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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節(jié)的光陰(短篇小說)

      2018-11-15 06:35:39戴濰娜
      青海湖 2018年10期
      關(guān)鍵詞:小芹

      ■戴濰娜

      “春潮涌動的時候,那向我走來的第一個姑娘,便是我的天人。”

      ——題記

      天色漸漸壓下來,我一個人慢慢踱到了海邊。

      將熄的日光里只剩幾條孤獨的長椅赤條條地面對這無比空曠的海與天,這些原本為情人所準(zhǔn)備的海岸邊的白色椅子此刻只能抱緊自己瑟瑟度過長夜。誰在偉大的海面前都是赤條條的人,赤條條的人而已。我已經(jīng)68歲了,老么?還不算很老!我不顧醫(yī)生兒女的勸說,執(zhí)意自己坐飛機來到這個擁有我最美好回憶的城市,帶著小芹的相片和書信——照片上小芹的美已經(jīng)被永恒保留了。一遍遍地,我撫摩著那張小芹躺在礁石上的相片,自認(rèn)這輩子有幸見識過真正的美人魚。半年前,當(dāng)我收到這些相片時已經(jīng)把它們寄去攝影雜志參賽獲獎,世人正在為她瘋狂。

      我要在海邊,再度過一個夜晚,和我美麗的小芹。

      還是這個不說話的老朋友,我蜷縮著,在這條熟悉的長椅上等待新的一天。月光升起,零落在波浪尖上,一顆顆星子微微閃動,小石子般凸現(xiàn)于海的上方,在黑夜里仿若擲地有聲。伴著星子汩汩地大口喝著海水的聲音,我的意識跌跌撞撞走進不知名的去處了。

      噩夢咄咄地來了。

      我已無法辨清具體的情形,只知道在那個黑暗無助的世界里,我一個赤條條的人兒是如何掙扎如何弱小無助。依舊是那樣,我的夢中永遠(yuǎn)有一個女人,一個掌握巨大力量的女人。

      她從不直接出現(xiàn),一直隱于暗紗之后主宰著整個夢境。

      夢里無助的我熱烈期盼小芹的到來,一遍遍呼喊她的名字,等她來這個無助的也許是人間的地方拯救我!拯救我!我被噩夢逼上絕路,驚叫,驚醒。眼前的這個世界卻比任何噩夢都更可怕!黑暗無邊的永恒的大海在撕心裂肺地呼嘯肆虐。深夜里大海黑暗中的呼嘯你可曾聽過?那里沒有人,沒有絲毫人的氣味,砸下來勝似鋼筋鐵塊的黑暗的重量。

      大海已經(jīng)發(fā)瘋!我恐慌得神志紛亂了,一把老骨頭松松垮垮,一拆就崩了,我對大海說,只要能換過這樣的可怕的夜,我什么都可以交出。無邊的黑暗里明明晦晦翕動著兩三粒小星,輕輕地蠱惑地對我吸著氣兒。我的實體,感覺好像只要一松牙便會被另一個世界吸走了……

      直到天亮了,大海才又重新恢復(fù)了白天里偉岸的正人君子,廣闊無際恢弘優(yōu)雅。可誰又相信它是個統(tǒng)治黑暗的瘋子呢。我一雙炯炯的大眼上起了層青暈,因而原本很深的雙眼愈發(fā)向里挖深了一些,某種受難后的深邃。

      清晨的陽光重返人間,原本的世界又回來了,嬰兒為此而清亮地啼哭,我警醒地觸摸這個清晨嬰孩般新生的純美。50年前,我曾經(jīng)度過永生難忘的海邊的10個夜晚,它們曾是那么溫柔、甜蜜、可愛……

      我想是時候了。這個糾纏了半個世紀(jì)的故事,現(xiàn)在是我把它交出來的時候了。50年,唯一沒有變的就是這些相片和大海。我人生第二次來到這片海域,度過第11個夜晚,在這里我交出了我的故事……

      那一年,我被送進了北京城南的一所男校,一株旺盛的盆景被錯栽在了水泥漿里。全由男人構(gòu)成的世界是十足的大牢房,久而久之連吃飯的動力都沒有了。我的中學(xué)時光回憶起來總像吃不飽,學(xué)校的伙食寡淡無味,僅有的幾個色衰的女教員就是稀粥上漂的那幾片發(fā)黃的菜葉兒。幸而,這個時候我和一群小伙子共同覓到了一個“情人”,給蒼白的男校生活留下了唯一的安慰。

      不過在此之前,我得了場肺炎。世界上有那么多女人討厭足球并不奇怪,足球也許是她們最大的情敵,男人可以為了一個小球而將愛人晾在一旁;聰明的女人卻知道把自己變成比男人更瘋狂的球迷,除了和他一樣瘋狂地?zé)釔?,又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呢?我還躺在病床上時就為小球著了迷。冬晴的下午,我倚在閣樓靠窗的床上,探頭望見窗外樓下幾個高年級的男生用磚頭壘起球門,圍著一只小球奔跑,穿越,橫腿飛射,他們面頰通紅,脫掉厚重的紅紅綠綠的棉衣掛在樹上。我在閣樓上心情頓時激越,恨不能甩掉病痛立刻參與。我將自己想象成他們中的一員,如何輕捷地越過眾人,如何機智地騙過防守,如何漂亮地射進精彩的一球!這樣為光榮而奔馳的節(jié)奏在我胸中一次次洶涌澎湃。每當(dāng)樓下的男孩子們提起樹上的衣服走掉時,我又變得和那棵孤零零的樹一樣——頓時卸掉了所有殊榮與華彩。病還未痊愈,我已經(jīng)加入了追著大眾情人奔跑的行列,常常是未到中場,我就累得快要虛脫,隊友們見我呼呼喘著大氣,催著我坐到一邊的樹下歇息。那時間,說來奇怪,疲憊至極,腦中有時候會忽然寂靜下來,一個聲音,不,是許多個聲音像白雪一樣簌簌地落下來,“耀武,小心把腿跑斷掉!”

      說這話的聲音尖尖嫩嫩,一個小大人,穿著窄身的小薄襖,斜溜著柔眼帶點兒嘲諷地對我笑。她從小就會那種笑。

      江府上剛剛為小芹做完10周歲隆重的慶生,我比她還小一歲,可是9歲的我已經(jīng)懂得愛慕。對于那個猶如一朵初長成的水中白蓮般的姿影,9歲的我奔跑、呼叫,猶如一頭春天的小獸,舌頭是打了結(jié)巴的,腿腳是不知疲倦的。一放學(xué)我抄起書包沖出學(xué)堂,踩磚攀藤就翻上了矮矮的屋頂。像一頭蟄伏的小獸,隔著墻頭毛茸茸的青草等候小芹經(jīng)過。有一回,我甚至忍不住對眼看著要遠(yuǎn)去了的背影扔下幾朵墻頭的野花,恰巧砸在了她薄薄的肩頭,“啊呀!”她小鹿般驚跳一下,轉(zhuǎn)身揚起頭來,我經(jīng)不住她朝我瞅慌忙就跑,一路摸爬,腳下瓦楞清脆,耳根子被一陣尖嫩的聲音撩撥——“耀武!耀武!小心把腿跑斷掉!”腳下一滑,我就四仰八叉重重摔躺進了墻外的雜草堆。夕陽灑下的金色光點在我眼上安靜閃耀,也忘記疼了,仰在草堆里居然還能嗥嗥地叫上幾聲,歡快極了。

      我在足球場邊那棵歪脖子樹下仰躺,透過星星綠綠的小葉子,找到那點兒天空的藍(lán)色,和陽光瞬息萬變的炫影。眼前的景象就變了,這棵樹搖身一變,長得枝繁葉茂氣氣派派,該是一棵櫻桃樹。小芹正站在樹下抬頭摘取那粒鮮紅嫩俏的紅果實,和她的嘴唇一樣的色澤一樣的芬芳。她該長大了,長成真正的美人兒了,正典的瓜子兒臉,叫人看了就想上去嗑一口。冬天的時候光枝上落滿了皚皚白雪,小芹挎著竹籃立在樹下,抬頭找不見櫻桃,便采來一籃的雪花……

      十幾歲男孩子的身體是發(fā)酵的面團,不費力氣便拔得又長又瘦,一點隱秘的情感便是這干巴巴的歲月里的一星甜餡兒,包得緊緊實實;待身子一拔長,這點甜粒子越發(fā)顯得微小渺茫,只盤踞在心頭最上的一角。我的病一天天地好起來,然而很慢,如抽絲;心中的某種悸動也是一樣,不敢抑或是舍不得一次放出太多,只是在氣定神閑時才無比珍愛地抽取思念中的一根細(xì)絲,細(xì)細(xì)嘗遍其中每一寸的甜蜜與甜蜜的憂傷。

      青春期的我?guī)缀跏菍⑺械木d綿情思、胡思亂想,統(tǒng)統(tǒng)賭在小芹這個日益抽象的女子身上?,F(xiàn)在回想起來覺得那時候真是瘋狂,也許是因為當(dāng)時身邊清一色全是須眉,沒有幻想的對象;或者,人年少時候就是喜歡這點兒決絕的味道:一份因為無望而神圣無比的充滿犧牲的愛。

      大概,也是這股不惜代價的賭勁兒,推著日后的我,一步步往不同尋常的人生路上走去。

      暗戀是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初夏微醉的風(fēng)里,我嘴里銜了支筆,時隔七年……分別七年之后終于落筆,在一張至今未動一毫的白紙上寫下了第一行字。那時我還坐在男校核桃樹下的石桌前,算一算小芹比我高一級,明年就該高考了。一群白鴿子在核桃林里撲騰騰飛過,我將信紙一合,打著口哨往郵局里跑去。

      七年毫無音訊,我對小芹的現(xiàn)狀毫無頭緒,根本不曉得寄信的地址。但那一回我鐵了心要找到心中的天鵝。我記得小芹當(dāng)時成績好,猜她應(yīng)該能考上家鄉(xiāng)最棒的重點學(xué)校?!盁熍_市第一中學(xué)”,我寫下這個地址想都沒想就將信投進了郵筒,心里預(yù)備好了若一個月沒有回音,就接著寄煙臺市二中,還不行就寄煙臺市三中……總之,我用力捏了捏手心里的核桃,我要找到小芹的愿望已經(jīng)堅硬到不能扭頭的地步。

      為什么出現(xiàn)只是一分鐘,我卻要用如此長的,我所擁有的所有可以等待的時間去等待?七月流火,每天我要跑去開傳達室信箱好幾次。中午烈日炎炎,我穿過操場,走過涼棚,去開傳達室的信箱,可它依舊兩手空空地向我聳聳肩。這么些天,這么多次,那綠綠的小信箱該早認(rèn)識我了吧,它起了憐憫之心,甚至想自己寫封信放進自己肚皮里……從傳達室回來的路上,一只蜻蜓摔倒在地上,掙扎著怎么也起不來。我心中忽然一揪,又不太敢碰它怕弄傷了它,眼見它活不了,才小心翼翼地將它撿起來放到陰涼的葉子上去,離開時心中又平添了一分傷感??赡苁翘煨?,自小他們就說我憐香惜玉,最最見不得的就是風(fēng)月毀損、美人落淚。心中沉重著,我回到了宿舍。下午再去看時,它已不在葉子上了,它活了,飛走了,一時心中欣喜萬分。再跑去傳達室時,丁大爺揚了揚手對我喊道:“耀武,有你的信?!?/p>

      她居然收到信了!竟然收到了!她說她很高興能再次相逢,好像在一叢繞繞彎彎的巷子里走失了,多少年后又在某條叫不上名來的巷子口迎頭相撞。她還記得我!她說她現(xiàn)在念書很苦,和別的女孩子不同,她單單只有數(shù)學(xué)好,文史卻不怎么樣。她果真是不同尋常!她還說……

      一封回信我讀了又讀,是捧在手心里,一句話還沒有讀完就又返回去再讀一遍。我實在舍不得一口氣揮霍掉這珍貴的閱讀,想讓這過程盡量長一些再長一些,到后來仿佛要將每一個字都看出個究竟來。一次又一次地,我年輕的淚水沖上鼻梁,我好像深深懷抱著自己一樣的溫暖。盡管在信末小芹悠悠地列出了三條拒絕我的理由:第一,你比我?。坏诙?,離得太遠(yuǎn);第三,現(xiàn)在要好好學(xué)習(xí)。

      可是16歲的我居然沒有太多沮喪,不太信以為真。年輕的奧秘就在于一切都尚未開始,未來有無限的可能值得期待,就像周六的晚上,無論后面的星期天是否平淡得無聊至極,周六晚上永遠(yuǎn)是最愜意的一切可能性的所在。想象力真是一帖回春之藥!我在自己的想象王國里蓄意擴大了溫存的部分,將那三條理由的危害無限降低——只是為了讓我的愛情更曲折動人一些吧!我這樣想。我甚至多情地想象著,當(dāng)一個女孩子時隔7年再次收到愛慕的情書時,她會不會嗚嗚地在被子里淌了一夜感動的淚水。從9歲到如今我寫的所有情詩,全是為她而作!無論如何,她是會讀到,一個男孩子因她成長的7年!

      我于是接著給她寫了第二封信、第三封信……第四百封信……

      寡味的男校里,我的足球天分得到了最大挖掘,上課時惦記的是放學(xué)踢場足球,放學(xué)踢完球惦記的是明兒再踢一場。很快我就踢進了校隊,準(zhǔn)備著為祖國在綠茵場上效力爭光。中學(xué)畢業(yè)時我對足球的迷戀已經(jīng)叫我下決心這輩子為之效忠。體育大學(xué)的通知書到了,美人在抱,然而人生最悲哀的事莫過于千辛萬苦求得美人,卻在抱在懷里的那一刻發(fā)現(xiàn),濃妝艷抹全是假的——近看原來一點都不美!報到那天,我的熱望被打到萬丈谷底——理論系,并非我填報的足球系!我簡直無法忍受枯坐板凳一秒鐘,我的眼睛要被那點藍(lán)得可愛的晴空叫醒;我的耳朵要欣喜地偷聽葉子發(fā)芽花兒呼吸,春天里兩粒嫩黃的花粉怯怯入洞房的聲音;我的嘴唇呢,要嘗清晨第一縷陽光甜絲絲的滋味;雙腿要奔跑,原始森林里小獸般的奔跑,追我的小球,追我的美人,追我熱愛的一切風(fēng)花雪月。

      理論系,名字長得就像男校里干癟的女教員。我當(dāng)場要求退學(xué)。

      當(dāng)年所有的高校都已錄取完畢,這時退學(xué)意味著落榜。教導(dǎo)主任一番苦口婆心未能打動我,只是最后他扔下的四個字讓我留了下來——“可以轉(zhuǎn)系”。后來的我就抱著這四個字在體院里不斷打報告,不斷等候,不斷偽裝成勤懇忠誠的祖國好少年,最后終于用三本臨時寫就的偽造的日記撼動了校方,日記中敘述的全是我為祖國足球事業(yè)奮斗終身的錚錚鐵骨朗朗決心。我如愿轉(zhuǎn)系。然而馬上我就發(fā)現(xiàn),足球系的生活更叫我失望透頂,那些中學(xué)校隊里原先成績還不如我的哥兒們上了清華,可踢球的時間一點也不比體院足球系的我少。就像有些女人,做情人是風(fēng)情萬種的,對誰都沒有遮攔,但要是哪個蠢小子當(dāng)真把她娶回家,就虧大了。不到兩個月,我就叛變了體院足球系,退學(xué)回家了。

      當(dāng)年落榜。我把所有的今天都押上去了,去賭一個明天,那里大概會有美的所在吧。我并未因此消沉,相反活得更瀟灑了,只有年輕的王才有資格這樣,青春的價值就在于揮霍。我寄出去的信小芹回得極少,在寥寥無幾的回信中,我得知她也落榜了,靠著父親的關(guān)系她分配到了家鄉(xiāng)的郵電所。小芹的樣子在一天天的想念中變得不可辨識了,只知道很美很美。而從前那個小獸般亂跑亂叫的小耀武呢,我似乎很羞于對自己承認(rèn)那是從前的自己,現(xiàn)在的我欣賞自己深沉的想念與更深處的悲傷。對于那個初蓮般圣潔的女神,我的思念呢,也是如白鳥般掠過,不作貪婪的停留,怕這一想會把最最完美的給想壞了,誰敢盯著女神看哪?

      1961年的夏天,我揣上五元錢跳上了一列開往煙臺的火車,時間的列車正在駛向我第二次落榜的路上。

      沒有任何事先的通知,我捏著江小芹曾提到的工作單位的地址,花了一塊一毛錢買了一張車票,就獨自乘火車實現(xiàn)我的人生大夢去了!兩年前的那三條鐵打的理由橫于前方,我卻依然義無反顧,人一輩子總要沖動一回,才算真實地活過。臨海溫濕的故鄉(xiāng),用初春凝露的花瓣般的嘴唇親吻著我,那些熟悉的氣息,我將一世攜帶的溫存而濕潤的記憶。噢,這是久別的故鄉(xiāng)給我的第一個吻。找到小芹工作的郵電所時天色已近黃昏,烈日的余焰似乎將街道上的人影都蒸成水汽化了去了。清朗朗的馬路上掃過一襲涼風(fēng),我拈去粘在卡其布褲子上的幾團蒲公英絮,一個人在郵電所門口踱了幾個來回。郵電所的大門下班時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門口的地顯然是新掃過的,還有掃帚留下的淺淺的紋路。晚霞已鋪上了馬路,傳達室的同志也下班回家煮熱騰騰的白米飯了吧。我又在郵電所門口待了一會兒,能這樣在小芹每天經(jīng)過的地方走走,嗅一嗅這里她天天呼吸的空氣,我的心中就沁入了鮮嫩的氣息,有發(fā)自肺腑的滿足感。也許現(xiàn)在我的腳就正好站在小芹留下的一雙足跡上呢,一個大的腳印保護著一只玲瓏嬌弱的小腳印,我揚起藍(lán)帆布球鞋踢起一顆躺在夕陽里的小石子,明兒就能見到她了。

      這座城白日里蒸得人醉醉的,到了夜晚,太陽落下去后,魔鬼就出山吸走城里的陽氣,一縷縷風(fēng)颼颼的涼,夜冷得刺人。我身上剩下的三塊九毛錢還得省著在需要的時候用在刀刃上,旅館是住不起的,也舍不得住。遷走近十年,在煙臺我已沒有什么親戚了,這么不打招呼自個兒一陣風(fēng)似的來了,就算有熟人也一時不知去何處找。

      我就在海邊長椅上睡過一夜。

      第二天早早起來,郵電所的大門還沒有開,我又在街溜一上午,等到中午的時候,貼著郵電所的門欄,眼睜睜看著工人們一個個說說笑笑走出來,可是并沒有見到一個令我心跳的姑娘。人家常說女孩子小時候若是生得甜美的話,長大了一定會變丑的。我心中封存的那個金箔壓成的倩影靜悄悄壓在歲月的扉頁里7年,早已是我的天人!然而時隔7年,現(xiàn)在的小芹會長成什么模樣呢?我心里不由得犯嘀咕。傳達室的老漢走出門口做例行的清掃,見到我,便走上來詢問道:“小伙子在這兒等人呢?”我朝他微微點下頭,“是的,我在等江小芹同志,我是她從前小學(xué)的同學(xué)?!崩蠞h熱情地將手一揚,“噢,她啊,去環(huán)北郵電支局出差了!”又轉(zhuǎn)頭向我笑道:“不過你放心,她明天就回來!”我謝過,自感無比輕松。我就知道剛才那一大撥人中沒有小芹,感覺是不會騙人的,我見到她不可能不心動。

      這天夜晚我又回到海邊的長椅上,大海在不遠(yuǎn)處喚著誰的名字,一夜無夢。

      第三天當(dāng)我走到郵電所門口時,傳達室的老漢就笑迎上來,“江小芹同志回來了,我去幫你把她叫出來。”邊說邊往所里走去。

      風(fēng)依舊清朗朗的,15只小鹿在我懷中亂撞開來,睜圓一雙雙又亮又大的眼睛,我忐忑地一縮身,藏在了路邊的一個石礅后。門內(nèi)擠出一個豐滿的女人,天哪,是太過豐滿了!我心往下一掉,探出的那只眼睛忽然有了點悲天憫人的情懷,“老天爺給我配了個楊貴妃?!睕]有想到女孩子的變化可以這樣大,我心里嘀咕了一句,可還是緩緩站起身,磨蹭著朝馬路對面走了過去。她左手提了只紅色旅行袋,大概是人太胖了,整個身子向一邊塌去,旅行袋就墊在一只船般的大腳上。我平靜地走到了這個未來的妻的身旁,胖雖是胖,可畢竟是日夜思念的人,我仍然不大好意思去盯她的臉,手卻很自然地伸去從她手里提過旅行袋,一邊說道:“多年不見了,我這次從北京回來看看你?!闭f著,我無奈地低頭笑笑,還是忍不住頓了一頓道:“你倒是比小時候的樣子變了好多,我都差一點認(rèn)不出了?!?/p>

      女人張大了嘴巴盯著我,雙下巴抖了兩抖,像是有幾個字卡在了嗓子眼兒里。

      “小鬼,你來煙臺做什么?”我脖子后面撓過了一個酥甜酥甜的聲音,像個粉撲子似的把人脖子根撓得又癢又緊張。

      直覺地一回頭,自有個上下一般風(fēng)流的人兒站定在我身后!那人“撲哧”一笑,像一塊璞玉清脆地震去外面的石坯子,“別站在這大門口的,到街上走走吧?!?/p>

      微風(fēng)醺醺,我腳下有些被灌醉的感覺,滿心感激地把旅行袋還給那個胖姑娘……一路跟了上去。

      很長的一段路,我和小芹一前一后地走在街上。隔著三米的距離,我兩條藏青色褲管相互拍打得歡天喜地,眼角時而帶過一點前面海藍(lán)色的裙擺和一雙小巧的鞋后跟。想到這雙布鞋里住著一雙怎樣的天工鬼斧的靈巧的腳,我的心就咯噔一動。小芹在前頭很若無其事地走著,我?guī)状蜗敫f幾句話,她都似乎很冷漠,于是我只好保持著距離跟在后面,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害怕她對我的莽撞到來生氣了。一直走到一條人影稀落的小街上,小芹才停下來,轉(zhuǎn)過頭甚為親切地說:“小鬼,我問你的話你還沒對黨坦白呢?!?/p>

      我一看小芹停下,自己也就原地站住,“我這次回來探親,離郵電所不遠(yuǎn)就順路過來了……這么多年沒見了,剛才你是怎么認(rèn)出我來的啊?”

      “我是認(rèn)得你的?!毙∏壅f著略微扭過頭去,“只是你不認(rèn)識我了,倒把大肥妞當(dāng)成我了?!秉S昏的時候煙火升起,街上飄過一縷縷起灶的香味,不知誰家今天煮了肉吃。小芹在前頭忽的笑了起來,是她從小就會的那一種嫵媚又帶著嘲諷的笑,我一時不解其意,略略有些慌張。

      她捂著嘴道:“那么胖娶回去就是煮了也全是一鍋白的!”

      說完兩人都捂著肚子在街上笑壞了腰,直到笑累了再并肩向夕陽里緩緩踱去,彼此一路上說了許多話。小芹說起話來口無遮攔,常是話說到一半兩人就笑得前仰后合,我也漸漸放開了,天南海北地與姑娘談天,說到興頭時甚至盯住她的眼睛手舞足蹈地比畫開來。天色漸漸暗下來,一扇扇窗口的一盞盞小燈漸次張開眼睛,眼神像情人一樣溫存,深深呼吸。道上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黃昏雨,我們兩個出色的年輕人像兩只驚慌失措的小花鹿,一青一白躍在啪嗒啪嗒滴下的雨水里。我從道邊揪下兩片碧綠的美人蕉葉子,和姑娘各自頂一片在頭上,在雨中踩著彼此的影子往可以躲雨的地方奔跑。“那朵小野花我留著呢!”已經(jīng)沒有人的道上小芹在雨中向我喊道?!笆裁矗俊蔽蚁蛩芜^一眼,腳下雨水四濺?!靶r候下雨天你從墻頭上扔下來的那朵,”小芹再次喊道,“我要你再送我一朵!”

      七年里所有的心動,乘著雨水排山倒海地都趕來了,細(xì)雨中的我只感覺充滿了力量。小芹頂著那片碧綠色的粗大葉子在雨中飛快地奔跑起來,直到化作一個最最沁人心脾的小小的綠點,消失在細(xì)雨之中。一會兒,她又再次從雨中跑回來,一點生命力最最旺盛的綠色在霧水蒙蒙中浸漬開來,向我眼前襲來。她一口口地嬌喘,從懷里小心翼翼摸出一朵捂得好好的、白色不知名的花朵,塞到我的手里,然后用調(diào)皮的命令的口吻道:“快,我要你現(xiàn)在把花獻給我!”我幸福得昏頭昏腦,聽她的話,把花兒朝小芹手里遞過去。她白亮的脖子直直一顫,低了頭咬了下嘴唇,我覺得我此刻應(yīng)該說點什么,等了一等,仍癡癡把手呆在半空中,嘴唇囁囁吞下口水。小芹這才接過那朵沾上了雨珠的白花兒,真不知道她剛才是跑去哪兒找來的這樣一朵花兒,完全沒有開,白色的花瓣像蒜瓣一樣緊緊抱住自己,小芹一時又脫了羞怯恢復(fù)了神氣,將花兒抬起來朝雨光里照了照,扁著小嘴說:“你呀你呀,明明是朵花兒,卻裝得像個大白蒜——裝蒜!”說著就把自己的那片美人蕉往道邊一扔,鉆進了我的那片綠葉下。

      海邊的白色長椅上,我在黑暗里一遍遍溫習(xí)著她的印象、她的聲音。夜,寂靜得嚴(yán)實。我?guī)状谓蛔⌒Τ雎晛?,又急忙拿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心里一波一波泛起溫暖的波浪,待走到嘴角時已化作一圈圈綻開的笑紋。我真心愛她璞玉般的不加雕飾,只有真正的天成的美人才能那樣;她甚至有點粗野,可我相信那璞玉蛻了石坯子后將是一番極致的溫潤——一個玲瓏莫測的人兒!

      我抬眼向夜空深深吸足一口氣,像抿滿一口濃濃的湯。三更未眠,四更入夢,清晨不到5點的時候我們又如約相見。小芹都沒來得及仔細(xì)梳理,匆匆把頭發(fā)綁一下就跑出門和心上人會面。

      早晨天地都是明晃晃的,像剛睡醒睜開的眼睛,清澈得好像沒有任何過去;太陽剛剛出來,一點點咸蛋黃般的微紅,溫柔地在云層里輕輕呼吸,像對著情人輕輕地溫柔地吹氣兒,散著淡淡的體香,一顆顆香汗凝在清新的空氣里。我和小芹腳下不自覺地微微跑跳著,懷著些許忐忑又暗自微微甜蜜的心情穿梭在這空氣濕潤的清晨里。拉開郵電所集體宿舍的鐵門,對面是安安靜靜的鄰家院落,還在熟睡中吧。那些善良的人們已過了青春,如今安安穩(wěn)穩(wěn)地享用著平和穩(wěn)定的中老年呢。我們倆一走就走到了海邊,迎著海風(fēng)輕輕聊起了話兒,說起了彼此從前的生活,我是那么迫切地想要了解她的一切,充滿著好奇,像對自己身世般的好奇,她所有的過去都像我自己生命中不知道的那一部分。談到我的歷史,我自然而然就說到了足球。小芹沒有玩過,不過居然很有興趣的樣子。我于是神采飛揚地聊了起來,還當(dāng)起了講師,告訴小芹踢足球其實規(guī)則很簡單,就只一個目標(biāo)——想辦法把球踢進對方的球門去。小芹也聽得熱血沸騰的,臉上卻顯出有些吃醋的樣子,酸酸地說道:“原來足球才是你的掌上明珠?!薄澳膬喊。悴攀俏业恼粕厦髦??!薄安?,是足球!”我見她有些急了忙搶白道:“好吧好吧,那你就是我的足球!”小芹撲地笑了出來,“那你的目標(biāo),就是想辦法把我踢進別人的懷抱嘍?”捶打嬉鬧一番后,小芹道:“從前你寫給我的詩里說道‘在你面前,我的胸中有萬馬奔騰’,我現(xiàn)在就在你跟前,倒要聽聽這會子你胸口里裝著幾匹馬駒子。”

      隔著波濤,她的聲音在我聽來是那么邈遠(yuǎn)綿長,音還未斷她已把臉龐貼上了我的胸口。我只覺得山塌浪涌,隔著一層薄襯衣,她微燙的臉頰像一股暖甜的胭脂滲入了我的體腔,又凝成一顆女兒的紅心,與我自己的那一顆,親密無間緊貼在一起。我緊張又迷醉了,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一使勁吸氣小芹就要把那顆少女心抽離開我的身體。我情愿永恒這樣,分分毫毫都千萬不要改變。

      小芹貼了一會兒,臉上蒸烤,佯裝生氣推了我一把,“哪里有萬馬奔騰啊,我一個蹄子都沒聽見?!?/p>

      “他們見到你的美貌全都暈倒在地了?!?/p>

      小芹上班的時間快到了,我們才不情愿地起身往郵電所的方向走去。海邊一路無人,直至走到臨街才有了稀稀的人影。我忽然很沖動地走上去拉住一路上向我們走來的第一個人的臂膀,對著那漢子指指旁邊的小芹,說:“這是我的女朋友!”那漢子白毛巾搭一肩,一時不知所措愣住了,隨后朗朗地笑了兩聲——“年輕人!”

      我已經(jīng)幸福得眩暈了。小芹已羞得臉上飛紅,她等漢子走遠(yuǎn)了,才抬起眼回頭望了望那人大步流星離去的背影,無限深情的。小芹只是笑著,卻沒有對我說什么。沒有想到第一個分享這最重要的幸福的竟是一個陌生人。我一路在想,如果多年以后再次路遇那漢子,會不會再次拉住他的肩膀,指著一旁的小芹告訴他,“這是我的妻子”;如果更多年后再次相遇,是否會又一次地拉住他說,“這是我們的孩子。”

      把小芹送去了單位,我就開始了一天的大街上的游蕩,中午只吃了兩個饅頭充饑,傍晚太陽沒落下我就早早地等在了郵電所門口。我了解小芹不愿意別人看見說閑話,每次只是在下班時相互渴盼地打個眼色,就各自散入人群中,約在了公園里相見。兩人時常在園子里玩到夜里,趁著大月亮,翻上高墻。集體宿舍的大門關(guān)得早,小芹踩著我的肩膀爬上墻頭,等著我先翻過墻去,再踩著我的肩膀翻下來。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又和小芹溜出去到海邊會面。

      空空曠曠的海邊,我們兩個打鬧得正歡,想起小芹一早給我?guī)淼耐獾厮?,心里忽然很欣喜,拉住小芹說:“你等我一下?!毙∏壅返么瓪?,彎了腰訝異地望著我跑開,一會兒又抱著先前吸光了汁水的椰子跑過來。“來,我教你踢足球?!蔽野岩忧蚍诺侥_邊沙灘上,興奮地抬頭看一眼我的姑娘,她眼神熾熱又明亮。我一面講解著一邊向她演示,小芹站在那里始終沒有動,一開始我以為她怕羞呢,誰知她把花布連衣長裙一提,在膝蓋處打起一個松結(jié),就搶在我前頭跑起來,一路逐球而去。

      我又驚又好笑,拔腿上前,清晨的海灘上我們兩個年少的人兒奔逐嬉鬧,扔下一個個歪歪斜斜的活潑潑的腳印子;串串笑聲也將清晨砸出些不規(guī)則的小窟窿,幸福歡樂直從小窟窿里汩汩地流瀉出來。直至累壞了,才一屁股坐下來,雙雙喘著氣,不時彼此交換一下幸福的眼神又迅速地將眼睛挪開。小芹抱住雙腿,碎花連衣裙邊上沾上一些細(xì)碎的小沙子,她微微仰面,虛著眼面朝大海的方向,我頭一回見到她可以這樣深沉、沉靜的模樣。

      “也不知上輩子是怎樣摸爬滾打,才掙到了這輩子來這世上做一回人,這樣想想都會心疼自己??蓙砹耍莶葑哌@一遭,到頭來竟沒法向往生橋上的自己道明世界究竟是個什么樣子。比如從前,我就不知道還可以這樣生活?!毙∏坜D(zhuǎn)眼望了望我,“你說我們?yōu)槭裁椿钪???/p>

      “為了夢想?!蔽一卮鹫f,剛剛一出口就感覺自己的回答幼稚,我怕成熟的小芹覺得我俗了。她還是剛剛的姿勢,對我似有萬般忍耐和柔情,“那么你的夢想又是什么呢?”

      我抬眼遙望著蒼茫的大海,鄭重了腔調(diào):“第一,我希望和喜歡的人永遠(yuǎn)在一起。第二,我希望這個人是你?!?/p>

      我見到小芹的眼睛在海風(fēng)中潮濕,低下頭一粒粒揀裙邊的細(xì)沙,也沒有像我期待的那樣回眼看我。我從未期待過她會有如此深情——“而我的夢想呢,我的夢想就是希望你的夢想實現(xiàn)?!?/p>

      清晨醒來,在夢與醒的邊緣一擦而過倏忽而逝一個名字,像一個久違的又深知可以相愛的人。

      一連數(shù)日我在清早醒來,當(dāng)意識朦朧地掀開紗幔射入第一線天光時,走出來的永遠(yuǎn)是這樣的一個人兒,雖不具形體卻有一種魔力讓我深刻地滿足、安慰。我知道這抽象又真切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小芹。我就如此心存感激地甜蜜地讓她做我每天的黎明!當(dāng)有一次,坐在公園里的高墻上,我把這些當(dāng)做奇跡告訴她時,她眼睛一亮驚叫地一拍手:“我也是!”

      短短一段夏天的光陰,我和小芹都是清晨5點不到就在海邊沙灘上踢椰子球,互相埋沙子,堆沙壘。我有時在沙灘上翻筋斗,小芹在一旁雙手提著白涼鞋赤腳打轉(zhuǎn)轉(zhuǎn)跳舞。有一次我到了海邊,小芹遲遲沒有來,我知道她不愛遲到,心里隱隱不安地胡思亂想起來,又過了半個時辰,才見她氣喘喘地跑來,眼睛腫腫的顯然沒有睡好。我心疼地握住小芹的肩,內(nèi)疚地說:“是太早了,以后早上不要來海邊了……反正,反正我們以后有的是時間?!?/p>

      小芹跑得一時氣接不上,只管一個勁搖頭,半天才從包里掏出一疊綠色的衣服,說道:“看看合不合身?!?/p>

      我受寵若驚,小心翼翼展開衣服。是一套綠色的厚卡其服,小芹告訴我,國家給郵電所配了統(tǒng)一制服,一人兩套,她想一套勤洗洗也夠穿了,就省下來一套給我改了男裝。制服是統(tǒng)一號,全都松松垮垮的,再放一放邊,小芹就連夜給我改出一套來。只是那褲腿略短了一些,她就把帽子里掖在里面的那塊布邊截下來接上,多出來的朝外一翻,根本看不出來褲腿是接過的。我當(dāng)寶貝一樣捧在手里,激動得喉嚨都打結(jié)了。

      一旁的小芹好像見不得別人動情,敲了我腦門子一把,把先前的話又重提起來:“什么不要早上來海邊了呀,什么以后有的是時間呀,告訴你,今天不抽時間來鍛煉,明天就得抽時間來生??;今天不抽時間來戀愛,明天就得抽時間來吵架!”

      說著,她就跑上來解我襯衫的紐扣。我簡直亂了陣腳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慌忙推開了她。她又倔強地上來,把我的襯衣扒了下來。我光著膀子站在冷颼颼的海邊,我一生里頭一回見識那么奔放的女子。小芹幫我穿上了她為我改制的那套綠色制服,筆挺挺的正合身。我的臉上燒著火燒云,咬著嘴唇摩挲著衣角,又跑去海水邊,像個癡愛的美少年一樣照影兒,可海水里只照得見藍(lán)天。她這時候蹲下來,從背包里掏出了一個黑色的大塊頭,前面還有一片黑生生的玻璃,我一瞧,喲,這不是畫報上見過的進口的ROLLEIFLEX祿萊福萊雙鏡頭反光照相機嗎!

      我問她,“小芹,你是什么本事能弄到這寶貝的?快借我瞅瞅!”我正伸過手去,快門啪嗒一聲響,小芹已經(jīng)笑得坐倒在沙灘上。后來照片洗出來,我才看見相片上自己老遠(yuǎn)地伸出一只手,小芹還調(diào)皮地描上了彩色,把我的臉頰涂得紅得像豬肝兒,年輕得簡直不像話。

      她又給我連拍了幾張,她其實最會胡鬧。我叫道:“可不能這么拍,這膠卷可貴了!”她把相機從眼前挪開,“那怎么拍不浪費?”眼前的小芹穿了件對襟水紅色棉布連衣裙,白色的過膝筒襪,腳上仍蹬著那雙最漂亮的小花布鞋,唇色如櫻,眼中含情,活像廳堂中懸掛的戲照上的美人。

      “拍你!”我搶過相機,對準(zhǔn)了小芹,她卻一骨碌從沙灘上爬起來跑掉了,死活不肯讓我拍,弄得我心頭郁郁的,明明只有我們兩個人,她怎么反倒怕羞了?我把重重的機身舉在手里端詳:祿萊福萊雙鏡頭反光照相機,德國制造,鋁合金模鑄的機身有著哥特式的獨特造型。左側(cè)是調(diào)焦輪,右邊是快門,卷片和上弦搖柄,兼用120和135的膠片。我第一時間愛上了這玩意兒,愛不釋手,“小芹,你瞧這么個不透光的小盒子,居然就能把人的影子吃進去,這家伙真棒!是不是特貴?。俊?/p>

      “不曉得。是我爸去蘇聯(lián)學(xué)習(xí)時帶回來的?!?/p>

      “嗨,老毛子也得要來供養(yǎng)我們江師長!”

      “去!去!”小芹咯咯地笑。

      我抱緊相機在沙灘上繞著小芹打轉(zhuǎn),快要變成一只沖上云霄的小鳥兒了,一面快活地叫道:“小芹,我要每年給你拍一套!今年在海邊沙灘上,夏天清涼清純的感覺;明年,明年我們?nèi)ッ绹狞S石公園,給你買上十幾條不同的美國牛仔褲,在幾百年密綠的大森林里,你青春無敵;后年,我再帶你去賭城拉斯維加斯,小芹你知道嗎,小說里寫那里有全世界最華麗最浪漫的酒店,連大理石橡木樓梯都是旋轉(zhuǎn)著上去的!你就坐到像百老匯里那種猩紅色的大沙發(fā)上,擺出各種姿勢?!薄俺粜」?!凈是胡說八道!”小芹佯裝嗔怒地抓起一把沙子往我領(lǐng)口里灌,笑呀鬧呀跑呀?!拔移f,你還要躺到拉斯維加斯的八人大床上拍一組!我每年都給你拍,等到你50歲的時候,再拿出來看,好不好?”我攔腰逮住瘋鬧的小芹,“好不好?!”

      第八天,不到清晨5點鐘我們又在海邊約會了。那時間,我們已非常要好。

      陽光如金色的雨線紛落在遠(yuǎn)方并肩連綴的屋頂上。它們一座一座挨得那么緊,好像有誰要讓它們相愛似的。隔了一會兒,竟真的落雨了,空莽莽的海邊沒有一個躲雨的地方,我們只有相對無言抱緊彼此。那日海邊的金線雨在記憶里淅淅瀝瀝下了許多年。兩個剛剛成年的少男少女立在掛雨的金色沙灘上,如一朵嬌羞的初蓮和一枝尖尖小荷,亭亭立于水天一色的微雨間。我輕輕地在小芹打濕的額頭上印下一個青澀的吻——它聚攏了一個18歲男孩所有的夢想與勇氣。面前的小芹從未如此近、如此清晰地站在我身旁,她略略偏過頭去,似很專注地觀看一顆顆雨水飄零,明凈的雨光逗弄著她微翹的小鼻尖,連鼻翼也似乎是透明的了。

      我只覺得天地那一刻變得異常安靜,我的一顆心在蠢蠢欲動,我低頭看了看那雙小花布鞋,和鞋子里住的那雙靈巧的腳,現(xiàn)在我已不用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它們了,我足夠近,足夠擁有,甚至可以將它們托在手心。我禁不住自己微微一笑,又想再一次地,朝著那張完美無瑕的面龐,開啟我緘默的嘴唇——忽然我發(fā)現(xiàn),小芹一直心不在焉,她貼著肚子捂住挎包,竭力不讓雨水淋到。糟糕,祿萊福萊照相機在包里!她早上又把她父親的相機背過來了!

      天公善解人意,這場匆匆而來的夏雨沒一會兒就停了。我和小芹顧不上濕掉的衣裳,急忙打開挎包查看祿萊福萊相機,看到它毫發(fā)未損才長舒一口氣。一會兒,小芹不無遺憾地說道:“可惜淋成了落湯雞,拍不成了。原本想叫你給我拍幾張做紀(jì)念呢。上次用掉了兩三張,這卷膠卷還有靠近十張到頭,干脆都拍完了我自己拿去暗房里洗,不叫別人看見!”

      “誰說拍不成了!”我對準(zhǔn)小芹就咔嚓按下快門兒。

      “討厭!浪費!”小芹嗔怪道,說著朝海岸邊一塊大礁石后跑去。我望著她若隱若現(xiàn)的雪白脊背,她被雨水澆得半透明的衣裳,她小蛇一樣的腰肢,簡直快要暈過去了。我舉起祿萊福萊對準(zhǔn)她的背影咔咔又是兩張。不知道是被美迷惑,還是天生迷戀那按下鈷基不銹鋼快門彈簧的手感,我把持不住又對著濕漉漉的小芹一連抓拍數(shù)張。

      “小鬼,你瘋啦!”小芹簡直生氣了,“要拍的話等一下,等我把身上衣服晾干了,再整整齊齊地拍!”她說著躲去了大礁石背后,避著我,把衣服一件件脫下來扔到大石頭上去晾。相機就是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在瘋狂地捕捉美,追捕美,逮捕美。我對準(zhǔn)了她偶然不小心露出的白胳膊,半截薄肩膀,陽光下深凹的鎖骨,長發(fā)半掩的修長頸背,抓住機會咔嚓嚓亂拍一氣。我不知道哪里吃來的豹子膽,我甚至都還沒有吻過小芹的嘴,可是就敢這樣粗魯?shù)嘏臄z她,手指頭碰著快門就像遇到知音,迅速地連動,咔嚓嚓咔嚓嚓,沒法兒錯過眼前的迷人風(fēng)景。

      “邱耀武!”小芹真的生氣了!她迷惘得像只星空下找不到方向的小鹿。

      我沸熱的頭腦冷靜下來一些,真不知剛剛中了什么邪。盤弄手里的祿萊福萊,這才猛地發(fā)現(xiàn)膠卷只剩下最后一張。

      小芹蹲在大礁石背后,半天也沒有響動。

      我頭腦空空地拎著祿萊福萊,海風(fēng)把我孤零零地吹成了一張薄相片。我想,她這次一定不會原諒我了……

      可就在此時,美得斷魂的那一刻,出現(xiàn)了!

      小芹從礁石后窈窕地站起來,如一首詩般走出,這一刻,我見到了我的天人!

      我的手攥緊了祿萊福萊,她一雙光腳下白沙流動的聲音美得失真……

      衣服還都晾在礁石上,走出來的是完完全全自然的一個人兒。

      “邱耀武,要拍就拍漂亮了!”小芹的愛來得熱烈又無常,猝不及防。我完全接不住招,徹底拜倒在她腳下。胸中浪落山移般,我默默地說,我是你永生永世最忠心的臣子。

      那一刻我可以肯定自己愿意為她去死。

      美人狐疑地望了一眼四下,海邊的清晨和她一樣,光溜溜,絲毫沒有隱瞞。她頰上早已生出了兩片紅蘋果,邁開一條芬芳的白腿,她爬上了青黑色的礁石,那一瞬間,我似乎聞到了一陣越墻而過的蓮花的幽香,幽香轉(zhuǎn)瞬即逝,一如夢境遠(yuǎn)去的悠悠腳步,無處捕捉。

      海風(fēng)里我整個身子都是咸的。

      在此以前,我從未見過女子美好的胴體。

      “小鬼,傻愣著做什么!”

      我但愿她沒有聽見此刻三米之外我咚咚的心跳聲,不,不,我情愿她聽一聽我胸中的萬馬奔騰……

      “你剛才亂拍一氣我都在心里默數(shù)了,還有最后一張膠卷,你瞧穩(wěn)了好好拍!”小芹合攏一雙白腿,把溫柔的身段纏繞在黑青色的大礁石上,她披散的長發(fā)和著呼吸的韻律在柔美的朝陽中絲絲舒展;她優(yōu)雅自然的風(fēng)范直叫人類的衣裳顯得虛偽多余;她曼妙的身體到處崇山峻嶺,讓我時時刻刻想著探險……

      玉之潔純,眼福足矣。

      我舉著相機,調(diào)整光圈和速度,踩著陽光分分厘厘的金線,摸索角度。睫毛和對焦小孔的碰撞挑撥著一個小小少年心中的惶惑不安。蟲蠅在我腳邊嗡嗡亂舞,晴天里投下一片片棉布似的白云,云下掩著海浪,光影里晾著一雙潔凈的可愛的長腿。她像只是忘記了一般,赤裸著身子半躺在海邊的礁石上,一雙未經(jīng)世事的水眸子望向精神之海,那眼里全無一絲傷害的痕跡。她是那么完好。時光在她耳畔刷刷流過,仿若千年之后,她依舊如此年輕潔凈。

      她是我熱愛的礁石上的小美人魚。我愛著她,沒有一絲邪念?!靶∏勰悴恢滥阌卸嗝?,你不知道你有多美!”我在心中千萬遍地默念。

      不透光的小暗盒子祿萊福萊,咔嚓一聲,在一瞬間,抓住了空氣傳遞的奇妙與永恒。

      這咔嚓一聲興許驚到了小芹,打斷了她和大海那一刻最忘情的交流,她像是終于回歸了這個時空,對自己剛才的舉動甚或不太理解,羞怯地扭回頭,沖著我斜溜著柔眼抿嘴一笑。就是她從小就會的那種笑,我讀不懂的那種笑。

      她迅速地?fù)炱鹨路┖?,我已收起相機,收起剛才的一刻,蹲到了她腳邊,試著伸出手指碰碰她的小花布鞋……她這才恢復(fù)了活潑,好像又氣又恨地,她飛著雙腿,把我的白襯衣領(lǐng)口掃出一連十幾個小鞋印兒。也不敢正視我的雙眼,她從我懷里搶過相機,甩開長腿跑掉了,“我現(xiàn)在就回家去暗房洗照片!”

      我竟也沒追上她去,恍恍惚惚,仿佛魂魄都留在了那里的某個短暫的時間了。

      我身上的錢漸漸不多了,離家已有十日。和心上人在一起的日子,時間花得比錢還快。臨別的那天,小芹往我的包裹里塞滿了核桃仁兒,水壺,花露水,鉛筆,橡皮,一路叮囑著走到火車站。

      兩個這么出色的人兒走在路上自會招惹不少目光,又何況火車站里人多眼雜,放在平日里小芹一定不愿讓熟人撞見咂嘴咂舌。我就很自覺地和她走開一小段距離,沒想到小芹這次竟跟了上來,一把挽住我的手,很心安理得地和我黏在一處往前走。我一時心里對她充滿了感激,抓緊了她的手。

      我替小芹買了張站臺票,提著比來時厚重了許多的行李一直走到鐵軌旁,時不時肯定地用力握一握她冰涼的小手。

      夜色已濃,當(dāng)我放下行李轉(zhuǎn)過頭,雙手捧住她的臉蛋時才發(fā)現(xiàn)了濕濡濡的一片,心里一沉。小芹抬起眼望著我,嘴唇囁動兩下,又把頭埋了下去,這時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從挎包里掏出了一個黑色大家伙,就是那架德國制造ROLLEIFLEX相機,“來,這個你拿著!”

      “那怎么行,你爸爸的東西……”

      “你有天分,到了北京還要繼續(xù)拍!還有這個……”她又掏出了一個薄薄的小信封,“到了北京再拆開,路上不許偷看!”

      我接過信封,輕輕一捏就大概猜出了里面的東西,心上涌過一波熱浪,一把將她緊緊擁在懷里,用臉頰摩挲著她的頭發(fā),隔了一會兒小芹仿若鼓起很大勇氣,從我的臂彎中緩緩抬起了臉,眼中竟噙動著淚花。那是我后來一再回味的,她那溫存的探尋的目光。她把臉從我溫?zé)岬恼菩睦锍殚_,背過身去,很艱難地,她還是吐出了那句話:“我,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了吧?!?/p>

      夜色濃密?!盀槭裁矗俊蔽矣浀卯?dāng)時的語氣異常的溫和鎮(zhèn)靜,我看不見自己臉上的表情,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最悲傷的表情。

      “不知道……我……我想我們的這一段是最美好的,對么?”

      “對,小芹,永遠(yuǎn)是最美的?!?/p>

      “那么就這樣結(jié)束不是很好嗎?在最美好的時刻……我們在彼此心里是最年輕的模樣,未來,未來將會是肯定的,我們會永遠(yuǎn)在心里愛著對方,懷念彼此……”

      “真是傻丫頭……”我握住她的肩,將她的身子緩緩扳過來,我那時沖動得想去吻她的嘴,可是一看到她悲傷的眼睛,就再也沒有了勇氣。

      車轍明滅間,遠(yuǎn)處火車頭的大眼睛明亮若星辰。一列南方開來的列車正隆隆地駛來,它曾隆隆地路過南方的鮮花雨水,也即將隆隆地路過此地。

      車燈煞目,極強烈的燈光把她照得腦門通亮,通體透明;轟轟的狂吼就響在我們耳根,轟隆隆的天地間小芹扯著嗓子對我喊道:“我愛你,我永遠(yuǎn)愛你!”要把胸中的話連同一顆紅心嘔出來。

      熾目相望。我腦中電閃雷鳴,拽住她的手臂就往回狂奔,大不了不回北京看榜了,只要不離開我的小芹。小芹也跟著我像一只小紅鳥般跑起來,她暢懷地笑著,臉上還掛著淚珠。我是說過,小芹瘋起來比誰都更瘋。那時候的我又何嘗不是呢,可誰叫我們那時候都還那么年輕。直到跑岔了氣,彎著腰歇下來,我們知道,還是得分離。就這樣一對癡男瘋女十指相扣疲坐在鐵軌旁,隆隆之聲有如天地間的陰霾被漸漸撥開。清晰的,是彼此汗淋淋的臉龐,在黑暗里閃著光,像兩匹黑色閃亮的駿馬。這一刻,小芹驚崇地望著我,她以前從來沒有用這種眼神看過我,我卻也不問了,不用問了。

      濃重的夜色里,小芹穿著紅色裙子,像一支熾熱的小火苗,鮮紅的就是她。我穿著她為我縫制的綠裝。她笑說我是支綠色的火苗。直到開往北京的火車到站,那個翠綠的小火苗一閃身鉆進去就在燈火中消失了。只剩下鮮紅的小火苗,依舊閃爍在黑暗中,獨自燃燒。

      自從離開煙臺回到北京,我日日抱著膀子思念,有時候撐在窗口發(fā)一會兒呆,有時候盯著書本半天翻不過一頁去。小芹那股子難以說透的癡性烈性,叫我跟著她把骨子里的瘋勁兒揮霍得如癡如醉。我想念那每個清晨海邊的見面,想念每天下班時她從人群里遠(yuǎn)遠(yuǎn)遞來的那一個令我沸騰的眼色,想念她纏在我手臂上吊秋千時心動的感覺,很希望北京能有那樣一個人靜靜聽我述說在愛里的感悟、欣喜與迷茫。我無數(shù)次地在一個人的時候,偷偷抽出信封里的黑白照片,和我預(yù)料的一樣,就是拍得最絕的礁石上的那一張。相片上的小芹像一條真正的美人魚,沒有凡間牽絆,天生屬于大海,屬于這天與地。那一刻,她甚至不屬于我。我把她供在鋪了白枕巾的枕頭邊,每天晚上都不知道要跟她講多少熱乎乎的貼心話兒,從不忘記跟她道晚安……我還依賴每一個被小芹叫醒的黎明,長久以來,清晨我意識蘇醒的第一瞬間腦海中閃過的影像都是小芹,偶爾有一天沒有出現(xiàn),就好像違背了天條似的,惶惶不安,我甚至?xí)?zé)怪自己,逼著自己再次睡去,想醒來時讓她一如既往地做我的黎明。如果不行,我將拒絕其他的一切天亮、日出。

      收到了再次落榜的消息,我不禁破口大罵,只是因為有過退學(xué)的不良記錄就沒有了再次被錄取的資格嗎?為什么需要這一紙記錄給我“資格”?我給小芹所在的郵電所發(fā)去電報,把一切告訴了她,可是沒有得到她只言片語的安慰。那時候電話還不普及,可是小芹父親是師長,她家居然有部電話。我把電話搖過去,她父親接起來剛聽到我找小芹便不客氣地把電話掛了。我甚至用小芹送我的相機拍了一張自己怒發(fā)沖冠的照片給她郵寄過去,依舊沒有回音。怨憤沖天,這個世界歪歪扭扭橫滿了錯誤。我那時候盡管旺盛卻不夠強大,只能在一群錯誤中做出一個個錯誤的選擇——我開始恨小芹。

      我恨她的勢利,恨她的冷漠,想到還在中學(xué)的時候她給我的第一封回信,那三條冷冰冰的理由,我就更加憤怒。其實那個時候她的冷漠就已經(jīng)暴露出來,在遇到困難的時刻,她根本不顧我的感情。在最后一天我離開煙臺回北京的火車站,她就已經(jīng)向我提出過分手。她還叫我小鬼,根本就是知道我的純情在玩弄我的感情。現(xiàn)在得知我高考失利沒有前途,她就更有理由把我像玩膩的小貓一樣一腳踢開。她是個隨便的女人,心機深不見底!我早該把她看透,而我……而我,全身心都向往真誠的愛!

      幾乎是出于對她的一種報復(fù),我拿起了她給我的相機,開始四處拍攝。我也給一些畫報拍些年輕女郎的肖像。她們要么忸怩要么瘋野,在她們穿著時髦的短裙,或者袒露的泳裝時,眼里找不到當(dāng)年海邊小芹眼里的純情??墒俏倚睦锒际菍π∏鄣暮?,是她在我如此熱愛她的時候感情變節(jié),我只覺得不值,那種時候,我燒著報復(fù)的烈火狂野地沖著相機前的妖嬈女郎違心地喊:“漂亮!你比我從前拍過的姑娘強多了!”

      幾年后我才聽一個煙臺的老鄉(xiāng)說,江師長的女兒出大事了。我問那老鄉(xiāng)到底是什么事情,他神秘一笑,說這都是幾年前的新聞了,你不可能沒聽說過吧,言詞里遮遮掩掩。

      在我?guī)追穯栂?,他才捏著怪里怪氣的聲音告訴我,江小芹那女子在海邊拍了見不得人的照片,照片在沖洗的暗房里被院子里的一群警衛(wèi)兵發(fā)現(xiàn),雖然江師長竭力要把事情壓下去,丑聞還是不可避免地傳開了,那些照片在單位里被口口相傳,描繪得細(xì)致入微,那姿勢……咳,別提有多那個了!小芹在郵電所受到開除處分,江師長的面子都丟盡了,把她關(guān)在家里幾個月不許出門。不過那女人雖然風(fēng)流,可居然是個硬骨頭,不管怎么逼問都不肯透露幫她拍照的流氓的名字……

      我悔青了腸子。她為了保護我,甚至在當(dāng)時不惜斷絕了和我的聯(lián)系,獨自承擔(dān)下沉重的命運,我卻只會誤會,白白地恨了她這么些年。

      壓抑著熊熊怒火我聽完老鄉(xiāng)的講述,一把揪住他的領(lǐng)口,快說,小芹她現(xiàn)在在哪里?老鄉(xiāng)說你激動什么呀,她那樣的在煙臺怎么可能繼續(xù)混得下去,聽說最后還是靠著她的父親幫她安排到蓬萊的一間紗廠里。雖然不比在郵電所,做的是車間里倒三班的苦工,可是對于像她有那樣不光彩的歷史的人,已經(jīng)不錯了。

      我立馬放下工作追到老鄉(xiāng)提到的蓬萊紗廠找小芹。可是撲了個空,她已經(jīng)跟著丈夫搬去了南方。沒有見到小芹,只聽說了她的厄運。她做夜班時因為犯困,手指軋到了紡紗機里,右手食指中指都少了一截。我的蒼天,就是那只我僅僅握過一個夏天的白皙的小手啊,我甚至都從沒有機會吻過它……我慟哭,生不如死,被毀掉前途的人應(yīng)當(dāng)是我,應(yīng)當(dāng)是我!

      他們還說,小芹老得很快,身材已經(jīng)走樣??墒撬肋h(yuǎn)是我心里的女神。

      煙臺有一種梨,俗名叫面子梨,一個個看起來結(jié)結(jié)實實,長得比一般梨子要精巧一些,只是削了皮咬上一口才發(fā)現(xiàn)那梨肉綿綿的竟柔若面粉,一入口未及嚼就全化成了甜汁兒。等吃到過半,一看,竟是連核兒都沒有。煙臺有這樣奇異的梨子,也定有這般的女子。小芹有一種令人難以言表的氣質(zhì),是嫵媚,是熱烈,是深情?我一輩子都沒有吃透。且無論哪一種,都是極致??墒撬锹月詭е爸S的神氣,卻叫我后來想起來終生局促不安。

      我自此開始了浪蕩生涯。讓思想滾蛋!相機就是我的眼睛,我到過北緯30度上的神農(nóng)架,撒哈拉,百慕大,死海,古徽州的石窟群,我見識遍了山川大洋的美,可是沒有哪種美可以比過我心中的小芹。日本的機器已經(jīng)開始時髦,我仍用我那臺德國老古董寶貝相機。走到塔克拉瑪干的荒野里,密密的星辰下我掏出貼胸口袋里的美人魚相片,我就這樣度過了一年又一年。旅途的過程中也曾經(jīng)試著尋找小芹,后來也漸漸放棄了。

      這張美人魚的照片難免有和小芹一樣的厄運。結(jié)婚幾年以后,妻子在我的日記本封皮里發(fā)現(xiàn)了它,她為此大鬧了一場,甚至提出離婚。氣急敗壞里她把繳獲來的照片連同那些日記撕了個粉碎精光。我由此和妻子只剩下冷漠的婚姻,是她先毀壞了我這回憶的珍品,我也便覺得沒有義務(wù)再去固守婚姻的道德。我從此一生只對美忠誠。之后我也遇到過一些姑娘,大多都是她們追求我,可我對她們至多只是喜歡,再也激不起內(nèi)心的烈烈深情。她們中有一些甚至比我小了二十多歲,卻愿意和我一個糟老頭在一起,我問她們喜歡我什么,她們說,我是她們見過的最年輕的人!也許我的這顆心一直都停留在那年的7月,為著那個海邊的10天遲遲不肯老去……

      直到我妻子去世三年后,有一天,我意外地從攝影雜志社收到了一個包裹,里面有一疊照片,49張卡片,還有一封信——

      小鬼:

      收到這封信你大概很意外。確實,在我有生之年我都不曾能夠鼓起勇氣。如果你讀到這封信,那么證明我已經(jīng)去了比這個世界更好的地方。

      但使相思莫相負(fù)。這是我第49次為你慶祝生日了,平淡的生活并沒有叫這個日子從我腦海里淡忘。我想,往年如此,今年如此,雖已是勞燕分飛,我仍然會在每年6月4日這天給你寫一張小卡片,也許只有“生日快樂”四個字,可一輩子從沒有忘記過。直到你白發(fā)斑斑坐在搖椅上,生日那天,只要我尚在人世都不會忘記給你寫一張小卡片。

      有的時候,我會寫得多點,問一問你工作是否順心,過得快不快樂?沒有回答。我只想問一問,只是沒法不惦記。記得小時候我問你人為什么活著么?這一輩子,我也算嘗到了做人的滋味。我們一起做過的浪漫的事情,我從來也沒有后悔過,相反這些年我越發(fā)覺得那是我平凡人生里的唯一的色彩。青春早早凋零,后來我也就放棄了聯(lián)系你,我想在你心中永遠(yuǎn)是那年在海邊的樣子,這對我很重要。紗廠出事故以后,我在家歇著,拿著國家的工傷補貼,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我丈夫也在紗廠工作,改革開放后廠里不景氣他就自己做些小買賣,雖然后來生意敗落,日子過得很緊,我并不后悔嫁給他。唯一不能原諒的是,他撂下孤兒寡母服毒自殺,我先是憤怒,繼而替他感到深深遺憾,紅塵里還有那么多他沒有看到的風(fēng)光與奧妙!后來我又改嫁了一任丈夫,他是個忠厚坦誠的人,可惜我們沒有太多感情。他病故的時候還很年輕。前些年我看到了你在雜志上發(fā)表的作品,曾經(jīng)找到你的地址,叫兒子把一些卡片寄給你。不過兒子自己拆開了信封,沒有去寄,他怪我為老不尊。他們是不理解,我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婆婆也曾有過動人的初戀,也曾年輕過……

      看吶,我一個人說了那么多。在我心里,我們總還是那么熟悉的親人,可以聊天,什么事情都彼此傾訴。我有時候回想起那一年我們在海邊的情景,你是我的第一個愛人。這些年,噢,也許是老了的緣故吧,想起得越發(fā)的頻繁。偶爾,隔一兩年我會鼓起勇氣,獨自拿出當(dāng)年在海邊的照片來,我們兩個真是干了最膽大的事情。一年又一年,每當(dāng)我再次看到那些照片,都覺得那相片里的我和你更年輕了……

      哦,我還是得道一聲歉,如果我打擾到了你現(xiàn)在的生活……這不是本意……

      我回憶起一些從前的美好,不是要讓你再次想起我這個人,只是,有如想帶給你一些我們曾經(jīng)美好的童年時光,讓你再次感覺到那純那美,以及生命的愉悅美好。這一切,我會一直記著,為你珍藏,并在你愿意的時刻,與你分享,平靜地愉悅地分享……

      我已經(jīng)讀到老淚縱橫,原本連自己都忘記了,這一天正是我68歲的生日。那一小疊黑白照片里,有我的兩張,一張我伸出手臂、臉紅得像豬肝兒;還有一張就是后來我寄給小芹的怒發(fā)沖冠照。其余的都是那一年在海邊的第八天,小芹拍下的最天然的寫真,謝天謝地,那張美人魚的照片也在里頭,老天不忍她的美消亡。隔了四十多年的辛酸路,那些俏麗的影像依舊純真,那仍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身體和臉龐。我當(dāng)即決定把那張美人魚拿去影展參賽,不出所料拔得頭籌。我這么做不是為沽名釣譽,而是,我要她永遠(yuǎn)存留下來,叫那些曾經(jīng)殺滅她的世人的子子孫孫永遠(yuǎn)愛慕她、崇拜她!

      現(xiàn)在,我可以捧著這些珍寶,安然地吻著我生命里最美的美人兒,請她再來聽一聽我胸中的心跳——我想,我還可以活得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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