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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殘 乳

      2018-11-14 02:16:17馬淑敏
      山東文學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程志卡卡

      馬淑敏

      仝萱打開體檢報告,只看了一眼,剛才還刺眼的陽光倏然間被盡數(shù)吸走,整個世界一片死寂,她嘴角的笑容還在,卻是被凍住了。

      下班音樂響起來,仝萱沒有聽到,也沒有感覺到有人正使勁晃著她的肩膀。仝萱恍若夢醒般看劉蕾蕾指著體檢報告一行字給她看:“我甲狀腺超標115倍,醫(yī)生要我動手術(shù)!”

      仝萱勉強安慰她幾句,便把眼睛轉(zhuǎn)向屏幕,她想繼續(xù)寫剛才中斷的財務(wù)分析,顯然思路已經(jīng)斷了,再看那格式整潔的報表,上面的數(shù)字變成黑壓壓的螞蟻,向四面八方肆無忌憚地爬行。

      仝萱依舊盯著電腦,淚珠在眼底結(jié)了冰,厚厚的。她看著數(shù)字在她手下穿來過往,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耳邊不斷聽到 “走了”“明天見”……明明是很近的聲音,聽起來卻異常遙遠、空洞。胸口憋悶得很,她急于呼吸一些新鮮空氣,索性拿了鑰匙快走,手碰到幾張硬紙,她觸到毒蜘蛛般,渾身冷颼颼的。

      逃出辦公室。夜色劈頭蓋臉蒙住她,樓前一株樹兒,昨日還滿枝粉燦燦的花朵,只一天,無風無雨的平靜中已悄然謝去。仝萱輕輕摘下一朵殘花,黑暗中,能感覺花瓣枯萎的痕跡。她漫無目的地行走。一輛車子瘋狂竄過,揚起嗆人的灰塵,仝萱咳了幾聲。透過路邊的窗子,一對小戀人在親密交談,男孩說著什么,女孩用筷子頭輕輕點他的腦門兒。這鏡頭不合時宜地闖進仝萱眼簾,她扭頭走進公園。

      濃重的濕氣和著嫩草的清香彌漫在盛夏的空氣中,湖邊空蕩蕩的,只有風攀著柳枝在撥弄水面。仝萱的眼睛也被柳枝撥弄出水窩,一圈一圈漾了出來。一步一步挪上九曲橋最高處,她渾身酸軟,便依著石欄桿對著湖吹風,夏日的熱氣撲面而來。走了這么久,她并不覺得熱,身上反倒是涼津津的冷汗。

      一串腳步聲響起,有人走上來,在她身后停住,橋頂狹窄,仝萱怕?lián)趿寺汾s緊貼緊了橋欄。那人卻不走,問道,“姑娘,現(xiàn)在幾點了?”仝萱遲疑了幾秒,答道:“八點四十了?!眮砣诵Φ溃骸爸x謝姑娘,咳,該回家了。晚了,老伴不放心!”

      仝萱突然意識到,許是自己久盯湖水的樣子惹人誤會了。老人扶著欄桿小心翼翼沿著臺階向下挪,背影像極了父親。她心忽的熱了,緊趕幾步扶住老人的胳膊,一道下了橋。

      回到家,卡卡睡熟了,嘴角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仝萱握著卡卡的小手也昏昏睡去。睡夢中她一會兒穿行在森林,一會兒滾爬在雪山,有熾烈的燒烤,也有刺骨的寒冷。她困倦不堪地行走在一條神秘的荒路上,最后竟走到懸崖邊;前面是萬丈深淵,后面是虎視眈眈的野獸。它們盯著她,露出無比愉悅的獰笑……仝萱聽到一聲大叫“??!”她在驚恐中汗水淋漓地醒來,卡卡正推著她著急:“媽媽,我要遲到了!”

      主任醫(yī)師韓洋是個沒有多少頭發(fā)的五十三歲胖男人,因為提前檢索過多遍他的資料,仝萱覺得已經(jīng)和他有幾分熟悉。顯然,韓洋并不這樣想,他面無表情、麻溜兒開出一把單子:“先檢查吧!”

      仝萱拿著單子再看韓洋,有些不被重視的委屈。她知道,韓洋極怕老婆,她老婆曾是她的助理,現(xiàn)在退休在家,每日抱著叫“豆包”的吉娃娃散步。她還知道韓洋喜歡麥當勞的草莓奶昔和牛肉漢堡,從不光顧肯德基,骨子里他認為肯德基是麥當勞的贗品;韓洋喜歡跳國標,得過省級業(yè)余賽中年組亞軍。仝萱看他的肚子,想他如果現(xiàn)在還跳國標,舞伴勢必被他的肚子拱著,他愛吃醋的老婆不知道又拍出多少醋意十足的搞笑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

      仝萱不僅在網(wǎng)上預約了一個乳腺外科專家,在了解他業(yè)務(wù)水平的同時也順帶了解了他豐富多彩的生活。仝萱在他博客上留言:“無數(shù)過往的生命,將希望交到您的手中!”韓洋的回答仝萱還算滿意:“收下,加倍奉還!”

      仝萱咬著嘴唇,看韓洋胖墩墩的手指一揮,變出一沓紙,轉(zhuǎn)眼這沓紙變到她手里。

      “把衣服脫了!”機器前的護士低聲命令。她有些難堪地袒露出乳房,護士熟視無睹地將她在機器前定位好,便退了出去。黑洞洞的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方形壓板緩緩向她壓下來,冰涼的板子先是觸到乳房,隨后重重擠壓下來,劇痛像一根鐵簽順著乳房穿透心臟,她不由自主地叫出聲來,護士跑進來看她眼睛圓睜,雙手死死抓著床沿,皺著眉頭問:“很疼嗎?”不等她回答,又說,“是你太緊張了!”仝萱看她調(diào)整機器,心縮成一團。她怯怯地看著板子重新壓下來,數(shù)十根鐵簽同時插進她的胸膛,她咬緊牙齒,眼淚不間斷地灌進耳朵。

      好不容易將單子一張一張交出去,回到門診,助理女孩又遞給仝萱一張單子,讓她趕快去做穿刺。

      仝萱整個上午在一間間黑洞洞的房子里被綁在各種儀器上,接受疼痛難忍或讓人嘔吐的檢查,覺得自己已經(jīng)變成一頭怪異的生物,被人研究著。她從不示人的身體秘密部位被一次次打開晾曬在陌生人眼前,即便她知道,在這里,穿著白大褂的男女其實沒有性別,她的心情和自尊還是被打擊到極點。她沮喪地盯著手里的單子,半天沒動。女孩連喊了她兩聲,她木木地站在原地,忘記哪一扇門是通向走廊的。

      韓洋走過來安慰道:“我相信你已經(jīng)有思想準備了,結(jié)果不一定很壞,但要精確地檢查才能確診,對吧?”他拍了拍她的肩頭,“調(diào)整一下心情,堅強些!”

      夜里,一只蚊子飛來飛去,咬得她兩只腳癢得鉆心,用牙膏把腳趾抹了又抹,她冷不丁想起,忘記給卡卡買襪子,他舉著露出大腳趾的襪子抗議過多次。她給母親打電話,半天母親才接起電話,母親答應一聲“好的”,便極快地掛斷了。仝萱盯著手機,涌上許多委屈。

      半夜突然下起雨,雷電交加,閃電透過窗紗照亮了房間,雷聲炸裂震得仝萱心驚肉跳。她擔心地盯著窗外,盼著雷聲趕快停下來,不要驚擾到熟睡的兒子??O怕雷雨,不管身邊有多少人,只要下雨,卡卡就驚恐地瞇起細長的眼睛找媽媽,鉆在媽媽懷里他才能真正安靜。

      形成他恐怖的原因很簡單,在他兩歲半的夏日傍晚,天黑透了,暴雨夾雜著響雷閃電,卡卡哭著找媽媽。仝萱的弟弟、大學剛畢業(yè)的仝童在南京逗留,被卡卡哭得心煩,便嚇唬他:“別鬧了,你媽媽死了!”小小的卡卡大約知道一點“死”的含義,于是哭變成了驚心動魄的哭,并一定要舅舅把媽媽立刻找回來。仝萱到樓下的時候,仝童已經(jīng)被卡卡趕到雨里多時。仝童自食惡果,因為從此之后,只要有雷雨,仝童一定會被卡卡趕出來并被脅迫著去給仝萱送傘。仝童自知理虧,到后來,一下雨就自覺地拿傘出門。如果雨小些,他還會抱著卡卡一道去。仝童沒少收買卡卡,大到幾百元的遙控車,小到電子手表,卡卡一律照單全收,不過只要下雨,仝童依然會被趕出去。

      韓洋一張一張檢視單子,偶爾抬頭看一眼仝萱。他的助理是個女孩,失了水分的黃瓜般,青著小臉兒客氣地讓仝萱出去,請她家人進來。仝萱低聲說:“我自己來的。”女孩胸前掛著藍色工作卡,仝萱只管盯著牌子看那幾個小字,并不看他們詫異的眼神。接下來韓洋冰涼的聲音里兌了些滾水,“建議立即手術(shù)?!?/p>

      他緊緊盯著仝萱,看她翹著細長的手指去抹鏡框下滾滾的淚,那些液體被她一把把抹到裙子上。等她流不出淚才慢慢說:“生病,我們做不了主,戰(zhàn)勝它才是我們能做的!”

      仝萱離開醫(yī)院??裨甑臒釟鈸涿娑鴣?,辣辣地貼住仝萱紅腫的眼睛。同醫(yī)院里面的清涼相比,仝萱寧愿讓這熱辣暖著每一寸肌膚。

      這一天是仝萱的生日,她三十六歲。仝萱像一顆種子被狂風吹落在某個荒涼角落,風沙和塵埃在狂躁中遺漏了它,幸而陽光和雨水是滲透得進來的,于是她在縫隙中慢慢發(fā)芽。她的容貌身體似乎是一夜間發(fā)生的變化,讓人在詫異中不得不感嘆蛻變的美。

      仝萱的愛人于震偉經(jīng)常自詡慧眼識珠。想到于震偉,仝萱的心平靜下來。正午的太陽熱烈地糾纏著一切活著的生物,努力榨取每一滴水分,仝萱也被陽光追殺著,無處躲藏。她只想快點找到車,把自己藏進鐵皮下??墒?,來回翻了兩遍,她的車被太陽曬化了般,無影無蹤。

      無措中,一輛紅色大眾被拖著路過仝萱,她恍然大悟,找到附近的交警詢問?!败嚺铺?!”小警察并不看她,撅著屁股繼續(xù)貼條兒。仝萱一報車牌,對方“刷”的抽出一張紙片,“喏,去這里取車!”她低頭去看,大太陽下眼前一陣模糊,名片上白底光燦燦地刺著眼。交警正準備離開,看她神情恍惚的樣子動了惻隱之心,便捎了她一段路。

      下車后還有一小段路,她呼呼向前走下去。太陽毒辣地烤著她,頭發(fā)被電燙著般根根干硬。她的心被一只手揉皺了,她極想把它掏出來,碾平了再放回去。腹腔里一股子氣窩著,像冬天暖氣管道里被水壓著到處亂竄的氣,可是暖氣有閥子,擰開放一會兒水就能通暢,血管卻不能。

      心事重重的仝萱亂用著腦子,沒有看到一塊碎掉的石磚,一腳踏進去,整個人猝不及防摔了出去。“嘭”,她的后腦勺先是撞向護欄,又跌向地面。仝萱躺在滾燙的水泥磚上,腦子里隱隱冒出一個念頭:“就這樣睡過去是不是也很好?”

      她昏沉沉地睡著,依稀聽見嘈雜的聲音,“中暑了吧?”有人把她抱到樹蔭下往嘴里灌水,頭發(fā)上也拍了一些。好一會兒,她艱難地撕開眼皮,前面一個女人大聲問:“好些了么?”她努力站起來,有氣無力地道了謝:“謝謝,我沒事?!?/p>

      石碴和重力把裙子硌出幾個小洞,洞里透出血痕。打上出租車,仝萱先找到一家賓館,睡了一個小時才敢再出去。

      車管所里,十幾個車主情緒暴熱,一張嘴就可以點燃這間房子,都是和她一樣被拖了車的。好不容易輪到仝萱,她卻怎么都放不下電話,審計部追著她問一筆活動費用,仝萱只好用一只手在包里翻證件,不想臺子太窄,整個包扣了出去。一個男人彎腰幫她將散落在地的七零八碎一股腦塞回包里。

      仝萱辦好手續(xù)扭頭就走,男人追上來笑著問:“你認識程志勇嗎?”仝萱愣了愣:“不好意思,我有個同學叫這個名字?!蹦腥诵锊刂┙器?,他揮了揮手里的身份證,“碰巧了呢,我也叫程志勇!”仝萱的臉一下子漲紅了。

      程志勇提議吃點東西再走。仝萱沒什么胃口,這幾天的檢查加重了身上的倦怠,轉(zhuǎn)念一想,要是食物能把心塞滿了也好。兩個人同時看向?qū)γ嬉患倚〉?。店門口招搖著一只碩大的雞籠,上面別出心裁地立著一副對聯(lián):“拳打麥當勞”,“腳踢肯德基”,橫批是“我家大公雞”。

      店里倒是挺涼快,桌上鋪著紅底藍孔雀桌布,被子放錯了地方似的。等菜的空隙里,程志勇主動談起同學眼中的于震偉,仝萱面對夸贊有些尷尬,不知道怎么替于震偉謙虛。

      仝萱滿腹心事默不作聲,旁人看上去,程志偉像在自言自語。菜上來,程志勇松了口氣,他把臉埋進面碗里,藏起自己。剛剛,仝萱的病歷就掉在他腳下,BI-RADS 5級字樣讓他的胸口噎了好一會兒。

      仝萱手術(shù)定在7月12日。一個月前仝萱剛回到家鄉(xiāng)。起因很簡單,于震偉三個月前換了家公司。在是否跟他去昆明的問題上,仝萱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拗過父親,結(jié)束10年“南漂”回到家鄉(xiāng)。

      仝萱沒有把手術(shù)的事告訴家人。公公四個月前做的支架手術(shù),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下午,仝萱打電話回家,順便告訴婆婆要出遠門,時間會久些。婆婆滿心不高興,“卡卡在你媽家能行嗎?”并不提接卡卡過去。仝萱硬著頭皮打算起來,只能把卡卡再托給父親。

      晚上下班,仝萱一進門,聽見母親正大聲抱怨:“誰像我,散個步、跳個舞都要想著給你們買早點!我上輩子欠你們的!”父親正給九十二歲的奶奶換席子,地上盆里扔著幾塊臭味濃重的布片,仝萱趕緊端著盆子去衛(wèi)生間。父親喊住她,“泡上吧,你別動!”

      仝萱忍著心里的、胃里的難受,使勁刷著黏稠的黃物,一邊暗自替一天不知道要多少時間在洗手間度過的父親難過。父親過來奪仝萱手里的刷子,仝萱不肯,低聲商量道:“還是用尿不濕吧?”一松懈,刷子已經(jīng)到了父親手里。

      “那東西不透氣,我怕你奶奶長褥瘡。”仝萱知道說服不了他,只好作罷。高壓鍋“突突突”響起來,父親大聲喊母親,“把火擰到最小,十分鐘就關(guān)火啊!”母親并不答應,仝萱過去把爐子弄好,發(fā)現(xiàn)母親正藏在臥室,陶醉在廣場舞里。

      仝萱回到廚房,菜臺上擺著洗好的豆角、生菜、肉絲和已入盤的紅腸,知道是父親準備的晚飯,便開火燒菜。父親弄好褯子趕過來幫忙,又喊母親到樓下去叫卡卡回來吃飯。母親一邊下樓一邊嘟囔:“外甥是狗,吃了就走!”

      卡卡不買姥姥的賬,他跑進門對姥爺抗議,“我不是小狗,我不是小狗!”仝萱哄道:“小狗是最忠誠的,姥姥希望你長大了孝順可愛,又有責任心!”卡卡非常不滿意仝萱的答案,往嘴巴里塞了一片紅腸,繼續(xù)口齒不清地囔道:“我就不是小狗!”

      晚餐后,仝萱忙著洗碗,父親照顧奶奶洗漱,已經(jīng)出門的母親又退回來,問誰讓送來的洗衣機,指著仝萱抱怨道:“這么大人了還這么沒腦子,家里放得開兩臺洗衣機么?”抱怨歸抱怨,還是高聲指揮送貨工人把洗衣機安裝在洗手間角落,連連嚷著“遲到了,遲到了”,拎著舞扇快快走了。

      手術(shù)要提前入院檢查。臨走前的晚上仝萱帶卡卡出去吃飯。拿到菜單,卡卡伸出胖胖的食指點了三下“松鼠鱖魚”就繼續(xù)看《百科全書》。他把書脊靠桌沿,很愛惜地翻著,兩人并排看著圖畫等菜。仝萱攬著卡卡的肩膀,心里嘆息一聲,等她手術(shù)回來,卡卡就是四年級的學生了。

      十一歲的卡卡已經(jīng)有些男人的味道,他的臉龐像極了于震偉,但細長、溫善的眼神總讓仝萱恍惚看到小時候的仝童。仝童就像仝萱的小尾巴。仝萱不高興了,仝童就腆著小肚子綻放著笑臉滿世界追著她巴結(jié)。仝家客廳掛著一張姐弟倆小時候的合影,照片上仝童滿頭夾著花生,鼻子、眉毛擠在一起,花生娃娃是仝萱的突發(fā)奇想。

      仝童經(jīng)常給仝萱買裙子,當然,弟媳冷春梅并不知道。姐弟倆心照不宣,仝萱在網(wǎng)上查到價格,一通電話大罵仝童不會過日子,仝童掛斷電話不理,過后依然會買,仝萱依然會穿,罵也照舊。

      松鼠鱖魚香甜的味道把仝萱飄遠的思緒拉回餐桌,卡卡摩拳擦掌,小嘴嚼出一片心花怒放的香脆,仝萱心情也好起來。晚飯后,仝萱送卡卡去姥姥家。母親跳舞還沒回來,父親握著書,老花鏡掛在眼皮下,見仝萱背著卡卡慣常的衣物包,接過來送進卡卡房間。

      仝萱打發(fā)卡卡睡了便要離開,父親看她臉色不好,追到門口連連問了幾遍,她不敢抬眼,借口最近接連加班沒有休息好?;氐郊?,仝萱心里空落落的,滿滿的客廳一寸一寸地空曠出無邊無際。

      她去收拾行裝,衣櫥內(nèi)壁掛著各色胸罩,白色、紫色、黑色、米黃、粉色……仝萱不敢再看,一件件胸罩像一把把刀扎得她鮮血噴涌,她拽住手邊一件胸罩捂住了眼睛。仝萱抵在衣柜門上,兩只肩膀亂抖,胸罩在眼下潮濕起來。半晌,她扔下手里的東西走進浴室。她一件一件脫去外衣,對自己的身體生出幾分膽怯。燈光疼惜地撫摸著她的身體。她一直驕傲,肥而不膩的豐富。

      她熱愛夜晚的水龍頭。無數(shù)孤獨的夜晚,在噴淋的水中孤芳自賞,把熏衣草的香味揉搓進嬌小的乳房;閉上眼睛想象撫愛,任激情像潮水一樣淹沒她。她的青春就在這嬌美的乳的掙扎中將骨頭一節(jié)一節(jié)斷開,讓她一次次想把自己崩碎。

      她就要失去它了,與生俱來屬于她的卻要和她割裂,仝萱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它不離開自己,她怕。她一度想放棄明天的出行,那樣,至少它不用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和自己分離,至少,她是完整的。她的淚流在浴盆中,并不能看出水增多,水淹沒了她的哭泣,她縮在浴盆里緊緊抱著自己,直到水變得冰涼。

      她帶著一身的水一身的燈光用手機拍下這對乳房,她想,她會想念它的。

      楚威在糾結(jié)中請了三天假,她現(xiàn)在是DE公司的HR總監(jiān),仝萱加入DE幫了她大忙,雖然表面上她幫了仝萱。DE一年換了三個財務(wù)總監(jiān),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她也是從財務(wù)部逃出來的,知道數(shù)字的活兒不好干。市場部、銷售部和財務(wù)部天天跟誰砍了誰老公孩子、誰睡了誰老婆似的,見面就掐,一個要錢,一個不給錢,外聘的財務(wù)總監(jiān)一看這架勢,就一招管用,滾。

      一聽說仝萱要離開南京,楚威樂得心里開花,趕緊做仝爸的工作,什么葉落歸根啊,什么女兒小棉襖啊,什么暖心說什么,愣讓仝爸把仝萱叫了回來。

      可這會兒,楚威心里堵成一座火焰山。得知仝萱的病,她真被刀砍了一般,全身疼得冒血。仝萱是她一個被窩里滾大的姐妹,她要是男的,哪有于震偉屁事。仝萱入職32天就查出這么一病,財務(wù)部這風水,簡直。楚威幸慶自己當初堅決逃離財務(wù)的決心,又內(nèi)疚不已,就跟她害了仝萱一樣。她愁得一團火四處亂燒,恨不得把查體那個醫(yī)生抓來點了天燈,為啥他一經(jīng)手仝萱就得???

      心里急是心里急,畢竟是做HR的,楚威臉上倒還算撐得住,一路講著段子寬慰仝萱。兩人說說笑笑,從穿錯對方一只襪子到于震偉第一次偷給她們送電影票,把陳年爛谷子扒拉了一遍,拐進醫(yī)院停車場,楚威聽見“咯噔”一聲,分明是臉上糊著的面具跌碎的動靜。好在仝萱先下了車,沒看見她滿臉的淚。

      楚威挽著仝萱辦理各種瑣碎住院手續(xù),預約特護,交押金,一樣一個地方,半下午就丟了進去。有一會兒楚威糊里糊涂的,覺得像是她來住院的,仝萱是在給她辦種種手續(xù),一會兒那身難看的藍條病號服就得捆住她,把她捆到寫著“5號”的那張窄窄的床上。她這么想著,果然藍條條拋出一條條繩索套過來,不過套住的是仝萱,繼而仝萱真的被拴在“5號”床頭。

      楚威噘著嘴撥于震偉的電話,藍條條扯出一根套走了楚威的手機。仝萱求她道,“他來了也幫不了什么忙,白白多個人擔心!”

      楚威又氣又怕又擔心,抱怨道:“你就是太慣著他!我憑什么給你簽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我拿什么賠給仝爸?我拿什么賠給卡卡?”仝萱白了她一眼,“你能說點吉利的嗎?死丫頭!”眼淚卻猝不及防地涌出來,楚威后悔自己出言太重,一把抱住她,嗚嗚啦啦哭得一塌糊涂。

      仝萱被推進手術(shù)室的剎那,楚威伸著脖子往里瞧,只看見另一層緊閉的大門。手機突然響起來,驚得她呆了呆,搜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是仝萱的手機在包里沒完沒了地唱。于震偉連連質(zhì)問為何這么久才接電話,楚威頓時來了氣:“你發(fā)什么瘋?”于震偉在那面呆住了,半晌才問:“仝萱在哪兒?”楚威說完就有點后怕,怕于震偉過于焦急,畢竟是幾千里之外。

      手術(shù)室的燈亮了,楚威趕緊跑過去,驚奇仝萱的手術(shù)這么快就結(jié)束了。推出來的卻是個上年紀的男人,楚威無奈地退回等待區(qū)。她現(xiàn)在是親人,仝萱唯一的親人,楚威滿心憂慮。想起手術(shù)單上她五線譜一樣的簽字,更是驚懼。

      手表也跟著搗亂,平時“咔咔咔”轉(zhuǎn)得飛快的秒針死活不動。走廊中間有一道屏風,用紅色框子繃著白布,將手術(shù)區(qū)的空間延伸了些,外面的噪音儼然已隔斷在屏風后。楚威覺得自己像是被釘在白布上的標本,鮮艷、沒有知覺……她想這是一個夢才好,哪怕是一個噩夢,哪怕她被嚇得魂散魄散,醒來,一切都是假的。

      她很想把滿腹恐懼都倒出去裝進些新鮮東西,什么都行,雞零狗碎的叨擾也比她一個人胡思亂想踏實。她一抬手指,電話撥出去,但隨即她的臉變得黑紫,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喂……”楚威掛掉電話,看手機上明明寫著“老公”兩個字。一口氣悶住她,不等回味過來電話又響了,這次是她的。馮云濤詢問情況怎樣,楚威敷衍了句:“手術(shù)呢!”便掛斷電話。

      她飛快地撥通哥哥的號碼,告訴他,他內(nèi)退的申請辦好了,放在她床頭櫥上,讓他趕緊取了去辦理手續(xù)。

      楚威在椅子上坐下來,盯著手機。她不希望哥哥來電,又希望哥哥來電。手術(shù)室的燈刺痛了她的眼睛,無端的,她的乳頭里被扎進一根針,她交叉著胳膊緊緊抱住自己這兩團軟軟的肉,不敢放開。

      仝萱躺在ICU病房。這不是她看到的,而是刻在腦海中的程序。麻藥過后的疼痛讓她有大叫的沖動,她也的確大喊了一聲。仝萱以為的大喊從嗓子里發(fā)出的不過是一聲低低的嘆息。她努力盯著天花板,一方方板子布滿星星點點的隔音孔,有的像地圖,有的像巫婆,更多是一棵挨著一棵的松樹。因為年久,有兩塊板被管道滴落的水氤氳成褐色,像極了兩只背靠背的小猴子。仝萱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眼前的一塊很新,沒放平整,露出一截黑黑的踢腳線,像一只碩大的眼睛,在嘲笑這些表情怪異的殘軀。

      仝萱閉上眼睛,拒絕和那只可惡的眼睛對視。一陣陣疼痛令仝萱嘴里“嘶嘶”冒出冷氣。氧氣管壁藏著無數(shù)細微的泡泡,泡泡隨著仝萱的呼吸移動,明明快到嘴邊了,泡泡“啪”的消失了,這不是幻覺。仝萱突然有了超能力般洞悉著周邊的細微。疼痛襲來,仝萱極想鉆進氧氣管壁變成一只泡泡也“啪”的碎掉。

      這疼痛像什么呢?仝萱心口緊縮著,她有過一次刻骨銘心的疼痛。

      她和于震偉新婚。仝萱特意買了一只冬天極稀罕的西瓜。仝萱在廚房磨刀霍霍準備一刀下去,于震偉突然在客廳大喊了一聲,“別動!”仝萱驚了一下,刀尖不客氣地碰了下左手拇指,霎時鮮血涌出來。仝萱是暈血的,她連倒幾步靠在墻上,努力讓自己不摔倒,喉嚨發(fā)出鳴笛般的尖叫。

      于震偉沖進廚房,看見仝萱淚流滿面地舉著沾滿鮮血的手。他果斷抓緊她的手腕用涼水沖,仝萱的淚和血像打開的水管,和著水嘩嘩流淌。婆婆和于震偉將數(shù)個創(chuàng)可貼層層纏住傷口,血還是往外涌。于震偉當即收緊胳膊,裹挾著仝萱跑下樓,正碰到下棋回來的公公,也抬手扔掉手里的馬扎,跟著他們跑。

      還是縫了幾針。從此再摸鍵盤,仝萱條件反射般先捻一下手肚上的疤。

      那天,等待于震偉取藥的工夫,公公突然無來由地對婆婆說:“看看,我磨的菜刀快不?”婆婆對著人不好說什么,只是惡狠狠地罵了句,“棒槌!”婆婆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著三把菜刀跑到院子里,把刀尖在水泥地上磨鈍了,公公破天荒地沒有跟婆婆吵嘴。

      仝萱在混亂的疼痛中度過了第一個夜晚。她時而醒時而睡,有時是半夢半醒。在疼痛中醒來,在醒來時痛著睡去。她愿意自己能睡得久些,這樣醒來后也許不會再疼得痛不欲生。

      有那么一段時間,仝萱覺得自己正走在一座橋上,黑衣太婆像奶奶一樣慈祥地笑著,干枯的手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挨在她唇邊。過了一天,她醒的時間多了些,知道夢中的孟婆不過是護工在用棉棒為她濕潤嘴唇。

      昏天黑地中,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長久地注視著她。

      真正清醒已經(jīng)是第三天。耳邊隱約有熟悉的聲音,是楚威。雖然壓低了,有些嘶啞。仝萱拼盡全身力氣把眼皮撐開,一張圓碩的臉幾乎趴在她的臉上。楚威像換了個人,淡紫色頭發(fā),彎彎的眉毛,臉似乎也瘦了一圈。仝萱想夸獎她,但自己的表情一定很怪異,她模糊看見楚威眼睛里晃過一絲錯愕。

      一雙大手撫摸著額頭,仝萱的眼角涌出一滴淚,是于震偉。仝萱像穿著冰衣盔甲的戰(zhàn)士,這手的溫度讓堅實的盔甲瞬間融化,冰水在仝萱的眼睛中瀉出,仝萱如釋重負般卸掉累贅變成一只水母,空靈地漂浮在一望無際的水面。

      有人請于震偉和楚威出去,探視時間結(jié)束了。特護花了些時間才將仝萱臉頰、脖子清理干凈,在她耳邊輕聲地囑咐,不能再流淚,否則會影響傷口的恢復。過了一會兒,有人用棉簽給她濕潤嘴唇,仝萱閉著眼睛,聞到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兒,不是特護的味道。

      楚威始終沒有等來哥哥的電話。她和于震偉等來了馮云濤。一套簡潔的李寧運動裝,寬大的墨鏡讓他風度翩翩。楚威注意到他的眼角一塊青紫,要摘下他的眼鏡,他頭一偏靈巧地躲過了,嬉笑著說:“好了再看!影響我的光輝形象!”

      三個人開始還交談,后來就揣著各自的心事干坐著。午飯后于震偉回了醫(yī)院,他堅信,隔著那扇厚重的大門,仝萱一定能感覺到自己在守候她。他用馮云濤的水果籃外加甜言蜜語搞定護士長,他被特許,每天晚上下班后可以探望仝萱十五分鐘。為了這十五分鐘,于震偉向風韻尚存的老女人拋出無數(shù)曖昧的微笑。

      仝萱的眼淚長久地掛在他腦子里,就是不肯流走。那滴淚原本應落在他的手心,他翻來覆去地看自己這雙手,白皙細膩,卻捧不住一滴淚。他無意識地咬了下拇指,很疼;他不去猜想這段日子仝萱是怎樣熬過來的。一個人孤單地在這令人窒息的地方檢查,沒有親人的陪伴躺上手術(shù)臺,這對見到一滴血都要暈倒的仝萱來說,是什么時候這么堅硬的,硬得令他陌生?

      于震偉伸手摸煙,卻摸出一張方正的硬紙,他頹廢地縮回手,似乎看到楚威遞過紙來鄙視的眼神,那眼神一度讓他震怒。空曠的走廊里喧噪四處游走,在嘈雜中他的手有點抖,“她,是抱怨我嗎?”

      偉:

      如果今天我已經(jīng)走到生命的終點,請你一定好好替我活著,快樂地過好每一天。

      卡卡是我們的最愛,讓他成材。讓另一個愛你的女人來照顧他,我相信長大了他會懂。告訴他:媽媽很愛他,另一個媽媽也一樣愛他。

      儲蓄卡、股票放在你的領(lǐng)帶盒中,密碼已發(fā)送到你郵箱,記得留存?zhèn)浞荨?/p>

      我的首飾代我送給未來卡卡的愛人,一個母親微薄的心意,感謝她今生與卡卡相伴。

      在你不為難的前提下,探望我的父母,他們一直視你為骨肉。

      至于我的身體,請原諒我擅自做出的決定:把眼角膜和肝臟捐獻給需要的人吧,我想,換一種方式,我依然在這個世界,和你們在一起。

      仝萱

      淚落在紙上,洇暈了一小片字跡。

      于震偉在椅子上蜷縮了一夜,他胡子拉碴出現(xiàn)在仝萱面前,仝萱的眼里便有了幾分疼。于震偉蹲下身子,將指尖貼住仝萱的臉,仝萱的心立刻被指尖捏緊了,痛順著她的心尖彌漫、擴散,連被子都痛得亂抖。上氣不接下氣的疼痛中,仝萱腦海中浮出兩個字:“殘乳”。這兩個字“轟”的一聲巨響,將她多年筑造的信心炸得灰飛煙滅,片甲不留。

      仝童得到消息連夜趕到醫(yī)院。他一聲不吭地坐在仝萱手邊不時給姐姐捋著胳膊,只管盯著一根一根插在仝萱身上的管子,任于震偉怎么喊他去吃飯也是不動。仝萱知道仝童哭了,他側(cè)著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半夢半醒中仝萱總是做夢。夢中,一條條或黑色或黃色或滿身白花的大蛇吐著信子,每一次她一定被蛇逼到懸崖邊,然后看著自己墜下去,她一直墜,卻永遠摔不到谷底,一顆心在下墜的速度中被扯成無數(shù)碎片,她把手伸進肚里,就像推開一扇門,卻怎么拼都不能把心拼在一起……她夢見下墜時她大叫過,心一下子從嘴巴跳出去,碎在一塊石頭上,而失了心的她看著自己的心丟在那里,繼續(xù)向下墜著……“我的心我的心……”她大喊著醒來,發(fā)現(xiàn)仝童的手在她手里,被她捏得青紫……

      仝童走的時候不敢抬頭。他摸著仝萱的指尖久久不肯放開,仝萱勉強露出笑容:“這點小病,哪里打得倒老姐,放心吧!”于震偉也走了,就算有一萬個牽念和不舍也不得不走。

      工作,就這樣成為病重的仝萱和一家人分離的理由。因為,生活還要繼續(xù)。好在弟媳冷春梅是高中老師正在暑假中,兩個男人只能委托她照顧仝萱。

      仝萱能夠下床就催著冷春梅回去,她整天心神不寧的樣子,不是給仝心打電話,就是用手機看電視劇、刷抖音,一個人笑得稀里嘩啦的。更多的時候她去逛街,買回一堆打折的東西,甚至有一天她騎回一臺小巧的鋰電動車,說給她母親買菜用。冷春梅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仝萱一個人在醫(yī)院孤零零地住了二十多天。手機不時有短信提醒,提示她即時文件到達郵箱。她忍不住想打開手機,手還沒摸到,被白大褂劈手奪走,強制關(guān)了機。白大褂身上有股特別的味道,碩大的臉被口罩遮著,眼神甚是鋒利。仝萱不敢看他,抽著鼻子吸了半天,才辨識出是青薄荷味兒。

      仝萱站在客廳,恍如隔世。她走的時候是仲夏,現(xiàn)在窗外銀杏樹一樹金黃,房間久無人氣,到處是灰塵和空氣陳舊的味道。秋老虎趴在樹上,一推窗子,它立刻跳進來,把屋子里每個角落都逛到了。

      冷春梅打來電話,很熱切地說搬過來照顧她,仝萱好不容易擠出來“不麻煩”三個字,還沒走到冷春梅耳朵,她忽的轉(zhuǎn)了方向,說最近學校正在評職稱,忙得不可開交,撤回剛剛的承諾,只留下一條刪除后的痕跡給仝萱。

      仝萱肚子“咕咕”亂叫,過去打開冰箱,一股惡臭兇猛地竄出來,徑直鉆進鼻孔,她捂住鼻子退后幾步,看清了是一段黑毛斑斑的香腸。在陽臺上晾衣服的楚威聽見她的動靜,過來一伸頭也是“嘔”的一聲,隨即拿起紙巾清理出元兇。她把仝萱按到沙發(fā)上,提起垃圾,風一般出門去,一會兒工夫提回幾個袋子,雞蛋、掛面、青菜,還有一袋子熟食。

      楚威鉆進廚房忙活半天,出來端給仝萱一碗蛋羹,她自己是碗冷面,呼呼嚕嚕邊吃邊看電視,不像以前,多少飯也堵不住演講的激情。仝萱用勺子一點一點往嘴巴里送蛋羹,邊吃邊看楚威,楚威就是不看她詢問的眼神,也就罷了。

      晚上,仝萱去洗澡。站在門口,她很害怕。猶豫了一會兒,伸手將浴室的燈關(guān)掉。她不敢觸摸自己的身體,只開大水龍頭讓噴灑的水沖走各處的汗?jié)n。

      好久不上微信,一打開是網(wǎng)友鐵觀音一連串的問號。夜里醒來,鐵觀音有新留言,卻是讓她一定要關(guān)燈再睡,仝萱奇怪著。閉上眼睛怎么都睡不著了,足足數(shù)了幾百只羊才迷糊著。

      仝萱突然有了大把的時間屬于自己,許是生病的緣故,她想起許多事,都是存在記憶中忘記標注文件夾名稱,平素檢索不到的。

      小時候,與父親同在一間工廠工作的媽媽每天匆匆忙忙,細長的眼睛里永遠寫著不耐煩,只有發(fā)工資的時候,仝萱和弟弟才能看到她的一絲笑意。她是擦膠工,午餐大都是在食堂或者街上買來的成品,冬天是涼的,夏天是溫吞的。仝萱不想吃這倒胃口的水煮菜,便拽著仝童一起去找爸爸哭鬧。忙碌的爸爸被他們從辦公室里拖出來,揉揉發(fā)紅的眼睛,一左一右地牽著他們的小手回家。姐弟倆最喜歡爸爸熬的小米粥,捧著燙手的蘭花小碗,心里也熱乎乎的。仝萱百吃不厭的是爸爸做的糖醋帶魚,站在煤球爐邊看爸爸把煎得酥脆的金黃色帶魚身上撒些紅糖淋點醋,帶魚“吱吱啦啦”變成醬紅色,爸爸把帶魚分到兩只碟子里,姐弟倆圍著爐子吃得滿嘴流油。

      爸爸的頭發(fā)有一小片愛立著,像院里的白楊樹,又高又直,仝萱看爸爸坐在寫字臺前就爬到椅子上去給他捋,按下去,手一拿開它們又站起來;再按下去使勁拍拍,一抬起手又起來了……她反復地做著拍頭發(fā)的游戲,爸爸逮住她的小手撓手心,樂得她咯咯地笑。仝童也爬到爸爸腿上,騎在上面拽著爸爸的耳朵,三個人笑成一團兒。媽媽很大聲地呵斥爸爸“沒個大人樣子”,仝萱一邊躲避爸爸在耳邊吹的癢癢的熱氣,一邊喊,“救命!”

      媽媽蓬著頭發(fā)去上夜班,爸爸小跑著回來給他們洗好腳塞進被窩,再扔給他們本書,童話,漫畫,有時候是《唐詩三百首》,隨意得很,他們也隨意地看。爸爸自己從來不換,只有一本厚厚的什么“語言”。其實爸爸是學種麥子的,為啥去學什么“語言”,仝萱搞不懂,大人有大人的怪異。

      爸爸有一臺打字機一樣的小機器,能打出一朵朵漂亮的花兒,也能打出房子、小兔子什么的,再后來是白雪公主。爸爸點著她的鼻子說,是用“語言”變出來的,仝萱撇著嘴,和弟弟一道把紙上的圖案剪出來,貼在自己的本子上。

      畢業(yè)后,仝萱固執(zhí)地去尋找自己的夢想,父親為了讓她留在家鄉(xiāng),曾親自帶她參觀工廠博物館。博物館里有爸爸的照片,他支棱著一縷頭發(fā),坐在老舊的186微機旁,嚴肅認真?,F(xiàn)在,仝萱看著這張照片,爸爸依然盯著那臺古董機器,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心思。

      于震偉是爸爸從小看著長大的,他的父親和爸爸曾是老同事,兩個人早把對方當成親家。仝萱叛逃的目的之一就是想逃避這段既成的婚姻,但終究沒有強硬下去,爸爸的眼淚使她妥協(xié),骨子里她無法做到真正的背叛。

      她和于震偉的戀愛被省略掉,本來嘛,青梅竹馬,什么不了解呢。新婚前夜,她還是哭了。她曾無數(shù)次想象自己愛人的樣子,也無數(shù)次夢見那個人,但從來不是于震偉。她和于震偉是親密的,親密中含著相敬如賓的客氣。同事眼中他們郎才女貌,同學眼中他們青梅竹馬,親戚眼中他們般配登對。

      只是,漆黑的夜里,一個男人總是不期而至,那個男人讓她激情柔媚,她對他呢喃著只有情人才有的放肆,她卻看不到他的臉。從她第一次來潮就知道有這樣一個男人存在,她周而復始地夢了他多年,一個沒有面容的男人。

      她和于震偉永遠是平靜的,一個平靜抱著另一個平靜。他們就這樣美好地貢獻給彼此,十年??ǖ恼Q生讓這平靜更加平靜,平靜中又多了幾分理應平靜的理由。

      仝童還是給家里打去電話。母親是粗心慣了的,正掉著眼淚,她的手機響起來,“好好,我就來!”她一把抹干眼淚,換上舞鞋匆忙走出門,不到一分鐘又折回來,站在門口囑咐仝平安去看看仝萱,“我跳一會兒就過去。”不等回答,重新“哐當”一聲按上門,留下一串遠去的悶悶的腳步聲。

      仝平安惦記著仝萱,立刻去打發(fā)母親睡下。仝萱開門看父親氣喘吁吁的,大步邁進來。他扭過身子看仝萱,左看右看,嘴唇哆嗦著,嘴巴開合就是沒有一點聲音。他坐在靠門的沙發(fā)上,沙發(fā)正對著陽臺上的茶桌,仝萱聽見父親一聲輕輕的嘆息,正想問奶奶身體怎樣,父親卻抬起身走到茶桌那邊。

      父親高瘦的背影佝僂著,鬢角的白與染過的黑分明著界限,只有那縷頭發(fā)仍倔強,刺得仝萱眼珠生疼。陽臺玻璃映出父親模糊的五官,他拿起一個茶罐又放下,仝萱遠遠地指著綠罐說,“泡碧螺春吧!”

      父親半天才啜一口,抖抖地問:“還痛嗎?”仝萱嘴角強抹上笑,“不疼呢,好多了?!备概畠蓚€說著話,各懷著幾分小心。

      仝萱認真喝著茶。父親的蒼老如同冬天的冬青,乍看一眼的綠,仔細瞧,卻失了水分,樹心里埋著枯黃??粗赣H高山丘陵特征分明的臉龐,仝萱想,她還是幸福的。她人生的畫卷是豐盈的,這豐盈因了于震偉而富饒,因了卡卡更加潤澤。

      父親知道她不如意,他以為對的東西終究是錯了,這錯他們卻都是不能回頭的。父親埋在深處的歉意,從她結(jié)婚起就冒出芽,如今已長成秋天的玉米。她知道,在感情的世界里,父親和母親有著長長的一段空白,那空白是母親看不到也感覺不到的,那空白在父親心里,像地球儀上寬闊的太平洋,手指一撥就不見了,在另一面卻依舊洶涌著。她很想在那空白處寫點什么,就像小時候在爸爸的厚皮本子上畫一個蹩腳的花兒或小雞,父親舉起高高的手臂然后輕輕落在她屁股上。她始終寫不進去,多昂貴的畫筆都寫不進。

      她很想撫摸一下父親的臉頰,親吻一下被時間刻下痕跡的額頭,手臂舉起來卻只接過父親遞過的茶杯。一直等到九點半,母親也沒有過來,父親只好回去。

      父親原是愛茶的,現(xiàn)在常常陪著仝萱喝茶。母親隔三差五跟過來,手里托著水果或幾個肥實的包子。仝萱接過包子去開冰箱,還沒放好,母親已經(jīng)打開房門,“今天學新舞蹈,你方姨在樓下等我呢!”仝平安無奈地搖著頭嘆氣:“除了跳舞你還有啥?”

      母親生性熱鬧,父親的寂靜讓她不安,她和仝童的安靜則讓她困惑,她不明白三個人每每湊到一起端著指甲蓋大小的杯子喝個啥?她喜歡大瓷杯,一仰脖子“咕咚咕咚”進了肚,那股子痛快。她痛恨仝萱、仝童骨子里是仝平安的精髓,全然沒有一點她的基因。在這個家里三個人從不和她犟嘴,她情愿他們和她吵。倒是冷春梅雖然難得喊聲“媽”,進門總是一團熱鬧,和她也能不疼不癢地聊上半天。得知仝萱手術(shù),她幾夜輾轉(zhuǎn)抹得枕巾都是鼻涕眼淚,她想見仝萱,又怕看見仝萱?zhèn)牡臉幼樱惆芽ㄋ突貋砼阒谳妗?/p>

      周六早晨仝萱打發(fā)卡卡吃過早飯就回到床上??ńo她端來水,看她臉色不好,體貼地問要不要給她讀個故事,仝萱忍著胃里的翻江倒海,微笑著說:“那就讀一段《窗邊的小豆豆》吧?!?/p>

      卡卡坐在床頭很認真地為媽媽讀其中的一篇《盒飯》。他拖著長長的音兒捋著小下巴,好像真的有胡子一樣,裝出低沉的聲調(diào)學小林校長:“大家都帶了海的味道和山的味道來了嗎?”然后換上尖銳的細聲學小朋友:“帶——來——了!”他自導自演,站起來當校長,坐下當學生,逗得仝萱哈哈大笑,身上的不適也輕了許多。

      于震偉的父母掛著孫子也擔心仝萱,隔三差五過來,碰到仝平安也在,幾個老人就會分工,母親給奶奶做好飯,婆婆去接卡卡,父親炒幾個菜,一大家人很熱鬧地吃著飯。

      中秋節(jié)前夕,仝童和于震偉都回來了,幾家人聚在仝萱的小家里過了個團圓節(jié)。仝萱白天亂了一天,晚上早早上了床。于震偉坐在床邊陪著說話,卡卡在媽媽床上一會兒翻跟斗,一會兒唱歌,怎么攆都不去自己房間。正鬧著,于震偉手機響了一聲,他看卡卡指手畫腳地在給仝萱講老師的糗事,便慢慢踱出去。

      卡卡很晚才睡,于震偉有些猶豫地把他抱回房間。月光傾瀉進來,映著仝萱慘白的臉。他洗漱了很久,以為仝萱睡著了,一側(cè)頭,發(fā)現(xiàn)仝萱正睜著大大的眼睛看紗簾上的月光。他鉆進仝萱的被窩,被窩里有他不熟悉的味道。仝萱蹭到他懷里,臉貼緊他的胸膛,于震偉撫摸著她,一處一處都是熟透了的,當他撫摸到她的乳,她明顯感到他驚悸了一下,隨即遲疑了,幾秒鐘的工夫他果斷地把手挪開,嘟囔一句,“真是累了!”仝萱人在于震偉懷里,流向大腦的血流進冰,漸漸地整個身子都凍住了。

      在冰凍中,仝萱想起于震偉是極愛那只乳的,曾夜夜護在掌心。他含著它,像哺乳期的卡卡一樣含著它睡去。他也貪婪地吮那只乳的乳汁,贊嘆它的清甜,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食物。

      卡卡出生后,仝萱左乳像只花灑,卡卡輕輕一吸,便噴灑出豐厚的乳汁。右乳乳頭是凹陷的,懶惰的卡卡不愿費力氣,那只乳被源源不斷產(chǎn)生的新乳漲成一塊石頭。醫(yī)生囑咐婆婆去買吸乳器,胖墩墩的護士掃了于震偉一眼,不屑地說,“買什么吸奶器,你又不是沒吃過!”

      于震偉惱怒護士的粗俗,卻又不得不承認這是最簡單有效的處理方法。母親找個借口離開了,于震偉迫不及待伏在她的懷里深深地猛吸了幾口,乳汁噴灑溢滿他的口腔,仝萱撫著他的頭戰(zhàn)栗不已。

      仝萱的乳汁豐盈,半只奶足夠卡卡的口糧,剩下的依然要吸出來,于震偉便成了她的吸奶器。

      仝萱喂著他感受到他的力量,心旌蕩漾??ㄎ鍌€月大,于震偉再和他一起吸乳時,卡卡伸手撓破他的臉,堅定地用小手護住右乳,于震偉只能在卡卡睡熟后,偷偷吸食卡卡剩余的乳汁。而今他的乳消失了,留下一個漆黑的深淵,令他不敢窺探。仝萱慢慢抽出僵冷的身子。眼里漸漸蓄出一串珍珠,晶瑩剔透。

      于震偉走時,仝萱還在熟睡。他不忍驚動,輕手輕腳開了門,回頭卻看到仝萱正站在臥室門口。她穿著寬大的白睡衣,胸前的衣服傾斜著;臉色比衣服重了幾分,有著不甚清醒的迷蒙。她微微張著嘴,想要說什么的樣子,終于沒有說。于震偉揮揮手,仝萱從正面照變成半身,再變成一條線消失在門里。于震偉的鼻子沒來由地酸,他用手背使勁揉著上了出租車,揉著上了飛機。

      冬天是因為一場雪提前到達的。下午,仝萱裹著棉睡衣站在窗前看雪,雪花從細碎的紙片漸漸變成羽毛的樣子,她極想出去走走,左思右想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傍晚楚威不約而至。好久不見,眼皮結(jié)出桃子,紅紅地頂著鏡片。晚上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鉆進帶來的睡袋里,完全不似過去,光著身子滿床亂滾。仝萱故作輕松地玩笑她:“從良了?”楚威把頭蒙進被罩再不肯出來。

      仝萱捉住楚威的手腕,見她胳膊上一層密集的紅斑,頓時一驚。楚威只管去哭,仝萱把冷毛巾蓋住她的眼睛,問她是姓裴的事么,楚威和裴的故事仝萱一來就有耳傳,她原本只當一個謠言。

      楚威去另外一個城市拿回藥。仝萱把商標細細用水濕透后撕下來,在郊區(qū)一家小門診約了護士到家里給她輸液。楚威流著眼淚不住嘴地喊疼。她一邊輸著液一邊打電話給裴,兩個人居然還能卿卿我我。

      楚威對著墻說,“你不要看不起我,我也就是和他調(diào)調(diào)情吃個飯,要不是馮云濤這個王八蛋弄個女人上我的床,我也不會上裴的床。”“唉……”她嘆一口氣,“得了這樣的病,他不光沒逃,還帶著我四處尋醫(yī)。我終歸是個小女人,遇到了就遇到了?!背е鴰追只貞?,聲音也縹緲起來。

      仝萱長久地沉默著,她跟鐵觀音聊起楚威的事,“這個世界有真正的愛情嗎?”她打出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疑問,眼前閃過于震偉離家時的表情。

      “一定有,它喜歡藏在身后,偷偷等著你!”鐵觀音肯定道。她很滿意鐵觀音的答案,便關(guān)上手機和燈,睡了。

      冬日的陽光照得秋千上的仝萱懶洋洋的,蘭花在暖氣旁綠得像塑料盆植,把蝴蝶蘭襯得更加柔美。書櫥上于震偉在微笑,仝萱走過去摸著他的眼睛,她很想把橫亙在他們之間的距離扯出來團成團丟出去,鏡框玻璃上映著她一高一低的胸膛,她膽怯地收回手,坐回秋千。

      仝萱不知道,她每日被于震偉貼在胸口,暖著。燈紅酒綠難以控制自己的時候,摸摸錢包,仝萱出現(xiàn)在面前,溫柔地笑著。很多時候,那笑容讓他清醒,但他還是時常忘記自己睡在哪里。早晨陌生女人和陌生的床會嚇到他,只想快速逃離,扔下錢的時候他從不回頭,不敢回頭。

      懷里這個女人有些不同。她小心翼翼的樣子讓他心疼,在她身上也著意柔軟了些,她有些感激,用更多的溫柔回應他。他喘息的空兒她起身為他倒了杯水,用唇隔著玻璃試了試水溫。于震偉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夜里,他的腳拖著他返回這間簡陋的出租屋,說不清是那杯水還是她身體的緣故,他迷戀上這張不知多少人睡過的床,迷戀上床上女人豐腴的身體和肥美的乳。把臉埋在高聳的乳峰中間,他立刻有無窮的力量。

      于震偉覺得自己在分裂,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冰川,他害怕火焰融化掉冰川,也恐懼冰川熄滅火焰。自己殺死自己的滋味是壯烈的,自己否定自己是比殺死自己更痛苦的折磨。于震偉希望能夠趕走齷齪的于震偉,重新變回有責任感的于震偉,他求仝萱每天開著視頻,希望她的愛情能夠?qū)⑺Щ卦瓉淼纳钴壽E。

      視頻中,于震偉看仝萱仿佛是睡了。其實仝萱正在翻山倒海的煎熬中,她側(cè)起身子屏著氣竭力控制住表情。也有那樣的時候,隔著時空,三個人在兩張桌上吃著不同的飯,一邊聊天一邊提醒對方喝湯或吃菜??吹竭@番情景,父親總是一種心酸。

      仝萱進入化療期。她獨自在醫(yī)院熬過二十八天。

      一輛車子無聲地滑到仝萱面前,車窗里是程志勇在微笑。仝萱坐上副駕座并不掩飾自己的驚訝:“您是看?。窟€是看???”程志勇笑著反問道:“你是在說繞口令嗎?”車子穩(wěn)穩(wěn)地開進一條大胡同,徑直停到一家西餐廳門口,他象征性地商量道:“我餓了,咱吃完就走!”仝萱看程志勇大快朵頤,也對面前的意大利面有了點食欲。她嘗了一口,立刻引來歇斯底里的嘔吐。有那么幾秒,仝萱窒息了一般。服務(wù)員臉上寫滿憤怒,一言不發(fā)地收拾著嘔吐物,程志勇不顧服務(wù)員的白眼拉著她換了個座位。仝萱抱歉道:“對不起,你的胃口都讓我攪了吧?”程志勇?lián)u著頭,堅定地說:“不,不會!你還要吃,必須吃!”

      仝萱無力地靠在軟軟的椅背上。幸好是西餐廳,大廳內(nèi)有意地暗淡著。透過右側(cè)鑲嵌著碩大百合的玻璃隔斷,仝萱模糊地看到自己蒼涼的臉正在老去。餐廳里回蕩著“夕陽西下”的曲子,優(yōu)美的琴聲讓她漸漸平靜下來。

      跟幾個月前相比,仝萱有明顯的改變。手術(shù)前,做什么她都強調(diào)速度,速度代表著效率?,F(xiàn)在,她慢下來,她只能慢下來,在這“慢”中,仝萱漸漸感覺到一份從容、一份淡定,還有一些充裕的思索。過去,她杯中的咖啡還有半杯時,想的就是應該離開了,現(xiàn)在她竟然對著空杯子熟視無睹。

      程志勇明白仝萱的疑問,他一時不知該怎樣解釋,只好沉默著,他的手在口袋里摸了幾次,最終還是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仝萱。仝萱掃了一眼,立刻坐直了身子,迷茫地瞪著眼前這個男人,仿佛眼前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怪物。

      名片上清晰地印著“乳腺疾病科主任”。仝萱仿佛又看見了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仝萱從震驚到呆傻,腦子被卡在某個壞掉的齒輪上怎么都轉(zhuǎn)不動,“這個人不是來看病人的嗎,怎么一轉(zhuǎn)眼就成了給別人看病的人?”下意識中她的衣服正在程志勇鏡片后一件一件被剝?nèi)?,她殘破的胴體即將晾曬在大庭廣眾之下。她跳起來,抓起皮包奔出餐廳。

      外面殘陽正濃,仝萱不知所措地看著馬路上車來車往,不知自己為何困在這里,也不知道自己怎樣走得出去。程志勇追上她,硬硬拖著她僵了的手臂把她按到座位上。

      落葉隨風飛卷出深冬的蕭瑟,這些葉子在彼此注視了春夏秋后得以在生命的盡頭相遇。它們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銀杏葉的燦爛,法國梧桐的寬闊,楊樹葉的低沉,柳葉的細密,在經(jīng)歷風雨時它們并不相識,在陽光下各自燦爛或暗淡,只是有一天,在最后的光陰中遇見彼此,相伴度過最后的時光。

      沉默。仝萱覺得穿多少衣服都沒用,只好沉默,用沉默藏起裸著的身子。

      他們被卷入車流,天黑下來。幾個月前他們曾經(jīng)同行,只不過是一前一后,程志勇寬闊的后腦勺一路做著仝萱的路標。

      魯西的冬日有著北方徹底的寒冷,凜冽的北風用力敲打著車窗,程志勇沒打算解釋什么。他打開CD,用音樂驅(qū)趕沉默的尷尬。仝萱木木地接通電話,仝童打來的,詢問她在哪里,仝萱再看手機,是一串焦急萬分的未接來電。

      窗外,路標一閃即逝,一處一處房屋像積木般轉(zhuǎn)眼被拋到身后,并行的時而是客車,時而是貨車,一輛拖車裝著高聳的豬籠。那些豬并不知道旅途的終點,在呼嘯的北風中集體度過最后時光。70分鐘后他們轉(zhuǎn)入國道,程志勇在一家快餐店前停下車,示意仝萱可以去衛(wèi)生間。仝萱出來時,程志勇正喝著熱牛奶,仝萱面前也有一杯,捧在手上,仝萱雖然還是盯著窗外,臉色卻緩下來。

      程志勇不看仝萱,踩開油門直奔黃河。跨過一座年代久遠的大橋再向前十幾分鐘他們就可以結(jié)束旅程。程志勇覺得不對的時候,車子已經(jīng)卷入車河。大橋前發(fā)生事故,猝不及防的車流在這段狹窄路段凝噎成一條死河。

      時光一分一秒流過,掉進河里的車子愈加焦慮,每輛車都試圖找到出口,又有碰撞發(fā)生,車河終于被纏成一根碩大的麻花,凝固住。

      程志勇靠在方向盤上拿著枚打火機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的手指不似他的身形,細長而多肉,火機隨著他手的運動,旋轉(zhuǎn)出一小片銀光。仝萱蜷縮在椅子里,身上蓋著毛毯仍冷瑟瑟的。程志勇摸了摸她的腦門兒,取下搭在椅背上的小棉服蓋在她身上?;璋档臒艄庥持谳嫜劢菨L出的幾顆淚,一滴一滴后來就成了小溪。

      仝萱的眼淚讓車內(nèi)的空氣濕潤了許多。程志勇有些不忍,慢慢開口說:“前年我太太去美國學習,我只好把女兒送回來讓母親照顧?!辟谳婺蛔髀?,程志勇繼續(xù)對著車窗說,“我們原本就是一級同學,只不過這些年都在異鄉(xiāng),沒有機會了解對方在做什么,所以也算不上刻意隱瞞。你的QQ和微信網(wǎng)名都是:‘我是風’吧?”仝萱吃了一驚反問道:“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鐵觀音’啊!”仝萱頓時驚呆住,眼淚戛然而止,她滿心的委屈變成憤怒。

      因為爸爸的關(guān)系,仝萱很早就學會使用計算機。爸爸買回大院兒的第一臺家庭電腦,讓仝家姐弟無比自豪。當新聞到處播報網(wǎng)戀、婚騙的時候,仝萱早過了“網(wǎng)精”的考驗。在網(wǎng)上三句話就能分辨出男女,看看圖片就知道文化程度,瀏覽發(fā)布信息就知道對方職業(yè)。網(wǎng)絡(luò)中真實和虛擬并存,是依據(jù)個人喜好建立的一個虛擬中真實、真實中又充滿想象的世界。

      在數(shù)千個人組成的不同圈子里,仝萱只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網(wǎng)友“鐵觀音”。算起來他們網(wǎng)上交往時間已經(jīng)超過10年。從QQ到微信,工具在發(fā)展,她和他似乎還停留在初識的默契中。

      仝萱覺得她被欺騙了。十年來,鐵觀音知道她是誰,而她卻毫無所知,不管他多么真誠,對她都是不公平的。素未謀面的“鐵觀音”和同學“程志勇”以及“程醫(yī)生”成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合體,仝萱一時無法接受。她不知道他到底是網(wǎng)上最信賴的朋友,還是一墻之隔坐了三年的同學,或者是那個讓她殘缺不全的“程醫(yī)生”。

      可是,此時,她寧愿他是一個陌生人,素昧平生。

      北風裹著肅殺的寒氣順著黃河一路狂吹,將車流吹開一條縫隙,一輛膽大的車鉆進去,程志勇左躲右閃緊緊跟上,十幾分鐘后它們在大麻花結(jié)中解開了自己。

      臨近十一點,仝萱推開家門,把自己扔到冷冷的床上就昏睡過去。第二天早晨,仝萱是被自己的一陣嘔吐弄醒的。抱著馬桶一口口吐,直到把自己吐成一只蟬蛻。

      挪回床上,她又昏睡過去,這一覺醒來,已是黃昏。

      摸起手機,QQ上有程志勇發(fā)來的數(shù)個截圖,時間是凌晨三點鐘。仝萱掃了幾眼,認出,那是自己寫在QQ上的個性簽名,上面有楚威也有于震偉和一些同學的留言。她恍然大悟,原來是自己出賣了自己。仝萱身上的每一顆細胞都倦怠不堪,她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拿不出,只在心里打出一行字:“對不起……謝謝……”

      程志勇很想挽留仝萱身體的完整,可他做不到。他曾經(jīng)失眠,想這個美麗的缺失。這么多年,他讓很多女人失去乳房,為了讓她們能活下去,可面對仝萱他傷感而歉疚,仝萱的手術(shù)他回避了?!安蝗獭背蔀樗麩o法面對的理由。護士為仝萱換藥時他看到刀口后深深地后悔,那刀口也許可以再小一點點。

      仝萱不知道她作為“我是風”存在的意義,程志勇知道。很長一段時間,仝萱像是一盞溫暖的燈,照亮他疲憊的心。工作中必須面對的刀口,總是血淋淋的。生活總是奔波的,這么多年他仿佛一直在路上,妻子和他一樣在嚴謹和小心翼翼中膽戰(zhàn)心驚。他們每天打交道的是對癌癥充滿恐懼的特殊人群,久了,自己變得冷漠。那些需要割掉的器官成為一堆廢棄的死肉,被隨意丟棄在腳邊的垃圾桶里。曾經(jīng)這些肉給多少男人帶來歡樂和幻想,多少男人為之瘋狂,最終那些肉被埋葬在誰都不知道的地方,連那塊土地都不知道,滋養(yǎng)肥沃它的居然是人體最誘人的部分。

      程志勇感覺到自己變態(tài)的寒涼。他和妻子之間談?wù)撟疃嗟氖遣±斜涞臄?shù)字,學術(shù)課題,最新方案,兩個醫(yī)生冷靜的思想暖不熱家庭的溫度。

      他是在一次手術(shù)失敗后沉溺于網(wǎng)絡(luò)的,停職檢討,道歉,接受謾罵侮辱,那些日子他幾乎崩潰。他不能告訴妻子真正的心情,怕她被傳染,壞情緒比癌細胞生長得更迅猛,傳播得更迅速。他也曾想過轉(zhuǎn)行,可是這么多年,除了做醫(yī)生,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在迷茫中他愛上了網(wǎng)絡(luò)。他記不清他們是何時在網(wǎng)上認識的,和“我是風”的交流成為他精神的慰藉。她是簡單的,陽光的,那些鮮活的思想,快樂的情緒,時時感染著他。幸好有“我是風”相伴,他漸漸逃脫出失敗的陰影。四個月后,恰好院里有交流學習的機會,他便申請去了日本。

      日子久了,仝萱不記得有一段時間她是看不到“鐵觀音”的。他長久地黑著頭像,仝萱留言后總也看不到“鐵觀音”回復,以為他已經(jīng)忘記自己。

      程志勇更不知道,仝萱對著不再跳躍的小企鵝時淡淡的失落。程志勇最初在日本的日子過得很苦,每天深夜他一路數(shù)著星星回到那間潮濕的小房間,抱著一只杯子取暖,他想象著“我是風”的模樣,安然睡去?!拔沂秋L”的空間里有照片,但用密碼鎖著,程志勇并不希望看到她的照片,他害怕“見光死”?;貒螅蜷_電腦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我是風”是否還在。他們繼續(xù)著原來的話題,就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

      即便他有充分的信息知道“我是風”就是仝萱,在他心里,依然忽略掉現(xiàn)實中的仝萱,直到有一天,仝萱真實地在他面前出現(xiàn),并且以這樣無奈的方式。他把仝萱的病例發(fā)給遠在美國的妻子,讓她提供最先進的治療方案。雖然他知道,科學沒有人情,病毒也從不因人而妥協(xié),還是抱著一絲僥幸。

      化療后,仝萱的頭發(fā)開始大把大把脫落。一覺醒來,仝萱驚恐地發(fā)現(xiàn),昨夜還屬于自己的黑發(fā),現(xiàn)在鋪滿粉色枕巾,觸目驚心。

      仝萱開始失眠,每晚用手牢牢抓住殘余的黑發(fā),唯恐它們瞬間逃離。她拒絕和于震偉視頻,也不再走出家門半步。父親過來,??匆娝驹诖扒疤魍炜?,身子僵硬,顯然已經(jīng)立在那里許久。

      程志勇在仝萱第二次化療前,悄悄通知于震偉,去定制假發(fā)。假發(fā)做工精良,堪稱完美時尚,并且和仝萱原來的發(fā)質(zhì)極其相似,但仝萱的自信比頭發(fā)脫落的速度更快。

      楚威隔三差五過來看她,她熟視無睹。楚威一語不發(fā)地陪她站在窗子前,隨著她的視線,看窗外盤旋的一只喜鵲。喜鵲落在窗臺又飛遠了,她還在眺望。仝萱彎著的眼睛時常睜得大大的,像被掏空的兩口井,看著,讓人心悸。冷春梅來了幾次,看見仝萱瘦寒的樣子不由得心驚,頓生幾分可憐,晚上難過地告訴仝童,“姐姐整個人都垮掉了。”

      于震偉的電話仝萱聽的時候多,說的極少,她善變的思維、敏捷的辯論如今濃縮成“哦”“啊”“嗯”三個字。電話線那面,于震偉聽她的聲音縹緲得像是時斷時續(xù)的北風,明明吹著卻了無聲息,只吹出一片天寒地凍的凄涼。托著電話他流淚,沉默越來越快地在聲波中穿梭,直到替代他所有的哽咽。

      父親把卡卡接回他身邊,告訴他,媽媽去北京學習了,大約要走一段時間。為了安撫他,仝心也被送回來和他做伴。

      仝萱只是木然地站著,站在窗前成為她活著的理由。初春的夜晚還有些寒意,仝萱想去洗澡,神情恍惚的她忘記關(guān)掉浴室的燈,猝不及防中她看見一具殘破的軀體:幾近光禿的頭上稀疏地掛著幾縷干枯的頭發(fā),白皙的身體上凹進碩大的黑洞,黑洞旁的一只乳孤歪斜著似乎也在塌陷,她被這個軀體嚇到,簡直就是怪物!她驚恐萬分,喉管沖出尖銳的恐懼,手撲到臺子上抓起瓶子對著那個怪物砸過去。

      “嘩啦”一聲巨響,半墻壁玻璃碎成無數(shù)塊掉下來,墻上殘存的鏡片中卻映出更多的怪物。仝萱嚎叫著抓起能摸到的瓶瓶罐罐用力砸過去,砸,她要砸碎她。

      汁汁液液撞向墻壁,灑出恐怖的圖案,一塊玻璃迸在仝萱臉上,殷紅的血順著破損的皮膚鉆出來,掛成一串紅色淚珠,滾下去。碎鏡片扎破了她的腿、胳膊,她手上滿是鮮血,她竟絲毫不覺得痛,絕望潮水般淹沒了她……

      仝萱終究沒有死,她醒來,看著手臂上厚厚的繃帶嚎啕不止。她多么不希望帶著無法修復的殘缺再回到這個世界。母親終于意識到什么,接連幾天沒有去跳舞。父親拉住仝萱的手,老淚縱橫,“孩子,你是什么樣子都不要緊,在爸爸眼里你都是最好的。你要是不要我們了,卡卡和我怎么活???”仝萱的淚疊著父親的淚滴落到一起,染濕了枕頭。

      于震偉連夜往回趕,仝萱卻出院了。手腕還纏著厚厚的紗布。醫(yī)生說會留下了一道一公分多的疤,可以用磨皮術(shù)做得一點痕跡都沒有,“就像以前一樣?!蔽迨鄽q的女醫(yī)生安慰他。

      仝萱還沒有從殘乳的軀體驚嚇中恢復過來,父親卻突然沒有了。

      二月的清晨,陽光明媚,云高氣爽,一身大汗跳舞回來的母親驚訝地看見摔倒在廚房的仝平安。她驚叫著奔過去,想扶起他,摸到的卻是他已冰涼的手臂。爐灶上燉著八寶粥的高壓鍋“呲呲”響動著,水壺摔在他腿邊,身下是已經(jīng)溫了的開水。父親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就匆匆離去。情急中母親打了120,她一廂情愿地認為,輸上氧氣父親就能夠起來,過幾天照舊做飯、洗衣服。

      父親再沒有站起來,他帶著一腿水泡孤獨地走了。

      仝萱穿著母親寬大的襯衫依然看得出缺失的一只乳,她卻不在乎了。她跪在父親床邊,拉著父親的手,她不愿意讓父親睡在這樣一張狹小的床上,床太窄,一定很不舒服,父親翻身的時候說不定會掉下來。于是她喊護士,扯著嗓子大喊,要她給父親換張寬點兒的床。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摸父親的臉頰,顴骨高高的,胡須滲著黑茬,扎著手心很癢,她想小時候父親捉著她的手使勁按到臉上她會癢得笑,于是她真的笑了,笑得淚眼迷離。她俯下身子吻著父親的額頭,那是很長時間以來她想做未做的。

      父親的額頭很涼,皺紋很深。仝萱撫摸著那些溝壑的紋理,用手指細細地記憶,直到把那些紋理刻到心里。她想,父親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覺,醒來就會給奶奶洗褯子去,卡卡也還等著他接呢。她怎么能沒有父親呢,父親怎么能沒有他們呢。

      她一直跪在那兒,紋絲不動,于震偉和仝童想把她拉起來,她死死抓住床棱不肯,于震偉試圖把她抱起來,她突然間哭了,哭聲震得仝童的眼淚像暴雨一般,于震偉也被震得泣不成聲。楚威跪在她旁邊,抱著她不讓她癱倒。仝萱只能不停止地哀號,凄楚的聲音讓樓道內(nèi)過往的人都不忍駐足。

      埋葬父親那一天陽光燦爛。在送葬的人群中,仝萱意外地看到了程志勇。隔著許許多多的人,隔著許許多多的哀傷和漂浮在空氣中的喧囂的噪音,他看著她。

      當晚,回到家,一家人在客廳剛剛坐下,母親慌慌張張沖出奶奶房間,“快、快、快來,你們!”奶奶正大口向外吐氣,她高舉著右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仝萱握住她的手,她便死命地抓緊。許久,仝萱感覺那手慢慢在松開,然后軟塌塌地往下掉。她的身子一軟,幾乎摔倒,于震偉伸出胳膊攜住了她。仝童在床的另一側(cè)也覺出那松軟,姐弟倆看到,奶奶眼角含著一滴淚,眼睛還努力地睜著。仝萱知道,她是在尋找父親,可是她給她找不回父親了。奶奶最后的一口氣終于吐盡,像是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wù)。仝萱用滿是淚水的手蓋住她的眼睛,輕輕揉了一會兒,再拿開,她真正睡了過去。

      仝萱已經(jīng)流不出淚,嗓子也發(fā)不出聲音,她酸軟在奶奶腳下,呆呆地看著母親、婆婆一幫人為奶奶擦拭身子,換上藍色緞子對襟大襖,是多年前就預備好的。

      客廳里、樓道里都是人,剛剛送葬回來的親人都在。

      仝家在一周之內(nèi)經(jīng)歷了兩場喪事。仝萱以為母親會悲痛欲絕,她借口卡卡需要母親照顧,讓仝童把她的衣服搬進客房。母親悶悶地待了幾天很快又出去了,她沒去跳舞,而是在街上或超市里逛來逛去。

      一天晚上,很晚她還沒有回來,仝萱焦急地打了數(shù)遍電話,半晌母親回電話說她在家里,“不摸著你爸的枕頭,我睡不踏實!”仝萱的淚噴薄而出。一個一生愛著,一個一生挨著,兩個好人在一個房檐下陌生著,不知道該牽腸掛肚的是走了的還是挨著的。

      第二天,仝萱給母親報了歐洲十日游,仝萱一開口母親立刻答應了。

      仝童和于震偉一道去送母親,然后各自回駐地。他們走后,仝萱站在照片墻前看舊時的幸福時光:父親頭戴生日帽,鼻尖頂著一坨卡卡抹上去的奶油;仝童喂奶奶吃西瓜,于震偉高舉著獎杯,卡卡躺在搖籃里吃著手指……一張張照片一個個片段,仿佛是昨天的事。她的目光停留在父親坐在286電腦前那張照片上,眼含熱淚。

      她對著父親保證,她會好好活著,像父親希望的那樣,好好活著。

      仝童回到北京,白天是繁忙的工作,每一個夜晚輾轉(zhuǎn)反側(cè)。家庭突然的變故讓他猝不及防。這些年除了工作,似乎他不需要去想什么,看著同事家里家外忙得焦頭爛額他總是很同情,他有父親呢,有姐姐呢,無論什么事電話打給父親,父親總是溫和地說:“好好工作吧,家里有我呢!”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父親會離開他,他更不能接受父親是在鍋灶前,在一個人的掙扎中離開。仝童吞著眼淚在心里一遍遍道歉:“對不起,爸!”

      仝童徹夜難眠的那些夜晚,便舉著姐姐的資料看。他跑了幾家醫(yī)院找專家咨詢,仝萱手術(shù)后恢復狀況還要看化療后身體的排異性及自身抗體等等。專家委婉又含蓄,但仝童清楚地知道,姐姐再也不可能恢復原來的狀態(tài),那個美麗、健康的姐姐從此只能與藥為伍。專家都給出最好的預期,并安慰他,醫(yī)學科技水平日新月異,也許不遠的哪一天就能讓這類病人完全康復。仝童相信專家的話,他寧愿相信。仝童預約了乳房再造手術(shù),希望這個補救能夠讓姐姐找回曾經(jīng)的自信和優(yōu)雅。

      他和于震偉都在事業(yè)上升期,仝童很想聽聽姐夫的想法,于震偉在電話那端沉默良久,艱難地說:“仝童,要是沒有事業(yè),我活著或許都沒有意義?!辟谕畔码娫挘活w心倒踏實了。外面飄著小雪,一座城市霧氣騰騰的像口滾著開水的大鍋。每個人都是丟進鍋里的餃子,被翻滾后,有的白胖著出鍋,有的被翻滾得只剩下一張爛皮。鍋也好,水也好,火也好,餃子也好,誰都做不了誰的主。

      仝童用一只皮箱裝走了北京的工作經(jīng)歷。仝萱接到楚威的電話立刻上網(wǎng)去看通告,已經(jīng)不可更改。那天仝萱在窗口站了很久,母親回來“砰”的關(guān)門聲她都沒有聽到。

      冷春梅知道仝童調(diào)回來的消息很高興,周六晚上帶著仝心過來吃飯。看著活蹦亂跳的兩個孩子,母親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仝萱看他們興致勃勃的樣子也受了感染,特意多做了幾個菜。冷春梅眉開眼笑:“媽,姐,昨晚我夢見和仝童在湖邊散步呢!”仝萱有些蕭瑟地想起于震偉,他仿佛多日沒有來過電話了。

      吃過飯,母親說要去跳舞,冷春梅、卡卡和仝心也鬧著去,四個人便一道出了門。透過窗子,仝萱看著四個人像四團黑霧在路燈下移動,兩團小霧團繞著兩團大霧團在追逐,發(fā)出咯咯的笑聲,扯得夜棉絮般,一塊一塊的。

      仝萱又想起于震偉,便拿起手機撥過去,電話一下子接通了,卻無人說話,仝萱正奇怪,電話里傳來激烈喘息的聲音,不是一個人的,是很混亂的喘息。仝萱不知所措地拿著手機,不知道是關(guān)上還是應該繼續(xù)聽,正猶豫間,突然一聲尖叫劃破耳膜,嚇得她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仝萱劇烈喘息起來,她掉進一只染缸,赤橙黃藍各色都在,染得她面目全非。

      仝童一進門就掏出一條羊絨背心裙,領(lǐng)子鑲著黑色狐貍尾。仝萱一看就笑了,說真是老了,居然到了穿紅裙子的年齡。冷春梅心里酸溜溜的,看質(zhì)地就知道價格不菲。一家人吃著飯,她的長臉無意識地拉得更長,眉眼也一副暴雨前的灰暗。仝萱知道她心疼,低頭想,下次去省城一定記得給冷春梅買件羊絨大衣。仝童卻忍不住了,筷子一摔,罵道:“你甭拿臉子給我媽、我姐看,不愛待就走!”仝心和卡卡各自捧著飯碗驚惶地看著他們,母親“騰”的站起來,指著兩個人道:“都給我走!”這是母親第一次對冷春梅說這么嚴厲的話,冷春梅一腳踢開椅子“噔噔噔”一陣風似的走掉了。她怒氣沖沖地回到家,一眼看見沙發(fā)上搭著件輕薄的寶石藍大衣,愣住了。

      春天在與冬的糾纏中徑直來到仝萱樓下花園,賭氣似的,一夜間吹開了滿園子花兒。仝萱沒有按照仝童的安排去北京做乳房再造手術(shù),而是選擇了程志勇的方案,在省立醫(yī)院手術(shù)。

      手術(shù)前,她和于震偉平靜地離了婚。兩人一前一后從民政局出來,仝萱自顧自上了車。她臉色蒼白,頭發(fā)高出頭皮半寸,根根直立著。于震偉回到他們曾經(jīng)的家。仝萱一臉平靜地在看電視。于震偉把一張銀行卡和鑰匙放在桌上,想坐下來說點什么,看仝萱視他如無物,踱了幾步終于沒有走過去。于震偉輕輕帶上門,“砰”的一聲,傳到仝萱耳朵中卻驚天動地,震得她身子發(fā)抖。

      公公婆婆在他們離婚后依然來看卡卡,她喊著“爸、媽”,他們像做錯事的孩子坐在沙發(fā)上。兩位老人訕訕地訴說于震偉帶回那女人時他們的憤怒,仝萱淡漠地聽著,沒有半句回應。她知道他們終歸會接納那女人,因為,于震偉才是他們的至親。

      仝萱恢復了以往的美麗,至少表面上如此。

      程志勇每天在網(wǎng)上給她一個任務(wù),有時是做一道湯,有時是買一盆花,還有一次他居然讓她去找賣種子的店鋪,買生菜種子然后種在花盆中……她接受那些稀奇古怪的或者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任務(wù),每次完成了,程志勇會獎勵她一本書。書還沒寄到,仝萱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看完了。仝萱知道程志勇的意思,努力按照他的要求讓自己心情愉快。她想,就算回報一份良苦用心她也要快快樂樂的。

      仝萱的頭發(fā)足有一寸,像原來一樣濃密烏黑,楚威說也要剪這么帥氣的發(fā)型。仝萱煞有介事地拿出剪刀,她抱著頭亂躲,說她信不過仝萱的手藝。隔了幾天,她真的理了個板寸來見仝萱,搞得仝萱哭笑不得。楚威拿出兩瓶洗發(fā)水送給仝萱,興高采烈地說:“頭發(fā)換來的!”

      馮云濤在楚威提出離婚后,跑去找“裴”昏天暗地打了一架,裴在醫(yī)院里悄無聲息地住了幾天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馮云濤向楚威發(fā)毒誓,今后絕不再做錯事,楚威嘴巴雖硬心卻早軟了半截,加上哥哥和母親的勸說,她原本就是賭口氣,仝萱說見好就收吧,就坡不下驢,要不以后就沒機會了。楚威氣昂昂地回了家。

      仝萱離婚后,楚威不止一次在電話里大罵于震偉,碰到于震偉父母也是好一頓冷嘲熱諷。有兩次喝過酒后高嚷著要去砸了于震偉的野窩,拔光野女人的頭發(fā)。馮云濤按住灌了一桶冷水她才昏昏睡過去,以為她忘了,誰知第二天早晨還是摩拳擦掌地激動。馮云濤哭笑不得,疑心她是借事說事,指桑罵槐。

      仝萱原本就是她最親密的姐妹,一年來的經(jīng)歷讓她們更加無間。楚威和女兒嘉蕊有空就泡在仝萱這里,跟卡卡和仝心混在一起。鄰居看見孩子們嬉戲,笑道,“真是青梅竹馬!”楚威打著岔把話繞過去,仝萱心里難過了好一陣子。她想起,她和于震偉、楚威小時候也有過這樣的時光。

      四月末是仝萱復查的日子。她獨自開車去醫(yī)院,拿到檢查結(jié)果已是下午五點鐘。程志勇的車子前幾天送去維修還沒有取回來,便申請搭仝萱的車一道回家。兩人走了不到五公里,程志勇接到電話,要他回去緊急會診,仝萱只好送他回去。路上程志勇努力勸她第二天再走,“好歹沾你一回光,好人做到底唄!”

      仝萱懂得程志勇是擔心她一個人走夜路,便答應下來。兩人約好第二天的時間,程志勇便匆匆離去。仝萱呆坐了一會兒,決定去逛逛夜景。

      一個人在陌生的街道游走,仝萱有了一點小小的歡欣,上一次這樣閑走,是哪一年?她鉆進自己的腦子里,細細尋了一圈,竟然沒有找到絲毫痕跡。

      一對粉藍色陶瓷豬隔著一道玻璃對著路人大笑,仝萱身不由己走進店里。地上一群小狗笑得打滾兒,架子上小豬小貓小老鼠圍住小毛驢在笑,連桌角的杯子都笑得灑出水來。仝萱忍俊不禁,暗想,難怪生活中這么多人不笑,原來笑都被收到這里封存著。仝萱這么想著,手動作起來,把笑得前仰后合的、捂嘴偷笑的、輕聲微笑的統(tǒng)統(tǒng)收進包里,末了,特地選了兩只嘴巴咧到耳根子的小肥豬,請店員包起來其中一只,準備第二天送給程志勇。她一家店一家店逛,又淘到許多有趣的小物品。她猜想幾個孩子看到它們時的表情,自己忍不住又笑起來。

      這一晚仝萱睡得很好,夢里有一頭可愛的小豬一直拱她的腋窩,癢得她“咯咯”笑出了聲。

      早晨,程志勇一上車就看到小陶豬,被它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逗樂了,連連自嘲豬比人帥,仝萱只管抿著嘴樂了又樂。

      走到高速路口,程志勇突然調(diào)轉(zhuǎn)車頭,仝萱以為他又忘記了什么,直撇嘴。幾個月下來,他們成了熟人。從現(xiàn)實到網(wǎng)絡(luò),再從網(wǎng)絡(luò)回到現(xiàn)實,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中物是人非,時光就像昨夜的小雨,沖走了些什么,其實也留下了什么,都是悄無聲息的。

      四月末的早晨,空氣還很涼爽。音樂流淌在蜿蜒的山路上,程志勇一鼓作氣將車停在半山腰紅葉谷公園門口。

      初冬紅葉遍山時才好看,這個時候只是一樹樹的綠,仝萱心里嘀咕嘴上并不作聲。門旁斜著一位胖姑娘,一張白臉,帶著星點未揉開的打底粉。她遞給仝萱一個紙袋,公事公辦地提醒:“不要吸煙,不要亂扔垃圾!”

      仝萱久未進過公園,程志勇自顧自向前走,像是去找什么東西的樣子。等到兩人轉(zhuǎn)過碩大的地圖屏風進到園子,仝萱驚呆了:或紅、或黃、或粉、或白的郁金香蓬勃地開放著,猶如一幅油畫兒,在山坳中一路逶迤,繪出彩虹般的驚艷。

      沐浴著雨珠的郁金香,在微風中搖曳,仝萱一株一株聞過去,仿佛回到童年。她飄在花海上,是飄,白色裙子托著她在飄。她快樂地跑上木橋,撫摸花瓣兒,看到巨大的荷蘭風車,又穿過花徑去搖;一頭奶牛雕像在花叢中間吃草,她踮起腳尖穿過石子路拍著牛背要騎在上面……

      程志勇跟著她在沒有規(guī)則的路徑繞來繞去,只管拿相機一路拍。仝萱的笑、仝萱的驚奇、仝萱噘嘴巴的得意、仝萱和雕像頂著牛角……周一雨后的早晨,一個園子只為他們開放,除了“咔咔”的快門聲,就是仝萱“哈哈”的笑聲。笑聲驚起幾只野鴨子,它們伸展開翅膀,優(yōu)雅地劃過水面飛向湖心的亭子。

      郁金香、青草、松樹和雨和湖和野鴨子,混合出園子特有的味道,被仝萱用力吸進心里。走出大門,天空格外爽朗,幾團云聚聚合合,幾秒鐘的光景竟匯合成一大朵紅云,仝萱呆呆地看著,想起和于震偉在海南在西藏在澳洲也看過這樣的云。心里頓時暗淡,飛得再高再美的云,也頂不住一陣微風。

      程志勇的鏡頭里清晰地出現(xiàn)兩滴眼淚,它們正緩緩滑下,應該是一張絕美的照片,紅色云朵下,一個憂傷的白衣女子。程志勇默默收起相機,他更愿意他的鏡頭里只留下仝萱的笑容,只有笑容。悲傷無論多美,都是悲傷。

      四月的魯西是一年里最嬌嫩的季節(jié),麥子頂著果實在“噌噌”生長,樹兒儲存了一冬的委屈,伸展出怯怯的黃綠。急不可耐的蒲公英,頂著一頭黃花就想帶著種子到處飛翔。一路看過去,山是青的,溝壑是綠的。小草們連水泥縫隙都不放過,努力擠出來填滿?!按禾煺婧冒?!”仝萱由衷地贊嘆道。

      夜晚,仝萱睡得格外香甜,卡卡握著她的手也睡得格外踏實。

      程志勇把照片發(fā)給仝萱。其中有一張?zhí)貏e處理過,仝萱微笑著仰望天空,腳下是無際的花海。仝萱心生喜歡,找了間影樓制作成48寸的油畫版,掛在臥室墻上,清晨,睜開眼睛就能看到自己燦爛的笑容。

      楚威羨慕得一塌糊涂,連連驚叫:“美死了!怎么會有這么美麗的地方?”周末便和馮云濤一起去了趟紅葉谷。回來,噘著嘴巴說:“花兒還好,滿院子人貼人,不好!”

      仝萱笑道,“人多有人多的熱鬧,人少有人少的清冷,遇到就是最好的風景,你這么心寬的人也學會計較了么?”楚威一想,也對,這風景也是體貼的,她最怕的就是冷場,仝萱最怕的就是熱鬧。

      程志勇很滿意仝萱的檢查結(jié)果。她身體恢復的程度超過預期效果,不需要再使用提升身體抵抗力的藥品。程志勇對比著仝萱手術(shù)前各項指標,心里奇怪著。仝萱賣了個小小的關(guān)子才告訴程志勇,她按中醫(yī)的建議化療期間堅持服用了阿膠。程志勇仔細將和仝萱相同的案例篩選后作為樣標一道發(fā)往醫(yī)科大研究所,申請成立課題小組。五一過后,雖然還沒能確定最后一絲病毒被完全驅(qū)除,仝萱還是決定重返工作崗位。坐在桌前,顯示屏亮起的瞬間,她默默閉上了眼睛,像是為自己舉行一個小小的儀式。過去,工作是她的職業(yè),現(xiàn)在,工作是她和卡卡的生存。她要靠自己為卡卡創(chuàng)造生活保障。

      仝萱很少再開車,她喜歡上了穿平底鞋走路。程志勇不時在腦子里冒出來教育她,“舒適是最重要的!”夜深人靜,仝萱格外懷念那段在路上的日子。歸程的夜晚,燈光璀璨。仝萱甚至希望過,路永無盡頭。路燈的光芒就像程志勇的友誼,照亮了仝萱一生最黑暗的日子,指引著她平安向前。她也幸慶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領(lǐng)略到生死間的掙扎和活著的可貴,更真切地收獲到危難中的真情。

      一晚,仝萱習慣性地倚著床頭看書,她突然笑了,路途中程志勇曾問她,“昨晚看新聞了沒有?”她搖頭。程志勇接著說,“今年開始,凡領(lǐng)取結(jié)婚證的,每隔七年要到民政局換領(lǐng)新結(jié)婚證。”仝萱不解地搖搖頭,“哦,那民政局要忙了呀?!?/p>

      “凡不換證的視為無效婚姻,可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俊辟谳娴难壑樽硬钜稽c掉到踏板上,“這是什么法律?當是駕照啊,還要七年一審?”她還想理論,旁邊的程志勇一聲不吭正努力憋著氣,眉毛眼睛擠得不像樣子,仝萱恍然大悟,知道自己上當了,氣惱地在他肩上使勁打了一巴掌,“虧你想得出,結(jié)婚證年審!”

      她常想起他說過的許多話,都是一點一滴平常至極的,那時并不覺得怎樣,獨自一人回想時,卻異常地溫暖。

      仝萱和程志勇恢復到以前的狀態(tài),只不過仝萱把他的備注信息換成了“醫(yī)生程志勇”。醫(yī)生程志勇牢記著自己的身份,告誡仝萱必須遵循的防護事項,每天將生活細節(jié)和活動規(guī)律寫在記事本上定時發(fā)給他,用以調(diào)整她的治療方案。當然,他還是會講笑話給她聽。有時候仝萱憋著不笑,他自己也會笑個不停,仝萱也忍俊不禁的時候兩個人隔著幾百里地笑得前仰后合。程志勇的女兒現(xiàn)在省城念書,父母也跟了過去,他極少再回小城東阿。

      程志勇的太太偶爾也在網(wǎng)上和仝萱視頻,雖然偶爾流露出絲絲傲慢,總還是善解人意的溫和。她們談兒女教育、家長里短。電腦那端她伏在程志勇的肩上,仝萱看得出,程志勇黑乎乎的胖臉掛著些許不自然,顯然,她需要讓仝萱看到屬于她的幸福。他們平靜的幸福是仝萱期待的,但不知為什么,又抑制不住淡淡的失落。夜晚,她想象靠在寬厚的肩膀上的滋味,伸出的胳膊長時間留在空中,彎成一個判斷著他厚度的輪廓。

      仝萱清楚,程志勇于自己終歸是雪中霧凇,雖然美麗,卻是凝著的美,因寒冷而存在,因陽光而消逝。她是他生活的過客,可能有短暫的并行,終究要走各自的路。

      無法入眠的夜晚,程志勇就像聊齋中的那個書生,突兀地立在眼前。然而,一轉(zhuǎn)眼,一棵樹;再轉(zhuǎn)眼,一座房子;其實是虛幻,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該有,但似乎他們又什么都有了。

      她從不告訴程志勇她深切的思念,忍不住的時候,她帶著墨鏡坐在嘈雜的走廊診室,隔著來回移動的許多人的身體,在縫隙中看他,看他專注地給病人看病,墨鏡后淚水將手里的紙巾濕糯成紙漿。

      她獨自找到他們第一次一起吃飯的飯店,門口雞籠上高大的對聯(lián)還在,破舊得失了顏色,那公雞也是不知換過多少茬。她叫一盤“群英會”,一盤高湯娃娃菜,兩份手搟面,一碗面上擺著筷子放在對過;她吃掉自己面前的這碗,然后不回頭地走掉。

      她也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過,說是出差順便看看老同學。兩個人喝著咖啡,聽著循環(huán)彈奏的“夕陽西下”,靜靜地坐半個下午。

      她把這份幸福深埋在心底,不敢輕易取出來。夜深人靜時,才層層解鎖,打開心靈最底層,回想和他一起的每一秒,每一個細節(jié)。淚灑在枕畔,她一遍一遍念著他的名字,把這三個平淡無奇的字刻到窗簾上、臺燈上、腳下的地板上,甚至每一根骨頭上。恍惚間,他隱在空氣中,隱在每一寸能夠觸及的空間。

      她只是不敢再去紅葉谷,她怕思念會把她擊得粉碎,被風刮得無影無蹤。她被思念繃得骨頭酸痛,難耐的折磨中,她堅信自己是幸福的,因為他的存在。

      仝萱不知道,程志勇和她一樣重復著她做過的事。飯店里他獨自對著窗子和一碗面,男人粗重的淚水滾在面上,增加了面的咸度??Х葟d里,慣常的座位,他端起杯子默默地對另一只杯子說:“還是那個味道?!睆椾撉俚娜藫Q了一個又一個,曲子還是那一支。難過時,他長時間坐在車上,盯著那只一味憨笑的小豬。在思念的折磨中,他相信,他是幸福的,因為有她。

      清明節(jié),一家人去給奶奶和父親上墳,田里麥苗正在抽穗,一派生機勃勃。仝萱撫摸著石碑上凹進去的父親的名字,一遍遍對父親說:“相信我,爸爸!我一定好好活著,幸福地活著!”

      回來路過廣場,一叢叢梅花正開得燦爛,天空像被顏料涂抹過,瓦藍瓦藍的。一只只風箏上飛下舞自由自在。卡卡和仝心看得心癢癢的,也鬧著要放風箏,幾個人索性停下來讓仝心卡卡去選風箏。冷春梅拿著一只,仝童拽著線,卡卡和仝心跟在后面一邊跑一邊大聲喊著,“飛起來了!飛起來了!”風箏飛到天空,仝童把風箏線遞向卡卡,卡卡卻扭頭跑向仝萱,要媽媽和他一起放飛另一只。

      仝萱讓卡卡拿著風箏,自己拽著線,她一邊奔跑一邊放線,風呼呼在耳邊刮過,她脖子里的白色絲巾飄起來。

      卡卡激動地大喊著,“飛起來了,媽媽,飛起來了!”

      卡卡接過仝萱手里的風箏線,在春風中繼續(xù)奔跑著,奔跑著。仝萱望著他小小的身影,想起安眠的父親。她曾經(jīng)是這只飛翔的風箏,父親是這線,一直牽著她飛。她想,她不會做卡卡手中的線,她要建一個飛機場,在這殘乳的胸膛上,讓卡卡在這里起飛,飛向他想要的天空。

      她一定做得到,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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