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路人丁
一個人如果有前世,我應(yīng)該是那個放羊的孩子。
可即便沒有前世,只要有過去,我也是那個放羊的孩子。
小的時候,我癡迷于放羊,但我們家沒有羊,用媽媽的話說就是她還要養(yǎng)我們?nèi)齻€“小狗”,哪里有時間有精力養(yǎng)其他東西,但我可以跟著村里放羊的人,他們并不會太嫌棄我,而且我有固定的跟隨對象,村那頭的一位阿姨,我只跟著她。她趕著羊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通常都是山上,我一點都不害怕,不會走很遠(yuǎn),而且我們家就在所謂的山下,穿過樹枝,都能看到我媽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我跟著她,羊群跟著我們倆,她一手拿著鞭子,另一個胳膊肘下還夾著麥稈,看羊的空閑,用麥稈來編草辮子,她很忙,我很閑,既不用費盡心思趕羊,也不用干手里的活,我只要跟著羊走就好了,滿山都是我的世界。天氣也很好,藍(lán)天下的云朵輕飄飄的,風(fēng)吹過來的時候,羊群也輕飄飄的,我真怕風(fēng)把草地吹起來,把羊群打包帶走,畢竟那么好的景色,誰都會貪心。
可是放羊的阿姨會貪心嗎?這片山上她不知道來來回回走了多少趟,大羊都生了小羊羔,她還會貪戀藍(lán)天白云,像第一次上山放羊一樣高興嗎?我不知道,也從來沒有問過她。我已經(jīng)想不起我們之間有過哪些對話,她是不是曾經(jīng)問過我媽媽在干嘛,或者我們家的麥子啊玉米啊長得怎么樣之類的問題,我都不得而知。在她身后,我是個孩子。在大羊旁邊,我變成了小羊羔。我們一大一小就這樣跟著羊群,慢悠悠走過了那段歲月,變成了山上的一段路。
臨近中午的時候,我也會想,我媽有沒有站在院子里喊我回家吃飯,要是我沒聽見該怎么辦,她要是生氣了怎么辦……想著想著就忍不住回走,羊也顧不得了。然后看到我們家的煙囪里升起了炊煙,被太陽曬得無精打采的樹葉投下了陰涼,媽媽正在灶臺邊做飯,她抬起頭看向窗子,我笑瞇瞇地看著她,頭發(fā)亂糟糟的,我的媽媽比小羊羔還溫柔。
夏天就這樣過去了,然后秋天也過去了,山終于恢復(fù)了它最初的模樣,裸露,沉默。地里的麥茬取代了一切,但馬上又被翻回土里,倒是放羊的阿姨,一年四季都是微笑,這大概就是我喜歡追隨她的原因吧。我看著她笑,看著她趕羊,看著她把美麗一年一年撒在山上,掛在樹梢上,草尖上,還有的落在了羊背上,最終都在風(fēng)里歸為塵土。她并不是美麗的牧羊女,我也還沒學(xué)會哪些可以唱給她的歌,能記住的,只有這些字。
多少年就這樣過去了,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成長,讀書求職,變成了一個和生活對抗的成年人,離開了我的鄉(xiāng)村,離開了那些努力生活在農(nóng)村的女性,我的媽媽,放羊的阿姨,還有更多背對太陽扎根土地的婦女,她們沒有離開,孩子可以無所顧忌地奔向未來,她們卻要守著土地和糧食,守著遠(yuǎn)方人空虛的精神,守著日漸消瘦的年華,直到歲月真正停止。有時候我回過頭來看,都是她們的笑臉,疲憊,滿足,清白,那是善待歲月后得到的饋贈。
每次回家,在路上遇到放羊的那個阿姨,她都會說起那段歲月,然后感慨時間:人怎么能不老,那時的孩子都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我站在媽媽旁邊,聽她們談話,臉上是多少年來不變的笑,人是會老的,可記憶不會,時間把記憶留下來,讓它在這人間,免受世俗和風(fēng)雨,總會在某個地方,等著我們,等待的過程,它醞釀出了感情的酒,永遠(yuǎn)也不會老,永遠(yuǎn)都會在村莊等著我們回去。而陪伴它的只有山上的樹和四季的風(fēng)雨,雖然不知道我們身處何方,但總會回去。
這樣的一段歲月,大概每個人都曾擁有,它單薄,脆弱,在我們幼年的時候和某個人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和我們生活的土地連在一起,在物質(zhì)生活不充裕的時候,它充當(dāng)了父母以外的陪伴。它珍貴,年幼時我不懂,明白時已經(jīng)成年,成年人覺得委屈,卻不知道為誰委屈,更不知道應(yīng)該在哪里痛哭。黑夜收留了絕大多數(shù)的異鄉(xiāng)人,剩下的那些,靠著記憶,搖搖晃晃,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敲響了故鄉(xiāng)的大門。
開門的還是年輕的媽媽,和裝滿星空的小院,屋里傳來爸爸的鼾聲,喝完井水,我擦掉了眼淚,鉆進熱乎乎的被窩,土炕還是多年前的味道,睡夢中我又變成了那個放羊的孩子。
當(dāng)我成長為一個成年人,我離開了北方,突然變成了一個異鄉(xiāng)人,從此歲月都變成了不可言說的痛,家在北方,北方在天邊。
去年,南方是一場秋雨,北方已經(jīng)恢復(fù)土地原本的模樣,厚實,沉默;南方依然是南方,無論降多少雨,打濕的都是夏天的樹葉,邁進秋天的只有人心,像我一樣還心存僥幸的人心。
真奇怪,先看到四季變化的居然是生活在土地上的人,而不是自然。覺得冷,一棵樹知道什么了,對它而言,下雨就是下雨;對我而言,雨打芭蕉,是燈下白頭,所得唯有一個悲字而已,尤其是晚上。
我還年輕,土地于我,就是秋冬。起風(fēng)的時候,落雨的時候,奶奶的墳頭草搖晃的時候,我真想站在路邊,對著對面的山大哭一場,眼淚掉進枯草,山間吹很大的風(fēng),第二年也不會發(fā)芽,奶奶已經(jīng)去世兩年多,也不會再說什么了。我真恍惚啊!她已經(jīng)變成了河流,還是荒草?她回到土地,還是從前?她想起早逝的父母,還是中年的兒女?浮生若夢,我竟然覺得她離開已經(jīng)好久,我爸呢?他會不會也看到風(fēng)就紅了眼,多少年都不說一句傷心的話。
活著未必都是幸運,迎來送往,還要坦然說這就是人生,而不是命。
只是兩個字??!我卻不敢說出來,怕看不到滿山枯草,一片蕭條,怕放羊的老媽媽不會帶走一個我。另一個我小時候就回家了,在媽媽燃起的柴火中不解風(fēng)塵。
而在今天,當(dāng)南方落下一場春雨,我想很多事情是不會變的,每一次想起,都是漫長人生里一次不起眼的自我救贖。
在那些早晨下著小雨的日子里,媽媽忙進忙出,身上帶著雨,而雨中混雜著煙火氣,灶火旁的柴草正在燃燒,它們和媽媽一起,變成了很多個平常的早晨。
冬天的時候,我一醒來,就看到鍋里冒出的熱氣肆意翻滾,媽媽去掃樹葉了。我不知道她在哪一棵樹旁邊,因為哪一棵樹都像媽媽。當(dāng)她掃完樹葉,背著一大筐樹葉慢慢下坡的時候,整座山都變得溫柔,媽媽真好??!
這些日子都過去了,當(dāng)我再一次想起,記憶里的媽媽就變得脆弱,小的時候我不懂,成年以后我懂了。懂了也沒用,我知道,不是媽媽變得脆弱,是我過分心疼歲月,但歲月不給我回去的機會。時間走向北方,把我留在了南方。
如果能夠回到過去,一定要和媽媽一起,一起對抗生活,一起好好生活在北方的大地之上。
一個地方呆的時間長了,再看周圍的山水,和集市一樣充滿了鬧市氣息,晴天時熱烈,下雨時冷清。
如果不去計較什么的話,這里也很美,跟所有人口中的南方一樣美麗,尤其在三月。
三月就是三月,來自世界的某個角落,來自人心所向的溫暖,當(dāng)我們期盼春天的時候,三月悄然而至。世界太大了,所以分給我們的春天只有三月了,這樣也很好。
我最早的感覺是風(fēng)變了,變得輕快,變得溫暖。當(dāng)我一如既往地坐在窗前,圍繞在空氣中的已經(jīng)是清風(fēng)了,也許要不了很久,還會有成片的桂花香氣。到那時候,連微風(fēng)都是桂花香味的,風(fēng)一吹,整個人幸福的像淡色的窗簾,淡綠色,淡藍(lán)色,都很好,輕輕地來回擺動。桂花香變成了窗簾上的小碎花,風(fēng)一吹,就掉了下來。所以你要再等等,等清風(fēng)吹開桂花。
已經(jīng)過去的前一個星期,滿山都在開白花,三月的時候,春天給漫山遍野一點愛情,開滿白花。于是我每一次抬頭,滿眼都是溫柔,山也溫柔,花也溫柔,清風(fēng)走遍世間,帶去溫柔的滿山白花,自有人像我一樣愛慕這良辰美景?;ㄔ谏缴辖Y(jié)伴開,我在山下一個人看。她們開得隨心所欲,我看得滿心歡喜。不去細(xì)究花的品種,也不去采摘,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像云彩一樣的白,飄在山上,落在人家房前屋后,看得久了,我的心也變得輕飄飄,想著該和身邊人去爬山。
一切都很好,各自盛開,互不打擾。我就這樣開始了春天的生活。
和外婆在一起的那些早晨,我都好像在碰觸,把一些過去的歲月輕輕抱到懷里,變成我身體的一部分。
那時候,外婆家的房子還是老舊的樣子,關(guān)上門和窗就是黑夜,所以每個早晨,窗外的院子里已經(jīng)迎來了黎明和陽光,清澈,干凈,牽?;ㄔ谇耙惶煲估锴那呐郎狭藟︻^,紫色中帶著未散的露水,看著路上走來了行人,山上的鳥帶來了新的一天,可屋里還是黑夜。
外婆也醒了,她輕輕地推開窗戶,推開了黑夜,那是老舊的木格子窗,糊著白紙,貼著簡陋的窗花,還要用個棍子支著,早晨就這樣帶著光突然照了進來,小屋又回到了熱鬧的人間。我睜開眼睛,看著外婆穿衣服,她不會催著我起床的。外婆面對著窗戶,跪坐著那里,穿衣服的動作認(rèn)真而緩慢,因為她一直看著窗外。太陽終于照進了屋里,外婆也要穿外套了,那是舊式的對襟衣服,扣子從胸前一直繞到側(cè)面,外婆一邊系著扣子,一邊跟我講以前的事,很多都是關(guān)于媽媽的,年輕的媽媽,倔強而又平凡,她在這里,度過了她的少女時代,后來又在外婆系扣子的手中變成了一段歲月。后來外公也醒了,外婆的故事暫時結(jié)束了,她的一天真正開始了。
這樣的早晨,我經(jīng)歷過好多次,那時太陽熱烈,外婆的故事和太陽一樣平靜而又熱烈,她講到的過去也很溫柔。我直視著外婆,外婆直視著世界,我看到的是溫暖脆弱的人心,外婆看到的卻是滄桑心酸的過去。那樣的歲月,人們從不敢抬頭直視太陽,也不敢怠慢生活,活著已經(jīng)很忙了,不能太奢侈。如果你喜歡誰,就去山上走走吧,看看收割的麥地,看看白色的蕎花,那才是世上最美麗的花,小而淡綠的葉子,素雅的白花,一大片都是夏天蜂蜜的味道,有微風(fēng)的時候,你去聞一聞,滿山飄著蕎花香,你就會忘了那個人,心里只剩一點想念。忙碌的外婆也許未曾注意到這些美麗,她從不知道當(dāng)自己帶著一身疲憊回到小院,也帶來了清香,那是生活偶爾的饋贈,讓孩子想多在她身邊呆一會。
歲月是不會變老的,像外婆的小腳,走再多的路也不會變老,她經(jīng)歷的歲月太多了,山上的路都修好了,路兩旁栽的柳樹也長起來了,可我的外婆再也沒有去過山上了,路是沒有盡頭的,年輕的時候走的太多,看到的也多,心也被磨平了。如果外婆再去一次山上,她會走得很慢,摸著胸口的慌張和陌生,高場里的草垛越來越矮,山腳的墳?zāi)够牟莺退蓸湟粯悠鄾?,迎面走來的年輕人她不熟悉,想見的人也不會再出現(xiàn),多少年來,外婆第一次出現(xiàn)了悲傷,她的母親和丈夫已經(jīng)去世很久了。
可是都已經(jīng)過去了。外婆還留在小院里,她住在北邊的屋子,曾經(jīng)那個裝滿年輕的故事和我的早晨的屋子堆放了雜物,不住人了。墻角的牽?;ㄒ渤烦隽诉@里,早就成了泥土,那里臥著一條小狗,它取代了我們,陪著外婆,讓一切都可以繼續(xù)。晨光里走來了行人,外婆輕輕推開了窗,好像什么都沒有變化,她還是邊看著窗外邊穿衣服,偶爾小聲地說幾句話,陽光還是多年前的樣子。當(dāng)她穿好衣服,走下土炕,一切卻都變了,門外不再是曾經(jīng)熱鬧的世界,都是孤獨與膽怯,我的外婆,一個人在孤獨地變老,倔強地和孤獨抗衡,可她永遠(yuǎn)都是笑著的。
有時候我們無法開心于一個普通人的微笑,因為它會讓我們長久積攢的悲傷和同情無處發(fā)泄,你看到了,可是說不出來。外婆沒有給我任何機會,她太普通了,所以衰老和孤獨是歲月使然,不需要別人特意的感情,你看多少年都已經(jīng)過去了。
外婆,我知道,多少個這樣的黑夜也都過去了,多少個和你一樣的女人正在生兒育女,艱難地馴服生活,并且永遠(yuǎn)不會停止。
二十幾歲的時候,我仍然堅持十幾歲的想法,堅信除了微風(fēng)和蔭涼,西瓜就是夏天最好的東西。
在這個瓜果不分季節(jié)的時代,我更愿意說說幼年夏天的西瓜,我懷念那些珍貴的過去,那些讓生命回歸自然和平凡的夏天。人不管活到多少歲,總是無法忍住夏天的誘惑,用一個西瓜解決所有無法派遣的炎熱,仿佛世上所有的西瓜就是為了夏天才創(chuàng)造出來的。
農(nóng)村的夏天,蔭涼和繁忙分得很清楚,一片樹木創(chuàng)造出一陣一陣的蔭涼,但大人太忙了,所以這些蔭涼總是顯得很寂寞,幼小的孩子填不滿這種寂寞,他們是坐不住的。父母都去地里割麥子,忙得熱火朝天,所以孩子有時也會寂寞。大人不會寂寞,只會拼命揮動鐮刀拼命流汗,等收完一畝地的麥子,喝完了隨身攜帶的水,嘴里突然想起了西瓜的味道,這個炎熱而繁忙的夏天,終于開始了奢侈的等待,小孩子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
不知道在哪一天,剛從午睡中醒來,大路上就傳來了“換瓜嘞”的聲音,吆喝聲拉得很長,毫無預(yù)兆的,西瓜就出現(xiàn)了,我也清醒了。我知道,只要第一聲出現(xiàn),接下來整個村子都會被換西瓜的聲音包圍,原先的寂寞和炎熱終于被打破。我們那里都是用麥子換西瓜,所以叫換瓜,用錢買太貴了。我早就催著媽媽裝麥子了,媽媽舍不得新打的麥子,顆粒太大了,散發(fā)著飽滿的生命力,所以她一般都用新麥子混著陳年的麥子,但顏色對比實在太明顯了,我很擔(dān)心,怕?lián)Q瓜的人不收,但媽媽是不會理會這些的,她裝好了麥子,就打發(fā)我出門了。弟弟和我一起去,他要提前和我分享這份幸福,等待的過程總是漫長,他的口水都不夠咽的。
西瓜是被裝在三輪車上的,還蓋著草簾子,它們也怕曬。我看著滿車的西瓜,特別興奮,那一刻,我忘了袋子里不同顏色的麥子,忘了頭頂?shù)奶?,覺得自己才是最需要被拯救的人。換瓜的人打開袋子,用手抓了把麥子,他看得很仔細(xì),但什么也沒說,大概是我們家的麥子還不錯,雖然顏色黯淡,但個頭顯眼。他熟練的挑好西瓜,上秤,我緊緊地盯著他的手,盯著那幾個即將離開三輪車,真正屬于我們家的西瓜,沒有任何隱藏的想法,孩子在食物面前,總是脆弱又可憐,何況在那個什么都匱乏的時代。屬于我家的西瓜被小心翼翼地裝進袋子里,弟弟背一個,我抱一個,回家的路上,我覺得世界突然變了樣,什么都很美好,風(fēng)從兩旁的樹葉縫隙中吹過來,再從腳下的蔭涼里穿過,輕快得像早晨的一個哈欠,樹枝隨著稀疏幾朵云彩,左邊搖一下,右邊晃一下,天變成了淡藍(lán)色,一眼就可以看清的藍(lán),這個下午,真讓人心動。
接下來的幾天,每天都可以吃到西瓜,他們或者被放在糧倉里,或者被吊到井里,那是最涼快的地方,也是最干凈的地方,拿出時帶著誠意滿滿的涼氣,變成世間最解暑的東西。弟弟那時候還小,吃瓜時總挑切成三角的,而且還覺得自己挑到了最大塊,吃得一身的瓜水,洗也洗不掉。我和哥哥從來不會戳穿他,倒是媽媽每次一邊笑他傻,一邊遞給他一大塊中間的部分。我們一家坐在屋前的蔭涼地,愜意而滿足,整個村莊都飄著麥稈柔軟的味道。
這樣的夏天,對西瓜的渴望,一直到了今天仍然在持續(xù),只不過換了種方式,媽媽開始自己種西瓜,我不用再去計較麥子的顏色,那鋪了一地的翠綠的瓜蔓治愈了我,每當(dāng)站在這一片西瓜中間,看著媽媽低頭拔草的身影,我都覺得歲月讓我無比富足,我的回憶和現(xiàn)實并沒有脫節(jié),它們牽連著我,給了一個成年人最體面的精神滿足。
我會慢慢老去,但夏天是不會結(jié)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