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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抓藥

      2018-11-15 08:29:21□少
      海燕 2018年1期
      關鍵詞:嬸娘大妹叔叔

      □少 一

      晚飯時,奶奶又發(fā)病了。

      聽到隔壁叔叔的驚叫,我們撂下碗筷趕過去,只見奶奶倒伏在地,面朝青天,臉上白得像一張蠟紙。她身體僵硬,兩手攥成拳頭,頜骨咬得鐵緊,樣子很費勁。種種癥狀表明,奶奶的病和上次一樣,不可小覷。

      記得奶奶上次發(fā)病也是一個收工后的黃昏。當時,生產隊的燕春嬸帶著冬梅姐幾個女孩子堵在屋門口,堅持要帶走奶奶去接受批評教育。奶奶不愿去,她知道去后定然沒她的好果子吃。她把頭發(fā)朝耳根攏了攏,強作笑顏地對燕春嬸說:“大妹子,老嬸娘心直口快說錯了話,不該得罪張支書,回頭我給他賠不是……”

      張支書是燕春嬸的丈夫。奶奶看不慣他背著手在工地上轉來轉去,儼然像個包工頭,背地里罵他坐老豬,喝勞動人民血汗,沒想到這話讓耳尖的冬梅姐聽到,并告了密——奶奶是嘴巴招禍。

      “少羅嗦!趕快跟我們走?!?/p>

      冬梅姐也跟著幫腔:“走!少來這一套,我們不會上你的當?!?/p>

      接下來,有人開始指責我奶奶:“隨便謾罵大隊干部,你安的什么心啊,走,必須得說清楚!”

      奶奶感到絕望。我發(fā)現她的目光瞬間變得癡呆而凝滯,腳下站立不穩(wěn),身子開始搖晃、傾斜。旋即聽得“噗通”一響,奶奶倒地了。她像一棵伐倒的大樹從階沿上栽下一尺多高的曬坪。倒地時,她的大衣襟挾帶著一股風,撲騰起積在地面上的土灰,燕春嬸她們猝不及防,都不約而同地后退半步。

      我的叔叔跑過去,把奶奶摟在懷里,下意識地將手往奶奶鼻孔下探,大概是覺得還有救,回頭對我喊:“弟巴,快去叫甘醫(yī)生,快快快……快去!”

      甘醫(yī)生就住在對門大屋場。他是大隊的赤腳醫(yī)生,我讀書的教室和大隊部的衛(wèi)生室挨在一起,我對他很熟悉。聽到吩咐,我打起飛腳就跑。我知道,奶奶的命和我的跑速直接相關,我不敢有半點遲疑。就在我動身時,燕春嬸她們也開始準備撤退。事發(fā)突然,她們顯然也始料未及,想不到會弄出這樣的尷尬。不過,她們不會就這樣便宜了我奶奶。在跑出十幾米之后,我聽到了身后“裝死”之類的惡毒的叫罵聲……

      甘醫(yī)生風急火燎地趕到后,從藥箱內掏出聽診器塞進奶奶胸口,又掰開她的眼皮看了看,然后開始號脈?!坝屑t糖嗎?”甘醫(yī)生說:“沖一杯糖茶喂喂。”說這話的時候,他號脈的手并沒松開。

      我家幸好還殘剩最后一點紅糖,那是我沒偷吃完剩下的殘余。父親連盛糖的罐頭瓶都用開水涮了。叔叔在床邊扶住奶奶,父親用竹筷撬開奶奶的嘴,母親拿調羹給奶奶喂糖茶。母親每喂一口都要把調羹放到自己嘴邊試一試糖水的溫度,看燙不燙嘴,饞得伺立一旁的我不停地跟著咂嘴巴、吞涎水。

      甘醫(yī)生開完藥方,糖茶也灌完了。父親迫不及待地問:“什么病啊,來得這么猛,嚇死人?!?/p>

      甘醫(yī)生沒說出奶奶的病由,只是安慰道:“放心吧,嬸娘的病不要緊,吃兩副中藥就好?!?/p>

      以我當時對事物的判斷力,甘醫(yī)生壓根就瞧不出奶奶的病。他一個赤腳醫(yī)生,水平擺在那里,怎么能診斷出奶奶這么嚴重的病癥呢?父親問也白問。

      看完病,父親要留甘醫(yī)生吃過晚飯再走。甘醫(yī)生謝絕了。他說:“嬸娘是個好人。小時候俺家里缺飯吃,她摸黑給俺家悄悄送過兩升米呢,這樣的恩情我一直記得?!迸R走時,他還特意囑咐我父親和叔叔:“往后,嬸娘要是再發(fā)病,就照這個方子抓兩服藥調理一下,不必耽擱時間跑去喊我,記得把藥單保管好就是?!?/p>

      現在,奶奶又發(fā)病了。這是我們家庭生活中的大事——在那個蒼白的年代,有什么比一個前輩老人的生老病死更重要呢?只是這一次,我父親和叔叔,包括我母親都表現得十分沉穩(wěn),不像上次那么窘迫和慌張。我知道,他們一定是聽信了甘醫(yī)生的鬼話,才如此淡定。父親催問叔叔:“方子呢?快去找方子,天馬上就要黑了?!?/p>

      這時候,我猛然想起放學時甘醫(yī)生托我捎給奶奶的口信。他讓我回家后告訴奶奶,記得抓藥吃。我問甘醫(yī)生:“好好地,為什么要吃藥呢?”

      甘醫(yī)生嫌我多嘴多舌:“你奶奶不是有病嗎?有病就要吃藥,這道理懂不懂?”

      我把甘醫(yī)生的口信轉告奶奶時,奶奶沒吱聲,她那張苦瓜臉上稍微陰郁了一下,接著有云翳襲上來,然后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把頭發(fā)朝耳根攏了攏——這似乎成了她遇到麻煩時無可奈何的習慣動作。

      沒想到,她現在果然病倒了。

      藥方從木箱內翻出來,上面落滿甘醫(yī)生雞爪爬一樣的字跡。在由誰去公社衛(wèi)生院抓藥的問題上,我父親和叔叔未經商量,卻不約而同地盯上了我。在所有決定家庭大事的問題上,難得他們兄弟倆有這樣的共識和統(tǒng)一。從我家到衛(wèi)生院相距五公里。我抬頭望望外面麻黑的天色,心里一陣忐忑,斷然拒絕了他們的無理要求。我無法理解,兩個大男人,在事關個人安危的時候,何以揪住一個十歲的孩子不放!我為他們兄弟倆的膽怯和自私感到羞恥!

      事情僵持不下,母親把我叫到一邊。她告訴我:“奶奶這么重的病,不知能不能挺過去。她要是真有個好歹,你爸和叔都要留在身邊給老人家送終?!?/p>

      我想到了母親。我說:“你呢?那么,你可以去呀。”

      母親的手在我腦袋上扒拉一下,語氣哀怨地說:“奶奶是女人,她如果走了,媽媽要替她洗澡,穿衣。這樣的事情,讓你爸和叔做都不合適。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喲,讓大妹給你搭伴去。”

      唔,原來是這樣!大人們都肩負著重要使命,他們擔心讓人指責,怕背上不孝的罵名。當然,奶奶不一定死,但他們必須寸步不離地守候在老人身邊,以防萬一。沖著這一點,我原諒他們。

      從我家到衛(wèi)生院有兩條路,走大路繞一點,五公里,走屋后的山路大約不到四公里。大人們給我和大妹合理安排,去時走山路,山路近許多,節(jié)省時間;回來走大路,山路上有野牲口和毒蛇,怕出意外,走大路安全。家里沒有手電筒,夜行必須自備火把。叔叔隨便一想,日子正好是農歷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他料定當夜月光如炬,及時制止了正在用杉木皮扎火把的母親,催促我們快點趕路。

      大妹只有八歲,長這么大還從沒上過街。聽說有機會上街抓藥,人來瘋一樣積極,以為可以見到天大的世面。她哪知道,等我們走到公社的街上,天必然黑黢黢了,能看到個鬼!

      翻過屋后的一座小山,就可以看到公社的房子和街道??上覀兺韥硪徊?,站在山嶺上,我指給大妹的只有一個灰蒙的輪廓。這條路我至少走過不下十遍。從嶺上往下去,一條山路被兩邊的密林夾住,讓春天的雨水沖成了一條溝槽,長期無人整修,走不好就崴腳。

      喏,我忘記說了為什么老在這條山路上走來走去。這是一個秘密。它只屬于我和叔叔,還有住在蛟龍灣的那個被我稱作嬸娘的俊俏女人。

      我的叔叔一直沒成家,據說他犯了很嚴重的作風錯誤。那個被我喊做嬸娘的女人本來是一位小學教師的老婆,不知怎么和我叔叔有了勾搭。老師發(fā)現后,義無反顧地踹掉女人。我叔叔因為品德敗壞,受到大隊嚴管,不敢明媒正娶蛟龍灣的嬸娘。于是,我成了叔叔和嬸娘之間的秘密信使。每隔不久的周末,叔叔就要寫一封很厚實的信,交給我送到蛟龍灣去,然后帶回同樣一封沉甸甸的信。我就不明白了,一男一女兩個人之間,哪來那么多寫不完的屁話。我記得每次送信都要選擇在天黑之前動身。叔叔好像把時間掐算準了,等我緊趕慢趕走到蛟龍灣嬸娘家時,她家的煤油燈剛剛點上。送信,不僅在時間上有選擇,路線也一成不變,去,只能走屋后的山路,次日大白天返回才可以走大路。叔叔特別交代過:“信一定藏好,要藏在衣袋內,千萬不要落到別人手里?!蔽抑?,叔叔的信是他的命根子,也是證據,這樣的把柄一旦讓人抓住,他就要打鑼游街,丟人現眼。記得一開始,叔叔還給我出過一道智力測驗題:“要是遇到生產隊或大隊的干部,問你干什么去,你怎么回答?”

      我想了想,說:“玩!”

      叔叔贊賞地點點頭,還教給我隨機應變的辦法——碰到熟人,馬上反方向往回走。是啊,天都快黑了,還上哪兒玩去呢?得往家走。我恍然大悟。

      我心甘情愿地當叔叔和嬸娘的愛情使者,不僅僅因為嬸娘會在接到叔叔的信后感動得梨花帶雨,然后給我煮兩只荷包蛋吃,更重要的是讓我過了一把學抗日英雄海娃送雞毛信的癮。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少年英雄,感覺自己智勇雙全,有多么了不起!

      這次抓藥,大人們之所以安排我去,正是沖我有過這樣的歷練。他們對我的膽量和勇氣毫不懷疑。

      在密林里的路邊上,我和大妹看到了一只急急趕路回家的野雞。顯然,連它也沒有想到,這么晚了,還會在路上碰到人。它是個膽小怕事的家伙,身體長得奇胖,想飛走已經來不及,只好掩耳盜鈴地把腦袋藏進一堆雜草叢里,然后一動不動。我聽大人說過,野雞都是顧頭不顧腚的蠢貨!它們總是誤認為只要保住腦袋就萬事大吉,把大半截身子可愛地露在外面。我今天總算見識了。我幸災樂禍地摸了摸暴露在外的野雞尾巴。它的尾巴光滑漂亮,麻灰色,上面布滿均勻的斑紋,摸上去和雞毛是完全不同的感覺。我摸夠了,又鼓動大妹去摸。大妹膽小,從沒碰過野物,但出于好奇,她還是心有不甘地把手伸了出去,只是看著野雞抖索不停的身子,最終又縮了回來。我對野雞說:“今天放過你,我如果不是要趕去抓藥,一定把你逮回去?!?/p>

      大妹聽說“抓藥”二字,忽然想起我們的正事,連忙催促說:“哥,我們走吧,遲了,衛(wèi)生院會關門的。”

      她的擔心純屬多余。衛(wèi)生院肯定早關門了。臨走時,父親給我說過,到了衛(wèi)生院找藥房的周叔叔。只要報出我父親的名字,周叔叔就會給我們抓藥——他和我父親是同學。

      走出密林,下到坡底,經過一段溝渠,就要過一座木橋。河面太寬,沒有那么長的樹用于搭橋。就在河中心壘砌石墩,并排放四根粗長的樹,把石墩兩邊的河岸連接起來。人踩上去,樹上下晃悠。大妹從沒踩過這樣的木橋,她只走幾步就不敢開步了,站在橋上,望著河面嘩嘩流淌的水嚇得直哭。這有什么好哭的呢?我最看不慣她那慫樣子,干脆一弓腰把她背了過去。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情。我那時還不會游泳,如果從橋上掉下去,我和大妹肯定都沒命。這么可怕的后果,也不知大人替我們想過沒有。

      月亮從太陽那里接班,用溫柔的光明照亮大地。

      公社衛(wèi)生院在一座小山包上。我們到那里的時候,醫(yī)生們早就下班了。我在食堂內找到正在洗衣服的周叔叔,報出了父親的名字。他看了看我和身后的大妹,吃驚地問:“就你倆來抓藥?”

      我點點頭。

      “你爸派你倆來?”

      我再次點點頭。

      “今天什么日子!昌子也太不把兒女當回事了,這家伙,我下次見到要狠狠批評他?!?/p>

      昌子是我父親的小名。

      周叔叔一邊責罵我父親,一邊往藥房走。我向周叔叔解釋說:“我爸爸要守著奶奶,奶奶快不行了。他不能來?!?/p>

      “屁話!老人的命值錢,孩子的命就不值錢嗎?”

      在藥房內,周叔叔盯著藥方研究了好一陣,然后疑惑地問:“你奶奶這是得的什么怪???怎么全是些滋補藥?”

      我告訴周叔叔:“我奶奶病得很重,她快要死了。”

      周叔叔撣撣手里的藥單,意味深長地說:“快死的人哪會吃這些藥呢?放心,你奶奶一時半會兒死不了?!?/p>

      周叔叔的業(yè)務真帶勁,那么多屜子,他都能記住每一味藥裝在哪只屜子內,根本不會抽錯。他的手也能將藥的劑量把握得很準,抓出來放在戥子秤上一稱,基本上不需找補。兩服藥很快抓好,用紙包好后疊起來,藥單壓在最上面,再用線系上。周叔叔收了錢,把藥遞給我,叮囑說:“好好提著,別撒了,早點回去,路上可要注意安全?!?/p>

      冥冥之中,周叔叔的話就像一道咒語。我慘了——這一跤摔得很重!

      在衛(wèi)生院下坡的路上,我的右腳踢著一塊凸出路面的石頭,整個身子撲倒下去,在砂礓路上挫出好遠,鼻梁磕著堅硬的路面,馬上流出鼻血,左手掌和手臂挫傷,淡淡月光下能看見皮肉泛紅的肌理。在身子撲騰下去的同時,我手里提著的兩包藥也飛將出去,藥包借助慣性,在昏蒙的夜色里畫出一道拋物線,然后天女散花般地灑落在路邊坡坎下——那是奶奶的救命藥??!大妹見我嘴巴淌滿鼻血,手臂上骯臟不堪,指著我的臉說:“哥哥,你出血了,好多血,你疼嗎?”當時,可能是麻木了,我的確沒感覺出疼痛。或許,我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那兩服中藥上——兩相比較,奶奶的救命藥才是重要的,我的皮肉之痛算不了什么!

      下面該做的事情是去撿拾那些滿地散落的中藥。沒有中藥,我不知怎樣回去,就算回去了,我也無法向大人交代。我想,等著我的恐怕不光是責罵,我的屁股上一定會挨叔叔的竹條子。每次我做錯事情,叔叔都會下狠手揍我,他揍我時習慣就地取材,使用楠竹的枝條,我的父親和母親只在一旁聽之任之。

      大妹顯然也知道藥的重要性。她趴在斜坡上,一只手抓住藤蔓,撅著屁股幫助拾掇地上的中藥。這是個要命的工程,有兩種粉末狀的藥物,還有一種類似油菜籽細小的鬼東西,它們早已和大地融為一體,讓我和大妹毫無辦法。我們能夠撿拾到的無非是些“大件”。沒什么東西包藥,我只好把汗背心脫下來。就是這樣的“大件”,回到我背心兜內時,也難免和土塊、砂子混雜在一起。月光雖然皎潔,但亮度與太陽不可同日而語。它常常誤導和欺騙我們的視覺,讓我們無法確切地識別和分辨藥物與土塊、石子。

      我和大妹以為該撿回來的都撿回來了??墒?,落在我背心兜內的中藥明顯不足原先三分之二的分量。我知道這樣的結果回家無法交差,但我和大妹一籌莫展無計可施——我們已經盡力,只能找回這些了。

      重新上路以后,我以商量的口氣和大妹談一件事情。我要她承擔責任,就說藥是在她手里弄潑的。

      大妹對我的險惡用心渾然不知,她爽快地應承下來。我們很快走到街上。如果不發(fā)生后來的事情,按照這樣的速度我們大約一個小時就可以回到家中。

      可是,我聽到了來自公社廣場上的喇叭聲。大妹顯然也聽到了。她比我更興奮:“哥哥,那是什么聲音呀,幾多好聽?!?/p>

      我在學校早有耳聞,說是縣里一個什么文藝宣傳隊已經來到我們公社,進行慰問演出,想不到讓我和大妹趕上了。

      千載難逢啊,這樣的機會豈能錯失!在要不要去看一場文藝演出的問題上,我和大妹的意見不謀而合。那時我們的確太小,小兒不知天命,對擺在面前的大是大非問題缺乏理性判斷,我們的行為完全被一種天真無邪所支配。

      廣場上用杉樹扎起高高的戲臺,戲臺兩邊掛著煤氣燈,白熾燈光照得舞臺一片雪亮,與白天毫無二致。臺上正在表演節(jié)目,是一個群口快板。表演者都是女演員,她們穿著藍灰色的紅軍軍裝,短袖,頭上戴著八角帽,帽檐上的紅五星閃閃發(fā)光。這些演員高矮胖瘦都差不多,留著齊耳短發(fā),化妝后十分漂亮,一個個像是從畫里走出來一樣。她們動作整齊,臺詞和竹板的聲音通過話筒擴音后送出來,普通話珠圓玉潤,悅耳動聽。每表演完一個節(jié)目,臺下的觀眾都熱烈鼓掌。我和大妹也跟著大家使勁拍巴掌。此刻,躺在床上岌岌可危的奶奶早已淡出我們的腦海,我們已經把抓藥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我連鼻子和手上的疼痛也全然忘掉了。我真要感謝奶奶,如果不是她恰到好處地得這么一場急病,我們做夢都不會看到這場精彩的演出。我相信,我那些平時喜歡吹牛的小伙伴都沒有這樣的機會和眼福!這無疑會給我增加在他們面前吹牛炫耀的資本。

      節(jié)目內容豐富多彩,有表演唱,有魔術,還有口技和相聲……我和大妹擠到前面,親眼看到魔術表演者從一塊紅布罩著的箱子內變出活蹦亂跳的鴿子和千真萬確的雞蛋;那只鴿子撲扇著翅膀,有一片羽毛被彈飛;變出的雞蛋打在碗里,不知道會成為誰的夜宵。我們還頭一次聽到了火車的轟鳴聲??诩佳輪T激情澎湃地說:“列車馬上就要駛入首都北京,那里是祖國的心臟!”聽到這些激動人心的話語,臺下居然有人流出幸福的淚水,好像他們真的就要去北京一樣。

      演出結束,大妹睡著了。她是在臺上表演現代京劇時睡著的。我喊醒她,說節(jié)目演完了,我們必須馬上回去,奶奶還等著吃藥呢。大妹說:“我不回去了?!?/p>

      這怎么成呢?

      大妹說:“我餓了,沒勁,走不動,不回去。”

      聽著大妹這些語無倫次的短句,我突然想起來,奶奶正是在我們吃晚飯的時候發(fā)病的。當時,我們放棄吃飯,誰都沒吃飽。大妹也一樣。

      后來,我好說歹說,答應第二天給大妹做一個橡皮彈弓,她才慢慢起身。

      時間應該接近晚上十點。這時候,饑餓、困頓、疼痛一齊向我們襲來。我在心里盤算著時間,不管我們把速度怎樣加快,回到家里都是半夜左右的事情。更何況我和大妹都走不動了,提速是不現實的。還有一個嚴重的問題,我們看演出花去的時間怎么給大人解釋清楚,如果說真話,大人能不能饒過我們,我心里沒有半點把握。我想撒一個合情合理的謊,但絞盡腦汁終究想不出來。不怪我的想象力過于蒼白,實在是無論怎樣編造謊言都無法自圓其說。

      這時候,我開始后悔,要是克制一下,不看這場演出該多好!我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走大路回家,要從一口堰塘堤上經過。我感到害怕起來——這里前不久剛剛發(fā)生過一件可怕的事情。我頭天給嬸娘送信,第二天轉身經過這里時,目睹了一個老人的尸體橫陳在堤面上。他的肚子鼓起老高,像要炸開一樣,嘴邊爬滿蛆蟲,有綠頭蒼蠅圍著尸體繞飛。許多人都圍著看熱鬧,從他們的議論聲里,我隱約聽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老人是前天深夜投水自盡的。他的兒子為了追求進步,昧心檢舉了父親。他報告大隊治安主任說,為了騙取工分,父親在交給生產隊的大糞桶里摻了水!父親當然沒做這種弄虛作假的事情,全是兒子為追求政治進步的臆想和杜撰。可是,這樣的檢舉鐵證如山,毋庸置疑!他的父親哭笑不得,百口莫辯,連續(xù)幾夜交代問題。對這樣一個破壞集體生產、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的混蛋老人,還有什么值得同情和客氣呢?人們想盡了新花樣,讓他站在八仙桌上面的板凳上,肩上綁一根扁擔,兩邊掛著尿桶,桶內裝滿石頭,下面燒著柴火,直到老人撐持不住,從上面栽下來……

      兒子立場鮮明,檢舉父親有功。就在他被批準當上民兵排長的那天深夜,他的父親投了水,歿了。第二天發(fā)現后,兒子居然不愿站出來替父親收尸,就那么擺放著無人問津。這一幕剛好讓我碰上了。我老是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些不爽的事情總是發(fā)生在天黑以后呢?要是大白天,老人就算投水,也會有人施救,不至于溺斃。

      我心里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不覺就到了一個叫老水井的地方。這里離家不遠了,向半坡里望去,能看到屋門口幾棵杉樹的暗影,透過暗影還能隱隱綽綽地看見我家茅屋的屋頂。我心里升起勝利在望的喜悅和溫暖。我對前面無精打采的大妹說:“馬上就到家了,你走快點好不好?!?/p>

      這時候,我發(fā)現前方不遠處有一個火把正向我們移動。會不會是父親他們來接我們呢?不是!老遠,我聽到了燕春嬸打炸雷一樣的聲音,從動靜上推測,她們至少有五六個女人。真是冤家路窄!怎么會遇上她們?難道她們又殺回馬槍上我家去過?不行,我們必須躲起來!

      路邊正好有一個巖殼。我和大妹鉆進去,大氣不出地蹲在下面。大妹靠緊我,哆嗦著說:“哥,我好怕。”

      我拍著胸脯向她保證:“別怕,哥在哩!”

      近了。我聽到燕春嬸在說話:“我感覺很奇怪,怎么我們每次去找她,她就得這種怪???”

      冬梅姐說:“我看她不像是裝病?!?/p>

      燕春嬸說:“你不懂,老婆子蠻狡猾——是不是有人通風報信呢?知道消息的人并不多呀,除了大隊干部,再就是甘醫(yī)生,劉老師……”

      甘醫(yī)生?我再次聯(lián)想到那個口信。

      后來,如果不是聽見燕春嬸說出那樣的話,我和大妹就不會跳出來作證。

      燕春嬸居然說:“我懷疑他們在演戲,說兩個孩子去衛(wèi)生院抓藥,哼,哄鬼吧!我們等了半夜,怎么還不見小崽子回來?這個團圓夜,誰舍得把自家孩子放出去?他們一定是讓兩個小崽子躲哪兒,欺騙我們。我們明天還去,天天去,看她躲過初一,能不能躲得過十五!”

      我聽不下去了,我有足夠的理由站出來澄清事實。

      我從巖殼下蹦出來,“咚”地一聲跳到路面上。我的突然出現如神兵天降,嚇了燕春嬸她們一大跳。

      燕春嬸認出我和大妹,一臉詫異的表情:“半夜三更,你們在干什么?”

      我把背心抖開,說:“我和大妹去給奶奶抓藥了,不信你看——”

      燕春嬸就著火把的光亮,把腦袋勾下來,翻看我散開的汗背心包裹,又用鼻子湊攏聞了聞,大概是相信了。但她馬上有了疑問:“怎么只有這些?而且亂七八糟的,搞些什么鬼名堂嘛。”

      大妹這時候壯著膽子說:“我哥哥摔跤了,他有傷?!?/p>

      燕春嬸這才留意到我的鼻子和手臂。當時,我鼻孔內的血已經干硬,手臂上開始結痂,不翻出來認真看是看不到的。

      燕春嬸驗完我的傷情后,追問一句:“藥也潑了?”

      我懶得回答她的提問,這是顯而易見的,還用問嗎?我說:“燕春嬸,我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燕春嬸說:“說出來,什么事?”

      “別再找我奶奶麻煩?!?/p>

      “為什么呢?”

      這次又是大妹搶答。大妹說:“你們每次抓我奶奶,她就要死。我們很害怕?!贝竺谜f話的時候,眼里噙滿淚水,只差掉下來。

      我也忍不住抽著鼻子說:“我不想讓奶奶死。”

      這時候,只見燕春嬸俯下身來,摸著我大妹的小腦袋。我發(fā)現,她眼里放射出來的目光和天上的月光交匯在一起,再沒那么兇狠,顯得溫柔了許多。她把大妹拉到身邊,伸出粗糙的巴掌,替大妹揩去即將滾落的淚水,然后扯了扯大妹的衣領,說:“莫哭,既然小孩子都開口求情,以后就算了?!?/p>

      大妹不放心,追著說:“你是大人,可要說話算數。”

      燕春嬸再沒下文,她對身后喊話:“冬梅,火是人的膽,把火把給兩孩子,我們走夜路回去?!?/p>

      我從冬梅姐手里接過火把,感覺天地間突然亮堂了許多,也溫暖了許多。這個杉樹皮扎成的火把我太熟悉了,它本來是母親扎給我們的。顯然,燕春嬸她們又去過我家。她們沒別的事,一定又要拉我奶奶去生產隊接受教育,可她們再次失敗了。我真替奶奶感到幸運,她要不是及時病倒,怎么也躲不過這一劫……

      快到屋邊的時候,大妹突然提出反悔——她不愿攬下弄潑中藥的責任。她說:“哥哥,你自己跟大人說清楚,他們不會打你的。我也不要你的彈弓?!?/p>

      現在攤上大麻煩了,我們不僅弄潑了藥,時間上也沒法解釋清楚。事情都到了這種地步,我還有什么好推卸的呢?我想,只要燕春嬸她們答應不再和奶奶過不去,我大不了挨一頓爆揍,無所謂。這樣的災難不可能落到大妹頭上,作為男孩子,我要勇于擔當。我身子向上挺了挺,拍著胸脯說:“放心,讓他們揍我,哥不怕!”

      情況出乎意外。當我和大妹出現在堂屋時,大人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大妹不知哪來的靈感,她首先放聲嚎起來。爸爸過來抱住她,安撫道:“乖丫頭,哭什么呢?”

      大妹替我求情說:“爸爸,哥哥把藥弄潑了,他摔在地上,流了很多鼻血,你不要打他好不好?”

      爸爸鼻子一酸,他的淚水砸地上,吧嗒響。他喃喃地說:“不……打,大人不打好孩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媽媽趕緊拿臉盆打來熱水,給我擦洗傷口。正在房間內伺候奶奶的叔叔聽到動靜走出來,看見我用汗背心包著的中藥,伸出大拇指夸獎我:“弟巴,你和妹妹都是好孩子。快點洗澡,再吃點東西,一定餓壞了。”

      我們已經耽誤了大事,應該受到苛責。對大人們包容的態(tài)度,我感到莫名其妙。媽媽說:“潑藥是好事啊,老輩人說過,抓藥如果弄潑了,病人一定會好的。怪不得奶奶的病好得這么快,原來是弟巴的功勞?!?/p>

      媽媽還給我悄悄解釋,他們本來早就要去接我們??墒?,家里一直有人監(jiān)督……走不開。

      這天晚上,我和大妹都享受到兩只荷包蛋的獎勵。那些雞蛋本是留給奶奶養(yǎng)病補身子的??赡棠陶f,她的病現在好多了,應該給孫兒吃。

      我們洗凈吃飽,然后圍在奶奶床邊,嘁嘁喳喳說話。中天的明月又大又圓,它的光華從木窗內投射進來,撫摸著每個人的臉,像水一樣流淌在奶奶的印花被子上,流淌在屋子的旮旮旯旯。很長時間里,我們一家人沒有這樣溫馨地聚在一起。我們好像剛剛經歷過一場戰(zhàn)斗,沉浸在勝利的喜悅里,都興奮不已,把睡覺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大人們要聽我們講述抓藥的傳奇經歷。我成了故事的主講,大妹不時做些補充。我們把逗野雞、丟藥、看節(jié)目、路遇燕春嬸等等一一講給大人聽。尤其是講到魔術節(jié)目時,大人們都感到神奇無比,對我和大妹投以羨慕的目光。顯然,那種神奇的節(jié)目他們也沒看過。末了,父親總結似的說:“今天夜里發(fā)生的事情就跟變魔術差不多?!痹瓉?,我們剛剛出門抓藥,燕春嬸她們就折轉身登上門,要求把奶奶帶走。可惜奶奶已經提前病倒,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令她們感到束手無策。按照他們的懷疑,這是一場預先設計好的陰謀。為了揭穿真相,她們賴在家里不走,執(zhí)意要等我和大妹回家解開疑團,熬到半夜終歸失去耐心,才無可奈何地撤走。

      后來,不知到了什么時候,父親扯出一個長長的呵欠:“今天就說到這兒吧,抓緊睡一會兒,明天還要出工呢?!?/p>

      我一直跟奶奶睡。分家后,單身的叔叔和奶奶一起過。叔叔是大人,他不可能陪奶奶睡覺。剛好我們家睡不下,父母親加上三個妹妹,只有兩張窄窄的木床。我不跟奶奶睡就只有睡狗窩了。

      我脫了衣服,鉆進奶奶的熱被窩。奶奶的病真的好了許多,她把我緊緊摟在懷里,就像抱著一顆星星。她的力氣真大,完全不像一個大病初愈的人。出于好奇,我問她:“奶奶,你真的好了,不用吃藥嗎?你到底得了什么?。俊?/p>

      奶奶拍打著我的背,想了一會兒說:“奶奶的病只有一個人知道?!?/p>

      我很好奇:“他是誰?”

      奶奶想了想,對我說:“我告訴你,但你對任何人都不要說,他是甘醫(yī)生?!?/p>

      我又一次聯(lián)想到那個口信,“怎么會是他呢?”

      奶奶說:“這個,小孩子不懂,等你長大后就明白了?!?/p>

      我想到另一個問題:“連爸爸和叔叔他們都不能說嗎?”

      奶奶想了很久,終沒回答我的問題。她拍拍我的后背:“睡吧,明天還要念書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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