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燕芳
葉子黃了,風蕭蕭吹,緩緩飄下,咔嚓一聲跌到地面。
恍惚間,他聽到醫(yī)生宣判他即將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倏忽之間,陰森森的冷氣從腳底一直冷到他的頭皮上,入骨的悲哀鉆心。因疾病長期折磨而消瘦的身體,還有枯黃的臉孔,一瞬間都變得可怖極了,他陷入了昏厥。
一縷靈魂晃悠悠地飄離他的身軀,冉冉升起,他隱約聽到有白衣勝雪的天使告訴他,他此生欠債太多,靈魂的重量太重,無處安放,必須把此生所有的債務(wù)都償清,才能進入花團錦簇、仙樂飄飄的天堂。天使沒等他說一句話,就說要給他三天的時間,讓他重返人間去償還一切債務(wù)。
清晨,陽光從窗縫隙間照進病床,從迷離的夢中醒來,他擠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話,伸出手臂想抓住什么,卻落了空。在他身旁哭得淚眼模糊的家人,看到他清醒過來,也停止了哭泣。令人稱奇的是,醒過來后他展示了旺盛的生命力,他那灰撲撲的臉孔變得紅潤,整個人都精神煥發(fā),醫(yī)生檢查過后更宣稱他可以出院。
回到熟悉的家,他備受煎熬,那個夢始終纏繞著他。他只覺天日無光,食不知味,感到自己那即將入土的、毫無歡樂的生命,不過是在茍延殘喘。
晚上他輾轉(zhuǎn)反側(cè),凝神沉思自己究竟還欠誰的債,他讓生平的每一件往事如倒帶一般在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還債的渴望對他窮追不舍,令他睡不著。他干脆起床,在室內(nèi)踱來踱去,反復(fù)思考,連他家人也看出他心緒不佳,焦躁不安。終于,他想到小時候跟小伙伴玩耍時,不小心用石頭砸到一個同學的腳,雖然他家人替他賠禮道歉,但聽說這個同學過得并不好。這當兒,他郁結(jié)的眉頭終于舒展開,每一個毛孔都浸潤著激動,恨不得馬上就到清晨。他徹夜未眠,第二天早上他就約見同學,當見到那個同學一瘸一拐地步入餐廳,他愧疚不已,一番寒暄之后,他低聲詢問對方自己有什么能幫的事情。
那人用飽經(jīng)憂患的雙眼,看著他說,你真能幫我呀?
是呀,他篤定地說,盡管他才35歲,年紀輕輕,還是有兩把刷子,他已干出一番大事業(yè)了,坐擁洋樓、豪車,而這時命運跟他開了玩笑,他得了絕癥,命不久矣。
同學笑著說,那你讓我搬起石頭砸你的腳。
他點點頭,輕輕地挽起褲腳,向同學伸出一條骨瘦如柴的腳。同學說,我只是開玩笑,現(xiàn)在我只想找份安穩(wěn)的工作。他說,那很容易,你到我公司來,我替你安排好。
他繼而陸續(xù)償還了一些不大不小的人情債,他還想起他還欠著他前女友的情債。前女友伴他度過了一段艱辛的日子,可待他名成利就時,他拋棄了她,另結(jié)新歡。他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這位女友,并相約到一家咖啡店見面。
再次見到前女友時,他便向前女友訴說他的悔恨,可對方用冷冽的目光在他的臉上短暫停留,就冷冷地說了一句,報應(yīng),活該,我來就是想看你有什么好下場。
她冷冷地再看了他一眼,就揚長而去。
他追上去,氣喘吁吁地對前女友說,請讓我補償你。
你能補償什么?她尖叫道。
無論你提什么條件都行。
那你把所有財產(chǎn)都給我吧。
好吧。女友見他方才沒有一絲猶豫就點頭答應(yīng),不敢置信地說,像你這么自私、冷酷的人,我才不相信。話音剛落,她就迫不及待地邁著小碎步跑出咖啡館,留他一個人像遭遇了雷擊一樣。
回到家后,他就把銀行卡里的錢,悉數(shù)轉(zhuǎn)到前女友的銀行卡里。
匆匆償還他想到的這幾件欠債,他感到身體也輕飄飄,而這一天正是隆冬時分,雪狂飄,過早的昏暗暮色,也提醒他時間大概已花光了。他眼含淚水仰望蒼天后,再次陷入昏迷。在他彌留之際,他那年邁的母親撲打他的身子,慟哭道,兒子啊,你不是來討債嗎,你這么早離去,我怎么還你債呢……
他想說什么,可他的喉嚨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站起來,面對著年邁的母親,以頭抵地,跪拜她,可他始終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