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理工大學(xué)/王萬勝
三奶奶走了之后,菜園的籬笆越來越矮,里面的雜草卻越長越高,甚至躥出了小樹苗。
三爺爺開始學(xué)著燒火做飯,依舊是做兩份,仍然擺上兩只碗。雖然,他只吃自己碗里的一半。
三爺爺也學(xué)著洗刷縫補(bǔ),但袖口和領(lǐng)口還是丟了原本的顏色。日漸稀少的上衣扣子,如它們的主人一般,耷拉著腦袋。
不垂著頭的時候,三爺爺就坐在檐下,看院里高大的柿子樹,像看當(dāng)年三奶奶種樹一樣。他眼睜睜地看著,時光從枝丫的空隙間溜過去。
和往年一樣,柿子樹上又掛滿了燈籠。三爺爺卻沒能再吃上一口。
屋里的土坯墻上,三奶奶的氈帽仍被掛在上面,就像她還在一樣。
我的大名挺威武,乳名倒是有些俗。所以我怕,從小就怕,怕別人喊出那個有些俗的稱呼。
這些年,我羈旅在外,聽到的鄉(xiāng)音越來越少,見到的老鄉(xiāng)也是。沒人喊我的乳名,我如愿以償。
偶爾回鄉(xiāng),看沿途的炊煙,它日漸消瘦,村頭的老墳也瘦。它陪襯著漸多的新墳。
“回來啦?”父母這么問。
“回來啦?”祖母也這么問。
他們約定好了一般,不喊那兩個字。我又如愿以償。
沒人知道——
多少次,我遠(yuǎn)在太原,因家中電話無人接聽而慌了手腳。
我怕,我怕以后再也沒人,能喊一聲我的乳名。
老張不是我們山東人,老張是個貨郎。
農(nóng)閑的時候,整個村子沉睡著,老張的吆喝聲便充當(dāng)了起床號,嘹亮悠長。村莊有些人家的狗,回以猛烈的犬吠,老張不怯,也不惱。
大姑娘小媳婦腿腳麻利,尋聲先至。老太太的三寸金蓮顫悠悠,跟著小跑的孫子,也隨后趕到。年長的要換針頭線腦,年幼的想討桃籃泥哨。
皮膚黝黑、滿臉褶子的老張,卻成了最吸引女人的男人,如路邊的薺菜花一般,吸引著蜂蝶。
零六年,老張沒來。零七年也是。零八年,老張來過一次,臉上帶著更多的褶子。那時候,路邊少了很多薺菜花,村頭倒是多了兩家商店。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老張。
母親的名字鮮為人知。
剛嫁到村里時,人們管她叫“誰誰家的女人”;生兒育女后,大家又叫她“誰誰的娘”。不管是哪個稱呼,聽起來總是缺少存在感,像個附屬品。仿佛,一旦離開丈夫和兒女,她就不存在了一樣。
母親好像不需要名字,只需要無窮無盡的力氣,去把一家老小伺候好,把院里的雞鴨豬狗喂好,把田里的莊稼種好,再偶爾接受一下家人的抱怨。如此,就完成了她的使命。
母親當(dāng)然有名字,而且很好聽。但我不敢呼出口,我怕她早已忘了自己的名字。所以,我叫她一聲:娘。
祖母搭柴火垛的手藝,是村里一絕。她搭出來的柴火垛,精致結(jié)實(shí),渾然一體,如美人的發(fā)髻。
柴火垛的歸宿地,是一座小泥爐,那也是祖母的手藝。柴火在它的腹中,歡快地化為灰燼,成為縈繞碗筷的飯香。
可事實(shí)上,祖屋里不是沒有電飯煲,也不是沒有液化氣,但祖母不用。她愛她的柴火垛,如愛自己的每一個子孫,她喜歡沉醉在秸稈燒出的煙香里。
這幾年,柴火垛沒有再搭起來,就像祖母的健康沒有再好轉(zhuǎn)一樣。
小泥爐沒了用武之地。
昨日,父親來電:老太太家里液化氣泄露,不慎引起一場火災(zāi)。好在她沒受傷,只是,被嚇得沒了言語。
我心頭一疼。
在父親眼里,鐵路是條拉鏈,火車則是拉頭。我去山西的時候,天很熱,大地就把拉鏈扯開,放孩子們出去;我回山東的時候,是深冬,大地再把拉鏈合上,收孩子們回來。
寒來暑往,在分分合合之間,我的額頭起了波浪,就像父親的額頭那樣。
每到歲末,我回到終點(diǎn),與父親一起,跪在荒草叢生的老墳前。
父親把手提包的拉鏈拉開,從中拿出碗筷,擺成一行。他沉沉地磕三個響頭。有心事的人總是頭重腳輕。末了,碗筷又被一副一副地收回提包。父親再把拉鏈緩緩拉上,像拉沉重的火車頭。
今年,拉鏈拉回來的時候,終點(diǎn)又多了一座新墳。
炊煙是村莊的時鐘??吹剿?,夕陽就知道,自己該下班了。耕作的勞力們,便也開始收拾回返的心情。
老太太的下巴顫悠悠,添柴的手卻很平穩(wěn)。但泥灶里飄出的炊煙又恢復(fù)了顫悠悠的姿態(tài),它把麥香揉進(jìn)晚風(fēng),如同揉面一般,將空氣揉得綿軟悠長。
山羊悠閑地在小道上踱步,脊梁如麥浪般,一伏,一起。放羊的孩子們早就沒了蹤影,他們鉆進(jìn)場院,蹦蹦跳跳,比賽誰能夠到檐下的玉米。被吵醒的老狗,不知所措地望著村口,在回想夢里的痕跡。
布谷鳥在樹梢東張西望,啼唱不停,卻說不上動聽。直到麥香飄上枝頭,它才緩緩收住聲音,把頭縮進(jìn)胸腔,有了睡意,卻一個趔趄,險些掉落,驚嚇了樹底的母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