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華勝
高滿倉非常后悔當(dāng)香長,他終于明白,高有福為什么三番五次說服他接手紅土箐村香長這個活兒。并不是高有福說的那樣,他有多能干,在村里族上威望有多高,而是高有福不愿意當(dāng)這個香長,因?yàn)椴缓酶闪恕?/p>
高有福的年齡,大小也是六十六了,不允許他再當(dāng),城里的干部不是五十五歲也要退居二線嗎?他高滿倉今年好歹五十三歲,在村里這些能走動的人中,算個年輕的吧。哪里知道,上當(dāng)了,被高有福一頓酒、幾句好話就收買了,真不該啊真不該,答應(yīng)他當(dāng)這出力不討好的香長。
晚霞被黑炭多情地涂抹,失去了本來的色彩,天漸漸暗下來。高滿倉從埂子上起身,雙手拍了拍屁股,拎起他的長煙袋,趕著幾只羊從山上下來,來到翠河邊上。淺淺的河水嘩嘩響著,波光粼粼。領(lǐng)頭的老羊帶著羊群急不可耐地跑進(jìn)河里喝水。
哎喲喂,這不是他高三伯嗎?我兩個兒子都來電話了,老板不準(zhǔn)他們請假,來不了。到出棺上山那天,可安排我抬花圈或拿金元寶什么的,我這把老骨頭還走得動。
說話的是紅土箐村最東邊的那家女主人,叫瘋姑。瘋姑其實(shí)不瘋,是尊稱。她是中年喪夫,一個人帶大她的孩子們。前些年,她會跳神。村里有的人家有麻煩了,或身體不爽,就找她跳一跳。幾炷香后,她全身抖個不停,說神仙附身上,開始指點(diǎn)如何破解,于是,有了收入,把日子撐了下來。這些年,日子好過起來,沒人信她的神,她年齡也越來越大,滿花甲了,跳不動了,歇活了。但村里人還是叫她瘋姑。
高滿倉聽了她的話,皺了皺眉頭,低頭不語,他把長煙袋別在身后,彎下腰,脫下一只鞋,翻過來,拍了拍鞋底,幾根松毛落了下來,飄進(jìn)河里,隨河水順下游流去。
我說了幾遍,是要他們回來的,人家說不來,忙得很,你也知道,人家一年到頭就回來一兩次的。瘋姑瞥見高滿倉那滿臉的皺紋,像枯柴一樣,要著火了,連忙又補(bǔ)了這句。其實(shí)瘋姑心里真的有愧,哪家沒有老人?什么事情還有老人入土為安的事大?給過世老人抬棺,就是行孝,百善孝為先??!
告訴那兩個王八蛋,以后,他們娘老子升天了,人家的娃娃也請不了假。高滿倉甩下這句話,再也不理瘋姑,趕著羊,踩著石橋,過河去了。只留下瘋姑呆呆地站在河邊,臉白一陣紅一陣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像要與河水比賽似的。
好你個瘋姑,你這不是故意氣我,哼!兩個兒子都喊不回來,虧你這么大的年紀(jì),還能活幾年呢?不想想自己也是快要入土的人了,到時也需要出力的人。高滿倉越想越氣,昨天挨家挨戶聽到的就夠他難過的了。
天剛破曉,一絲絲亮光從窗子里撲到床上把他揪了起來。他胡亂沖了一碗泡米吃下,趕上羊,就要上山,還未到村口,就被聾子大媽攔住了,嗯嗯呀呀比劃著。
高滿倉聽明白了,她老公公死了,村子里年紀(jì)最大的老人高左死了,今年應(yīng)該是一百零一歲吧,在紅土箐村,是第一位百歲老人,也是令高滿倉最尊重的一位老者,在族人中輩分最大。高滿倉喊他高大爺,足足大著兩個輩分,村里的后生,管他叫曾老祖。
這樣的百歲老人升天了,無疑是村里最大的大事。高滿倉是村里剛上任的香長,主管村里的白喜事,負(fù)責(zé)組織青壯年村民,按照陰陽風(fēng)水先生指定的地點(diǎn)開挖墳塘,調(diào)配村民抬棺,同時,要求每家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出一張桌子及夠八個人吃的碗筷。高滿倉沒有多想,急忙把羊趕了回來,關(guān)進(jìn)羊圈。
高左兒子高四海今年七十六歲,身體不好,稍微動一動就喘個不停,走路也是佝腰駝背的。平時的起居生活,全靠他婆娘聾子大媽照料。就是說,高左、高四海父子二人全由七十三歲的聾子大媽伺候。高四海有一兒一女,女兒嫁到外面,兒子成家立業(yè)在鎮(zhèn)上開館子,有兩個娃娃,都在讀書。再換句話說,就是大孝子出不了力,這回的喪事全靠高滿倉操刀親自督辦。
高滿倉進(jìn)屋時,高左靜靜地躺在翻過來的棺材蓋板上,雙目閉著,雙手枯瘦如柴,十分寡白。高四海跪在旁邊,稀稀疏疏的白發(fā)十分凌亂,沒有哭,手在顫抖,似乎悲痛可以抖掉的。他開館子的兒子、嫁出去的女兒兩家人已經(jīng)趕回來,跪在他身旁,注意著他,生怕又出事。陰陽風(fēng)水先生測了八字,起香安葬的日子定在農(nóng)歷十月十六日。
高滿倉一聽,這不就是五天之后嗎?時間來得及。做為香長的他,該忙活了。他挨家挨戶地通知,反復(fù)交代,讓外出打工的年輕后生在農(nóng)歷十月十六日之前趕回來,參與抬棺、安葬。這些都是需要體力活的,沒有青壯年勞動力可不行。他拄著他的長管煙袋,一家家地走,一家家讓他失望。
村里很安靜,這與他記憶里可不一樣,以前啊,紅白喜事可是村里最熱鬧的時候,成年人三人一群,五人一堆,議論著東家長西家短的,評判著紅白喜事的當(dāng)事人功過是非。村娃們更是歡樂,這個時候,村娃們得吃得喝,才不管是那個死了,只要有熱鬧,他們就瘋玩,攆得村里雞飛狗跳。高滿倉搖搖頭,看現(xiàn)在,除了死人這家有響動外,其他人家依然靜悄悄,就好像都是瞎子聾子。也是,絕大多數(shù)人家只有冰冷的圍墻,銹跡斑斑的門鎖,長滿了荒草的院子,怎么熱鬧呢?也許只是默默地冷眼旁觀,哦,又死了一個。還好,風(fēng)有感情,刮得呼呼作響,算是呼應(yīng)吧。
當(dāng)從最后一家走出來時,高滿倉那滿臉皺紋的臉,陰沉得十分厲害,整個人就像一個刺猬似的,刺毛癩痢,就像死了的人是他的父親一樣,臉色極為難看。
抬個球!他嘟囔道。整個球事,一個年輕后生都不在,那怕有幾個中年人也好???不是電話打不通,就是走不開,不能回來。這不是不給他面子嘛,他才上任,當(dāng)這個香長,碰到的第一樁白喜事就拉稀擺帶,不行,必須得辦好,才對得起村里唯一的百歲老人——高左。如果哪家的人不回來,哪家老人死了,我就不管你。高滿倉心一橫,把他的長管煙袋敲得震天響,就好像敲出了最強(qiáng)號令,年輕后生們齊排排地站在他面前,等候他安排。
昨天瘋姑家門上鎖,沒人在。高滿倉就給鄰居留話,瘋姑有兩個兒子,年輕力壯,三十來歲,打工地點(diǎn)不遠(yuǎn),就在省城,應(yīng)該回得來,這是他的最后一點(diǎn)希望。
忙完事后,已是下午。他來山上放羊,就愁了半日。剛才,瘋姑在河邊說的話,不是雪上加霜嗎,也就是說,百歲老人沒有年輕后生來抬了,這不是要翻天了,這還得了,傳出去還不讓外村的人笑掉大牙!去年,五里之外的螞蟥村,是一個大村,分為上下兩個香,上面那個香的一個老人死了,也是找不到人抬。巧的是,那幾天那兒在修路,孝子就出高價錢,讓香長請了幾個男人。
打工,打工,不要祖宗了,我看你們呀,是要老死在外面了。你們這些狗日的,也有父母,你們這樣做,會遭報應(yīng)的。高滿倉心里不知罵了多少遍。要是我有兒子或?qū)O子在外打工,敢不回來,那我還不修理他們個夠!可惜我那過世了的婆娘只給我生了兩個女兒,而且嫁到很遠(yuǎn)的地方。香里的習(xí)俗,只能是本村人抬棺啊,去外地請人,意味著無能啊,那不把祖宗的臉面都丟盡了啊,我高滿倉可不愿落下這千古罵名。
農(nóng)歷十月十五日下午四點(diǎn),是親屬上祭的時間。在喇叭匠悲哀的嗩吶聲中,一家家親屬扛著,或舉著,或抬著紙扎的飛機(jī)、轎車、保姆、電視、馬、羊、牛、扎著白色花朵大大小小的花圈以及金黃色的元寶,在幾棵掛吊錢樹干下,等候披麻戴孝的孝子跪迎。然后,親屬來到靈堂跪拜行禮、告慰、祈福、上香、燒紙、掛禮。
明天就要起棺,時間不容許等候了,高滿倉又一家一家地去落實(shí)。他徹底失望了,這是他從未想到過的。記得去年前年村里都有老人過世,沒有出現(xiàn)這情況啊,多少都有幾個年輕后生抬棺啊,今年是咋個啦?他想不明白。
看他唉聲嘆氣,旁邊,瘋姑的話點(diǎn)醒他。去年那兩個老人過世一個在年前一天,一個在年后一天。那種日子里,有回家過年的人?。∧憧锤呃蠣斪铀赖臅r間,十月,正是在外打工最忙碌的時候,誰都想把自己的活兒做完,好方便春節(jié)時回家過年啊。
高滿倉似乎明白了,但更來氣了。難道死也要自己挑個日子嗎?難道要算好自己死的時間嗎?好吧,就從你瘋姑開始,過年死,不缺抬棺的人。
瘋姑頓時跳了起來,你算個什么破香長,盡說屁眼里的話,臭不臭?難怪我覺得就像站在大糞池邊一樣。行,我在過年死,你六月間死吧。
瘋姑說完不解恨,又吼道,再說了,我瘋姑死了,再沒有人抬,也有兩個兒子,背也背得到墳塘埋了。你呢,死了,背的人都沒有。
高滿倉一下子蹦起老高,高高舉起長煙袋,你,你……他突然住口了,身子顫抖著,轉(zhuǎn)身離開了。高滿倉覺得他不必與瘋姑吵下去,男不與女斗,哼,吵下去只會他吃虧。瘋姑那張嘴,可是紅土箐出名的,什么臟話狠話都說得出口。再說了,誰叫他沒有兒子,心里沒有底氣??!所以,每次抬棺,高滿倉都是親自上陣,即使有時候有病在身。
深秋的夜,寒風(fēng)陣陣。天似乎是黑墨水染了,黑漆咕咚的,什么也看不見。村里除了喇叭匠的嗩吶聲、錄音機(jī)放出的哭喪聲,很靜。平時常聽見的狗叫聲也沒有了,也許這些狗也為老人去世陷入悲哀中吧。在掛滿了白幡的靈堂,死者家屬身披白色孝衣,帶著白色孝帽,在先生的念叨聲中,跟著先生,圍繞著黑色棺木,一次又一次地轉(zhuǎn),一遍又一遍地念著。棺材大的那頭,掛著高左的遺像,遺像下,放著一張小桌子。桌子上堆著祭品,燃著四對白色蠟燭。桌子下,有一個鐵鍋,鐵鍋里燃著黃紙、清香。每一次轉(zhuǎn)到這兒,孝子都要跪下去,磕三個響頭。高四海才轉(zhuǎn)了三圈,就喘得不行了,只好扶他到旁邊躺著休息,由他兒子等人接著跟先生轉(zhuǎn)。
高滿倉看了一會,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去。他亮著手電筒,挨家挨戶地走了一趟,說著同樣的一句話,我不管你們家在外打工的回不回來,明天必須來一個人,參與抬棺。我高滿倉求求你們了,說著,腰彎得低低的,差一點(diǎn)就跪下了,就如死了的是他老子。
農(nóng)歷十月十六日,起棺出香之日。中午?;颐擅傻奶?,飄著絲絲細(xì)雨。前來抬棺的人陸續(xù)來了,來了!他們佝僂著腰,長滿白發(fā)的頭,平添荒蕪凄涼的感覺。
高滿倉此時的心異常寒凜,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哀、心酸。紅土箐村在家的全部出動了,但都是與他一般年紀(jì)的人,男男女女,白發(fā)蒼蒼,滿臉皺紋,表情肅穆。高滿倉走到他們中間,點(diǎn)著人數(shù)。他對前面的兩個人說,走的時候,壓著走,速度不能快,都是上了年紀(jì)的人,就你倆,也是兩鬢斑白的人,一個五十五歲,一個五十四歲。今天抬棺的人,我粗算了一下,平均年齡六十一歲,最大的七十一歲了,所以萬萬不能大意。連高滿倉自己都覺得太啰嗦了,平時說話多干脆啊,可此時,同樣的話反復(fù)嚼,就像這些話多咀嚼幾次能解饞一般。
高滿倉安排好抬棺人后,指著那些花圈和花花綠綠的飛機(jī)、轎車、保姆、電視、馬、羊、牛以及金黃色的元寶,還有覆蓋在棺木上的白色喪幔,對其他年老體衰的白頭發(fā)白胡子老人說,你們就幫著抬那些吧。說完,高滿倉來到一個喘著粗氣、拄著拐杖的老者面前,說,高大爺,你老就不要去了,你都八十一歲了,還抬什么花圈,回去吧。
這個老人叫高發(fā)財,一聽高滿倉這樣說,把拐杖朝地上使勁敲了幾下,看來是生氣了,臉色蒼白,喘氣聲更大,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不行,香上的人,每家都,都要出人,我孫子,來不了,兒子,癱瘓在床。我,我還走得動。我,必須去,我不能,讓我死了,沒人抬。
一席話,說得鬧哄哄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靜得遠(yuǎn)處一個流著鼻涕的村娃放個屁都能聽得見。
瘋姑來到高滿倉身后,壓低聲音道,他高三伯,走的時候,我跟在高大爺身邊。
高滿倉看了看她,點(diǎn)點(diǎn)頭。好吧,不過你也不小了,都是滿花甲的人,都注意點(diǎn)吧。高滿倉說完,轉(zhuǎn)身去檢查捆綁棺木的繩索。這絕對要捆綁好,要牢實(shí),才能安全抬到墳塘。
棺木前面,站著的幾乎是清一色的老太太,頂帕下包裹著銀發(fā),她們有的抬著紙馬,有的抱著紙電視機(jī)。顫顫巍巍的高發(fā)財老人,抱著一臺紙電腦。瘋姑抱著紙保姆,站在他身邊,履行她在高滿倉面前說的話。
抬棺木的被高滿倉分為兩組,每組八人,計十六人。編排成兩組好,抬一段路,便輪換抬棺。這樣安排,高滿倉心里踏實(shí)些。都是些上了年紀(jì)老人,安排兩組保險,免得有人體力不濟(jì)中途出事。如果出事他可負(fù)不了這個責(zé)任,他是香長,出事跑不了的。
高滿倉低下頭繼續(xù)查看,棺木下的兩根木頭,得墊穩(wěn)妥了。棺木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捆綁在三橫兩直的木棒上,抬棺木用的木棒稱為喜棒。每一根喜棒的兩段,都有繩索拴緊,然后用一根兩米長的刺梨樹喜棒套起,與棺木平行,一頭壓在一個人的肩上。棺木的兩側(cè),各有四人抬著。棺木前有兩個老人,各抱一條長凳,要歇?dú)饣蜉啌Q時,就支好長凳,以便棺木安放穩(wěn)妥。
時辰到,起棺,陰陽先生喊道。送葬隊伍出發(fā)了。高滿倉把喜棒放在肩上,喊道,起。眾人隨聲喊,起。后面的喇叭匠頓時吹奏起低沉凄哀的安魂曲,陰陽先生嘀嘀咕咕地念著什么。前面的人抬起紙扎的陪葬品,兩個老人向天拋灑黃白兩色的紙錢。棺木里躺著的百歲老人的兒子高四海哮喘得厲害,由他的兒子扶著,拄著裹滿白布的竹喜棍,彎著腰,頭壓得低低的,走在棺木的前面,其他孝子孝女披著白色孝衣,緊隨其后,低著頭,哀哭著:祖啊,你不要金銀堆百斗,只要西間路一條;西間路上好玩耍,鳥語花香好逍遙。祖啊……
天空翻滾著團(tuán)團(tuán)云層,灰白灰白的,絲絲細(xì)雨,斜斜飛著。遠(yuǎn)山被寡白的霧籠罩著。送葬隊伍緩緩前行。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如爬著一條白龍似的,全是白。高滿倉悲涼的是,白幡下,也是白,白頭發(fā),白胡子。打小記憶起,都是黑發(fā)人送白發(fā)人。他永遠(yuǎn)也想不到,老了,竟然看到,白發(fā)人送白發(fā)人。
路邊,按先生的安排,一身白的孝子正在燒一摞錢紙。冷風(fēng)帶起紙灰在風(fēng)中飛舞,出現(xiàn)了白色里難得見到的黑,看上去像無序飛舞的黑蝴蝶或不知名的黑飛蟲。陰陽先生說,這是逝者幻化的靈魂在與這塵世見的親人和鄉(xiāng)親作別。孝子孝女還在哭,沒人勸阻,今天必須哭,越哭得傷心越好,聲音越哭得大越好,最好哭暈過去,雖然沒發(fā)生過。
送葬的這些白發(fā)老人,抬棺的也好,前面抬陪葬品的也好,紛紛垂著頭。高滿倉發(fā)現(xiàn),每個人眼里有些淚光,白得發(fā)亮,誰知道他們想什么呢?也許像他一樣,想到老了離開人間時,是否像今天一樣,也是白發(fā)人送白發(fā)人,或者,根本就沒人來抬。
先生看好的墳地在高家墳塘,在村子對面的山上,一條土路直達(dá)那里,平時走路只要半小時就到。山腳是翠河,過河,爬到半坡就到。由于抬棺的人都是一些上了年紀(jì)的人,行動緩慢,不知歇了多少回氣,硬是用了兩個多小時才抬到墳塘。
高滿倉總算松了一口氣,接下來按先生的定位要求,開挖墳塘,置入棺木。
幾多儀式后,開始回土,掩埋。
靠著埂子休息,恢復(fù)體力的高發(fā)財對高滿倉說,人的一生就這樣的,無論官有多大,無論活得多久,最后歸于塵土,入土為安,就算蓋棺定論了。高左一生能干,是一個好人,活到百歲以上,算是功德圓滿吧。
高滿倉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鏟土。一個小時后,一個飽滿圓實(shí)的墳堆就壘成了。望著正在燃燒紙扎的飛機(jī)、轎車、保姆、電視、馬、羊、牛、扎著白色花朵大大小小的花圈以及金黃色的元寶的熊熊火焰,高滿倉目光有些迷離,這些東西燒了以后,真的能在陰間供高左老人使用嗎?也許是燒給活人看的,活著的時候用不起,那就到那邊再用,算是孝子孝孫的孝心吧。高發(fā)財似乎看懂高滿倉的心思,苦笑道,我死的時候,不允許搞這些名堂,凡是我活著的時候沒有用過的,不允許帶到墳塘,不允許燒給我。瘋姑湊過來說,高大爺,你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你老百歲以后,卻由不得你嘍。
高發(fā)財老人并沒有按照瘋姑說的活到百歲,而是在第二年冬天離世。出棺的那天,飛著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白色的隊伍白色的雪,落在抬棺人白色的發(fā)上,讓人分不清。如果不是悲哀的嗩吶聲、親屬凄涼的哭聲,誰也不知道路上有一支送葬隊伍。
后來,高滿倉逐漸習(xí)慣了,凡是村里有人過世,他只通知每家每戶必須來一人,不再奢望喊回在外打工的年輕人。反正隨著年齡的增加,在外干不動了就得回來。有人家開始聰明了,家里沒人的,就出錢雇一個外村人來代表這家人抬棺。高滿倉也認(rèn)可。
高四海與他爹高左一樣,也是在十月間過世,也是一群白發(fā)蒼蒼的老倌老奶來送葬。
那天,瘋姑又與高滿倉杠上了。
瘋姑身體不行了,在外打工的兩個兒子,早已安家在縣城,且年紀(jì)也不小,他們的孩子不允許他們回來抬棺。
高滿倉很生氣,到瘋姑門上說,你家不能壞了村里的規(guī)矩。瘋姑指著高滿倉的鼻子說,你也不能逼我,我路都走不動了,孫兒孫女不讓我的兒子們回來抬,我這個做奶奶的有什么辦法呢!
家家都像你家,死人都抬不出門,總不至于都選在過年那幾天死吧。高滿倉也不示弱,惡生生地說。瘋姑道,我知道,你詛咒我。五年前,百歲老人高左死的時候,你就詛咒我過年死。我會讓你如意的,行了吧?
高滿倉被瘋姑這一番話嗆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他才說道,我那不是氣的嗎?你竟然記到今天。你不是也罵我六月死,不更惡毒嗎?說完轉(zhuǎn)身走了。遠(yuǎn)遠(yuǎn)地,只聽得瘋姑嘟嘟囔囔地不知嘀咕什么。
吵架的消息,傳開了,村民都說是瘋姑的不是,大人倒讓孩子指揮,養(yǎng)小祖宗了。過幾天,傳到瘋姑的兩個兒子耳朵里。他們自覺慚愧,也許良心發(fā)現(xiàn),雇了一個外地人來代表他們抬棺,聽說出的是高價錢,一天六百元呢!
進(jìn)入臘月,紅土箐村更荒涼了,田野里幾乎沒個人影。傍晚,麻木的夕陽漸漸隱去,陰冷的北風(fēng)呼呼過來。高滿倉趕著羊群,來到翠河邊。只見瘋姑默默地坐著,張望。看見高滿倉,她起身,迎了過來,遞給高滿倉兩個燒熟的洋芋,說,他高三伯,我的身體我知,真的不行了,捱不過今年,也許真的會在年底去見閻王。他高三伯,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我的后事,還得你上心。
高滿倉心中一顫,眼里有些發(fā)熱,說,瘋姑,別這么說啊,我那是氣話,在哪說,在哪丟。你身體好的,還不知要活多少年呢。再說了,人總歸要死的,我們都會去土里。說歸說,做歸做,你是看在眼里的,村里哪家人的白喜事,我都是當(dāng)作自家的事來辦。
嗯嗯,我認(rèn)得,你是好人,瘋姑終于笑了笑。她放心了,她死了,高滿倉會辦,就是今晚死,她也沒有什么擔(dān)心的了。
世界上的事,有時就那么巧合。大年三十那天夜里,瘋姑走了。村里人平時覺得她怪可憐的,她性格古怪,潑辣,說話直杠杠的。兩個兒子家,她一家都不去攏著,就在老屋子里自己過,但死的時候,兒孫都在身邊,聽說是笑著閉眼的。
對于瘋姑,高滿倉有些內(nèi)疚,怎么這么巧!真的過年死了呢?他盡心盡力地處理瘋姑的后事。這次抬棺的人不愁找了,家里有老人孩子,回來過節(jié)的人有一些。高滿倉去挨家挨戶喊人,瘋姑的兩個兒子也親自上門去請,一家送兩包煙,過年嘛,本是回來團(tuán)圓,現(xiàn)卻要參與辦這事,真的過意不去,他們說得誠懇,仿佛他們是紅土箐最好的孝子似的。
老人上的這種事,誰家不會碰著,接過煙的村民趕緊回答。
瘋姑死的頭晚,當(dāng)著高滿倉的面,交代全家人。她說喪事要辦得簡樸。過年死,有人抬棺已經(jīng)不錯了。大操大辦會顯得其他日子死的人喪事太冷清,讓人心里不舒服。她平時孤零零的一個,不愿意死了去西天的路上,鬧哄哄的,那樣她會不安寧。瘋姑的兩個兒子,沒有聽他們母親的臨終遺言。他們放出話,凡是那天來的大人,每人給三十元;凡是那天來送葬的娃娃,不分大小,一人一包大白兔糖。
瘋姑的喪事很隆重。村里最高的兩棵樹上安了兩個大喇叭,放著哭喪聲。娃娃大人人來人往,送葬的隊伍,很長,很熱鬧。
處理好瘋姑的后事,趁著這回人多,高滿倉提出,他年紀(jì)大了,七十來歲的人,當(dāng)不了這個香長。應(yīng)該由年輕的人來做。可是,沒人回應(yīng)他。任他說幾次,就沒一個人出來搭話。他氣得白胡子亂舞,差點(diǎn)把心都要舞出來。他還把長煙袋對著面前的大石頭使勁敲,就像會從石頭里蹦出來一個接替他當(dāng)香長的人。四周的人,任他敲、暴跳、罵人,就是不說話,也不看他,默默低著頭。
誰愿意做這事啊?為他人的事,求爹爹告奶奶的,操心得很,還出力不討好。過完年,人一走,球人都沒有一個。
其實(shí),高滿倉心目中有一個人,他認(rèn)為可以接替他。這個人就是瘋姑家侄兒子,村里幾次白喜事,這人說話做事地道,平時為人也穩(wěn)重,他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他找瘋姑家侄兒子談,孫兒長孫兒短說了好半天,對方回答說想想,過幾天再回答高三伯。
高滿倉笑了,笑得皺紋纏在一起,開成一朵菊花。終于有人接班了,好,不再為有沒有人抬棺而操心操肺了。至于自己以后,死了沒人抬就算,大不了跑到?jīng)]人能找到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地死了,融入大地,豈不更好?
風(fēng)呼呼吹,院子里的冬梨樹落葉刮得一片不剩,還不見瘋姑侄兒回話,高滿倉急了起來。又過幾天,他再也等不下去,就上門去問。瘋姑家侄兒子不在家,侄兒媳婦在。高三伯,我家男人走了好幾天了,說是在西北什么地方參與修鐵路隧道,我妹夫在那兒打工,老板打電話來催,工期短,還需要人手。于是,他與我妹夫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高滿倉一口氣差點(diǎn)上不來,一下子把煙袋砸在地上,煙袋瞬間斷為兩截。他仰天長嘆,球人!看我死了,你們選誰當(dāng)。你們都知道這個活計難干了吧?聽說,城里有婚慶公司,誰家兒女結(jié)婚,整個儀式婚宴由專門的人負(fù)責(zé)操辦,當(dāng)事人只要數(shù)錢。看來,農(nóng)村也會出現(xiàn)專門的抬棺安葬公司,哪家人死了,就由公司負(fù)責(zé)后事,那時,就不用我這個香長操心了,打工不回來可以,只要數(shù)錢就行。想到這里,高滿倉忍不住狂笑起來,高一腳低一腳走了出去。
瘋姑侄兒媳婦跟在后面喊道,高三伯,您的煙袋。
斷了,斷了,煙袋斷了,我與你男人的爺孫情分也斷了。高滿倉的蒼老聲音,在村子上空盤旋,驚得幾只過路鳥倉皇逃串。
高滿倉越想越氣,覺得被小輩戲弄了,他甚至認(rèn)為,全村人都在戲弄他,讓他當(dāng)香長,是欺負(fù)他,故意整他這個老實(shí)人,這個年頭,越老實(shí)越被人欺。難怪老輩人說,馬善有人騎,人善有人欺。這個香長,就如孫悟空的緊箍咒,帶上就拿不下來,一有人死去,就如唐僧念緊箍咒一樣,讓他頭疼得死去活來。
端午節(jié)這天,高滿倉病倒了,有氣無力。他突然有種不祥的感覺,難道,他與瘋姑生氣時互相詛咒的話真的會應(yīng)驗(yàn)?他不愿相信,但不由得他不信。瘋姑不正是按他說的那樣過年時死了的么!難道,他也會按瘋姑說的,六月死?不知不覺間,額頭上滲出層層虛汗。
高滿倉躺在床上,睡不著,胡思亂想。紅土箐的夜,安靜得不得了,靜得只聽得見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弄得床板咯吱響的聲音。六月死就六月死,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沒人抬嗎?不就是他沒有兒子么?那就不死在家里,死在外面。至于曾經(jīng)有過的念頭,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死去,永遠(yuǎn)消失,這會讓兩個女兒心疼死的。高滿倉知道村里的風(fēng)俗。死在外面的人是不準(zhǔn)進(jìn)村擺靈堂的。哼,那就死在墳塘邊。到時只要挖個坑,推進(jìn)去就行了。對,就這么辦。他悄悄起床,摸索著開門。有月亮,圓圓的,亮亮的,清晰地看得見路,蜿蜒著向山上延伸而去。高滿倉選好一塊地,把手里拿著的一瓶農(nóng)藥一口喝了下去,然后躺了下去等死。
活人不允許躺在這里!旁邊突然鉆出一人,厲聲吼道。
高滿倉一看,這不是高有福嗎?好你個高有福,那些年,你哄我,騙我,接替你當(dāng)了香長,折磨了我這么多年?,F(xiàn)在,我終于想通了,要永遠(yuǎn)睡在這里,你,卻出來橫加阻攔,難道,我與你有殺父大仇嗎?高滿倉說著,突然,掄起旁邊的一把鋤頭,一下子挖了過去。高有福頓時躺倒在地,腦袋開裂,卻沒有血流出來。高滿倉大驚失色,猛地反應(yīng)過來,高有福不是前年就死了嗎?頓時嚇得他大叫一聲。
高滿倉一身是汗,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做了一個夢。外面,天已經(jīng)大亮了。
抓過一塊毛巾,擦擦汗,高滿倉覺得全身饑寒怕冷,很難受,他知道,是發(fā)燒了??磥聿〉貌惠p,不輕就不輕吧,死了就算。突然,他聽到羊叫。不行,羊還未吃草呢。他掙扎著起來,抓了幾把前些日子割來的青草,丟進(jìn)羊圈。高滿倉想,現(xiàn)在身子動得,羊還有吃的,過幾日病重了,無法動彈了,幾只羊豈不餓死?今天正好是星期天,倒還不如趁現(xiàn)在人動得,把羊賣了,也讓它們有個主子,好照顧它們。
牛羊市場,人們?nèi)齼蓛蓢憙r還價。
高滿倉兩眼無神,蹲在羊群旁邊,守著。只要價格合適,他決定就賣了,不想多費(fèi)時間。他旁邊一個白胡子老漢的羊,已經(jīng)談好價錢。買主在數(shù)錢。
白胡子老漢說,要不是等著用錢去買骨灰盒裝我老伴,我還舍不得賣呢,這價錢也太不劃算了。
買主問,不土葬了?
白胡子老漢回答,土葬個球!從現(xiàn)在起不準(zhǔn)了,說是每個村都得這樣干。我們村子已經(jīng)傳達(dá)了,叫什么來的,對,叫殯葬制度改革。老伴明天火化,我一人把骨灰盒抱去公墓安葬就行,省事了。
正在數(shù)錢的買主說,確實(shí)省事,還不花錢。
高滿倉心中一動,這不是就不必傷神請人來抬棺了嗎?他眼里陡地放著光,轉(zhuǎn)過頭去問,你說的事可是真的?
那還有假?我鄰居家兒子就是縣民政局的。馬上,全縣都得這樣搞。
哦,高滿倉瞟了一眼穿過云層透出來的陽光,突然站了起來。
不賣了,高滿倉對一個問他羊價的買主說。
路上,高滿倉趕著羊,喜形于色,哼著小調(diào)。怪,他全身輕松,病也好了。
高滿倉想,兩個女兒,抱個骨灰盒,還愁抱不動嗎?
咩咩,咩咩,幾只羊在他前面歡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