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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喜

      2018-11-14 09:42:06黃麗榮
      山東文學(xué)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頭子凌波馬蓮

      黃麗榮

      等馬蓮醒來一瞧,身邊被窩筒空了,三頭子這家伙,走了,也沒言語一聲。

      太安靜了,她支愣起耳朵聽,什么動靜都沒有。懶懶地起床,接下來干點什么呢,不知道。

      胃里面一緊,接著吐了幾口酸水。

      這是常有的,自懷孕,馬蓮已經(jīng)習(xí)慣了。

      起先,馬蓮還說,咱先不要孩子,先攢攢錢,過兩年再說。

      三頭子也不打算要,他還沒玩夠呢。可是這孩子,說來就來了。三頭子倒無所謂,可馬蓮卻愁了,第一個愁的事,就是她得辭工。甭看她那營生兒不大,可是當(dāng)初到北京,找來實屬不易。是同學(xué)托了同學(xué),拐了好幾道彎,介紹的,在一個專業(yè)治療脫發(fā)的門臉,正規(guī)的,全國連鎖,穿著白大褂,賣洗發(fā)液、護發(fā)素。馬蓮是職高畢業(yè),學(xué)的是會計,所以收銀臺的活兒就歸她兼職,找錢、數(shù)錢,這事兒不錯,省得像別的小姐妹,要抱著顧客的禿腦袋按摩、導(dǎo)入、護理??偟膩碚f,這工作是文明的,當(dāng)然賣東西,要費口舌。雖然不同賣樓房的,可是能說會道,也是討人歡心的。

      她也是在這店里認(rèn)識的三頭子。三頭子說,這叫有緣千里來相會。三頭子那天是陪他一個哥們兒來的,那哥們兒跟他在一處打工,都是快遞員。如果不嫌累,不挑肥揀瘦的,就不愁沒活兒干。他那哥們兒得了斑禿。也就是俗話說的鬼剃頭,睡醒一覺,腦袋上就沒了一塊頭發(fā),再睡醒一覺,又沒了一塊,你說嚇人不嚇人,年紀(jì)輕輕的,還沒找媳婦兒呢,如果腦袋全禿了,跟煮熟的剝了殼的雞蛋一樣,那不得嚇人一跳。

      據(jù)說,踅摸進這里,還是三頭子的主意。就那么一抬眼,心里頭就亮了一道縫兒。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梳著馬尾,素面朝天的馬蓮正對著玻璃窗戶發(fā)呆,正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想著心事。就在那一刻,刷拉,兩道目光就對上了,再刷啦,馬蓮的臉就紅了。

      一開口說話,都聽著對方的口音很熟。一攀談,原來三頭子和馬蓮,兩家只隔一道河。

      當(dāng)哥們兒斑禿治好了,三頭子和馬蓮就談婚論嫁了。一切都順理成章。兩個在異鄉(xiāng)的人,身和心互暖著,很快走進婚姻的殿堂。馬蓮有時候就想,如果在家的話,她的心也會落在三頭子身上。他這人會哄人,嘴甜,還不惜力氣。

      如今作為孕婦的她,只得又重新返鄉(xiāng)。在北京生孩子多貴不說,腆個大肚子,就沒法上班了。

      婚禮是在家舉辦的,新房新屋的喜氣兒還沒有散盡。屋頂?shù)睦?,顏色還沒有褪;紅窗花,紅門簾,紅對子,都好好地完整。床上放著一對掃炕笤帚,親熱熱躺著。馬蓮一見,就想笑,她想起婆婆的話:你們結(jié)婚沒出一個月就走,這新屋子新床,不能空,我呢,不是全和人,不能沾你們的新床,所以買了兩把笤帚,讓它們替你們睡。這是取吉利,馬蓮懂。想起結(jié)婚那日,她穿著紅旗袍,站在屋地上,腳下踏著大紅的喜布,上拜,給長輩們一一鞠躬。她第一個禮,不是行給婆婆,是給了兩對同族的長輩,叔叔嬸子、伯伯伯母,而婆婆排在他們之后,理由很簡單,因為少了公公,婆婆不是全和人。當(dāng)她把茶捧給婆婆,改口稱媽媽時,她看見婆婆眼圈一紅,強忍著把淚咽了回去。那是一個寡婦女人的不容易。

      家,是清靜的。小兩口夜里都喜愛這份寧靜。沒有出租房大院里的吵鬧,那逼仄的空間,那隔不住聲音的墻,做愛,如同偷人一般鬼鬼祟祟的。馬蓮不如意,三頭子不痛快。這鄉(xiāng)村的夜,最適合干的事情,就是做愛。除了在床上纏綿,馬蓮還愛在床上說枕邊話,叨叨這呀那呀的,躺在綿軟的大床上,三頭子的手就不安分起來,馬蓮說,會流產(chǎn)的。三頭子說,我的兒子,做得結(jié)實,哪能禁不起這?

      這一夜,西屋動靜很大。這一夜,東屋的婆婆下了幾次地,在屋地尿盆里撒了幾次尿,稀里嘩啦,夜怎么這么長,這么慢。

      三頭子睡了一個痛快覺,趁媳婦還在睡夢中,就悄悄出了家門,回公司去了。他怕馬蓮醒了,不讓他走。如果馬蓮纏住他脖子,撒嬌,一吭嘰,就完了,他的腿肚子立馬就軟。所以,趕快溜掉。

      婆婆在堤坡子上放了幾只羊,撿著塑料袋子,這叫白色垃圾的東西特別可惡,她怕羊們吃進肚子里去,一錯眼那可就完了,沒招兒治。

      跟坡下干活的五嬸子叨嘮著閑話。你這媳婦真甜活人,進門兒就有。婆婆聽了這話,心下里美滋滋的,臉上的肌肉只是抽動了幾下,她這人啊就是天生一副整臉子人,誰都沒見她笑模樣。這叫什么呢?俗話說的苦瓜臉吧。誰讓她命不好呢,幾前年死了丈夫,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心梗了,就躺倒在地頭上了,都沒來得及搶救。那時候,三頭子正學(xué)開車呢,馬蓮還沒認(rèn)得三頭子。不用說,兒媳婦懷孕,對這個不太美滿的家庭當(dāng)然是大喜事了。

      起初,她對馬蓮的身子骨兒有過擔(dān)心,細(xì)胳膊細(xì)腿,身條兒是苗條,可是平胸扁屁股的,這能行?疑問,也只是在肚子里打了一滾兒。她心下是知足的,這天兒說個媳婦兒,要花不少錢的。女方要樓房,要汽車,禮金首飾,缺一樣兒不行。念彌陀佛,馬蓮什么都沒要,這樣的女子不多。

      有打魚人從河里頭上來,幾個婦女圍上去,小鯽瓜子魚,轉(zhuǎn)眼間就被她們包圓了。婆婆沒買,因為三頭子說過,河里的魚不干凈,水是遭污染的,吃了,不好。五嫂子地里有間下的蘿卜苗,她想想沒準(zhǔn)兒媳婦喜這口兒。摘了一大把,綠盈盈地歡喜人。

      屋里院里沒見人。馬蓮呢?此時正在集市上呢。

      轉(zhuǎn)進一家店,專賣母嬰用品。有孕婦裝,時尚舒適。依照店主人的推薦,她買了兩套衣服,兩雙鞋。經(jīng)過鎮(zhèn)小學(xué)校,在門口,有人喊住她。高高的個子,戴一副眼鏡,清瘦的,文質(zhì)彬彬的有模有樣。如果他不喊她,她是不敢認(rèn)的。

      原來是初中同學(xué),叫凌波。

      你怎么在這兒?不是考到武漢了嗎?

      我上班了,在這兒當(dāng)老師。

      馬蓮說,王佳她……

      應(yīng)該結(jié)婚了吧,我們不聯(lián)系。凌波皺著眉頭。

      馬蓮有些尷尬,苦笑著。兩人又互相打聽了幾個同學(xué),關(guān)于婚姻,關(guān)于工作。

      聽說你也結(jié)婚了?

      你沒看出來,我都懷孕了。青龍灣的。

      買樓房了嗎?凌波的眉頭依然擰著。

      馬蓮搖著頭。

      青龍灣跟我們村一樣,輪到占地拆遷,得等哪輩子呀?凌波眼睛朝著東南方向空望著,那是他家的方向。

      有學(xué)生家長走過來跟凌老師打招呼,詢問轉(zhuǎn)學(xué)的情況,馬蓮說,有空呆著啊。

      一路回想上學(xué)時的光景,凌波學(xué)習(xí)多好啊,那么有前途的人,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了家鄉(xiāng),當(dāng)小學(xué)老師,是好還是不好呢?比起預(yù)期的理想差了一大截子。再看他,一直就沒笑過,這家伙,變多了。好像有一肚子不快樂。也許跟王佳有關(guān)吧,當(dāng)年兩人愛得死去活來的。他報考哪兒,她也報考哪兒,一副一輩子不分離的架勢。怎么,說散就散了?

      進了門,婆婆已經(jīng)做好了午飯。

      這么半天,我都不放心了。婆婆有些埋怨。

      馬蓮給婆婆看她買的東西,這是懷孕四個月穿的,這是六個月時的。

      ?。窟@也分月份。你直接買個最肥的唄。

      不好看,還難受。

      你真行。婆婆撂了下臉子。

      馬蓮有些訕訕的,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吃了兩口飯,沒有胃口,收拾下東西,回到自己房間里。躺在床上,迷迷瞪瞪犯困,隱約聽見五嬸子來借什么東西,婆婆和五嬸子說話,說她,愛花錢,不會過日子。不懂得算計。五嬸子說,年輕人都這樣,不當(dāng)家不知道柴米貴。還說什么,就聽不清了,她暈暈乎乎的,睡過去了。

      是三頭子電話叫醒了她。問她吃了嗎?三頭子是在馬路邊打的,亂哄哄的,聽見他嘻嘻笑了兩下,信號就中斷了,知道他沒事兒,不管他。

      到堤上去,一眼看見自家的羊,低著頭找新草吃。婆婆蹲在坡下地里間苗?;ò椎亩贪l(fā),一件舊藍布褂子,老遠(yuǎn)瞧,分不出是男是女。剛剛五十歲,這在城市里,正是開始享清閑的年紀(jì)。散步、遛狗、購物、跳舞,去美容院美容,一年四季穿著裙子和高跟鞋,吃綠色食品,喜歡周游世界。人跟人怎么可以比呢?她心里一軟。

      媽,我?guī)湍伞?/p>

      不用。

      不是很難的活計,她蹲下身子,枯燥馬上襲來。干這個,是要有耐心的,一個人守在田里,一個人的勞作,四周沒有人,沒人跟你說話,你和秧苗說,你和黃土說,你對著天說,對著河水說。就這樣從早干到晚,從年輕干到老。你的世界就是這個村子這么大,你還有什么想法呢?

      如今在地里勞作的,真正的農(nóng)民,也就是婆婆她們這些婦女了。小年輕的,哪個在村里?呆不住的。

      媽呀,我生完孩子,就回去上班,您給我看孩子。

      那咋吃奶?

      喂奶粉唄。

      你不惦記?

      我可懶得看。趁年輕多掙錢。

      你們就知道圖省心,把我一人撂家里,我瞎字不識。孩子吃啥藥都不懂,這天兒孩子多嬌氣。

      她忘了,婆婆是文盲。最遠(yuǎn)去過的地方,就是縣里趕集。出門兒,就是回娘家串親戚。

      五嬸子小閨女就是吃錯了藥,腿腳不靈活了。那天夜里沒電,黑燈瞎火的,孩子咳嗽得厲害,五嬸子起來給孩子找藥,不認(rèn)得字呀,就把啥藥給孩子吃了,孩子那腿立馬就變得跟面條似的了。這呀那呀的大小醫(yī)院都瞧了,也沒瞧利落。落病了。孩子受罪呀。

      不識字的難,馬蓮沒體會到,許是婆婆體會到了。婆婆說,到時候,我大門一鎖,跟你們?nèi)ケ本┛春⒆印?/p>

      該輪著馬蓮犯難了,去北京?住哪兒?一天沒錢就得挨餓,一根蔥都要花錢買,更別提頭疼腦熱了,敢去醫(yī)院嗎?就她和三頭子掙的那倆錢,除去房租和一家子開銷,所剩無幾了。

      這個不太現(xiàn)實。誰都想去北京,可那不是誰都去得起的。一想自己從今后,就困在了青龍灣,懷里摟著吃奶的娃娃,在大堤上放羊,在堤坡下播種、施肥,她的頭立馬大了起來。

      婆婆說她,你這哪里是間苗,是在拔苗??熳甙?,別給我搗亂了。婆婆這么一說,馬蓮站起身,回頭一看,可不是嘛,別小看農(nóng)活兒,她說是農(nóng)村人,可是地里活兒一樣兒也不會干。就是三頭子又咋樣?背著噴霧器打藥,把隔壁人家田里的苗給滅掉了一壟,自己還中毒了。說是農(nóng)民,已經(jīng)不會種莊稼,說是城市人,連立腳之地都沒有。那他們是什么?馬蓮心里一片茫然。

      太陽落山了。和婆婆趕著羊回來,下了堤,遇見一女人,哭喊著找孩子,拉住她的手,搖著問,你見著我孩子了嗎?小小子兒,俊著呢,戴著銀鐲子。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哭咧咧要媳婦兒,要媳婦,做啥呀?點燈、說話、躺被窩睡覺。

      婆婆掰開那女人的手,說,小小子,上學(xué)了,你回家做飯去吧。那女人說,真的?那我給他包餃子去,小白菜餡的,他最愛吃。

      女人嘴里唱著,小小子,坐門墩,走遠(yuǎn)了。

      咱村的瘋子。

      孩子在河里淹死了。死那年,五歲。他們兩口子打工,把孩子放家,婆婆給看著,那小小子淘氣,一錯眼工夫就找不著了,全村人都跟著找,都找遍了,最后還是在河下游發(fā)現(xiàn)的。哪還有救?奶奶哭死過去多少回,覺得對不起兒子媳婦,沒過半年,就病死了。這不嘛,孩子媽當(dāng)時就瘋了。那小小子,好看著呢,鬼頭著呢。

      這條河,擱幾年就淹死人,還都是小孩,小子居多。自打我來這村,多少年了,淹死四個了。馬蓮的頭發(fā)根都立起來了,她雙手摟緊肚子,直打冷戰(zhàn)。

      路過誰家,那家女人正忙著搬什么。婆婆站住說話,那女人說,買了桶裝的純凈水,你家沒買?婆婆問,這水好喝?那女人瞧瞧馬蓮,有喜了?那我勸你快別喝咱這兒的水了。污染了?馬蓮問。那女人說,反正不好,我們家公公、大伯,都是癌癥。人家大夫說,跟水質(zhì)有關(guān)系。婆婆說,連水都要買,這可活不起了,我們可金貴不起。馬蓮還想追問,婆婆不高興了,拉著她走開了。

      馬蓮想起剛回來那天,喝水,老覺得一股怪味兒,三頭子也說,苦了吧唧的,不好喝。她問三頭子,附近有什么廠子?村西,好幾家鍍鋅廠。味兒刺鼻子、辣眼,人走過,都不敢吸氣,就連地都黃了。沒人管嗎?誰管?三頭子囑咐她,少去那邊。

      她回村前,店里的老板娘請她吃飯,為她送行,還羨慕說,在鄉(xiāng)下養(yǎng)孩子多好,首先空氣好吧,沒有霧霾吧,其次,新鮮的糧食、新鮮的菜,沒有藥吧,還有,噪音,沒有吧。哎呦,這些可是在城市花錢買不來的。你想,那孩子得多健康啊。

      可是,眼前的村莊還是原來的嗎?比城市還可怕。城市還有人管呢。她決定,眼下首要的一件事,就是訂水。

      吃完了晚飯,屋里屋外一片漆黑。又停電了。婆婆點上蠟燭,從衣柜里抱出一個大包袱,放在床上打開,呵,紅花綠葉,是小孩子的新被褥。婆婆抖摟著,說著買這樣那樣的經(jīng)過,讓馬蓮摸摸軟不軟、暖不暖。婆婆說,趕明兒到集上買枕頭去。是買蠶屎的,還是買五谷的?到時候再說吧。

      媽,我想咱也買水喝吧,不為別人,就為您孫子孫女著想。馬蓮趁著婆婆高興,終于說出了心里話。她想自作主張,必定招惹來婆婆的不滿,所以婆婆的思想工作必須做通,這個任務(wù),只有她親自完成了。

      我不信,你聽她的就別過日子,比她?人家多有錢呢。

      買水的錢,我出,不用您操心。

      你的錢就不是我的錢了?

      不是為孩子嗎?孩子好好的,比什么都強。

      那你跟三頭子商量吧,我不管。婆婆終于松口了。馬蓮心里也松了一口氣。躺被窩里給三頭子打電話,三頭子當(dāng)然同意。

      老婆,我想你了。

      你干嘛呢?

      剛完活兒,累死了,還沒吃飯呢。

      我特悶,一天到晚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三頭子讓她跟孩子說,讓她聽胎教音樂,看看書啥的也管事。馬蓮說,那我就看看英語吧。三頭子告訴她,你們店聽說要裝修,門口貼著停業(yè)的告示。哦,那原來的人呢?小張、小麗她們呢?三頭子說,不知道,沒看見。馬蓮在黑暗中閃動著眼。三頭子掛了電話,說,要沒電了。

      心里就突然想念起小姐妹們,沒有網(wǎng),無法上微信。電話給小張,是空號。電話給小麗,是關(guān)機。頓時,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們可好?還在北京嗎?

      小張、小麗,曾經(jīng)她們?nèi)艘黄鸷献?,在城鄉(xiāng)接合部,一間半地下室里。唯一的電器,就是電磁爐。用它燒水,用它煮粥、煮方便面。她們第一次請三頭子吃飯,就是四個人圍著那個電磁爐,吃涮羊肉。那是個下雪天,小張說,最適合干的事情,就是喝點小酒,吃吃火鍋。小麗說,還有談情說愛。這倆丫頭,都是本科生,都是好學(xué)問。一個來自河南農(nóng)村,一個來自山東農(nóng)村。她們和她一樣,都想在北京安家落戶,找個好男人結(jié)婚。尤其小張,人長得漂亮,說了,就是喜歡北京,就是要飯,也在北京要。就要找個北京男人嫁了,就算不是北京男人,起碼也是要有北京戶口的男人。小張說,北京戶口,你們知道多值錢嘛?它主要是能傳給下一代,那好處就巨大了。福利可多了去了,房子、車子、學(xué)校、醫(yī)療,還有,那份驕傲。小麗也認(rèn)同,只不過她慪不過家里人,她多大了?28了。比她小三歲的弟弟,孩子都兩歲了,她這個大姑姐,孩子的姑姑,成了家里人的心病。相親,是她過年時必然的一件大事??佳??考公務(wù)員?一邊打工一邊學(xué)習(xí),對于是否回鄉(xiāng),依然矛盾著。馬蓮惦記著她們,說好了,等她生完孩子,就回去的,看來,凡事都在變化中,更何況在北京。但愿她們都好。

      轉(zhuǎn)天,婆婆跟她一塊趕集,她到水站訂了桶裝水。去書店,剛好碰見凌波。她說,想買英語書,沒事兒念念,對胎兒有用。嗨,這還用買,我就是教英語的。馬蓮上次忘了問他教什么課,這下想起來,他英語最好了。從書店出來,跟凌波去小學(xué)校拿書。

      因為是周末,學(xué)校冷清清的,鳥兒們在樹上飛上飛下,乒乓球臺子冰冷冷的,小操場上不見一個人影。凌波說,五個村子的孩子們集中到這一個學(xué)校。青龍灣的,離這兒四里地,你們村孩子上學(xué)最遠(yuǎn)了。這還是好的,北邊的,中心小學(xué),最遠(yuǎn)上學(xué)的八里地。

      小孩子上學(xué),路上就這么累?

      是啊,趕上天不好,刮大風(fēng)、下大雪、下大雨,就更難。凌波眼望著天,那好像是他的習(xí)慣吧,也許是怕變了天氣。

      家里必須有大人接送?沒有校車?馬蓮問。

      私人的不容許,公家的,咱這兒不夠規(guī)模。沒有那么好的條件。凌波說,就是在北京,也沒實行呢,這兒才有多少學(xué)生?

      我婆婆說,去年,全村就一個新生兒。

      低出生率是一方面,去年學(xué)前班就招了十一個學(xué)生,這學(xué)校還怎么辦下去?還有一原因,家長給帶出去念了,你沒看,農(nóng)村人也跑去縣城買樓,就是為孩子上學(xué)??h里的一小、二小,打破腦袋擠不進去,有戶口的,不是那片的要八千,沒戶口的,要一萬八,這還必須是有人,有關(guān)系的,兩眼一抹黑的,拿多少錢也進不去。同樣是小學(xué)老師,人家一小、二小的,牛氣。像我這樣兒,費勁巴拉考進來的,沒人、沒關(guān)系,只好窩這窮鄉(xiāng)僻壤的,沒人理睬。

      凌波帶著馬蓮進了圖書館,指著書架上的一排書,讓她挑,全是過期的英語雜志,還嶄新的。

      馬蓮問,教書累不累?

      我不怕累,怕無聊。我教兩門課,英語,還有計算機??墒请娔X呢?學(xué)校里根本就沒有計算機房,兩臺電腦,一個校長用、一個辦公室用。我的,一個筆記本,是自己帶來的,可是網(wǎng)絡(luò)太差。你讓我怎么上課?怎么給學(xué)生講?學(xué)生們這也沒見過,那也不知道。音樂課,沒有,體育課就是玩兒。能培養(yǎng)出人才嗎?馬蓮,等你孩子將來上學(xué),能去外頭念,就別到這兒念。

      我還以為這兒好呢。在外頭,借讀更難。她想起住出租屋,大院里的孩子們念書只能去打工子弟小學(xué),條件可差了。也有在公立學(xué)校借讀的,可是讀著讀著,早晚還是回到原籍,因為中考,因為高考,家長就兩頭惦記著。

      沒準(zhǔn)兒,往后就全都好了呢。

      也許吧。

      你談女朋友了嗎?什么條件?

      我要樓房沒樓房,要車沒車,家是農(nóng)村的,一窮二白,誰跟我呀?當(dāng)初王佳她們家,說了,只要我在咱縣城買了樓,那頭一分錢不要,什么時候結(jié)婚都行。

      就因為沒房?

      我們家沒錢,說先租著。可是人家那頭不干,王佳租房子都夠了,三天兩頭搬家,一搬家她就哭,她說,什么時候是個頭兒?老是居無定所的不安穩(wěn)。我勸她別著急,她就說心里不踏實。你是女孩子,你也這么想嗎?

      馬蓮說,我也這么想,所以才回老家的。你不能怨王佳。

      我不怨她。我是怨自己沒本事。

      你別太悲觀。

      凌波說,我請你吃肉餅吧,北邊那家烙得特香,皮薄餡大。那皮薄得跟一張紙似的,都能透亮。

      改日吧。馬蓮邊說邊往外走,還沒到大門口,就聽門衛(wèi)大叔對著大門口喊,你找誰呀?今兒星期天,都放假。馬蓮一瞧,是婆婆,緊走幾步迎去,您上這兒干嘛來了?

      婆婆不看她,直著眼珠子瞧她身后的凌波,我還沒問你呢?急得我一腦門子汗了。

      我不是告您,我去書店,回頭找您嘛?

      書店里有你嘛?

      馬蓮把凌波介紹給婆婆。

      婆婆的臉一汪水一樣拉著,一轉(zhuǎn)身,家走吧,大著肚子逞什么能。

      馬蓮都忘了跟凌波說再見,緊跟在婆婆后面,這哪兒跟哪兒呀。婆婆氣鼓鼓的,馬蓮心里也不痛快。娘倆一人騎一輛自行車,一前一后,一路上無語,有村人跟說話,婆婆只是唉了一聲,馬蓮也是。

      到了家,婆婆依然不忘數(shù)落她,就在家呆著,哪兒都別去,別有啥閃失。馬蓮答應(yīng)著,心想,婆婆是好意,可也太小心眼兒了吧。

      馬蓮想家了。娘家就在河對岸。很近,卻很少回去。俗話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母親的任務(wù)就是看兩個孫女。她去?不方便的身子,誰照顧誰?還要躲避著孩子們的打鬧。母親說,等孩子們大了,離手了,我去你家住。馬蓮知道,那也是嘴上說說而已。

      惦記著母親的腿,骨質(zhì)增生的毛病,時好時壞。看看天,還好。跟婆婆說,下午回一趟娘家。

      空手回去終究不妥,去村里的小賣部,給侄女買了零食,又買了幾斤鴨架骨,口袋里再沒有多余的錢了。銀行卡上自己的工資舍不得取出來,因為要體檢,要生孩子,以備不時之需。

      在村口看見娘家媽,推著嬰兒車,正在張望著她。見到她,又埋怨她不該來,一歲半歲的侄女正發(fā)燒,出疹子。她只好站在村口,跟母親說說話。母親說,過年時,你那個同學(xué)王佳瞧她大姨來著,還打聽你著。她大姨說她結(jié)婚了,人和家都不賴,公婆都是干部。

      王佳大姨跟馬蓮家是街坊,那時候,王佳說是來大姨家,肯定就住在了馬蓮家。兩人睡在土炕上,能聊到半夜。

      其實馬蓮回來,是想和母親打聽一人,南院的小潔,搞對象了嗎?

      小潔在衛(wèi)生所藥房,長相和性格都不錯。母親說回頭問問她媽。

      嬰兒車?yán)锏男≈杜蚜?,母親催她回去吧,等過幾天,我們抽空瞧你去,你不要再來了。又說了一些注意這注意那的話,又說,多打電話,又說,不對,沒事兒,別打電話。臨走,給她帶上兩把香椿芽,說西院給的。

      馬蓮心里想著如果小潔子和凌波有緣的話,那該多好。心里想著美好的事,腳下都輕松了起來,不知不覺就到了堤上,抬眼看,沒見到自家的羊,地里五嬸子在勞作,跟五嬸子招呼,說她婆婆下午沒出來放羊。

      里外沒人,羊們餓了,咩咩沖她叫著。添水,喂草。到街里轉(zhuǎn)了一圈,沒見到婆婆身影,小賣部的嫂子說,你買完東西前腳走,你婆婆后腳也騎車走了。

      我婆婆來著?

      來問你都買啥了?我告訴了。你婆婆說,忒愛花錢。嫌你買鴨架子了,事先沒跟她說。

      我跟說了,出門兒瞧瞧我媽的。

      那你婆婆沒聽好吧。

      騎車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沒說。 馬蓮放心不下,去村口張望了好幾次。天都擦黑了,也沒見到婆婆,心里就沒主意了。正不知咋辦好,只見一輛出租車停在了家門口。

      凌波扶著婆婆下了車。

      凌波說,在校門口馬路上,看見的。正捂著腳,蹲在地上。以為是被車撞著了。婆婆說,前車轱轆軋了一磚頭,腳崴了。馬蓮上前攙住婆婆,到醫(yī)院查查呀。凌波說,查過了,沒事兒,放心好了。把藥給了馬蓮,說按時吃藥,我就不進去了。婆婆說,那趕明兒讓我們?nèi)^子去謝謝你。凌波擺擺手,一頭鉆進出租車,走了。

      疼不疼?

      不疼。

      馬蓮沒問婆婆干什么去了,婆婆沒解釋,她也不想多問。

      婆婆說,別告訴三頭子,省得他惦記著。

      后來凌波電話里說,婆婆在校門口問看門兒的,瞧見她兒媳婦進去沒?人家說,不知道。她說,上回的,那個。她偏要進去,問她找哪個?她說,找姓凌的老師。門衛(wèi)說,凌老師有課,等下課。她就在馬路上轉(zhuǎn)悠。等凌波抱著講課夾子從教室出來,她沒留神,結(jié)果腳底下一出溜,摔倒了。

      馬蓮明白了,原來婆婆是不放心,跟蹤自己,以為她跟凌波怎么樣呢。

      婆婆真多疑。心下委屈,手就撥通了三頭子電話,三頭子說,老婆,有事嗎?我正在干活呢。她說,沒事兒,你忙吧。三頭子說,下班后我打給你。她說,拜拜,掛斷后,心里頭酸酸的。

      好在婆婆的腳只是扭了一下,不然的話,可咋好?羊們,要吃要喝,地里要水要肥。

      家務(wù)活兒,放羊,就成了馬蓮的專業(yè)。一睜眼天亮,一合眼天黑,因為累,日子過得就快。心里也就不裝事兒了。

      等婆婆好利落了,馬蓮的肚子也顯山顯水了。

      婆婆說,像男孩兒。

      三頭子說,男女都一樣。

      其實,馬蓮真心希望是男孩,她是世俗的,這不是在城市,是在鄉(xiāng)村,沒有男孩是不行的,如果第一胎是女孩的話,她肯定被要求生二胎,甚至三胎。娘家弟媳就是先例。

      在電話里,三頭子告訴她,他不干快遞員了,因為他送貨時弄丟了東西,說起來真煩,倒霉,不過已經(jīng)沒事兒了,剛剛他又找到了一事兒,還是送貨,在批發(fā)市場。

      三頭子說,等摸到了門道兒,他就回來,也開個店什么的,那時候,倆人都不用出去打工了。一家人可以在一起了。

      馬蓮內(nèi)心就燃起了希望,說,那咱去縣城開店吧,把媽也帶上。

      再找凌波借書,就借了一些小店經(jīng)營管理之類的。凌波正苦惱著,小潔和凌波見了兩次面,就吹了,按小潔的話說,凌波心不在焉,心思不在她身上。馬蓮這個媒人就沒當(dāng)成。慢慢找吧,你姻緣動得晚,馬蓮只能這樣對凌波說。

      去婦幼醫(yī)院檢查,找的是凌波表嫂。檢查,B超正常。又去驗血。沒事兒?馬蓮問表嫂大夫。

      梅毒抗體陽性。

      馬蓮腦子嗡一下呆住了。大夫建議她去大醫(yī)院查查。也有假陽性的。我沒有癥狀啊。所以要去北京查查。查出來,是陽性怎么辦?

      大夫沒說話。

      馬蓮說,你們都不相信自己檢驗的結(jié)果?

      這兒的設(shè)備不行,大夫說,你們夫妻倆,最好都去北京的大醫(yī)院查查。

      馬蓮心里下起了雪。

      她坐在醫(yī)院的花壇上,定定地發(fā)愣。遠(yuǎn)處近處,嘈雜著,卻怎么也進不了她的耳朵。她眼里,腦子里,都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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