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漢光
新婚之夜,冬梅摟著丈夫的脖子,很認(rèn)真地說:“大偉,明天陪我去一趟廣西的大瑤山。”
大偉應(yīng)酬客人,喝了不少酒,他醉眼朦朧地問:“去大瑤山干什么?”
冬梅說:“見一個人?!?/p>
大偉有點不高興地嘟囔:“什么人呀,剛結(jié)婚就要去見他?”
冬梅說:“一個老師,我曾經(jīng)說要嫁給他?!?/p>
“你在大瑤山有老情人?”大偉的酒一下子全醒了。
“你想到哪去了?”冬梅解釋,“那時候我只有八歲,不懂事,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說要嫁給一位姓張的老師,結(jié)果害了人家?!?/p>
“你小時候干過這種事,我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
“現(xiàn)在說也不遲啊?!?/p>
冬梅告訴大偉,她讀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父母離了婚。離婚后,母親心情不好,想換個環(huán)境生活,就報名到邊遠(yuǎn)山區(qū)支教,被分到廣西大瑤山里的白云山小學(xué)當(dāng)老師。
那地方可真偏遠(yuǎn)?。《犯赣H,先坐火車,再坐汽車,最后只能步行。山里人派了一位大叔,牽一匹高頭大馬來迎接支教老師。大叔料到城里來的老師不敢在山路上騎馬,預(yù)先在馬背上架好兩個大竹簍,讓冬梅的母親坐一個竹簍,另一個竹簍裝冬梅和行李。大叔仔細(xì)檢查竹簍后,抖動韁繩,說聲“走”,馬蹄“嘚嘚”,翻山越嶺,從早上走到太陽西斜,才來到白云山下。
下馬后,冬梅說背上痛,母親撩起她的衣服,發(fā)現(xiàn)后背都被竹簍磨破了。
白云山陡峭的石壁上鑿有“之”字型的石級。石級太陡,連馬都無法行走了。山腳有一戶人家,養(yǎng)有幾匹馬,馱冬梅和母親的馬,就是在這戶人家租借的。大叔還了馬,背起行李,母親拄著木棍,冬梅牽著母親的衣角,三個人腳踏石級,喘著粗氣,艱難地爬上高高的崖頂。
崖頂豁然開朗,平緩的山地種滿莊稼,山坡上有個村子,叫白云寨,村頭有棵大榕樹,榕樹旁有所學(xué)校,這就是白云山小學(xué)。
白云山小學(xué)非常小,總共只有25個學(xué)生,冬梅成了第26個學(xué)生。這26個學(xué)生,居然分成四個年級,五年級以上的孩子到山外去上學(xué)。老師更少,全校只有一位,就是冬梅說的張老師,叫張志堅。學(xué)校只有三間屋子,一間是教室,一間是張老師的房子,還有一間做廚房。
知道有新老師來,張老師高興極了,幾天前就搬到廚房去住,把自己的房間讓給新來的老師。教室也用木板從中間隔開了,一年級和二年級在一邊,三年級和四年級在另一邊。
冬梅的母親在城里是做好吃苦準(zhǔn)備的,但白云山小學(xué)的簡陋還是讓她吃驚不已,她皺著眉頭問張老師:“四個年級合成一個班,你怎么教?。俊?/p>
張老師將滑下鼻梁的眼鏡托上去,微笑說:“你來就好了?!?/p>
從此,冬梅的母親和張老師成了同事,張老師教三年級和四年級,冬梅的母親教一年級和二年級。冬梅這時候八歲,在母親的班里讀二年級。
下課后,冬梅和山里的孩子一起玩耍,她把從城里帶來的東西分給他們。冬梅成了白云山上的小公主,孩子們羨慕極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他們寧肯自己不吃,也要拿來給冬梅。冬梅更喜歡的,卻是他們的衣服。這些孩子都是瑤族同胞,衣服雖然陳舊,甚至打有補(bǔ)丁,但他們的衣領(lǐng)、衣袖、前襟和下擺都繡有彩色的花紋,讓人百看不厭。特別是女孩子戴的帽子,五彩斑斕,美輪美奐,冬梅無數(shù)次央求母親:“媽媽,我也要戴那種帽子?!?/p>
母親說:“你又不是瑤族人,戴那種帽子干什么?”
冬梅固執(zhí)地說:“我就要戴,就要戴?!?/p>
母親很為難:“她們的帽子都是母親做的,媽媽可不會做那種帽子呀?!?/p>
一個叫苦秀的學(xué)生聽到冬梅和媽媽的談話,第二天,她早早來到學(xué)校,將一頂瑤族女孩的帽子戴到冬梅的頭上。冬梅興奮得像做了女皇,跑去向母親報喜:“媽媽,快看,我有漂亮帽子了,苦秀姐給的?!?/p>
母親將這頂美麗的瑤家帽子看了又看,帽子上的刺繡十分繁密,她感嘆說:“這么精致的帽子,要多少天才能做成啊!”
旁邊的張老師說:“瑤族女人一有空就繡這繡那的,這樣一頂帽子,往往繡半年。”
冬梅的母親趕緊拿出幾百塊錢,交給苦秀,叮囑說:“回去給你媽媽,這是我給她的工錢,謝謝她做了這么好看的帽子?!?/p>
當(dāng)天下午,苦秀就把錢還給冬梅的母親,再送上一個小巧的繡球,一本正經(jīng)地說:“周老師,我媽說,您是我們的貴客,不能要您的錢。這個繡球也是我媽做的,送給您,會給您帶來好運(yùn)的?!?/p>
冬梅的母親問張老師:“苦秀的媽媽為什么把錢退回來?是不是我給得太少了?”
張老師笑著說:“這里的人很淳樸,你給他們錢,他們不但不要一分錢,反而會送東西給你。”
冬梅的母親說:“怎么能平白無故要人家這么貴重的東西?苦秀,你還是把帽子和繡球拿回去吧。”
苦秀轉(zhuǎn)身就跑,邊跑邊說:“拿回去,我媽會生氣的。”
冬梅的母親為難地說:“這可怎么辦呀?”
張老師說:“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心教這些孩子?!?/p>
冬梅的母親主要是想到山里來散散心的,山里人的熱情淳樸,讓她全身心撲在教學(xué)上,心情也漸漸好起來。
沒想到,兩個月后,張老師自己卻打了退堂鼓。
張老師的退堂鼓,是為一個姑娘打的。姑娘叫柳紅玉,是張老師的女朋友,人如其名,長得非常漂亮。
有一天,柳紅玉到山里來看望張老師。白云山陡峭的石壁,已經(jīng)讓柳紅玉的心涼了半截,晚上還聽到野豬的嚎叫,更把她嚇得半死。柳紅玉抱緊張老師,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飯后,柳紅玉不準(zhǔn)張老師去上課,無論如何要他離開這鬼地方。張老師為難地說:“我走后,這些孩子怎么辦?”
柳紅玉說:“不是還有周老師嗎?”
張老師說:“周老師是來支教的,一年期滿后就要回上海去?!?/p>
柳紅玉說:“我不管,反正你必須離開白云山?!?/p>
聽到張老師和女朋友爭執(zhí),冬梅的母親和學(xué)生們一起圍過來,村民們聞訊后,也紛紛趕來。
二十多個孩子,可憐巴巴地望著張老師。
冬梅的母親說:“張老師,你可不能走??!同時教兩個年級,我已經(jīng)非常吃力,你走后,我可沒有能力同時教四個年級?!?/p>
村民們也勸張老師別走,他們說:“只要你肯留下來教我們的孩子,我們什么都愿意給你?!?/p>
村民們一再問張老師想要什么,張老師難過地說:“你們對我太好了,我什么也不要,只想跟柳紅玉結(jié)婚?!?/p>
見張老師態(tài)度松動,柳紅玉更加堅決地催他:“你必須馬上跟我回縣城去,否則……否則就分手?!?/p>
話說到這個份上,冬梅的母親就不好挽留張老師了,她揮揮手:“張老師,你走吧,別誤了終身大事?!?/p>
村民們也不好再阻攔,總不能讓張老師打光棍?。?/p>
張老師終于拿起簡單的行李,跟柳紅玉向村外走去。大人孩子一起送他,過了一片田野,下面就是陡峭的懸崖。必須要告別了,村民們不約而同地向張老師鞠躬,感謝他對白云山的付出,幾年來,張老師一個人教四個年級,太辛苦了。
張老師放下行李,向鄉(xiāng)親們鞠躬,連聲說:“我對不住大家,我對不住大家。”
孩子們走上前去,一聲聲喚著“張老師”,許多孩子的眼里淚光閃閃。張老師撫摸著一個個孩子的腦袋,摸著摸著,就流下了眼淚。
冬梅也很喜歡張老師,張老師不但輔導(dǎo)冬梅寫作業(yè),還帶她去摘野果,捉螞蚱,唱瑤歌,跳瑤舞。冬梅真舍不得張老師走,她實在不明白,這里就有很多女人,張老師為什么一定要跟柳紅玉走。
當(dāng)張老師撫摸冬梅的腦袋時,冬梅仰起臉,大聲說:“張老師,別走,不要怕找不到老婆,我長大后嫁給您。”
所有人都驚呆了,張老師望著冬梅,不知所措。
其他女學(xué)生得到啟發(fā),一個接一個大聲說:“張老師留下吧,我長大后也愿意嫁給您?!?/p>
張老師徹底淚崩了,他雙手捂臉,淚水從指縫間流出來。太陽剛剛爬上山坳,照得張老師的淚水閃閃發(fā)光。一陣山風(fēng),吹來一朵芒花,在張老師的頭上輕輕拂過。
張老師擦干眼淚,對女朋友說:“紅玉,我實在離不開這些孩子,不能跟你走了?!?/p>
張老師回到教室里,照常上課,孩子們得救了。大家都說,張老師能留下來,主要是冬梅的功勞。冬梅成了白云山的功臣,走到村寨里,連大人都肅然起敬。夜深人靜后,母親卻責(zé)怪冬梅:“你害了張老師。”
一年后,冬梅跟母親返回上海。白云山上,又只剩下張志堅一個老師了。
講完這段往事,冬梅意猶未盡,就從箱子里將苦秀送的帽子和繡球翻出來,拿給丈夫看。
大偉邊看邊感嘆,忍不住問:“張老師后來怎么樣了?有沒有結(jié)婚?”
冬梅說:“我哪知道?”
大偉問:“回上海后,你沒跟他聯(lián)系過?”
冬梅說:“那時候我只有九歲,怎么會想到和張老師聯(lián)系?長大后,偶爾想起張老師,卻不敢跟他聯(lián)系了?!?/p>
“為什么不敢跟他聯(lián)系?”
“我說過要嫁給張老師呀,萬一他還沒結(jié)婚,那多尷尬。”
“那今天你怎么想去見他?”
冬梅嘆一口氣說:“唉,我媽去年臨終的時候,反復(fù)叮囑我,一定要回白云山去,替她看看張老師?,F(xiàn)在我結(jié)婚了,正是見張老師的好時機(jī)?!?/p>
大偉莫名其妙地問:“都過去20年了,你媽怎么還這么惦記張老師?”
冬梅也覺得奇怪:“是呀,我媽這么多年都不去看張老師,臨終時卻要托我?guī)退タ纯?。這是為什么呀?”
大偉分析說:“我估計,你媽在心里暗暗愛著張老師?!?/p>
冬梅說:“你瞎說什么啊,我媽比張老師大十幾歲?!?/p>
大偉說:“正因為年齡相差太大,所以你媽從不向張老師表白,只是托你幫她去看一看?!?/p>
冬梅拍一下大偉:“閉嘴,別再胡說!”
冬梅和大偉從上海出發(fā),先乘飛機(jī),再坐高鐵,當(dāng)年走幾天的路程,現(xiàn)在大半天就到了。他們在縣城的酒店住一晚,順便打聽去白云山怎么走,要不要租借馬匹。
酒店的服務(wù)員噗嗤一笑:“去白云山早就不騎馬了?!?/p>
冬梅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已經(jīng)二十年沒去過那里了?!?/p>
服務(wù)員說:“你們真是太走運(yùn)了,那里前幾天剛剛通了高速公路,在車站搭車,方便得很?!?/p>
冬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加重語氣問:“我說的是白云山,你沒聽錯吧?”
服務(wù)員說:“沒錯,就是白云山,我們縣的最高峰,現(xiàn)在高速公路直接從白云山的石壁上穿過去?!?/p>
第二天一大早,冬梅和大偉就迫不及待地去車站搭車??蛙嚦隹h城,上高速公路,很快就進(jìn)入山區(qū)。窗外蒼山如海,溝壑縱橫,高架橋一座比一座雄偉,客車至少有一半時間是在高架橋和隧洞里奔馳。在冬梅的記憶中,這里的山嶺是高聳云天的,如今在高架橋的襯托下,變得又矮又小了。直到白云山撲面而來,才重新找回聳立云天的感覺。
冬梅看了一下手機(jī),從縣城到白云山,只走了四十分鐘,而當(dāng)年光是在馬背上,就顛了大半天。
冬梅和大偉在白云山前下了車,目送客車開進(jìn)巨大的隧道,鉆到白云山的肚子里去。
在高速路的出口,有幾輛攬客的小車,小車司機(jī)問冬梅和大偉去哪里。冬梅指指白云山:“我們上山?!?/p>
大約因為這里有高速公路的出口,白云山下新增了十幾戶人家,還有一個小商店。當(dāng)年的羊腸小道,已經(jīng)變成混凝土鋪就的山間公路,雖然不寬,但能走小貨車和摩托車,馬匹早已不見蹤影。
白云山的石壁還像當(dāng)年一樣陡峭,那“之”型的石級還在,被腳板多踩二十年后,比當(dāng)初更加光滑了。
冬梅和大偉踏著石級,小心翼翼地向白云山上爬去。爬到山頂時,冬梅和大偉都大吃一驚。令大偉吃驚的,是陡峭的石壁上面竟然有如此開闊的田野;令冬梅吃驚的,是田野上已經(jīng)沒有了莊稼,也看不見一個人影,到處是新種的小樹苗。
冬梅和大偉向村寨走去,村里已經(jīng)沒有人,房屋大都被拆掉了。學(xué)校的三間屋子還在,白墻上有五個醒目的大字“白云山小學(xué)”,這是張老師的手筆,每一個字都遒勁有力。
可惜,張老師不見了,也沒有學(xué)生的蹤影。廚房那邊傳來一陣聲音,好像野豬在偷吃東西。冬梅和大偉走過去,探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老頭在抽水煙。煙斗用小腿粗的竹筒做成,里面裝著半筒水,抽煙時,那水被吸得“咕嚕咕?!敝表憽?/p>
冬梅問:“大叔,你一個人上山干什么?”
大叔邊抽煙邊答:“養(yǎng)蜜蜂?!?/p>
屋檐下果然擺著很多蜂箱,難怪隨處看見蜜蜂飛來飛去。
冬梅望著破敗的村寨,疑惑地問:“這里出了什么事?為什么那么多房屋都倒塌了?”
大叔瞥一眼冬梅,粗聲粗氣地說:“那些房屋是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的。”
大偉莫名其妙:“什么餡餅這么厲害?”
大叔解釋說:“村里人祖祖輩輩在白云山上勤耕苦種,少說也有幾百年了,沒見誰發(fā)財享福,前兩年搞精準(zhǔn)扶貧,全村人都被定為貧困戶。政府的人說,白云山上根本不適合人居住,要把他們遷走。大家并不當(dāng)真,以為政府的人說大話。嘿,沒想到,半年前,政府真的在縣城為白云山人建了一棟居民樓。凡是白云山上的村民,每戶分得一套房,小戶幾十平方米,中戶一百平方米,大戶一百五十平方米。在縣城,一套房最少值幾十萬元,可政府只收貧困戶幾千元,最多收一萬元,簡直像白送一樣。現(xiàn)在全村人都搬到縣城去住了,那些倒塌的房子,是他們自己拆毀的。從我爺爺?shù)臓敔斊?,我家就住在白云山上,從來沒見過這種好事,你們說,是不是天上掉餡餅?”
冬梅問:“白云山小學(xué)也搬到縣城去了吧?”
大叔點點頭:“對,聽說學(xué)生都并入縣二小學(xué)讀書了?!?/p>
冬梅最關(guān)心的是張老師:“大叔,有個叫張志堅的老師,你認(rèn)識嗎?”
大叔說:“這方圓幾十里,誰不認(rèn)識他?我最敬重的就是張老師了。白云山這種鬼地方,沒有一個老師愿意來,幸好有個張志堅,在山上一教就是二十多年。白云山的孩子能念書,全靠他。張老師是活菩薩??!”
冬梅急切地問:“張老師現(xiàn)在住在哪里?”
大叔沉吟說:“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你最好到縣城問問從白云山搬出去的那些人,說不定張老師和他們住在一起?!?/p>
冬梅在白云山上盤桓了半天,才和大偉回縣城。
在縣城,白云山的搬遷戶知名度頗高,冬梅和大偉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們居住的住宅樓。樓房建在公園的邊上,依山傍水,景色優(yōu)美,鳥語花香。房屋建得非常別致,跟附近別的樓房不大相同,樓頂、門口、窗戶……處處體現(xiàn)瑤族的特色。冬梅情不自禁地說:“這棟大樓就像瑤家的鳳凰,從山里飛到縣城來,太好看了?!?/p>
居民樓門口有個門衛(wèi),問冬梅找誰。
冬梅心直口快:“找張老師?!?/p>
門衛(wèi)說:“住在樓里的人我都認(rèn)識,沒有當(dāng)老師的?!?/p>
冬梅說:“就是張志堅張老師呀,原來在白云山小學(xué)的?!?/p>
“哦,你找他呀?!遍T衛(wèi)一下子熱情多了?!皬埨蠋煵蛔≡谶@里,他住在縣二小那邊?!?/p>
既然來到這里了,冬梅和大偉很想到樓上去看看,門衛(wèi)卻說:“你們必須認(rèn)識樓里的人,我才能放你們進(jìn)去?!?/p>
冬梅在白云山讀書時,跟全村人都很熟,可沒有一個是知道姓名的,唯一還記得稱呼的,只有苦秀。但苦秀是女孩子,算起來,已年近三十,早該嫁到別處去了。怎樣才能到樓里看看呢?
冬梅正發(fā)愁,一個女人就牽著個小男孩,從樓里出來,門衛(wèi)跟她打招呼:“苦秀,出去?。俊?/p>
女人說:“虎子明天開學(xué),我?guī)鋈ベI點東西?!?/p>
苦秀!是不是當(dāng)年那個小伙伴?冬梅仔細(xì)端詳眼前的女人,雖然二十年后,已經(jīng)從孩子長成大人,可眉眼間依稀還有當(dāng)年的影子,不錯,她就是當(dāng)年那個苦秀。
苦秀被冬梅看得渾身不舒服,就問:“你有事嗎?”
門衛(wèi)說:“這兩個人想到樓里看看,卻又不認(rèn)得樓里的人?!?/p>
“不,我認(rèn)識她。”冬梅叫起來,“苦秀是我的好朋友?!?/p>
苦秀上下打量冬梅:“我怎么一點也不記得你?”
“我是冬梅啊!”冬梅撲過去,一把摟住苦秀。
苦秀嚇懵了,她吞吞吐吐地說:“你……你是誰?我……我還沒搞明白?!?/p>
冬梅松開苦秀:“我是你的同桌冬梅啊?!?/p>
“哪個冬梅?”苦秀望著冬梅,在腦海里努力比對熟人。
冬梅不得不壓住激動,詳細(xì)解釋:“二十年前,我跟我媽到白云山,跟你一起讀書,你還送過我瑤家的帽子和繡球呢?!?/p>
“天啊,我竟然還能見到你!”苦秀終于認(rèn)出冬梅了,兩個人張開雙臂,緊緊地抱在一起。
苦秀拉著冬梅的手,把她和大偉帶到家里??嘈愕募沂且惶兹邮业姆孔樱锩娴难b修和擺設(shè),都是瑤族的樣式。
冬梅好奇地問:“苦秀姐,你應(yīng)該嫁到外村去的呀,怎么結(jié)婚后還在白云山?難道你老公是上門女婿?”
苦秀說:“我們瑤族的婚俗跟你們漢族很不相同,根本沒有上門女婿這種說法。我們結(jié)婚后,可以住在男方家里,也可以住在女方家里,還可以這邊住幾年,那邊住幾年,很隨意的。孩子可以跟父親姓,也可以跟母親姓,還可以跟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姓。比如我,是跟爺爺姓的,我弟弟,是跟我父親姓的?!?/p>
大偉不解地問:“你爺爺和你父親,不是同一個姓嗎?”
苦秀說:“我父親是跟我奶奶的母親姓的,和我爺爺并不同姓?!?/p>
冬梅說:“這也太復(fù)雜了?!?/p>
苦秀得意地說:“我覺得挺好的?!?/p>
看了苦秀的新家,冬梅替她高興,卻又問:“離開白云山后,沒有了種地的收入,你們靠什么生活?”
苦秀說:“山里人能吃苦,在縣城找份活干是不難的。實在找不到活干,政府會幫安排,種花草、掃地、當(dāng)保安,干什么活的都有。我現(xiàn)在是個環(huán)衛(wèi)工人,也是政府安排的?!?/p>
冬梅逗趣說:“苦秀姐,你已經(jīng)苦盡甘來,干脆改名叫甜秀好了。”
苦秀說:“是呀,不知道我爸媽為什么要叫我苦秀,好像一輩子不會有好日子過似的?!?/p>
大偉說:“如果不搬下白云山,讓你活八輩子,也不會有好日子。”
說了一會兒話,冬梅就提到了張老師,問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最要緊的是結(jié)婚了沒有。
苦秀搖搖頭:“二十年前,我們都說長大后嫁給張老師。二十年后,我們一個個長大,一個個結(jié)婚,可張老師還是光棍一條。冬梅,你說,我們是不是害了張老師?”
冬梅望著苦秀,欲言又止,不知道說什么好。
大偉快言快語:“這是明擺著的,就是你們害得張老師四十多歲還娶不到老婆。”
冬梅問:“張老師當(dāng)年的女朋友,那個柳什么玉,后來怎么樣了?”
苦秀說:“柳紅玉嫁給一個小老板,生了個兒子。本來日子過得好好的,沒想到,去年一場車禍,丈夫死了,兒子也斷了兩條腿。她現(xiàn)在一邊做點小生意,一邊照顧兒子,挺苦的。”
冬梅想一想,才試探地問:“苦秀姐,你說張老師和柳紅玉,還……還有可能結(jié)婚嗎?”
“不可能!”大偉搶先回答,“換是我,寧愿一輩子打光棍,也不要嫌棄過我的女人?!?/p>
苦秀說:“不能太責(zé)怪柳紅玉,白云山實在太苦了?!?/p>
大偉說:“我看你們是瞎操心。男人五十一枝花,張老師才四十多歲,何況已經(jīng)回到縣城,結(jié)婚的機(jī)會多得很?!?/p>
這話冬梅愛聽,她高興地說:“我們還是快點去見張老師吧?!?/p>
在苦秀的陪同下,冬梅和大偉來到縣第二小學(xué)。校長親自接待他們,可惜,張老師不在學(xué)校。校長說,今晚縣里有一場晚會,其中一個小品是以張老師為原型寫的,為了增強(qiáng)效果,他們請張老師自己扮演自己。張老師剛剛?cè)チ宋幕^,做最后一次排練。
冬梅怕耽誤張老師排練,就先不去找他了,打算今晚好好看張老師的表演。
晚飯后,冬梅、大偉和苦秀一家,一起來到縣劇場看晚會。
兩個節(jié)目過后,就輪到張老師上臺了。主持人動情地說:“我鄭重地介紹一位老師,他叫張志堅。張老師把最美好的年華,獻(xiàn)給了白云山的孩子們,而他自己,卻熬成了老光棍。這是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老光棍!下面,請欣賞小品《高高的白云山》,表演者,張志堅和他的學(xué)生們?!?/p>
為了看得清楚些,冬梅和苦秀離開座位,走到前排的過道里,站著看演出。
主持人退下后,整個舞臺的背景,一下子換成了白云山,張老師和一群孩子從大山的一側(cè)走出來?;瘖y后的張老師,在燈光下顯得很年輕,一點不像四十多歲的人。
苦秀告訴冬梅:“舞臺上這些孩子,就是白云山小學(xué)的最后一批學(xué)生。”
張老師和孩子們演得非常投入,不知不覺就把冬梅帶回到二十年前的情景中,她的心也飛到了舞臺上,成為孩子中的一員。
小品的核心情節(jié),是女朋友要張老師回城,否則就分手,山里的孩子卻眼巴巴地希望他留下,重頭戲是張老師的艱難抉擇。
張老師站在“女朋友”和孩子們中間,猶豫不決:“跟你回縣城,孩子就沒有人教;留下來教這些孩子,你就要跟我分手。我該怎么辦呀?”
觀眾席上有人喊:“回縣城。”
張老師使勁點點頭,下決心說:“對,回縣城?!?/p>
張老師依依不舍地跟孩子們告別,一個女孩突然離開隊伍,走到張老師跟前,仰起臉,天真地說:“張老師,留下來教我們吧,不要怕找不到老婆,我長大后嫁給您?!?/p>
舞臺下的冬梅也入戲了,她喃喃自語:“張老師,別聽孩子胡說,會害苦你的,你還是走吧?!?/p>
舞臺上的張老師像被人點中穴位一樣,停住了腳步,他伸出雙手,輕輕撫摸女孩的臉蛋。
按照劇本,另外幾個女孩應(yīng)該跟著說:“老師,我們長大后也愿意嫁給您?!彼齻儏s像接收到冬梅的心靈感應(yīng)似的,不約而同地說:“張老師,您還是跟阿姨走吧?!?/p>
躲在舞臺旁邊的導(dǎo)演著急地提示:“錯了,錯了?!?/p>
說錯的臺詞無法改變,張老師只能順著孩子們的話,將錯就錯地演下去,他望望身邊的“女朋友”,又望望孩子們,痛苦地說:“我多么想離開白云山,到縣城去??!可我一走,就沒有人教你們了。沒有人教,你們會成為文盲的,更別想讀中學(xué),上大學(xué)。”
孩子們繼續(xù)往錯誤的方向演:“老師,我們寧愿做文盲,也不愿意您做老光棍。”
張老師哽咽說:“好孩子,我怎么能丟下你們呢?我即使一輩子做光棍,也不能讓你們做文盲??!”他流下了淚水。
舞臺下的冬梅,眼睛里也涌滿了淚水。淚眼朦朧中,她看見舞臺上張老師的“女朋友”握住張老師的手,帶著哭腔說:“志堅,不用走了,我愿意嫁給你,即使苦一輩子,也陪你永遠(yuǎn)留在白云山?!?/p>
這是完全違反劇本安排的,導(dǎo)演捶胸頓足:“錯了錯了,都演錯了,一點都不突出扶貧的主題?!?/p>
觀眾席上卻響起熱烈的掌聲,像下暴雨一樣,經(jīng)久不息,演員們一次又一次謝幕。
演員謝幕時,苦秀碰碰冬梅:“我剛剛看清楚了,扮演張老師女朋友的那個演員,就是柳紅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