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濤
出城數(shù)十公里,到近些年才被開發(fā)出來的錦河大峽谷。
有人去是為了看風景,因為是頭一次去一個全然陌生并且小有名氣的景點,如果不仔細看看,在與別人聊到這個熱點話題時連插話的資格都沒有,那可真是“無聊”了。有人去是為了采蘑菇,因為不知已經(jīng)是第幾次來,風景對其沒有了新奇感和吸引力,不如發(fā)現(xiàn)落葉下散發(fā)清香氣味的蘑菇更來得刺激和有成就感。
看風景的,沿著木制觀光棧道仰著脖子左盼右顧,走得很快,急切要去瞻仰大峽谷的真容。采蘑菇的,下到棧道底下,鉆進一株株枝葉扶疏、姿態(tài)優(yōu)美的白樺樹林子低頭在草窠子里扒拉,找著找著就落到了最后。落在后面的,反而最先有了收獲,眼睛一亮,看到隱蔽在潮濕處與枯葉一樣顏色的榛蘑,發(fā)出夸張的尖叫聲,等別人都聽到了知道了,才下手采起裝入事先準備好的塑料袋里。
除了白樺,也有黑樺、大青楊和水冬瓜,黑樺與白樺唯一的區(qū)別就是樹皮顏色的不同,呈黑褐色。大青楊自然是楊柳科的樹木,樹皮幼時灰綠色,所以稱“青”;水冬瓜不是菜,也是樹名,樺木科榿木屬,成材后可供制作家具、膠合板用。
對于南方來的客人來說,挺拔皎潔的白樺林就是詩的遠方,遠方的詩,對于我們自小生活于此的人,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從來不把白樺當風景的,它就是生長較快,容易砍伐的燒柴。我們喜歡剝下它的樹皮,乃家庭最佳引火之材,火柴一劃,瞬間點燃,火苗如卷舌,發(fā)出咝咝的輕響,上面放上柴禾,爐膛的溫度就被提升了,小小的廚房就被照亮了,家庭的溫馨就流涌出來了。白樺皮剝下來還可以制作大者如船、斜仁柱、搖籃,小者如碗、盆、盒等各種生活中的實用器物,當年在這里下鄉(xiāng)的知青作家梁曉聲就寫過一篇《白樺樹皮燈罩》的作品。
婷婷玉立的白樺如今不再被暴殄天物般塞進爐灶化為縹緲的煙火,佇立成用來觀賞的風景林。“白樺五仙女”宛如五位光彩照人的迎賓員,集體亮相,隨風擺動窈窕的腰肢,恭迎我們這些游客。
一路白樺簇擁著棧道,獻出各種的風情嫵媚,感覺讓人只要一伸手,就能主動投懷送抱一樣。
旖旎之間,誰能料到,在白樺林深處,竟然隱藏著與美景非常不和諧的東西-——戰(zhàn)壕。
日本鬼子在張學良放棄東北之后,侵占了東北全境,修建了一些對付蘇聯(lián)的要塞和戰(zhàn)壕。這里曾叫山神府,日本關東軍第四軍在此修建過飛機場,駐扎有侵略者的士兵。鬼子用抓獲的中國勞工幫他們修筑戰(zhàn)壕,用來準備進攻北面的蘇聯(lián),害怕秘密被泄露,修完戰(zhàn)壕的中國勞工一人不剩全部殺死,尸骨無存,無從查找,只有這一道道壕溝,見證過當年慘無人性的日本法西斯罪行。
樹葉有的依然碧綠,有的已染枯黃,有的卻悄然離開了樹干的母體,飄落在觀光棧道上,在我們的腳下進行無聲地鋪墊,鋪展出一個碧云天黃的秋色。
把我們引到了第一個觀景臺——夕陽觀景臺,這是一座山頂平臺,被樹枝上扎著紅布條的柞樹簇擁著。
依欄俯瞰,四面皆青山,青山之間,逶迤一條曲折的河流,在朝陽的照射下,發(fā)出白亮的金屬一樣的光澤,而且里面真的有金子,或許就因為這個緣故,河流被命名為石金河,也寫作錦河,成立的國營農(nóng)場叫錦河農(nóng)場。四面的青山,都屬于小興安嶺東麓,“興安”也是滿語金子的意思。山不盡然是春天那樣的青綠,遠看部分已經(jīng)暗紅,紅綠混雜,就如同人老了,頭發(fā)變花白一樣。群山都不高,最高的大黑山,也不過海拔八百多米,觀景臺面向西方,我就想象,當傍晚時分,漸漸西沉的那輪紅日,于青山之間,會上演一幅怎樣美麗的場景,會散發(fā)出怎樣燦爛的霞光呢?可惜,我不太有可能傍晚再到這里,如此的景致,只能在想象中神游一番了。
轉眼,在樹叢中看到一朵朵紫色的小花兒,非常熟悉,這不是學名興安杜鵑的達紫香嗎?但達紫香是報春迎春之花,在秋天綻放,實不多見。因為不多見,所以顯得格外地與眾不同,給這個漸漸趨冷的季節(jié)增添著春天一樣的暖意。
大部分人都來過,甚至不只一次,所以經(jīng)由谷底棧道的道口,他們都沒有任何下去的意思,最終只有我與一個從來沒來過的小伙子,沿著棧道下去,名為到錦河大峽谷來玩,若不深入峽谷其中,豈不等于沒來過一樣嗎?小伙子畢竟年輕,一路跑著下去,跑不適合我的年齡,我邁著大步往下走,保持與小伙子不拉開距離。棧道因山勢而不斷調換著方向,明明是下山,有的地方,反倒要向上修幾級,應是為了規(guī)避風險。若是自己來游玩,大可以悠哉游哉,慢慢品鑒每一株樹每一片葉子每一塊山石,細細聆聽每一句鳥語每一曲流水,“眼往屬萬形,萬形來入眼”,呼吸天然氧吧源源不斷提供的純凈空氣。但我們是集體來活動的,共有二十多人,不可因我貪看景物而讓大家久等,為了跟上大家的步驟,只能走馬觀花,快速瀏覽。
樹林屬于闊葉混交林,單單就葉子的顏色,有的樹碧綠如翡翠,有的樹金黃似琥珀,有的樹火紅若瑪瑙……但最讓我驚訝的,是山坡上沒有植被的地方,一大片的巨石,像正在向下滾動時被孫悟空的定身法突然定住一樣,這石頭其它地方都沒有,是從哪里來的呢?而且石頭的陣勢是亂的,但形狀卻很方正,像被人工磨礪過有那么一個面很平,特意為了便于碼放似的,上面生滿了黑色的苔蘚,年頭非常悠久了。
棧道邊的牌子說明,在五十畝東坡之上,種植了林下參,品種是長脖盧。黑龍江的森林很多適宜種植人參,譬如樹齡在20年以上,樹種以椴樹、白樺、柞樹、山榆、核桃秋、色樹等闊葉林為好,林下還要有榛柴、胡枝子、刺五加、五味子等灌木和山艾蒿、野豌豆、寬葉臺草等草本植物構成,雙層遮蔭,土壤要求有豐富的有機質,要肥沃、疏松、不漬水,土壤溫度適宜,蓄水透氣性良好。因為人參的生長周期比較長,至少也需要十幾年,三年五載是見不到的。
谷底就是石金河,河水清澈,河床中有很多百斤以上的大石頭,一點兒也不平坦,雖是不足一米深的淺水灘,但水流較急,陽光照射水面上,仿佛無數(shù)的金子在閃閃發(fā)光。
河道一扭一擺,沒等我們看清晰,很快就脫離視線不見了,沒入樹林和草叢中。
我們原路返回峰頂?shù)臈5?,樂山觀景臺上果然適合仁者樂山,群山隆起而遙遙在望,青黛鋪陳望不到邊際,博大而開闊。山巒分不清孰高孰低,孰主孰次,肩膀齊,為弟兄,當此景象,人的胸中涌起沖天的豪氣,便也是自然的結果,沒有山崖攔路,不會經(jīng)常碰壁,所以東北人少有戾氣,多有俠氣。人的性格形成與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是密不可分的,東晉時就有人意識到“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南人學問,清通簡要”的區(qū)別,其實不能不說沒有受山山水水的潛移默化。有人主動師法自然,成為圣人、哲學家,有人被動適應環(huán)境,成為普普通通貼上地域標簽的東北人、江南人。
樂水臺是個觀水的絕佳景點。我們剛才在谷底水邊看不清去向,隱藏在林茂草深處的淙淙河流,在此處昭昭然線條清晰,類似漢字的“幾”字,并且有一大一小兩個“幾”字,被稱為陰彎、陽彎,這就是大峽谷。它如一條玉帶,拴住群山之腳,讓群山緊密團結在一起,如同五王帳中的親兄弟一樣,長枕大被,同寢其中。
觀景臺旁,在棧道的里側,又單獨搭出看不到峽谷的一個臺子,臺子正中昂揚著一棵高大的白樺,樹身系滿了紅絲帶,這就是傳說中的許愿神樺。
我們的先民自從進入文明社會,就經(jīng)常在各種莊重的儀式上或自然界雄偉特別的地方,許幾個愿,“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爆F(xiàn)在也是如此,只是表示尊崇道德之意的“攸好德”被很多人遺忘了,認為不能帶給自己實際好處,寧可為富不仁,不愿積德行善。古代有德行的人在官場更容易被提拔,在民間更受尊重,《尚書》記載“諸侯之于天子也,三年一貢士……一適謂之攸好德,再適謂之賢賢,三適謂之有功”,意思是選拔人才第一看重的是有好的德行和好的名聲,現(xiàn)在領導干部選拔雖然也講“德才兼?zhèn)?、以德為先”,但沒有誰在生活中會祝福自己或別人“攸好德”的,所以盡享天年“考終命”的也不多。
我不是干部,但在神樺之前,我肅立莊嚴地許下自己的愿望,愿我即使沒有富貴,也要德行不虧,“攸好德、考終命”。
闖關東的人,在大峽谷里淘金;侵略中國的鬼子,在大峽谷上面修筑戰(zhàn)壕;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在大峽谷周圍開荒墾地,孕育幽蘭一樣芬芳達紫香的空谷,被多少人忽略。
從春天到秋天,終于我來了,特意為色彩斑斕的五花山而來,白樺般純潔,紅楓般熱烈,黃葉般成熟,河水般流暢,我身是一笑而過的游客,我心是激流淘洗的砂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