簌而落,使地上薄薄一層的濕漉漉,結(jié)出綿綿一層的白茸茸。吊唁的人仍在陸續(xù)來,捎來一股冷腥味,頭發(fā)上和外套上長著的那些銀毛毛,進(jìn)屋便開始融化。屋內(nèi)的紅色地磚,被各式鞋底重疊著踩滿鞋印,黑膩膩,亂花花,好像紅塵的惱絲在交纏盤錯。

      親眷幾乎到齊,后來者多是客,不是鄭金夫妻的同事,就是鄭銀的熟人。是客總歸有客情,坐不多久即告辭,也使鄭家流動流動,不至于堵塞。來者向鄭母鞠鞠躬,鄭金夫妻和鄭銀給人家磕磕頭。來者掏出份子錢,勸慰死者家屬節(jié)哀順變。蔡葒在一旁看著,看久了也能看出一些門道:凡拿腔拿調(diào)的,都是大舅和大舅媽的人,而沒腔沒調(diào)的,才是大姨的人。

      有一位婦人,對蔡葒來說可不是生人。伊是蔡葒的大娘,吊唁身份是鄭銀的老同學(xué)。伊坐在鄭銀和鄭銅之間,一邊是老同學(xué),一邊是前妯娌,對話切換著來。

      一嗓子高叫冷不丁傳入屋內(nèi)。先聞其聲,后見其人,一位半老的婦人一路左搖右晃,哭天鬧地,一直從門外哭鬧到鄭母靈前:“老姑哎……啊喲喲……我來晚了呀……啊喲喲……我的親姑哎……啊喲喲……說走就走了呀……啊喲喲……可疼死我了呀……啊喲喲……”從昨晚到今早,除了交流必要的話,鄭金和鄭銀誰也不搭理誰。這下子,兄妹倆都被兩人表姐的一番哭天鬧地感染得有些哽咽,一起上前,把表姐攙將起來。那表姐自褲兜兒里掏出手絹兒,對表弟表妹抹一回淚。

      為死者而辦更為活人而看的葬禮,堪稱一場全聚會,幾年不見的,借此重了逢。大家聚到一起,話題當(dāng)然繞著死亡本身——

      “死在冬天是大好事兒。”

      “可不是么,死在夏天還得花錢租冰柜?!?/p>

      “打入冬就沒下雪,今兒個終于下了,這真是老天爺出面給鄭娘送行?!?/p>

      “多大年紀(jì)來著?”

      “七十三?!?/p>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p>

      “哎,鄭娘沒邁過這個坎兒?!?/p>

      “死得利索就好。”

      “說的是呢,人呀,死得利索是上輩子修來的福,自己不遭罪,也不給兒女找麻煩。我們鄰居就是,栽個跟頭就死了?!?/p>

      聊著聊著,大家的話題有了隨機(jī)性的跳躍——

      “這件毛衣倍兒好看,織的還是買的?”

      “織嘛呀,這兩年眼睛花得厲害,頸椎也不行了,這件毛衣還是前年買的,好看吧?”

      方才那位哭天鬧地的鄭母的侄女說著,站起身來轉(zhuǎn)了一圈兒,全方位展覽著她前年買的毛衣。

      鄰人文大爺找上門來,鄭金迎上去。拄著拐杖的文大爺,推了推眼鏡,說鄭家貼在樓口的字條,把“恕報(bào)不周”寫成了“怒報(bào)不周”。鄭金聞言,又羞又糗,連連感謝文大爺。鄭家這么些男女老少進(jìn)進(jìn)出出,竟然都是睜眼兒瞎,還要一個外人指明錯誤。鄭金越想越氣,連連數(shù)落鄭銀沒文化,連一張字條都寫不對,簡直丟人現(xiàn)眼,讓人笑掉大牙。

      鄭銀叼著煙不抬頭:“我哪兒比得上你娘們兒有文化?成天在教育局里裝腔作勢?!?/p>

      鄭金媳婦脫眾而出:“你說誰裝腔作勢?我呀,就是比你有文化,不光比你有文化,還比你會教育孩子。我們家鄭小金考上大學(xué)了,你們家樊小銀呢,那就是一塊混技校的料。姥姥平時(shí)怎么疼她的,現(xiàn)在姥姥沒了,她連來都不來,名副其實(shí)的白眼兒狼。”

      鄭銀直沖上去,狠薅嫂子的衣領(lǐng)。

      眾人緊忙拉架。

      當(dāng)天晚間,送路。樓道里那些紙?jiān)慕鹕姐y山和那頭紙?jiān)呐?,還有備好的紙錢,在午夜之前,被鄭家送到附近的十字路口處燒掉。邊燒邊哭。燒完哭完,不可原路返回,必須繞路返回,以免亡靈跟著回來。鄭金媳婦穿了一雙拖鞋,那種包裹腳后跟的毛絨拖鞋,卻仍嚷冷,抱怨繞路。走在后面的鄭銀,臨時(shí)起個意,找準(zhǔn)步伐的節(jié)奏,照著鄭金媳婦右腳后跟重重來了一腳。哎呦一聲,鄭金媳婦右腳邁出去,右鞋留原地,右腳和右鞋分了家。

      鄭金媳婦即刻站住,懸著右腳:“我鞋掉了?!?/p>

      鄭母的娘家親戚說:“不能回頭?!?/p>

      鄭金媳婦直挺著身子,像被點(diǎn)了穴:“不能走回頭路,還不能回頭???”

      鄭母的娘家親戚說:“不能回頭?!?/p>

      鄭金媳婦急得很:“那我現(xiàn)在怎么辦?這是誰踩我鞋呀?”

      鄭銀已經(jīng)走到鄭金媳婦前面:“我不是故意的?!?/p>

      鄭金媳婦氣得很:“我說誰那么缺德?你不是故意的就見鬼了?!?/p>

      鄭金不干了:“你怎么回事兒,見嘛鬼啊,多不吉利,趕緊呸?!?/p>

      鄭金媳婦朝著鄭銀的背影:“呸呸呸?!?/p>

      鄭金看了看鄭金媳婦的金雞獨(dú)立:“你就乎就乎吧,就乎就乎就到家了。”

      鄭金媳婦不敢回頭,一瘸一拐又自言自語:“新買的拖鞋呢,真浪費(fèi)?!?/p>

      翌日清早,出殯。鄭母的平輩人留守家中。在靈車出發(fā)開往殯儀館前,穿貂皮大衣的“大了”及時(shí)出現(xiàn),還有節(jié)目。孝子鄭金一家站在棺材一側(cè),孝女鄭銀則和“大了”站在棺材另一側(cè)。對著鄭母的遺體,“大了”說一句,鄭銀學(xué)一句,邊學(xué)邊用蘸了水的棉球在死者臉上輕擦。其言一套一套,謂之開光:“開眼光,看四方;開耳光,聽八方;開鼻光,聞物香;開嘴光,吃飯香;開心光,亮堂堂……”最后,“大了”讓鄭銀摔碎開光用的鏡子。合上棺蓋,“大了”讓大家再哭一哭。臨出門時(shí),鄭金抱罐兒扛幡兒,他扛著寫有“西方接引”的招魂幡兒,仔仔細(xì)細(xì)在屋內(nèi)掃了一圈兒,要確保把亡靈掃走,角角落落不能遺漏。上靈車前,抱著遺像的長子長孫鄭小金,手起碗落,把一只泥碗照著腳畔的磚頭摔去。眾人下跪磕頭。咻——嗙——放完二踢腳,長長的車隊(duì)上了路。到達(dá)殯儀館前,打狗棒由鄭小金丟到車窗外。

      到了殯儀館,一邊排隊(duì)等廳作遺體告別,一邊選買骨灰盒。蔡葒像在博物館參觀珍品一般,欣賞那些小匣兒。鑲了玉的最是好看,不過錢也好看,明碼標(biāo)價(jià):人民幣五位數(shù)。鄭銀想買一只雙人匣兒,把老爹的骨灰移出,和老娘并骨,日后燒紙也方便。不滿之意明明白白掛在鄭金媳婦臉上,“¥”從兩顆眼珠子里呼之欲出。鄭金恐怕他娘子和他小妹在殯儀館里薅起來,終是求著他娘子依了他小妹。

      身處遺體告別廳,親眼看著樂隊(duì)吹吹打打,奏出黑白色的哀樂,奏得人心震顫,人情空絕,難有人不對生命發(fā)出就算一分鐘的慨惜。

      “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藝術(shù)問。

      “從來處來,到去處去?!弊诮檀稹?/p>

      悼詞,由鏗鏘的男聲經(jīng)麥克風(fēng)傳播全廳,一種體面的哀傷。最完美的東西,在廣告里,最完美的人物,在悼詞里。悼詞里的鄭母,一世為人的功績被蓋棺定論:豐功偉績。在前大數(shù)據(jù)時(shí)代,無人能統(tǒng)計(jì)出,鄭母究竟挽救了多少瀕臨破碎的家庭,而她的相夫教子及教子有方,實(shí)乃目目共睹。火化前,眾人最后繞遺體一周,向遺體作別。鄭母的遺容,已由殯儀館妝飾過,更像悼詞里的她了。

      鄭銀終于崩成大潰,趴在鄭母遺體外的玻璃罩上,涕淚泗流,越被勸越不依:“誰都別管我……媽媽哎……”鄭銀拍敲著,扭舞著,嚎鳴著,鬧騰得像尸邊的瘋魔。也許這是對的,不瘋魔不成死——鄭銀不瘋魔,鄭母不成死。只有鄭金媳婦斜著眼睛不屑:“哼,活著不孝死了孝。”

      為鄭母致哀的花圈花籃也被火化,伴著一些拋擲到火中的硬幣。不參與圓墳兒的外圍人等,把身上的孝拆下來,一起投入火中去燒。

      葬禮結(jié)束,眾人回到鄭家。進(jìn)門之際,手腳并用一番。腳,要在門前鋪就的草墊上踩跺;手,要到大鍋里去抓小饅頭來吃。在蔡葒的印象中,想見這種靈巧的小饅頭,非葬禮而不得。末了,鄭家在飯店宴請親朋鄰里,以資答謝。

      三天后圓墳兒。

      鄭金端著骨灰盒撇嘴:“我就說嘛,你不給人家意思意思,人家不給你精心燒。”

      鄭金媳婦有些不耐煩:“你要那么精心燒有嘛用?。亢T岚??你媽是大人物???”

      原來,精心與否,大有殊異。鄭母的骨灰,不是骨的灰,而是骨和灰,且是大塊骨和少許灰。饒是骨和灰也不打緊,只要是鄭母本人的,就燒高香。據(jù)說,殯儀館有一種燒法,是幾位死者一鍋燴,任他誰的是誰的,橫豎為每盒抓一把完事兒。家屬不知情,還供得認(rèn)認(rèn)真真。若生子的保險(xiǎn)生法是住單間,不讓嬰孩脫卻自家視線,則火化的保險(xiǎn)火法是燒單鍋,親眼目睹著尸進(jìn)而灰出。不過,選擇住單間或燒單鍋,必須舍得多花錢。連人生的起點(diǎn)與終點(diǎn),都需至親肯為你多花錢,那么,在人生的起點(diǎn)與終點(diǎn)之間,可以自我做主的部分,你豈能不在意錢財(cái)呢?

      鄭銀總算撥通了樊小銀的手機(jī),女兒說,她正和一幫哥們兒姐們兒在外地玩,暫時(shí)回不來,再說姥姥已經(jīng)燒了,更沒必要勞她回來。樊小銀不在,圓墳兒時(shí),鄭家只好安排蔡葒為鄭母開財(cái)門兒。

      開財(cái)門兒,顧名思義,就是把財(cái)門兒打開,把死者的財(cái)門兒打開,才能收到活人燒的紙錢。開財(cái)門兒這個活兒,一般是穿著紅衣服的小姑娘來完成。

      骨灰盒四圍,擺放著祭奠的貢品,以及,大姥姥生前喜歡的衣物。蔡葒穿著一件紅色羽絨服,順時(shí)針繞走三圈兒,再逆時(shí)針繞走三圈兒,就像一個赤影在悠悠打轉(zhuǎn),終歸相互抵消,那六圈兒,就像沒轉(zhuǎn)過一樣,她仍是立在原地,口里念念道:“大姥姥,給您開財(cái)門兒了……大姥姥,給您開財(cái)門兒了……大姥姥,給您開財(cái)門兒了……”

      儀式結(jié)束后,大舅媽為蔡葒包了一個小紅包。

      鄭母葬禮后那段時(shí)間,大娘對蔡葒殷勤起來,頻頻到校接放學(xué),請吃飯。蔡葒瞞著媽媽。一次吃飯時(shí),大娘終于吐露實(shí)情真意,問蔡葒是不是也想爸爸媽媽復(fù)婚。蔡葒知道,爸媽離婚后,爸爸住在爺爺家,而大大一家三口一直住在爺爺家。蔡葒不問,復(fù)婚是爸爸的意思,還是爺爺?shù)囊馑?,或是大娘和大大的意思。反正不拘誰的意思,都是蔡葒不排斥的意思。心緒起伏,有一種被外援的感覺,這感覺蔡葒很受用。爸爸的好和不好,一律是旁人的給定,于蔡葒,爸爸,并不是一種評價(jià),爸爸就是爸爸,僅僅是一種血緣,是自我認(rèn)定的本能的親。好的爸爸是爸爸,不好的爸爸還是爸爸。這種情形,就像冷冷冰冰的標(biāo)準(zhǔn),從來用作指點(diǎn)外人,而親人熟人之間的底線,往往被情分逼退。

      蔡葒提起大娘之意,媽媽不悅,有些反感前妯娌。鄭母葬禮時(shí),伊就把復(fù)婚之事說了又說,鄭銅直接回絕,不可能。伊又想借孩子入手再試。這一招,果然有些效用。蔡葒可憐巴巴看著媽媽,雙頰掛淚,很不甘心。直到媽媽說:“葒葒,媽媽呢,結(jié)婚不成功,但離婚很成功。”蔡葒仿佛在等待中向前滑行了很遠(yuǎn),一切退路,霎時(shí)就黑著死掉了。

      不久,蔡葒的爺爺駕鶴而飛。蔡葒被爸爸叫去參加葬禮。在這個形式上,爺爺和大姥姥無甚差別,不過是更換一具遺體罷了。

      蔡葒的爺爺育有兩女兩兒:蔡子,蔡丑,蔡寅,蔡卯。蔡葒的爸爸是老小,即蔡卯。蔡葒的大娘,也就是蔡寅媳婦。蔡子蔡丑,分別是蔡葒的大姑二姑。大姑二姑都不怎么滿意自己的名字。二姑尤嫌蔡丑不中聽,自主改成了蔡美。可蔡老爺子改不了口,照舊“小丑小丑”叫著二姑娘,招呼大姑娘則是“小子小子”。

      蔡葒從沒見過大大蔡寅去上班。蔡寅信佛,自詡俗家弟子。這位俗家弟子,專用一間小屋供著一尊與人身等大的漢白玉佛像。平素?zé)闵县?,吃齋打坐,參禪悟道,還經(jīng)常為親朋鄰里講經(jīng)說法,沒有余力去上班。多年來,蔡寅潛心研修佛學(xué),善給人看相看病,看準(zhǔn)了幾回,神乎其神的聲名越加遠(yuǎn)播。到后來,看相看病的人只增不減,蔡寅開始收銀子。

      蔡家的大姐二姐,心眼子偏得格外明顯。盡管大弟蔡寅有一身不必出門便能行走江湖的本領(lǐng),姐妹兩個卻一向偏心于小弟蔡卯。她倆經(jīng)常叨叨,蔡卯模樣周正,老實(shí)本分,不像蔡寅,獐頭鼠目,不務(wù)正業(yè),成天招搖蒙人,充其量就是一個云山霧罩的大草包。

      偏著小弟,勢必偏著小弟的孩子。在蔡老爺子的葬禮上,大姑二姑也不避諱,一直拉著侄女蔡葒的左手右手不放,問長問短,塞錢塞物。侄子蔡小寅撞見此景,不停翻白眼兒。

      蔡家只蔡葒這一個孫女,理應(yīng)是她為爺爺開財(cái)門兒。

      骨灰盒四圍,擺放著祭奠的貢品,以及,爺爺生前喜歡的衣物。蔡葒穿著一件紅色運(yùn)動服,順時(shí)針繞走三圈兒,再逆時(shí)針繞走三圈兒,就像一個赤影在悠悠打轉(zhuǎn),終歸相互抵消,那六圈兒,就像沒轉(zhuǎn)過一樣,她仍是立在原地,口里念念道:“爺爺,給您開財(cái)門兒了……爺爺,給您開財(cái)門兒了……爺爺,給您開財(cái)門兒了……”

      儀式結(jié)束后,大娘為蔡葒包了一個小紅包。

      父亡母亡之后,鄭金鄭銀兄妹倆爆發(fā)了激烈內(nèi)戰(zhàn),為房。鄭鐵向著堂哥多些,鄭銅向著堂姐多些。其實(shí),關(guān)于父母雙亡之后的財(cái)產(chǎn)分割,鄭銅鄭鐵姐弟倆經(jīng)歷在前,卻沒有現(xiàn)成經(jīng)驗(yàn)供堂哥堂姐參考。

      鄭鐵一直和父母同住,父母過世后,順勢獨(dú)占了父母的房子,父母所遺的一丟丟存款,也被他順勢獨(dú)攥在手,不多久便花光了。但房子是住不光的。鄭銅讓了錢,不讓房子。麻煩在于,老兩口對這處房子只具使用權(quán),并無所有權(quán)。房屋承租人是老爺子鄭坤,房屋所有權(quán)人是鄭坤的退休單位。老兩口在世時(shí),按月向單位交付房租。房改在老兩口故去之后。鄭鐵有購買此房的優(yōu)先權(quán),加之折舊,要價(jià)不高??舌嶈F每撈一筆就砸給花花世界,錢到用時(shí)方恨少。鄭銅努努力,倒是買得起,但房子畢竟不如存款那般簡單。不管是繼承使用權(quán),還是繼承所有權(quán),繼承權(quán)是姐弟倆共享的,她沒高境界到自己全額買下房子,房本卻要寫姐弟倆的名字,且房子實(shí)際仍歸弟弟住。

      對這處承租房,鄭鐵當(dāng)然明白姐姐的想法,遂先在使用權(quán)上打主意,試探姐姐,老爺子沒了這么久,是不是變更一下房屋承租人的姓名。鄭銅也當(dāng)然明白弟弟的想法,只說咨詢過,子女達(dá)成一致意見,就可以變更。

      沒得到姐姐的慷慨,弟弟心里不快。你明明有房,連爹娘這破房的使用權(quán)都和我爭。間接把弟弟堵回去,姐姐心里更不快。爹娘的存款你獨(dú)花,爹娘的房子你獨(dú)住,我不過想繼承房子的一半使用權(quán)而已,合理合法。對存款,你不夠意思,對房子,你還裝糊涂。哦,險(xiǎn)些忘了,我倒是實(shí)實(shí)在在繼承了爹娘的一份大遺產(chǎn):骨灰安放證。輪到定期出錢盡義務(wù),你一個當(dāng)兒子的,特別知道躲著走。

      就這么著,蔡葒的姥爺雖已離世,卻不改房屋承租人的角色。這是一個僵持的困局。不妨看開些,上一代談不攏,下一代繼續(xù)談。那就是蔡葒和她尚未出世的表弟或表妹之間的話題了。

      相比于蔡葒的姥爺和姥姥,大姥爺和大姥姥條件更好,壽命更長。老兩口在世時(shí),已把所住的房子買下了,老爺子鄭乾是房屋所有權(quán)人。老兩口多次表示,將來,這兩間小屋,鄭金鄭銀兄妹倆一人一間,莫爭。但實(shí)情如蔡葒所見,大姥姥去世那晚,大舅的額頭上紅了三道,大姨的眉角上黑了一塊。鄭母的確是隨著鄭金的手和鄭銀的手在眼前的上空交織而瞑目,只不過,哥哥狠搗妹妹,妹妹死撓哥哥。鄭母衰喘微微:“等……我……咽……氣……再……打……”

      鄭金鄭銀遵從鄭母的遺言,葬禮結(jié)束,正式開打。這一仗,蓋過以往所有仗。哥哥的意思是,兩間小屋全部歸哥哥,補(bǔ)給妹妹一筆錢。妹妹嫌哥哥開價(jià)低得離譜,大罵哥哥黑心,所以妹妹的意思是,必須給妹妹一間小屋,何況這也是爹娘生前的意思。不過,鄭家的房本在鄭金媳婦手上,鄭銀處于劣勢,只有鬧。小姑越鬧越兇,嫂子不理不睬。

      姑嫂之間,宿怨太長。嫂子格外看不起小姑的做派,鄙之不是正經(jīng)人,于是打出輿論牌,對親朋鄰里擺事實(shí)講道理,說小姑整日不著家,對父母不盡孝敬之心,不出贍養(yǎng)之力,一切全是兒子兒媳在做,多勞理應(yīng)多得,再者,小姑從前并無要房之意,見房價(jià)猛漲,才垂涎九尺于房。小姑從社保中心查完老太太的養(yǎng)老金明細(xì),也向親朋鄰里求助,說哥哥嫂子照管老太太,純屬無利不起早,老太太的養(yǎng)老金無疑被哥哥嫂子私吞了,不然老太太一個人能吃多少喝多少,剩下那么多錢,都去哪兒了。

      鄭金媳婦啐:“胡說八道。你見著你媽平時(shí)吃嘛喝嘛了?你一年才滾回來幾次?”

      鄭銀也回啐:“你要是給我媽吃好喝好,她會瘦得跟猴似的?你就是不安好心。親戚朋友外加老街坊,誰不知道你們婆媳關(guān)系糟透了?辦喪事兒那兩天,誰看不出我媽的腦袋瓜子小了好幾圈兒?我媽就是你爺們兒幫你虐待死的。”

      鄭金急眼了:“血口噴人。你有嘛證據(jù)說我們虐待老人?當(dāng)心我上法院告你污蔑。”

      鄭銀紅眼了:“王八蛋,下三濫,欺負(fù)我。你敢不給我房子試試?別把我逼急了?!?/p>

      爸爸打電話來,讓蔡葒去看看大娘。大娘病了。爸爸沒多說,蔡葒也沒多問,病了,無外乎頭疼腦熱。媽媽買了一只西瓜,一箱牛奶,叮囑蔡葒,不能要大娘的錢。

      見蔡葒兩手滿滿探病來,蔡寅寒暄了幾句。蔡寅媳婦聞聲,蓬著頭從臥室走出,似是剛剛睡起。蔡葒沒看出大娘有顯然的病態(tài)。大娘抿抿兩鬢的發(fā),慢條斯理問蔡葒,看大娘像不像病人。問話的聲音,仿佛從細(xì)長的管道里傳來,遲緩間隱含一種疏離。蔡葒趕緊搖頭,她確實(shí)沒看出大娘有顯然的病態(tài),可當(dāng)她看向大大,發(fā)覺還是有種說不出的不尋常。蔡葒不想亂問,只好一分一分?jǐn)?shù)時(shí)間,數(shù)夠十幾分鐘,覺得可以了,起身辭別。

      “謝謝你來看大娘,這錢你拿著。”

      蔡葒推過去:“不了,謝謝大娘?!?/p>

      大娘推過來:“拿著?!?/p>

      蔡葒再推過去:“不了不了,謝謝大娘?!?/p>

      大娘再推過來:“拿著。”

      大大吭聲:“讓你拿著就拿著?!?/p>

      蔡葒尷尬著表情:“我不能要大娘的錢?!?/p>

      “我的錢怎么了?怎么就不能要?”

      大娘驟然翻臉,起身去拎那只西瓜和那箱牛奶,左右拎著,一齊甩到門口:“你不能要我的錢,那我也不能要你的東西,你把這些通通拿走?!?/p>

      蔡葒登時(shí)發(fā)愣。

      大娘走回臥室。

      大大走到門口:“我都說了,讓你拿著就拿著,你這孩子怎么那么犟呢?得了,東西我替她收下,你別往心里去。”

      有一道裂縫,橫切了西瓜翠綠的弧紋,一個微開的角度,從緊鄰瓜皮的白瓤深入到中心,好像紅色的一線天。牛奶紙箱被地面的沖撞癟掉了原有棱角,橫不平豎不直的變形,斜在墻邊。

      回家的路上,蔡葒酸著鼻子抹眼角的濕,喉嚨里壓著一場冤哭?;氐郊?,蔡葒在電話里對爸爸告狀加埋怨,因?yàn)檫@場莫名其妙的探病,完全因爸爸而起。

      “大娘是不是得了精神?。俊?/p>

      “晚期?!?/p>

      “癌癥?”

      “活該。你爺爺尸骨未寒啊,她就大鬧,要趕我走,這么蛇蝎心腸的人,她不得癌誰得癌?再說了,那套房子是她的嗎?那套房子是你爺爺?shù)?。我有四分之一的繼承權(quán),住在那里,合理合法。何況你大姑二姑都同意把她們的四分之一讓給我,照理,那套房子的四分之三都是我的,可我只住了一小間。她一直惦記獨(dú)吞那套房子,她兒子以后結(jié)婚都夠用了。我就是她的眼中釘肉中刺,攛掇我復(fù)婚不成,又?jǐn)x掇我再婚,巴不得我趁早滾蛋。你爺爺病重那陣子,我天天守在家,她不但不趕我,還對我喜笑顏開,因?yàn)樗梦?。她可不想以跟單位請長假扣工資的代價(jià)來伺候你爺爺。她心術(shù)不正。這不,把我趕走沒多久,她也遭了報(bào)應(yīng)?;钤??!?/p>

      電話里的話,以充夠了電的不可擋的氣勢,奔入蔡葒的耳朵。蔡葒再次發(fā)愣,她從未聽過爸爸這樣咬牙切齒,就像她從未見過大娘那樣怒發(fā)沖冠。

      “你爸爸呀,一般不會這樣,看來你大娘呀,哎……”媽媽嘆了嘆,又問:“你爸爸沒說你大大的態(tài)度嗎?”

      “沒,一直在嘚啵大娘?!?/p>

      “喏,這就是你爸爸未成年的邏輯。兩口子為了共同利益,一個唱紅臉兒,一個唱白臉兒,可你爸爸總能把哥哥嫂子分清楚,你大大當(dāng)真是以慈悲為懷的大善人,會默許他老婆不容他弟弟嗎?”

      蔡家請蔡葒來為蔡寅媳婦開財(cái)門兒。于此,蔡卯無甚意見。嫂子畢竟駕鶴而飛,活人總要給死者下個臺階,何況弟弟已經(jīng)搬離了老爹的房子,即哥哥的家,哥哥待弟弟又如從前一般好。至于那個四分之三和四分之一的問題,沒了外姓人搗亂,不如暫時(shí)擱置。

      成年人與成年人之間因著錢財(cái),成年人與未成年人之間因著錢財(cái),活人與死者之間,仍舊因著錢財(cái)。蔡葒感覺,那個反常的大娘仍在對面,一次次把錢推過來。而現(xiàn)在,蔡葒要為大娘開財(cái)門兒了。

      骨灰盒四圍,擺放著祭奠的貢品,以及,蔡寅媳婦生前喜歡的衣物。蔡葒穿著一件紅色小外套,順時(shí)針繞走三圈兒,再逆時(shí)針繞走三圈兒,就像一個赤影在悠悠打轉(zhuǎn),終歸相互抵消,那六圈兒,就像沒轉(zhuǎn)過一樣,她仍是立在原地,口里念念道:“大娘,給您開財(cái)門兒了……大娘,給您開財(cái)門兒了……”

      儀式結(jié)束后,大姑二姑抓緊一切機(jī)會疼侄女,為蔡葒包了一個大紅包。

      一年時(shí)間,蔡葒前后開了三回財(cái)門兒,掙了三個紅包,她把紅包們攢在一起,瞧著意外之財(cái)發(fā)呆。

      圓墳兒那天,作為蔡寅媳婦的老同學(xué),鄭銀也去了。蔡葒順坐大姨的車。返程時(shí),大姨一面開車,一面嘆息:“想不到哇想不到,前陣子你大娘還好好的,不過話說回來,人一共就幾十年活頭,有嘛都別較真兒,嘛病都從氣上得,對不對……”蔡葒坐在后排,從橫窄的車內(nèi)后視鏡里,看到大姨四分之一的臉,只有眼睛和鼻梁的臉,而大姨一直發(fā)聲的嘴巴,不在這塊鏡像里。蔡葒剛想說話,大姨的手機(jī)唱起來。

      鄭銀接起電話:“喂?——我在哪兒關(guān)你嘛事兒?——少廢話,沒空和你扯淡,說過無數(shù)遍了,我就要一間房,合理合法。——談嘛談?還有嘛好談的?不是我的我也不要,是我的我絕對不讓,你別想打發(fā)我?!阏f我想干嘛?我要房,給我房……”

      蔡葒聽懂了,大姨的電話那端,是大舅。

      那夜,蔡葒又夢見了摩天輪之夜。

      月光迷蒙,燈光燦美,兩光交融出一種幽淡,微微照亮一方四面為窗的空間,以及空間里孤身的蔡葒。這透明卻封閉的小屋,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朝著更高的黑夜爬升。蔡葒無意中發(fā)現(xiàn),她的左鄰右舍在抵達(dá)頂巔之際的憤顏怒態(tài)。那種紅色的聲音,泛散出大把大把的原味,化成懸在屋底的血滴。待那滴血垂直穿透摩天輪的直徑,撞到地面,便濺成一個飛著毛邊的圓,好像那滴血長了一圈纖維……

      猜你喜歡
      大娘媳婦姥姥
      雪姥姥
      王大娘釘缸
      青年歌聲(2019年3期)2019-03-16 03:24:34
      姥姥的手
      八旬姥姥活得美
      特別健康(2018年2期)2018-06-29 06:13:40
      推銷
      戲劇之家(2017年2期)2017-03-07 17:50:36
      兩個字
      幸福家庭(2016年12期)2016-12-22 19:30:45
      摟著媳婦
      娶個媳婦過大年
      一直未變
      好媳婦有眼力見兒
      两当县| 扎赉特旗| 汝南县| 会泽县| 共和县| 格尔木市| 都江堰市| 公安县| 会昌县| 大丰市| 大同县| 乃东县| 桂东县| 九江县| 怀来县| 蒙山县| 句容市| 博乐市| 永康市| 平谷区| 丹巴县| 扎鲁特旗| 清新县| 家居| 巴东县| 永昌县| 东海县| 新化县| 张掖市| 深州市| 贵溪市| 拉孜县| 灯塔市| 唐河县| 璧山县| 尼玛县| 屏东县| 乡宁县| 新巴尔虎左旗| 嵩明县| 景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