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路平
一
爸爸今年正好六十。
本來姐弟三人決定國慶為他過一個生日,先是我無意間聽二伯母說起,某家的老人就是因為過生日過壞了,沒多久就撒手人寰,我們仨就決定不做壽,大家伙買幾件大家電家具,讓爸媽兩個過得舒服一點,這樣我們在外也能安心,后來大姐夫猶豫要不要換工作去云南開礦,大姐一家便推到年底回來,我和二姐便也只好等到那個時候回去,再一起商量著給他們添置些什么。
不料又傳來他摔傷的消息。
爸爸第一次摔傷,還是我讀研三那年。記得那是年底,我正想著一鼓作氣把畢業(yè)論文寫完,二姐給我打電話,說爸爸在粉刷自家二樓客廳墻壁的時候,腳下踩空了,一下子從一人多高的馬凳上摔了下來,幸好其他地方?jīng)]有傷著,就是先落地的那只腳,骨折了。當時正是傍晚,我出來寢室去吃晚飯,天已經(jīng)黑的差不多了,北湖路上都是擁堵的下班車流,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辦,站在路面上。
那次終究還是沒有趕回去,而是在寫完論文以后,才回到家。那時候爸爸的腳敷著厚厚的藥膏,家里還多了一根拐杖,每次他移動,都要借助它才可以實現(xiàn)。我回到家后父親的氣色已經(jīng)好多了,只是頭發(fā)較以前變得更白,我忽然想起年前父親被二姐他們接到家里治療,晚上他倚靠在小客廳里的沙發(fā)上,和他們一起看電視,她偷偷從后面拍了一張照片發(fā)給我,那個時候的爸爸,我只看見他那一頭銀白色的頭發(fā),還有瘦小的身軀,他好像還很疲憊,從他倚靠的姿勢可以看出來。爸爸一直無法適應城里的生活,他的腿傷了沒有幾天,覺得好了許多就執(zhí)意要回到鄉(xiāng)下。
爸爸一直很瘦,從最初的結婚照,到大概四十歲時,一家人在門口照的全家福,再到前些年我用相機偷拍他翻看蝴蝶圖冊的樣子,照片里的他從年輕一直到衰老,身體一直在消瘦。九八年洪災,爸爸脫掉衣服把一樓的東西往樓上搬,他的雙腿細長,被洪水泡的青白,那是我對他的身體最初的印象,那時他微微有些發(fā)抖。后來很多時候,他洗完澡都是先穿個褲頭出來,那樣子我也見過多次以至于有些熟視無睹了。
也許正是這樣子久了,當他突然受傷后,我們才能調(diào)動自己原本遲鈍的感覺器官,把塵封已久的畫面映現(xiàn)在眼前,去后悔,去難過。也許也正是傷痛,讓我們的感觸更為深刻,而記憶也更為恒久。
只是難過和后悔沒有一點用處。很多時候事情就是發(fā)生了,而且就是朝著你不愿意看見的樣子,讓你絕望。當爸爸的腳腕慢慢恢復,我在心里便祈愿,再不要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再不要讓我的爸爸和媽媽受傷了。只是這樣的想法真的太天真,我心里知道,只要自己足夠努力,讓他們衣食無憂即可,不要再為生計疲累,就是俗話說的,讓他們享清福。那樣子即使不能萬無一失,至少也能讓自己更安心一點,出門在外,不就是希望爸媽健康和平安嗎。然而這樣的事情,有時候也許并非自己想就可以實現(xiàn)的。保羅·柯艾略說只要自己有強烈的想往,天地宇宙就會幫你實現(xiàn)愿望。每次當我反省時,都會覺得自己不夠努力,不管是喜歡的事情,還是無法推卻必然要做的事情,甚至可做可不做的事情,我都沒有盡最大的努力去嘗試和完成,所以也得不到上天的幫助。每次我都想,是不是盡了最大的力氣,我的愿望就可以實現(xiàn),比如讓爸媽安度晚年?
在猶豫不決間,生活一直以它的冷漠與堅決,將我的境地推至眼前。不愿發(fā)生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大姐傳來了爸爸第二次摔傷的消息。
二
我高中選擇了文科,高考填報的經(jīng)管類專業(yè)全未錄取,補報時調(diào)劑到了師范類,徹底與理工與經(jīng)管科絕緣。
想一想,假使自己當初真的成為了一名經(jīng)管學院的學生,是否還會走上現(xiàn)在的這條路,一條更側重于內(nèi)心感受,虛無、注定難以“經(jīng)世致用”的路途?剛上縣中時,我租住在校外,與我同室的是一個一同考進縣中的老鄉(xiāng),他喜歡電腦,后來分科學了理科,大學也是學的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后去深圳,如今的月薪已經(jīng)頗為豐厚。他的父親比我爸爸小一輪,因為身體原因,在他參加工作后不久,就不再做工,一直在家里養(yǎng)病,前些年我家建房時他過來,站在旁邊和我爸爸聊天,因為皮膚白凈,又不用做工,爸爸在他面前顯得更加蒼老瘦弱了。
關鍵時刻的抉擇,有時候真的就是一個輕率的舉動,改變了一生的道路。文理科目前的就業(yè)形勢一目了然,薪酬待遇夸張一些,簡直就是天壤之別。相對于我來說,這個老鄉(xiāng)更先承擔起這樣一種責任,而我由于性格和自己的偏好,最終走上了一條與文字打交道的路,它讓我畢業(yè)后的兩年半時間里,除了基本的食宿外,沒有任何存款。可能這樣想,在有的目光看來非常淺薄,注重實利而沒有追求,甚至盲目攀比和愛慕虛榮,可是當面對“子未養(yǎng)而親已老”時,怎樣的妥協(xié)才不心如刀絞呢?我不敢說這一個行業(yè)是如何的不堪,而是就這份薪酬,在滿足我個人的生活需求之外,倘若外出旅行幾次,這一年便幾乎沒有存款可言,對于父母,我又如何能夠盡自己的職責呢?也許更為理智的做法,是杜絕那些綿延不絕的幻想,乃至像二姐所說的一樣,回故鄉(xiāng)去,做一個教師,吃住都在家里,既可以有所存儲,也能照顧父母。
我想我在這個決定上是自私的。研究生畢業(yè)時,我把自己愿意從事的職業(yè)分了主次,理想的工作,也就是從事與文學有關的工作,我做到了,從文藝出版社到文學雜志,盡管有變動,但仍然在一條線上。排在擇業(yè)目標末尾的,就是當一名教師,雖然大學畢業(yè)乃至研究生畢業(yè)后,大部分同學都進入了教師隊伍,可是我一直覺得自己不配做一個老師,沒有資格去教授別人,因為我的虛無而非實用,因為我的悲戚而非樂觀。選擇在一個遠離故土的地方工作,除了自己偏愛,更主要的是自己一以貫之的想法。我總覺得,一個人長大之后,就應該去闖蕩一片自己的的天地,而不應躲藏在父母的護佑之下,如果不在南寧,我也一定會在另外一個地方,而那個地方,不會是故鄉(xiāng)。另一個更為隱私的想法,是出于想躲避鄉(xiāng)土親友的眼光,它們可能溫柔慈祥,更可能冷漠與中傷,父母子女間尚且會有矛盾情緒,何況鄉(xiāng)鄰。我也害怕面對父母的衰老、親人的催逼,害怕自己把積蓄的壞情緒,在最想親近的人身上發(fā)泄,我害怕在慈愛與譏諷的目光中碌碌終生。
所以我想努力改變自己的境遇,去為父母分擔,乃至在他們?nèi)諠u衰老需要照顧時,我可以把他們接到身邊,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可以安頓。我在這邊讀書時,爸爸也說過,如果能在這邊留下來,也是很好的。現(xiàn)在我終于可以不向他們施加經(jīng)濟壓力,媽媽與爸爸的戰(zhàn)爭,在前兩年也終于有了緩和。鄉(xiāng)下的田地荒蕪之后,她與姨媽成為了村里的清潔工,有了一份自己的收入,不再因為錢的事,與爸爸爭吵。我以為一切都會越來越好,年紀漸長的父親卻又因為身體不再靈活,跌傷了另一只腳。
為父親治療的二姐一家,都沒有透露父親摔傷的消息,直到大姐打電話給我,問我知不知道爸爸又傷到腳了。我說爸媽沒有告訴我。他們總是把不好的事情都隱藏起來,從來不愿我為他們擔心,我有時候也心安理得,在心里告訴自己,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直到這一次,我才又猛然覺醒,沒有消息并不意味著好消息,有可能是你在乎的人,不愿意告訴你。
大姐聽我說沒有,便解釋說爸爸這次傷得不重,只是扭到筋了。她試圖以此安慰我,讓我不要太牽掛,也不要而太自責。聽到消息的那一天,我一直渾渾噩噩,不清楚自己到底要怎么樣,才能平穩(wěn)好情緒,去問詢爸爸的傷勢。我想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老了,也許我真的應該聽從二姐的建議:既然這里的薪資并不比家里好,干脆辭職回去,哪怕在家里當一個老師,總好過漂泊在外,既要擔心爸媽,又要被爸媽擔心。在現(xiàn)實面前,理想又算什么呢,它于事無補,只能充當我逃遁的虛無之所。
當初二姐這樣勸我的時候,一股莫名的火氣從我的心底冒了出來,我強壓著自己的憤怒,為我不回故鄉(xiāng)找了一大堆理由,我很想說服她,但我更想說服我自己。我想為自己留在異鄉(xiāng)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一個充分的理由,它既能令我堅守在這樣一個地方,相信為之奮斗會有一個好結果,又能讓我自信地勸慰爸媽:要不你們別做了,過來這里享福。在電話的末了,二姐似乎被我說服了,而我自己卻感到了異常的空虛。
我打電話給爸爸,說大姐問我知不知道你又傷到腳了,我說不知道,你現(xiàn)在好些了嗎?爸爸在電話那邊說好多了,腳已經(jīng)沒有那么腫了,過了一周我又問他,他說可以拄著拐杖走路了,前些日子再問,他說可以騎自行車,摩托還不能騎,怕要用腳撐地時,又把它扭傷了。
三
我印象里,爸爸又抽煙又喝酒,年輕時候醉過一回,此后再也沒有見他喝醉過,反而是煙,抽了幾十年,夾煙的手變黃了。我沒有勸過他戒煙,也沒有向姐夫他們一樣給爸爸買好的煙抽,我知道他抽煙的原因,但不知道怎么才能讓他戒掉。
爸爸太累了。他是一個泥水匠,就是在鄉(xiāng)下,為別人砌墻蓋房子。這種活,夏天的時候沒有遮攔,曬得要死,冬天的時候沒有遮攔,又凍得要命。年輕的時候,他騎著伯父帶回來的鳳凰牌自行車,幾乎走遍了鄉(xiāng)里的每一個村落,哪里都有他建的房子,有時候就他一個,有時候和其他的泥水匠一起,早出晚歸,風塵仆仆。小時候聽媽媽抱怨,爸爸作為一家之主,田里的活幾乎沒有做過,澆水打藥,拔草除蟲,他都不做,整天只知道騎著他的自行車去砌墻,沒有事做的時候就去找同伙聊天。
當時他們都是血氣方剛,我作為一個小孩子,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分析和勸說,只能任他們吵來吵去,互相傷害。直到有時候受不了,才會叫他們不要吵了。后來漸漸長大一些,會單獨勸媽媽,爸爸整天去做工,顧不了門前屋后的事,也是為了多掙點錢,再說他又沒有亂花錢。媽媽說,她只是抱怨父親不會體恤人,田地里那么多事也不幫著做一些,單靠她一個,怎么忙得過來。這么些年,媽媽的身體確實已經(jīng)大不如前,甲狀腺疾病已經(jīng)將她的力量消耗到了最低點,到現(xiàn)在她還要去醫(yī)院定期檢查,還得按照醫(yī)生的囑咐,增減劑量。我也理解她的苦楚,然而這種苦楚就像我所能理解的,他們所有的苦楚一樣,我現(xiàn)在并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改變。唯有不斷地勸說,勸說他們要相互體諒,互相珍惜,家和萬事興,倘若如此親近的兩個人都不能為彼此著想,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又能期望得到誰的慰藉。
有時候我真覺得,媽媽有些強詞奪理了。她的抱怨并不能換來一種新的境遇,反而讓這種煩躁冷漠的空氣一直浮動在自家里,無法消散,我們姐弟幾個回去了,或許會稍有緩解,家里只剩他們倆時,這種氣息一定更令人壓抑。
從我記事起,爸爸就沒有停下來過。他每天早起吃著隔夜的冷飯,早早騎車去做工,離家近時中午偶然會回來,一般都是早出晚歸,到了傍晚,聽見他的車鈴叮當,聽見他慣常的舒喉聲,才知道一天的工作已經(jīng)結束。假若他回來的早,天還沒有黑下來,他就會到處拾掇,劈柴、結柴火、喂雞喂鴨、割魚草、挑水、燒水,那些門前屋后的事情,他見到了或是想到了,趁著天色都會多做一點。
有那么一段時間,爸爸被他的同伙叫到一江之隔的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去為那些快拆遷的地方搶建,每天晨光微亮就起床打掃,吃過隔夜飯就騎車去趕工了。我當時假期在家休息,每天晚上吃過飯,就在客廳里看電視,或者坐進房間里看書,媽媽叫我早點睡覺,我都應付一下。爸爸還沒回來,我無法入睡,我想等到他回來,看見家里還有一盞燈火,為他亮著。那段時間他每天到凌晨才會回來,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聲音干澀,沒有力氣,滿是疲憊。我很想叫他停下來,不要做了,可是我要如何開口呢。也許這就是我性格里的軟弱,是我此生最為致命的地方。
我總會想到那句話: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總會懷疑自己,怎么就沒有繼承爸爸的堅忍與吃苦耐勞,怎么就寧愿花掉所有寶貴的時光,去迷醉于那些虛無縹緲之物,而無法揮灑血汗,去追求塵世間盈手可握的幸福?
這些虛幻之物令我沉醉,卻無法為至親提供一粥一飯,一屋一瓦,我知道這一切,所以痛苦,不知所措。我常常被這種想法折磨著,我知道要對他們好,這種好并不僅僅是責任和義務,我更愿意將它理解為,愛,我愛他們,對他們的疲累痛苦能感同身受,甚至愿傾我所有。但我知道這并不夠,我仍然沒有做對,甚至可以說,我不知道怎么將自己所感受到的這種愛,外化為有形的東西,去溫暖他們,飽足他們,去幸福他們。
四
爸爸如此看重錢,與他的過去有莫大關系。
聽伯父和姑媽們說,爺爺有過兩次婚姻,第一次有了大伯父和二伯父,第二次就有了三伯父、爸爸和姑媽,兩位伯父比爸爸大二三十歲。爺爺早年先把兩位大伯送到了德興銅礦,等就要把爸爸和三伯父送上去時,卻因為一次意外的事故,落水身亡。
當時爸爸才幾歲,對爺爺還沒有什么印象,奶奶一個人拖拉著他們,靠爺爺?shù)膿嵝艚鸷筒競兊闹軡^日子。那段時光頗為艱難,又正是大饑荒,他們吃了什么苦,我們?nèi)徊恢?,爸爸也從來沒有對我們講過。這些事情,都是姑媽每次過來做客,伯父們偶然從外地回來,東拉西扯,拼湊出來的片段,但已經(jīng)無需說到更多。
爸爸只讀了兩三年小學,就開始為生計奔波。他早年也曾跟隨著同鄉(xiāng),去過幾個遙遠的地方打工,后來學會泥瓦活,便在鄉(xiāng)下安頓了下來,開始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拾掇房子。我上初中那年,他每天的工錢不超過三十塊,姐弟仨開學,光學費就好幾千,當時農(nóng)業(yè)稅又重,湊到一起,我不知道爸爸當時是怎么挺過來的。不兩年,大姐和二姐先后離開了學校,再也沒有繼續(xù)完成學業(yè)。雖然后來,家里的負擔越來越輕,但我仍然記得那些天,我去看張貼在校門口的開學紅榜,回來把學費告訴爸爸后,他愁容滿面的樣子。他不善言辭,每天在家都寡言少語,眉頭緊鎖,有時候和媽媽合計,仿佛最后都沒辦法,只能不了了之。
盡管后來的負擔稍微輕了,但爸爸的儉省仿佛更加“吝嗇”起來。這樣的吝嗇表現(xiàn)在家里的日常開支,有時候媽媽買了他覺得不必要的東西,就會發(fā)火,這也是他們矛盾的緣由。表現(xiàn)在他自己身上,就是從來不舍得為自己買衣服,我印象里,爸爸的衣服褲子,絕大部分是城里的大伯二伯帶回來的。每次回老家,他們都會帶回來很多的東西,除了二手家具,就是新舊衣服,一般都是給爸爸媽媽穿,然后帶我們姐弟仨去街市上買。爸爸的褲子多是工裝褲,多是“的確良”的料子,洗多了就會發(fā)白,最后越來越薄,某個時候不經(jīng)意伸屈,咝一聲就爛了。我見過父親的褲子上打過很多補丁,他的理由總是讓人無法反駁:泥水那么臟,穿那么好去做什么?現(xiàn)在還是如此,姐姐們給他買的衣服,他只在過年的時候穿幾回,一年到頭也是疊在柜子里,任我們說再多,他也好像沒有聽見。他的上衣幾乎都是襯衣,也是伯父們帶回來的,年輕時候穿著,看起來有幾分帥氣,后來衣服越來越舊,爸爸也越來越老了。
我從來不知道家里積攢了多少錢,也從來沒有問過爸媽,他們把我們姐弟仨拉扯大,又蓋了兩棟房子,還讓我讀了二十多年的書,我覺得爸媽已經(jīng)非常了不起了。但我知道他們并沒有什么錢了,媽媽這些年因為病痛只能在家里做些輕活,掙錢的事情都壓在他的肩上,這些年建筑用工的價錢也比以前翻了幾番,可是爸爸卻老了,一五年底傷了一條腿,一七年底又傷了另一條腿。我知道他心里,還是想趁著好價錢多做一些,只是他的身體,在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疲累交織下,已經(jīng)再難抵抗日曬風吹了,在熱汗的浸漬下,早已如樹皮般黝黑干瘦。
我想到這里,仿佛自己前面寫的都是別人的爸爸。我曾在早年的訴說中,把我的父母親想得琴瑟和諧,也許那并不是真實的記憶,而是我的潛意識里,本能地把一些自己不愿回想和面對的東西規(guī)避掉了,而讓自己最想記下來的東西,在眼前回放。然而這就是我的爸爸,他有自己偶爾的壞脾氣,有在媽媽看來過于專制的蠻橫,也有他自己的固執(zhí)和堅忍,但他作為一個父親,無疑是稱職的。
五
如今把一切鋪展開來,才發(fā)現(xiàn),“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卻各有不同?!蔽也皇钦f自己生活在一個不幸的家庭,因為正是這樣的環(huán)境,讓我可以如此平靜地去回望,去感受過往的爸爸和媽媽,去體諒他們的疲累,去體味他們內(nèi)心處的焦慮和期盼。
爸爸沒有假期。并不是說,“爸爸”像這世上所有的黑工廠雇傭的勞工,沒日沒夜干活,直到被壓榨完最后一點勞動力,“爸爸”并不是勞動力或一個職業(yè)。而是說,“爸爸”并不僅是一個職業(yè)。也許這樣說下去就會越來越亂,但“爸爸”就是里類似于職業(yè)甚至更為隱秘難言的東西,當然這是作為“爸爸”的角度揣摩的。
只是這種揣摩似乎沒有絲毫效力。我還沒有成為一個父親,我也并不能真切地體味爸爸的內(nèi)心,一個長者的內(nèi)心。爸爸之所以不能停下來,不能給自己放個假,到底是因為什么呢?如果把目光轉向別處,我看見過其他有“假期”的父親了嗎?
似乎有,似乎又沒有。似乎有,是因為有很多父親,在他們還沒到我爸這個年紀,就已經(jīng)成為了“爺爺”,他們的工作重心,由最初的干活掙錢,變成了在家?guī)Ш⒆?。這種明顯的退居二線,似乎讓我把握到了給爸爸放假的秘訣:無非就是趕緊結婚,然后快點生孩子,讓爸爸和媽媽都停下來,不再為生計奔波。很多人其實都是這樣的觀點,所謂孝順,就是早日結婚生子,成為一個家庭的頂梁柱,讓父母從日曬風吹中退下來,回到家里帶帶孫子孫女,享享清福。
這樣明了地面對一個復雜的問題,就像暗夜里忽然被一束強光打在身上,刺眼,并且手足無措。爸爸沒有假期,并不是由爸爸決定的,而是由我,如果我真的體恤爸媽,就應該順應這一自古而來的規(guī)律,瓜熟蒂落般了結這一切,把爸爸從這一場漫長的長跑中解救出來。我忽然感覺“爸爸”就像一場接力長跑,只要我伸手接過爸爸遞過來的接力棒,他的這一角色便能暫告終結,一個新的角色將要附著在他的身上,如此,他才能進入那場期待已久的假期。我之所以說,這是他“期待已久”的假期,是因為我知道爸爸很想終結這一場疲憊的長跑,只從我畢業(yè)后,他便不時提醒我,要考慮自己婚姻的事情,他也希望我盡快完成從人子到丈夫,再到人父的轉變。
可是,要將爸爸從這場辛勞的長跑中解放出來,真的像賽場上接過接力棒那樣簡單嗎?并不是,我總是感覺自己還沒有準備好。在我的愿望里,我想先準備好了再迎接那一個人,就像有些鳥兒,先奮力飛行,銜來草葉筑巢,再去求偶。我想要有足夠的能力為她撐起一個家,而不是讓她跟隨我漂無定所,在這個世間受苦。
這個愿望多么理想主義。也許還有不合宜的大男子主義。但在我的愿望里,我愿意她就是我要找的那個,唯一的那個,這更增加了我尋找的難度。活到這個年紀,為什么還存有如此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呢,我有時候問自己,是真的不愿將就,還是真的無能為力?
每每面對爸爸的眼神和嗓音時,我就會譴責自己是多么無情!為什么這樣一個單純潔凈的愿望,我就不能滿足他呢,為什么我寧愿看著他繼續(xù)疲累,甚至可能再傷到自己,卻仍舊像一個局外人一樣無動于衷?在冬天刺骨的寒風里,在夏日炎熱的曝曬下,我多想叫他停下來,在家里喝茶,和媽媽說些閑話,做一些可有可無的事情多好。然而只是說,它的力量就太弱小了,無法改變?nèi)魏螙|西,也無法扭轉任何結局。
我常常能在電影里看見這樣的鏡頭,一個人必須選擇去死,才能挽救至親的人。這僅是一個類比,我只是看中了里面的一種選擇模式,也是最簡單的非此即彼。生活的千萬面孔,被撕下后,本質可能就是簡單粗暴的。也許有讓爸爸的長跑慢慢緩下來的途徑,但這些都得由我自己摸索,我也始終知曉,倘若我不做出選擇,爸爸依然沒有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