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嘯天
通達之人往往把復(fù)雜的問題說得很簡單。例如張問陶絕句論詩: 『天籟自鳴天趣足,好詩不過近人情?!恢晾砻?,往往是回到常識。關(guān)于寫什么,他說: 『寫出此身真閱歷,強于饾饤古人書?!魂P(guān)于怎么寫,他說: 『敢為常語談何易,百煉功純始自然?!凰沁@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例如乾隆五十六年(1791)作者居京師時所作七律《洗馬池南茅屋,作詩寄家人》。原詩兩首,第一首是:
賃得池南屋十間,三間小住七間閑。庭空借看鄰家竹,墻短飛來繞縣山。紫誥一箱留鎮(zhèn)宅,紅蕉兩樹為當關(guān)。老親弱弟團欒坐,應(yīng)悵中男不早還。
洗馬池在遂寧試院(今遂寧高升街小學(xué))附近,作者家居所在。詩一開頭就如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 『賃得池南屋十間,三間小住七間閑?!环孔邮亲饩拥?,題上點明是『茅屋』,使人想起陶淵明《歸園田居》之『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房子雖然簡陋,口氣卻很闊綽,這是知足的表現(xiàn)。想必出租方開出的條件是十間整租,租金便宜。不然不會住三間,空七間。兩句白描以起,連用三『間』字,真是筆端有口,包含許多生活信息,還有作者的眷戀之情,耐人玩味。
『庭空借看鄰家竹,墻短飛來繞縣山。』這兩句寫景,是神來之筆,一言以蔽之曰:善于借景。『庭空』本屬遺憾,而『借看鄰家竹』則彌補了這個遺憾,不花錢,不費事,照樣每日可以對此君。李白詩云:『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襄陽歌》),善于借景就是占便宜?!簤Χ獭槐緦俸喡?,而『飛來繞縣山』,元人馬致遠曰:『青山正補墻頭缺』,缺點就成了優(yōu)點。不因為租居簡陋而心胸狹隘,表現(xiàn)出主人襟抱之豁達。當然,這也是打趣。而無趣之人,哪得有詩。
『紫誥一箱留鎮(zhèn)宅,紅蕉兩樹為當關(guān)?!贿@兩句是抒情,也是『顯擺』。張家清貧,而出身特好,可以『顯擺』。作者高祖張鵬翮是康熙、雍正兩朝蜀中官員職位最顯赫、名聲最響亮的廉吏。他沒有給后人留下財富,卻留下了好的名聲。張家后來號稱『清代蜀中第一家』。『紫誥』即圣旨,家人抱著一箱,視為鎮(zhèn)宅之寶。這種『顯擺』,猶如岑參說:『國家六葉,吾門三相。』(《感舊賦》)又如今人說: 『我家出身貧下中農(nóng)?!弧寒旉P(guān)』即門衛(wèi)。洗馬池南茅屋,哪有門衛(wèi)? 門邊有兩棵芭蕉,權(quán)作門衛(wèi)而已。這又是打趣,又是表現(xiàn)貴族精神︱︱︱貴在無形資產(chǎn)?!杭t蕉兩樹』,本可以出現(xiàn)在上文寫景中,這里用作『紫誥一箱』的對仗,措置甚為靈活。
『老親弱弟團欒坐,應(yīng)悵中男不早還。』最后兩句結(jié)穴到人情?!褐心小皇亲髡咦灾?,因為兄弟三人,他是老二。詩中所寫像是夜深情景,尤其是在節(jié)日里,令人想起白居易的『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yīng)說著遠行人?!唬ā逗惗烈顾技摇罚┰娋淙〖胰吮疚欢蝗∽晕冶疚?,不說自己怎樣想家,反說家人何等關(guān)心自己,足見作者性情之厚。就表現(xiàn)手法而言,對面生情,則出自詩經(jīng)《陟岵》及唐詩(如『遙知兄弟登高處』、『無那金閨萬里愁』等等)??傊航饲椤?、『真閱歷』、『敢為常語』三條,作者都做到了,讀者想說不好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