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臣
看了看炕上,你不在。
藥盒不在了,串珠也不在了。有時候人不在,但藥盒在,串珠在。有時候連串珠也不在了,那一準兒是你拿在手里,出去了。到了后來,串珠成了你一件不離手的東西,像是很有趣的玩具。但我知道你不是把它當成一個玩具,你是在心里一下一下?lián)苤愕哪钕搿S袝r候你已經(jīng)打起了呼嚕,那手中的串珠仍然動著。如果有誰悄悄地把串珠從你的手中拿開,你會一下子睜開眼睛,露出茫然失措的樣子。我說過,一旦有一天你不撥串珠了,你也就……所以每一次回家,我都會先注意你手里的串珠,看著那珠子或緊或慢地在你的手里動著,我的心就會一下子松下來。你似乎知道我的意思,每每舒展了臉,朝我笑笑,珠子就動得更快了,還多少帶出一點兒調(diào)皮的意思來。
到后來,你越來越多地顯出你的調(diào)皮,這是從前沒有過的。你耍一根木棍、耍一顆石球,得到了人們的夸贊,就會露出小得意來。像我們小時候做出什么來,得到你的夸贊一樣。你是一個很有趣的人,在人們面前,你經(jīng)常顯得出你的有趣來,但在子女面前,大多數(shù)時候你是嚴肅的。我們會因你的一個不經(jīng)意的眼神,變得拘謹起來。但隨著時間流逝,你似乎慢慢地變成了那時的我們,我們變成了那時的你。生命原來就是這么完成一次一次角色的轉換。
出了院子,四處望望,一棵叫野枸杞的草,翻過了院子東邊的廢土堆,尋找它的玩伴一樣,等了好長時間,都有點開始失望了。再返回堂屋,卻是感覺到了一雙眼睛,且從那眼睛里讀到了一句話:我一直就在這兒呢,你怎么就沒看到我?突然地,淚就出來了。也不敢再多看那眼睛,就扭過了頭,走出院子,朝了西坡,朝了掛著臉盤一樣太陽的地方走去。
我慢慢地坐下來,點燃一支煙,又點燃一支。我把一支含在嘴里,另一支就捉在手里,靜靜地等著。這么多年了,我已經(jīng)學會了等待,你也是。生命原本就是一次一次的等待過程,我們等到了親情,等到了愛情,也等到了滿頭白發(fā)和無奈的告別。
我聽到了你的腳步聲,你的腳步聲總像拉大鋸的聲音。以前你是個拉大鋸的好手,你的腳步是風的聲音;后來,你拉不了大鋸了,腳步卻是變成拉大鋸的聲音了,“嚓啦——嚓啦——”的聲音,一下一下地就把你的后半生拉掉了。我還聽到了你咳嗽的聲音,你的咳嗽聲曾經(jīng)能嚇跑一條從后院墻翻進院子的狼,后來卻是連一只剛剛出窩的黃嘴家巴雀兒也露出不屑的神色了。
你是坐著了,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你是一直看著我,看著看著,眼睛里就全是陽光的顏色、陽光的溫度了。此時的陽光,已不是夏日中午時分的陽光,逐漸西斜的太陽,很像是你拋在高空的一個褐色石球。你喜歡把石球拋起來,再接住。你手里攥著三個或者四個石球,拋起一個,等著它落下來,然后再拋起另一個。這一個個石球在你的面前起起落落,常常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我們都不說話,這跟以前一樣。我們坐在一起的時候,一般很少說話。“偶爾相對飲幾盅,一對沉默寡言人”,我們不像是一對沉默寡言之人,不說話的時候,我們都是滔滔不絕的,一說話,似乎就沒話了。
我很想跟你說說這半年里的事,肯定是,你也想聽聽。我沒說出來,但你是肯定已經(jīng)聽到了,你能聽到我心里的聲音。你能聽到每一個孩子心里的聲音,你似乎就住在每一個孩子的心里,我們的許多想法從沒有告訴過你,卻是常常在某一天聽到你說了出來。我在心里說著,感覺你正在點著頭。我說我不該把你送到這西坡之上,這地方肯定夜涼如水,特別是有風有雨的夜晚,那風聲雨聲會把你咳嗽的聲音淹沒,讓所有的人都聽不到。你說這孩子這孩子,誰都會有這一天,誰都會有這一天……你當然不是說出來的,一片葉子從一個什么地方飄下來,在我的脖子上呆了一會兒,那葉子柔柔的,亦如你平日里摸我的頭,你這一摸再一摸,就把你的話全都說給我了。
那個石球一樣的夕陽就要落下,又有幾片樹葉從我的身上飄過,似乎是你的戀戀不舍,又似乎是你在催促我:“快回去吧,你媽要著急了?!闭驹趤頃r的路口,我回過頭來,看著那個壘起來時間不長的土堆,突然想說:“爹啊,是兒子把你拋棄在這里,卻再也領不回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