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立松
那天,他來晚了,推開老師徐悲鴻的畫室門時,心里有幾分忐忑??砷T剛推開,他就無法再移動腳步。初秋的陽光,像一團金色的絲線,透過窗欞,把倚窗而立的她的側影,鑲在金色的畫框里。她清澈的眼眸,與一盆盛開的紫色雛菊對視,空氣里,流淌著紫菊的芳香。他的心,頃刻間被擊中,綿軟如水。
這是吳作人與蕭淑芳的初相見。那時,吳作人在中央大學藝術系學習,才華出眾,鋒芒畢露。北平女孩蕭淑芳,作為一名旁聽生在中央大學藝術系學習油畫和素描。
18歲的蕭淑芳眉清目秀,身材窈窕,舉手投足間都是“民國范兒”。蕭淑芳不僅擁有很高的繪畫天分,還喜歡滑冰、騎馬、游泳、打網(wǎng)球。吳作人被她深深吸引,在教室后排偷偷畫她的速寫,一張又一張,在簡潔明快的線條里,傾注無限的深情。他深深地苦惱,不知道如何向她表達愛意,甚至不知道如何跟她說上話。
一天,蕭淑芳拿著習作《一筐雞蛋》請徐悲鴻指教,吳作人正好在旁邊。無數(shù)次設想過與她對話的場景,可說出來的話竟是:你畫的這些雞蛋是買來的嗎?蕭淑芳白了他一眼,沒有搭理。這搭訕太過拙劣,心高氣傲的吳作人討了個沒趣,很受傷,徹底放棄。此后,在同窗半年的時光里,他不再與蕭淑芳有交集。有時,在校園里偶然碰面,他也是遠遠地躲開。隨后,他們各自讀書、學畫、留學、結婚,一別竟是二十載。
1946年,抗日戰(zhàn)爭結束,國民政府教育部聘吳作人為終身教授,上海美術協(xié)會為他舉辦個人畫展。畫展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吳作人見到了蕭淑芳,他欣喜若狂。隔著二十年的歲月,烽火連天,世事滄桑,他們都已傷痕累累,這偶然的相遇,彌足珍惜?!叭聼熁▉y,江南春色深。相逢情轉怯,未語淚沾襟?!彪p手輕輕一握,心事盡在不言中。
蕭淑芳正處于彷徨困苦中,她因盲腸手術感染腹膜炎后引發(fā)結核病,每到傍晚便發(fā)燒到四十多攝氏度,到凌晨出一身汗后退燒,臥病長達三年,連上海最好的醫(yī)生都無計可施。重病期間,丈夫棄她而去。她對愛情和人生,都已心灰意冷。而在藝術上成就斐然的吳作人,也遭遇了一系列傷痛,妻子李娜因抗戰(zhàn)期間醫(yī)療條件惡劣,在重慶死于產(chǎn)后胃痙攣,兒子也意外夭殤;他的作品因日本侵略軍轟炸,全部化為烏有。
在上世紀30年代的中國,結核病被稱為“白色瘟疫”,人們談之色變,避之唯恐不及。吳作人卻毅然決然地走近蕭淑芳,他不是沒有害怕,只是他不能再次失去與她牽手的機會。
吳作人特地填了一闕題為《調(diào)寄〈浪淘沙〉——寄梅兒》的詞表白心跡:“九歲亂無憑,重過清明,可憐人事半飄零。喜得萱堂春更茂,英瑞盈庭。心似曉煙凝,欲散還停,吳山不比蜀山青。無奈巫城云起處,不透陰晴?!边@濃得化不開的情思,漸漸撫慰了蕭淑芳的心靈創(chuàng)傷。吳作人還為她畫了多張肖像,包括那幅流傳甚廣的油畫《蕭淑芳像》。畫中的蕭淑芳面帶微笑,神情安然,透露出生活的平靜與幸福的滿足。
吳作人深情地對蕭淑芳說:“再不相愛就來不及了,我們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蕭淑芳心中的堅冰慢慢融化,她給吳作人寫信說:“人生是一次旅行,有泥濘黑暗,有險峰……盡管有過許多曲折和磨難,但畢竟春天會來,花總會開。”她重又相信愛情的美好和人世的溫暖。兩個有著相似傷痛與共同志趣的人,相知相惜。他們的愛,像一壺經(jīng)年的酒,經(jīng)歷了時間的沉淀,變得愈發(fā)濃郁而醇香。
1948年6月5日,在北平,在共同的恩師徐悲鴻的見證下,蕭淑芳與吳作人喜結良緣。徐悲鴻在贈予二人的結婚禮物《雙驥圖》上書:“百年好合休嫌晚,茂實英聲相接攀。譬如行程千萬里,得看世界最高峰?!蹦悄?,吳作人40歲,蕭淑芳37歲。
婚后,他們琴瑟和諧,互相充當對方作品的第一位觀眾與最真誠的品評者。共同的志趣,使他們有著永遠聊不完的話題。1949年,南京解放,吳作人以蕭淑芳為模特的油畫《南京解放號外》震驚中國畫壇。新中國成立后,吳作人先后擔任中央美術學院院長、中國美術協(xié)會主席。蕭淑芳把吳作人照顧得妥妥帖帖,用她智慧而靈巧的雙手,為他締造一份平靜而幸福的生活。吳作人對她,更是深情纏綿,哪怕只有幾天的分離,都會給她寫信,傾訴對她的思念。
余生的歲月,他們就這樣做一對“神仙眷侶”,守護這遲來的幸福。然而,文革期間,歷次運動,吳作人都在劫難逃。被批斗的日子里,蕭淑芳每天都懸著心,生怕他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迫害給吳作人的身心帶來了巨大的痛苦,蕭淑芳成了他的避難所。每天晚上,他拖著疲憊疼痛的身體從“牛棚”回家,一看到蕭淑芳溫和的面容,籠罩身心的烏云就都散了。她每晚端來一盆熱水,把他的腳放進去,輕輕地按壓,搓摩,他的委屈、牢騷和苦悶仿佛都溶化在這熱水里。她用無聲的語言傳遞給他信心和勇氣:“堅持,堅持下去。”
文革后,吳作人又進入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耄耋之年的蕭淑芳,陪吳作人到云南、貴州寫生,陪伴他出國講學、辦畫展,當他的參謀和拐杖——過馬路她都攙扶著他,她說“要跌倒一齊跌倒”。在吳作人生病臥床一直到去世前的六年中,蕭淑芳悉心照顧,始終在他的病榻前守候,連心愛的畫筆都未曾拿起。她說:“為他,我心甘情愿?!?/p>
吳作人還是踏上了天國之旅。在遺體告別儀式上,他身上蓋的白緞中間是一個“壽”字,四周綴以朵朵紅梅。這是蕭淑芳親手繪制的《壽梅圖》,她說:“作人小字‘壽’,我小字‘梅’,合為一體,生死不離。”
窮盡心間愛,給彼此一段山高水長,云淡風輕。能照亮生命的愛情,從不嫌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