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伯良
龍湖盡頭,水天相接,光波交融。
老拐子的心思沒有被龍湖美麗的景色所吸引,他沿著龍湖大堤上的林蔭道,吃力地蹬著自行車,道路被夜間凝聚的水汽弄得濕漉漉的,就像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地上黏稠的泥巴緊緊包裹著車輪,每蹬一下都要使出渾身的力氣,一條僵直的殘腿,總是被另一邊轉動的腳蹬子磕碰,此時他的心思全部集中在另一件心事上,沒有感覺到疼痛。他矮小的個子,縮在車座上,低著頭奮力向前蹬,不時被后面的車喇叭聲催逼到更泥濘的路邊,斜挎包里是媳婦給他預備的中飯,一個饅頭半盒雞蛋炒芹菜,隨著他身體一聳一聳的總是跑到前邊,這讓他很是煩躁,于是他不停地把挎包往后挪,而挎包像是成心和他過不去,他弄到后面沒一會它就又跑到前邊,車子因為單手持把加上另一只手和挎包的斗爭,七扭八拐的總是要倒。去工廠的這條路,從沒顯得這樣長。
老拐子已經過了五十歲,人也日見瘦弱衰老,盡管他累得氣喘吁吁,身子卻不見暖和。平日里,看到電視上一些體育報道,把一個三十歲的運動員稱為老將,他總是笑瞇瞇地跟媳婦嘲諷道,才三十歲就稱為老將,那我豈不已經是大半截插土里啦!可我怎么還覺著跟大小伙子沒啥區(qū)別呢,說完還要跟老伴顯示一下胳膊和胸脯上干癟的肌肉。他這么做不過是寬老伴的心,博她一笑罷了。他清楚的很,寫報道的記者不是完全沒道理,人從三十歲開始,不知不覺體力和精力都在下降,到了他這個年紀感覺就更加明顯了。
老拐子雖然瘸著一條腿,或者正因為一條腿吧,早先一直是愛好游泳的,他二十歲的時候,也就是改革開放初期,那湖泊剛剛修建蓄水,他每天都要眺望幾次,那一望無際的水面和成群飛舞的鳥,都令他陶醉,讓他感到無比激動,他不是詩人,但他不缺少詩性,他沒有美妙的詞語來形容湖泊的美,但他有一顆年輕的容易被美景浸潤的心靈。那時他就是千百次眺望也看不夠。
老拐子每天往返于龍湖南岸工廠的路上,經常是邊騎車邊眺望那浩渺的湖泊。后來娶了媳婦,生了兒子,為生計所迫,他每天都得去廠里上班加班。民辦企業(yè)沒有星期天。漸漸地工作的勞累,生活的艱辛,瑣事的繁雜,心智的成熟,都使他對一路上欣賞龍湖的興致慢慢消退,這幾年幾乎喪失殆盡了。深邃而亮的湖水,灼燙的陽光,欣賞自然的幸福,卻已隨著青春一去不返。
這天早晨,老拐子蹬著車,覺得比往常更費力氣,心頭也是沉甸甸的。昨天老板來電話通知他明天去上班,老伴兒高興地說,看來你們老板終于知道自己錯了,明天讓你們復工,肯定給你們增加工資。他卻沮喪地說,你放心吧,這個老板別看年輕,摳著呢,一個子兒也不會增加。
老拐子他們罷工是出于憤怒而引發(fā)的。他們是個總共才十五、六個工人的紅木加工小廠。眼下紅木家具業(yè)處在低谷,國外進口貴重木材價格不斷高漲,而國內成品家具價格又急劇下滑,囤積木材倒賣實際上也是在拿身家性命賭博,賠賺就很難說了,一般家底的公司,單是購進原材料就被壓垮了。公司老板叫陳宇,年輕精明有學歷,但在大環(huán)境的壓力之下也同樣無回天之力,只能眼睜睜看著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想著把工廠關閉也不是辦法,一旦哪天行情回來了,再找這么一群技藝高超的工人可就太難了。制作紅木家具的工人可不是那些走村串戶的木匠,他們會烘烤、會裁切、會拼接、會雕花、會打磨、會染色、會修補,學會這門手藝是不容易的,得學好長時間。
老拐子年輕時去南方學來的這門手藝,再加上這些年自己鉆研,成了一名非常精到的多面手,他為自己擁有這份手藝感到自豪。前些年紅木家具不時興的時候,他受過冷落。隨著這個行業(yè)的慢慢崛起,城市農村都興起了紅木熱,他立刻成了香餑餑,哪家公司都搶著要。老板們輪番請他喝酒,許他高工資高待遇,但他唯獨看中了陳宇這個年輕人。陳宇不但拿自己當長輩一樣看待,而且這個小伙子敢想敢干,滿腦子全是經營管理的好點子,是個成大器的好材料,他也覺得自己夠個將才,一定能幫著這個年輕人把家具廠搞的紅紅火火,也就不顧所有人的勸阻來到這個小廠。
可這個陳宇最近不知是怎么了,之前承諾過給工人漲工資,不但沒有兌現(xiàn)反而拖欠了倆月沒發(fā)。家里等著錢用呢,老拐子沉不住氣了,其他工人更是各種猜測,車間里人們沒有心情干活,生怕干的時間越長,工資拖欠的越多,到時候老板跑路,一家老小的生活用度,孩子的學費等等就全都泡湯了。工人們商量著由老拐子出面問問老板,工資什么時候給,人們心里也好有個底。他心說,你們讓我去問,我與老板非親非故,都是雇傭關系,說好了,大伙的錢到手眉開眼笑,多一分也不會給我,說嗆了弄我個下不來臺,我五十大幾的人了又何苦呢,還是沉穩(wěn)一點兒比較好,不能落個帶頭跟老板較勁的名聲,如果能在老板和工人之間兩頭都做好人最好。他擰眉苦想,決定悄悄對陳宇說明實情,讓他警覺人們的情緒騷動,趕快發(fā)工資安撫工人。他跟陳宇說,大家出來做工不容易,都是拉家?guī)Э谠聮暝禄ǎ@倆月沒發(fā)工資,有的人家的日子很難支撐,人們意見可大了,弄不好就有想跳槽的啦。陳宇冷冷地瞅著老拐子,拐子叔,我對你可不薄啊,你怎么帶頭跟我作對呀?老拐子歪歪腦袋,我不是跟你作對,是你跟大家作對……陳宇一聽就急了,你說什么?我跟你們作對?你們提的是無理要求,我不能答應!陳宇的口氣很堅決,老拐子感覺已經沒有絲毫可以商量的余地了,就氣悻悻地說,陳宇,你年紀輕輕,說話做事要講良心,沒有我,沒有我們大家,你能賺到錢,你的紅木家具能拿到那么多獎?你好好想想,那么多人給我高工資我都不去,就想著要幫幫你,你可倒好,拖欠工人工資,你對得起這些拿你這兒當自家廠子一樣看待的工人們嗎?陳宇的臉一紅一白,臉上掛不住了,大吼一聲,老拐子,我敬重你,是因為你的手藝,別以為你有兩把刷子就不知天高地厚,老子天下第一,惹惱了我連你一起辭!老拐子心里那個惱怒啊,他可以壓制自己的情緒,但怎么也控制不住,站起身,也大吼一聲,你不要一條道跑到黑!陳宇皺皺眉,感覺跟老拐子太僵了不好收場。就說,我也是沒辦法,現(xiàn)在市場不景氣你也知道,我家孩子還病了,治病已經花了不少錢,后續(xù)治療還不知需要多少錢,年前進的那批原木還占壓了大量資金,實在是周轉不開,如果大家不能跟我一起共患難,離開就離開,公司所欠的倆月工資就充做違約金了。老拐子用眼的余光看著陳宇,心說,這還是我認識的老板嗎?怎么變得如此心狠狡詐,完全不替工人們著想了,小孩子生個病能花多少錢,這個借口也太勉強了吧,他這么說就是在拿我當小孩子唬弄呢,氣不過,就把陳宇的話轉給了工人們,一聽把走人扣工資,人們炸窩了,哦?扣錢?他還講理嗎?拐子說的對,他就是隨便拿小孩生病當擋箭牌,其實壓根沒把咱們放在眼里,他說個別的理由咱們或許還能理解,他要這么說,跟咱們來橫的,咱們還就讓他立馬兌現(xiàn),非拿到工資不可。
別看人們在一起鬧的挺兇,老拐子明白,每個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盤,真要離開,不僅倆月工資得不到,再另找家具廠也不是很容易,畢竟手藝不是一般高,也不是到哪兒家老板都能接納,人們真要挪窩的時候,才想起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有人一旦離開這里弄不好就得改行,改行倒也沒啥,不過要放棄自己所熟悉的手藝,放棄自己的專長,誰也舍不得。人們的心理底線還是能忍就忍,但忍受是不容易做到的,王虎提議罷工,或許通過罷工的方式能逼迫陳宇改變做法,對,罷工!人們一致同意。
陳宇見工人鬧罷工,也來氣了,沖口而出,你們要么上班,要么滾蛋。老拐子聽陳宇說了粗話,馬上質問,你小子說的是人話嗎?矬子王虎跟著嚷道:你以為我們離開你家就沒有飯吃不成?大伙也跟著起哄,要我們滾,把錢給我們,我們不用你趕,立馬走人。大伙七嘴八舌頓時亂成了一鍋粥,事態(tài)眼見得不好收拾。陳宇根本不理大伙,轉身走了。
老拐子也怕局面過于僵了,畢竟為了點工資沒必要把事做絕,又攔著說,大家別沖動,我看咱們老板不是那種刻薄人,你們還記得他請咱們一起吃飯喝酒嗎。是的,人們知道這個陳宇老板還算是大方,他們來這個廠到眼下不過半年多,還趕上了過年,他給每個工人發(fā)一箱好酒一箱饅頭和10斤豬肉。王虎重感冒,他親自開車送到市里醫(yī)院,又交錢又陪伴。也曾經多次邀請老拐子去附近酒館喝酒,當然老拐子心里明白,請他喝酒,為的是攏住這個價值不一般的手藝人。人吶,不能光想著別人的不好,還應當知恩圖報,他想把事先壓下,慢慢在跟陳宇談。
陳宇弄這個廠,想的最多的還是每年能賺多少錢,至于工人工資這點小事,還真沒放到心上,企業(yè)效益好了,自然少不了工人的,他吃肉少不了他們的湯喝。他雖然不是資本家,心眼里還真有資本家那套觀念,他老覺得不是他剝削工人而是工人剝削他,因為沒有他這個工廠,工人們就沒有用武之地,自己的工廠給工人創(chuàng)造了就業(yè)賺錢機會,工人應該感謝老板才對,怎么能跟老板對抗呢?所以才會說出,要么上班,要么離開的話。
工人們可不是這么想,我們出來一天,賣苦力流大汗就為賺個衣食,你當老板的是人,我們干活的就不是人嗎?既然都是平等的人,我勞動你給報酬天經地義,你憑什么站在我們腦瓜頂上俯視我們,把我們看成要飯的叫花子,廠子每一分利潤都是靠我們的心血和汗水換來的,沒有我們,你去哪賺錢。
罷工十天,各人家里的女人都是愁眉苦臉的,有兩三個工人堅持不住了,愁眉苦臉地找老拐子商議要求復工。老拐子陰沉著臉說,罷工時鬧的那樣子,恐怕復工不容易啊。說歸說,老拐子還是找到陳宇交涉了一輪,跟陳宇說了好些近乎親熱的話,陳宇就退步了,好!看在拐子叔您的面子上,我答應復工,但要大家加班,把罷工期間耽誤的工時全部補回來,從現(xiàn)在開始,兩個月的工資壓住,后面正常發(fā)。工人們決定忍痛復工,當然還是裝出不服輸?shù)臉幼?,說事情還沒完,我們把工時補上,老板得把工資補上。兩面的較量轉到了心里,都覺著自己是受傷害的一方。
十多天的折騰,老拐子感到疲勞和失敗的情緒一齊壓迫著自己,陽光盡管明媚,卻感到今天的龍湖沒有一點兒風采。老拐子蹬著自行車,感覺車轱轆轉一圈,他似乎就衰老一分。想到就要再進工廠了,就要見到那些工友和陳宇了,他的心情卻越發(fā)沉重。他離家時,媳婦就不安地問他:你見了陳宇老板怎么說?”他跨上車,用腿支住,扭轉身子搖搖頭說,啥也不說。接著揚了揚那張布滿皺紋黧黑的臉,又加上一句,咱只管干活就得了。
他郁悶、煩躁地蹬著車,似乎連天空也因此而顯得暗淡無光。老拐子沿著湖邊林蔭道轉進那條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街道。來到他們那座紅木家具廠。那是一座敞篷的建筑,下半部是磚頭砌的,上半部直至波浪形的彩鋼板,墻上覆蓋著爬山虎,露天臺階四周疏落地生長著一些忍冬草,廠門的對面是一座四周環(huán)繞著幾個破棚子的廢棄工廠,里面長滿了各種雜草。
老拐子瞧見廠子的大門關閉著,十多位工人一聲不響地站在門前。自從罷工以來,廠門始終就關著。老拐子把自行車放在廠房延伸部分的屋檐下,然后向大門走過去,還沒走近,工人們突然全都向大門轉過身去,門剛剛半打開,老板陳宇出現(xiàn)在門口,他把沉重的大門打開一扇,轉身背對著工人們,把那扇門順著推向一側。
老拐子是工人中最年老的一位,罷工以來他聽到了關于他的雜音,他們說他是為老板效勞,說老板私下用小恩小惠把他收買了,他惱怒委屈,暗地里埋怨自己多管閑事,他站在門邊,瞧著工人們一個一個走進大門,衰老而黧黑的臉上,一雙眼睛卻是那樣明亮,仿佛是透明的,嘴角現(xiàn)出陰郁的樣子。工人們全都一聲不吭,以罷工失敗者的身份這樣跨進廠門而感到屈辱,心里窩著一肚子火。但這沉默持續(xù)的時間越長,他們就越無力把它打破。他們從陳宇面前走過去,誰也不瞧他一眼。他們知道,陳宇用這種方式讓他們進廠就是一種有錢人對窮人的羞辱;從他那陰郁的臉色看出,人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老拐子看了陳宇一眼,默默地點點頭?,F(xiàn)在,工人們都已進入大門里右邊窄小的更衣室,室內被白色大芯板板分隔成好幾個敞口的格子間,每塊隔板的兩邊掛著一個上鎖的衣柜。從入口往里數(shù),靠廠棚墻壁的最后那一格改裝成了洗澡間,下面有一條排水溝。
廠房中間在不同的工作位置上,擺著一些半成品部件,左側靠墻排列著一溜工作臺上面是電腦雕花機,機器上覆蓋著一層鋸木屑,前面堆放著等待雕花的木板;右側墻邊離更衣室不遠一個四面透風的棚子,靜靜地擺著一臺電鋸,鋒利的鋸面剛剛涂過油,閃閃發(fā)光。一件件木器被扔在各個角落里,有的還是半成品,有的已經成型但還是白茬兒,還沒經過打磨,上色等工序。一些粗大的木頭刨花散落在條凳和工具箱上,一切都顯的凌亂而死氣沉沉。
工人們已換上破舊的褪了色的工作服,望著廠房,猶豫著。陳宇打量著他們問,怎么樣?可以干活了嗎?工人們默默地走向自己的位置。陳宇從一處走到另一處,三言兩語提醒大家,哪些活兒要從頭開始,哪些活兒是該掃尾的。工人們誰也不說話,都用點頭的方式回應他。不一會兒,機器響了,是老拐子開的第一臺電腦雕花機,車間里響起嘶嘶的聲音。緊接著,王虎也開動了電鋸,振動的鋸面發(fā)出很大的噪聲。一個工人就把一根圓木送過去,隨著電鋸啃咬木料的叫聲,廠房里開始彌漫燒木材的氣味。兩名工人把王虎鋸出的木板刨光并拼裝成大塊或小塊的板料,聞到這熟悉的氣味,人們心里似乎輕松了些,但誰都不說話,悶聲不響地干活兒,廠房內慢慢地產生了往昔那種熱情和生氣。
陳宇站在門檻上,白襯衫的領子翻在淡灰褐色上衣的外邊,神態(tài)似乎有些得意,他的臉盡管像刀切一般瘦削,但舉止還算灑脫,往常人們對他很有好感,彼此之間沒有間隙,無話不說,然而此刻他和工人們都顯得有點尷尬。陳宇猶豫不決地邁了幾步,向王虎走過去,王虎在電鋸旁正忙著調整木料,粗壯的手臂上沾滿了木屑和渣滓,他向陳宇瞧一眼,一邊繼續(xù)干活兒。陳宇訕訕地在王虎面前愣了一會兒,然后抖一抖肩膀,晃晃腦袋,轉向老拐子。老拐子騎坐在條凳上,正以緩慢、準確的動作,給一塊很細致的雕花木板輕輕地打磨。陳宇問,拐子叔,累了就歇會兒。老拐子好像沒聽見,頭也沒抬,話也沒說,專心致志地打磨著雕花。陳宇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向其他工人大聲說,你們不要這樣好不好,不錯,咱們是雇傭與被雇傭關系,但你們說心里話,我陳宇過來對你們怎么樣?人們還是沉默。老拐子站起身,手里提著那塊雕花木板,瞇縫起一雙疲倦的眼睛,向另一個正在調整木板的工人走過去,但也沒吭一聲。整個車間只聽見打磨和電鋸的聲音。陳宇搖搖頭,說,好吧,拐子叔,你跟我出來一下。老拐子聽了,第一個反應是想去洗手,但陳宇拽住了他的胳膊,他便一瘸一拐地跟著陳宇往外走。
廠房外邊充滿陽光的院子里,空氣與廠房內迥然不同,給人的感覺是異常清新潮潤。老拐子感覺到空氣拂在自己的面頰和兩只裸露的胳膊上。他和陳宇踏上露天臺階,四周叢生的忍冬草已綻開幾朵小花。兩個人到了墻壁上貼滿各種證書的走廊里,聽見一陣孩子的哭聲,同時聽見一個陌生聲音說,你中飯后讓孩子睡一覺。如果還不行,就直接送醫(yī)院。不一會兒,一個戴口罩的陌生人匆匆走了出來。陳宇拉著老拐子進到他那間辦公室,隔壁就是他們兩口子的臥室,因為他們舍不得雇人看守,就自己住在廠里。老拐子對這間辦公室是熟悉的,陳宇曾經多次叫他到這里探討改進工藝和開拓市場什么的。老拐子看見墻上裝飾著他們廠生產的家具獲得的各種獎品,心說,這些榮譽都是我和工人們給你掙來的。您坐。陳宇說,一邊自己在辦公桌后邊坐下。老拐子立而不坐。我叫您來,因為我最信任您,那些工人也都信服您,我不想再跟工人們爭論,事情已經了結,現(xiàn)在咱們已經復工,但是我還是不能滿足工人們的要求,我看得出來,你們都恨我,這使我很難受,現(xiàn)在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對您說。他頓了頓,咽口唾沫,接著說,我只想補充一點,就是我今天不能答應你們的要求,等過一過,生意再度興旺起來時,也許是能夠做到的。只要我能辦到,甚至不等你們提出要求,我就會主動給你們。眼下嘛,正是我最難的時候,咱們得齊心協(xié)力把耽誤十多天的工時和任務補回來。陳宇不再往下說,仿佛在思考,稍稍沉了一會兒,他抬眼看著老拐子,問,怎么樣?老拐子望著窗外,雙唇緊閉,想說話,但說不出來。好了。陳宇又說,工人們包括您都還賭著一口氣,不過,當你們明白了我說話的意思,就會理解我的,就不會再恨我了。說罷起身沖老拐子伸出手說,先去忙吧。老拐子那張皺紋堆累的老臉頓時繃緊了,他轉身走出了辦公室。陳宇盯著老拐子的背影搖了搖頭。
老拐子回到廠房時,工人們正在吃午飯,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幾個工人都圍攏過來問老拐子是怎么回答老板的。老拐子說他啥也沒回答,說罷去拿了挎包,正要開始吃飯,發(fā)現(xiàn)王虎仰臥在一堆刨花上,目光渙散,望著窗外出神。
這時,陳宇進來了,嘴里嚼著干饅頭,順手拿起旁邊不知是誰的杯子喝了口水,說,這次停工對廠子對大家都是個嚴重打擊,不過咱們都不是孩子,斗氣對誰都沒有好處。老拐子知道此刻大家想的什么,憤怒和無能為力的心情有時會叫人難受,就是想喊也喊不出來,老拐子感到很累很乏,脊背酸疼,就把身體俯在長條案板上,往常沒有這種勞累感覺的,很明顯,這是因為十多天沒干活,缺乏運動的緣故。同時他想到,由于年齡的關系,這種不單單只要求準確性的手工活兒,他有些吃不消了。這種腰酸背疼是衰老的標志。他和他們一樣都是靠賣力氣賺錢的,嘴都笨,更不會裝出笑臉去迎合人。但是,盡管這些人都沒說話,陳宇的臉色還是緩和下來,我希望大伙不要再意氣用事,只要大伙幫我度過眼前的難關,我絕不會虧待你們。他的話說完了,像是扔在地上的一團棉花,人們似乎沒有聽見一樣。
大家回到各自的崗位后,陳宇抬手在王虎肩上輕輕拍了拍,忽然一陣鈴聲響起,陳宇急匆匆回隔壁房間去了。電鋸又響了起來,寬闊的敞篷里響徹了熟悉的震響,彌漫著刨花和汗水浸透的舊工作服散發(fā)的氣味。王虎用力把一個鐵鉤子的夾爪嵌進木頭里,慢慢向前推動圓木,分出一塊塊木板,鋸齒鋸木頭的地方,飛濺出潮濕的木屑,好似面包屑,蓋住了王虎一雙多毛的粗手,吼叫的鋸面兩邊緊緊地拽住木頭,一塊木板鋸完,就只聽見馬達沒有負重的轟鳴了。
老拐子直起腰,想喘口氣把亂七八糟的思想趕跑。正在這時響起一陣120救護車的笛聲,工人們覺得很蹊蹺,間歇地停一小會兒,接著笛聲又急促地響起來。工人們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兒。老拐子聽著笛聲,更顯得很愕然,繼而緩步向隔壁房間走去。工人們低頭繼續(xù)干活。陳宇突然跑出來,差點撞到老拐子,他朝老拐子大聲說,我家閨女的病又發(fā)作了,救護車已經到門口了。說完向大門口跑去。聽到這消息,工人們都聚攏在老拐子周圍,不知所措地你瞧著我,我瞧著你。廠房里只聽見電鋸的馬達在空轉。一個工人說,他家孩子當真病得這么嚴重?但愿不要緊吧。老拐子擺擺手,大家默默又回到各自的位置上,車間里又響起各種工具的聲音,但大家都干得慢吞吞的,仿佛在等待著什么。這時,有兩個穿白衣的抬著擔架進來了,陳宇跟在后面,大家向他圍攏過去。王虎關了電鋸馬達。陳宇說,孩子在臥室里脫衣服時,突然摔倒在地上。說完陳宇愁苦地搖搖頭,無意識地向大家揮揮手,神色焦急不安地鉆進隔壁房間。擔架很快抬了出去,走過車間時,工人們都停下手中的活兒,目送著擔架離開。救護車的笛聲又響了。窗玻璃傾灑進來金色陽光照進鴉雀無聲的廠房,工人們一個個呆立著,一雙雙粗糙的手,垂在沾滿木屑的身體兩側。
下午的時間過得很慢。老拐子感到分外疲勞,心頭一直憋得慌,他真想說說話,但不知說啥,其他人也無話可說。他們知道了老板的難處,臉色都變得陰郁起來,所流露的都是不安了。老拐子里有時會冒出“不幸”兩個字,但只那么一閃,就消失了,仿佛一個肥皂泡,一產生就立刻破滅了。他盼望趕快回家,回到媳婦和孩子身邊,回到自家那段矮墻邊,讓愧疚沉重的心輕松一下。他頓了頓,突然高聲宣布,停!機器驟然就都停了。老拐子繼續(xù)說,老板的孩子得了不治之癥,他有難言之隱啊,咱們應該加班加點干活兒才對,那樣咱們就可以拿到工資,也可以讓老板有錢給孩子治病。我建議,從明天開始,咱們每天加班兩小時,不要老板加班費。工人們聽了,都低垂著頭按部就班地干活兒,沒一個人搭話。直到晚上八點,人們把各自工作的地方整理一番,然后一個一個走進更衣室。老拐子最后一個走出車間,他把整個車間打掃一遍,給滿是灰塵的地面灑上水。當他走進更衣室時,渾身長滿黑毛的王虎正在淋浴。他拿背沖著大家,咯吱咯吱地擦著肥皂。平常大家老嘲笑他個子矮小,可他卻很健壯,長得像黑熊一般。王虎退出洗澡間,拿起一條浴巾,像纏腰帶一樣,圍住腰部。其他人輪流進去淋浴。當老拐子使勁擦洗著赤條條的身子時,大家聽到大門下的小鐵輪慢慢滾動的聲音。陳宇進到了院子里,他的頭發(fā)略顯蓬亂,他停在門口,望著寬闊空無一人的車間,向前邁了幾步,把目光投向更衣室這邊。老拐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急慌慌地換了衣服,快步走出大門,找到自己的自行車,但一跨上車就又感到腰酸背疼。
在這黃昏的下午,他蹬著車穿過湖堤大道。他蹬得很快,想趕快回到家里,回到矮墻。他要去那里眺望龍湖。此刻,那顏色比早晨更深的龍湖,隔著林蔭道旁的欄桿,已伴隨著他。但伴隨著他的,還有陳宇小女兒的身影,他情不自禁地惦念起那孩子。媳婦問老拐子復工第一天上班是否順利。老拐子沒回答,然后默不做聲地坐在矮墻邊的凳子上,這里可以望見薄暮中的龍湖,他的頭頂上掛著媳婦給他洗過的工作服。此時,天空已變得一片明凈。媳婦拿來一瓶老白干、兩個酒杯和一瓶罐頭,然后,在老拐子身旁坐下。老拐子對媳婦講述了陳宇女兒病重的消息,說著說著眼圈竟然紅了。他把身子轉向龍湖,一動不動地坐著,蒼茫的暮色已在整個湖面上迅速擴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