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霞

我從不曾忘記那張書桌。

搬遷到山東不久，家還沒有安頓好，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帶著我和姐姐相依為命，生活貧寒。為此，我初中畢業(yè)就放棄了升學，轉(zhuǎn)過年考上了一所部屬央企的技校。技校生有津貼，每月14.8元，雖然低微，卻能交給母親補貼家用。那一年母親也已經(jīng)59歲了，父親去世后，她就在磚廠做臨時工，支撐這風雨飄搖的家。因為年齡大，現(xiàn)在也被辭退了。

父親是木匠出身，家里有些留存的木材，都是破好的方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壘在窗前。有人勸母親把木材賣了，日子可以輕松下，都被拒絕了。我偶爾見到母親整理木材垛的苫布，她久久地摩挲著那些木料，眼里有柔和的光。

我考上的是這所學校最好的電氣專業(yè)，很多人都羨慕。可我并不開心，因為我不能再學到綜合性的文史地課程了。電氣專業(yè)開設(shè)了很多專業(yè)課程，雖然不喜歡，可我學得很認真。我知道，這將是我賴以生存并養(yǎng)活母親的唯一途徑。

學校不大，條件不如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中學，但在當時卻是我眼中的天堂。讀書能掙錢不說，還有一個挺大的圖書館，里面除了五花八門各種專業(yè)的書籍，還有好幾大排文學著作。圖書館主要針對教職工，不對學生單獨開放。但是，每個班級都可以集體來借一些輔導書，我就是我們班老師借書的小跑腿。

圖書館的管理員是一位姓方的女教師，南方口音，細長的眉眼總是彎彎地露著笑意。我特別羨慕她，因為每次去借書，都看到她的辦公桌上攤開著一本書，都是小說，在她幫我找書的時候，我就趴在她桌子上看。我看書很投入，也很快。常常她抱著一摞書回來，我都看了好幾頁。見她回來，我趕緊翻回原來的地方，去接她手里的書。她就問我看到了哪些情節(jié)，我就老老實實告訴她。她很吃驚我不僅看的多而且都能記住，就常常把書借給我，囑咐我看完送回。

得到書的我忘記了一切，所有的課間都用來看書，回家后，就趴在床頭一口包裝箱上讀。因為是借來是書，讀得特別精心，我還把一些喜歡的段落句子摘錄在小本子上。

一來二去和方老師熟了，她讓我沒事就去，可以在圖書館隨意看。這對我來說，真是太幸福的事了。于是放學后，我就不急著回家，改為泡圖書館了。

方老師給我找了把椅子，還給我一些本子，這里儼然就是我的天堂。我和方老師一人一本書，安靜地讀著，偶爾交流幾句。逢她有事，我就幫忙。無外乎理理換回來的舊書，給新書貼上標簽，我都做得又快又好。

我那時年紀小，并不知道，我常常晚歸，已經(jīng)讓母親有所憂慮了。直到那一天。

那天上午第四節(jié)是體育課。按常規(guī)集體準備運動后，就分組自由活動。我趁空溜到了圖書館看書。沒一會方老師有事，打個招呼讓我看門就離開了。我在書架中找到喜歡的書就翻看起來。都放學了方老師才匆匆回來，看圖書館靜悄悄的，我不在桌前，以為我回家了，鎖上門就走了。

學校是幾排平房，隔著一條路兩邊縱向排列。進大門左手第二批第一間就是圖書館。隔窗可以看到校門內(nèi)外的情況。等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反鎖時，校園里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我又急又怕，我沒有回家，媽媽不知有多著急。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校門口，是媽媽。她急匆匆地往校園里面走，我的教室在最后面一排呢。我打開窗戶，隔著防盜鐵欄，大聲喊她。媽媽停住腳步，趕緊跑過來。

看到我后，她先輕噓了一口氣，眼中的焦灼淡了下去。待明白以后，她讓我別急，就返回去給我取來了午飯，是剛攤好的雞蛋餅，軟軟的香香的，還帶來了一行軍壺的涼白開。母親看著我坐在方老師的辦公桌前吃完就回去了。

下午方老師來上班，看到我非常吃驚，也內(nèi)疚不已。她把一把鑰匙放在辦公室的抽屜里，囑咐我再遇到這樣的事，可以讓別人給我開門。從那以后，我就喊她方姨了。我和方姨的忘年交一直到現(xiàn)在。如果說，是兒時母親那些優(yōu)美的兒歌故事啟蒙了我最初的文學想象，那方姨就是替我重新開啟文學之路的人。

這件事過去沒幾天，我放學回家，看到房間中放著曾經(jīng)十分熟悉的一切——做木匠活的條凳、斧子、鋸子一干家什。一個壯實的木匠師傅正在忙碌著。母親喜氣洋洋地走過來說，要把那些木材打成家具?？粗切〇|西，我想起了父親，心里有些難過，也沒問。

木匠師傅挺麻利，木材很快變成了兩口大大的箱子，還有配套的箱柜，另外還有兩個獨門小柜子和一個長方形，寬寬大大，帶三個抽屜的東西。木匠走了，母親開始了忙碌，每天用砂紙打磨，還常常嘆息，說雖然東西很結(jié)實，可哪比得上父親的手藝精細呢。

空了的時候，我也幫母親，直到打磨得細致平滑，母親才滿意。她買了亮油和漆，自己開始刷家具。母親本就心靈手巧，加上這么多年跟著父親，常常做幫手，手藝已經(jīng)很不賴了。幾遍油漆一過，淡黃色的箱箱柜柜就出了模樣，滿屋子亮堂。母親和我一起，把箱柜靠墻并齊放好，把箱子摞上去。另外兩個獨門小柜子，母親把它們分開，擺在我的床頭，招呼我抬起那個長方形扁柜子樣的家伙加上去，竟然成了一個大大的寫字臺！母親得意地望著我說：這回，你有書桌了，在家里寫字看書就舒服了。

這張寫字臺寬大無比，像一張小孩床，除了校長辦公室，我還沒有見過哪家有這么氣派的書桌。母親又搬來一盆文竹放上去，說，文竹最適合放在書桌上養(yǎng)。

這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這張書桌都是我們家最值錢最醒目的家具。我在這上面讀了無數(shù)書，寫下無數(shù)筆記和文章。直到結(jié)婚，直到母親去世我搬到樓上，這個笨重的大家伙才被放到了地下室。后來一個機緣送給了人。我希望它能延續(xù)它應(yīng)有的使命，供人們讀書寫字，我想這樣母親一定會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