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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殊任務(wù)

      2018-11-15 03:47:10肖克凡
      長江文藝 2018年22期
      關(guān)鍵詞:塞子大表哥外祖母

      □ 肖克凡

      一連幾個星期六晚間,第十九中學(xué)籃球場不亮燈光。我失去觀摩高水平籃球比賽的機(jī)會,急得抓耳撓腮活像花果山小猴子。

      以前每逢星期六晚間準(zhǔn)有比賽,要么塘沽鹽場對中天電機(jī),要么紡織機(jī)械對新河船廠。如果是女籃比賽,要么郵電工會對大沽化工,要么天津堿廠對合成纖維,反正都是天津職工籃球聯(lián)賽的強(qiáng)隊,比賽緊張激烈特別好看。這樣星期六仿佛成了我的節(jié)日。

      我讀五年級是西藏路小學(xué)籃球隊的“板凳隊員”,屬于替補(bǔ)。我的預(yù)期位置是中鋒,就偷偷加練“勾手”。白練,參加小學(xué)生籃球聯(lián)賽仍然不得上場,坐在場邊成為超級觀眾,暗暗抱怨戴眼鏡的教練“吳四眼”。

      其實媽媽會打籃球,還做過學(xué)校女籃教練。可是她不肯教我,反而強(qiáng)調(diào)“學(xué)好數(shù)理化,走遍全天下”的名言。我問媽媽學(xué)好數(shù)理化走沒走遍全天下,她表情黯然。

      這個星期六晚飯繼續(xù)棒子面粥,外加咸蘿卜。外祖母熬的粥很稠,完全能夠豎插筷子,自然省略主食。我放下碗筷還沒擦嘴,她老人家催促我寫作業(yè),說好好念書有前途。我情緒不好,說媽媽念過北京輔仁大學(xué),照舊下放郊區(qū)農(nóng)場種地。外祖母嘆了口氣說,你媽媽是特殊情況不作數(shù)的。

      說話間,媽媽騎車回家來了。她身材高挑面容秀麗,可是身穿農(nóng)場勞動的棉褲棉襖,顯得肥大笨拙。原本好看的媽媽變成這樣,真是可惜。我向媽媽報告十九中籃球場黑了燈。媽媽思索著說以后不會有比賽了。

      外祖母方方正正“國字臉”,身材不高,身板厚實,一派不畏困難的樣子。她及時插言道,國家糧食定量供應(yīng),打籃球餓得快,不再比賽是對的。說罷拉開抽屜取出牛皮紙信封,跟媽媽說你大姐來信了。

      媽媽的大姐是我的大姨,大姨家住唐山附近胥各莊,也叫河頭鎮(zhèn)。河頭是地處煤河端頭的意思。從前李鴻章開挖煤河方便開灤運煤。這是外祖母告訴我的。

      看過大姨來信,媽媽說大姐又病了。外祖母搖搖頭說,燕蓉這是又要咱們給她寄錢。

      聽外祖母這樣說,我想起大姨名叫柯燕蓉,也想起以前家里給大姨寄過錢。

      媽媽無奈地說家里沒有存項。外祖母繼續(xù)嘆氣說,燕蓉不知道你下放農(nóng)場降了薪水,還拿你當(dāng)她小銀行呢。

      說著,外祖母起身穿好斜襟薄棉襖,邁著小腳走出家門。媽媽緩緩走進(jìn)她的房間,我跟隨進(jìn)去。

      她環(huán)視四周好像打量著空氣,然后拉開大衣柜門,里面顯得空曠沒掛幾件衣裳。媽媽自言自語,顯然情緒不高。

      外祖母滿臉沮喪回來,她外出借錢碰了釘子,戳傷了臉面。

      媽媽安慰外祖母,人家借給錢是人情,不借給錢是本分。外祖母不反對媽媽觀點,說籌不到錢只好明天全家跑趟河頭了。

      媽媽同意明天全家跑趟河頭,還說禮拜天不用跟農(nóng)場請假。

      媽媽跟外祖母說話,仍然把星期日叫禮拜天??磥砹?xí)慣難以改變,比如外祖母說起李鴻章叫“李大人”。我們學(xué)校老師說簽訂《馬關(guān)條約》是賣國賊,兩種說法南轅北轍,不挨著。

      媽媽從錢夾里抻出四塊錢鈔票派我買火車票,看來全家果真要去大姨家。我覺得外祖母跟媽媽真是好母女,遇事一拍即合。我也想跟媽媽成為好母子,凡事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

      天大黑了。我走出自家小院。胡同里站著幾個男生,手牽大黃狗的是張振東。他亮開公鴨嗓說大黃餓了所以又來找你。

      平時我總被張振東幾個差生欺負(fù),卻不敢向老師稟報。他們吃慣甜頭,多次逼我提供狗糧。這次我又被他們堵住,只好反身跑回家去。

      我溜進(jìn)后院廚房里,打小竹籃里踅摸到半個窩頭。想起晚飯只喝了兩碗棒子面粥,估計它是我明天早飯。

      拿著半個窩頭走出小院,我把狗糧遞給張振東。他袖手不接,讓我把窩頭塞進(jìn)嘴里嚼過,一口一口吐出來,托在掌心喂給大黃狗。

      我才不經(jīng)手呢,這樣就等于是你自愿喂了大黃。張振東壞笑說。

      我驚訝這家伙如此狡猾,難怪他成了壞孩子首領(lǐng),心思不比成年人差。外祖母說過,壞人從小就比好人精明。

      我喂過大黃狗,它抬頭朝我搖著尾巴。張振東閃開身子讓出道路,我出了胡同朝著和平路跑去,心里挺難過的。

      張振東為嗎把欺負(fù)別人當(dāng)作樂趣呢?看來他不想成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接班人了。我被他們欺負(fù)了,但是我能成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接班人。因為好人從小就比壞人實誠。

      和平路與哈密道交口有鐵路售票處,二十四小時不關(guān)門,這就是大城市的便利。我從“東北方向”窗口買了三張火車票,手里剩余四毛錢。擔(dān)心這錢被張振東搜去,我蹲下身子藏在鞋墊里,心懷忐忑走進(jìn)胡同。

      人和大黃狗都不見了。我認(rèn)為大黃狗受到張振東不良影響,肯定也會成為狗里的差生。

      走路走得餓了,這是不能告訴外祖母的,我知道她既心疼我也心疼糧食。走進(jìn)家門把余錢和火車票交給媽媽。她好像有話要說,卻沒有張口。

      我猜測著說,您降工資別難過,我保證勤儉節(jié)約不亂花錢。

      你身體發(fā)育趕上節(jié)糧度荒,不要再想打籃球了。媽媽催促我上床睡覺,說明天起早趕火車。

      半夜里被餓醒了,我只好忍著。媽媽房間還亮著燈光。外祖母和媽媽忙碌著,小聲說話。

      大姨又來信要錢,外祖母外出借錢碰釘子,可是全家跑趟河頭鎮(zhèn)又能怎樣呢?我尋思著又睡著了。

      大清早起床。外祖母發(fā)現(xiàn)半個窩頭沒了,小聲咒罵老鼠。我不敢承認(rèn)實情,越發(fā)憎惡張振東,卻不怨恨大黃狗,它是動物不懂事。

      全家早飯又是棒子面粥,比月份牌還準(zhǔn)。其實我家有習(xí)慣,每逢外出要吃頓白面伙食。今天早飯只在棒子面粥里摻了菜葉,黃粥綠葉好像美術(shù)課的感覺。

      外祖母好像看透我的心思,說咱家的白面都要支援你大姨的。然后特意批準(zhǔn)我多喝兩碗粥。我毫不猶豫多喝了兩碗,感覺肚皮鼓成半個籃球。天津人把不吃干糧光喝稀粥叫“水飽”。我松松褲帶伸伸腰,做著深呼吸。

      外祖母轉(zhuǎn)向媽媽說,燕鶯你也是體力勞動者多喝兩碗粥吧。

      媽媽沒有回碗,表示吃飽了。我起身給媽媽添粥,重復(fù)著外祖母說的話,您也是體力勞動者了。

      媽媽從腦力勞動者變成體力勞動者,每月糧食定量從二十九斤長到三十六斤,好在她單身在農(nóng)場,沒人爭嘴吃。外祖母仍然替媽媽惋惜,認(rèn)為寧當(dāng)教書匠也不應(yīng)去種皇糧。

      外祖母屬于家庭婦女,每月糧食定量二十八斤,我是小學(xué)生二十四斤。她老人家總把不滿情緒發(fā)泄到我身上,動不動就說老太婆只比小毛孩子多五斤糧食,政策不合理。小毛孩子只比老人家少五斤定量,我卻感覺很有成績。

      全家吃過早飯。外祖母說要是常年都能喝上棒子面粥,全家就燒高香了。我問高香有多高,她老人家說高過四尺。我就覺得喝上棒子面粥確實不容易。

      媽媽打開大衣柜取出那件黑呢大衣。去年大姨來信要錢,媽媽把好多衣服送到委托店換錢,全寄給她大姐了。

      清晨時光里,媽媽經(jīng)過簡易打扮,穿起黑呢大衣湊到鏡前打量著自己。外祖母找出藍(lán)色發(fā)卡遞給媽媽,高興地說燕鶯你這件大衣又派上用場了。

      我望著身穿黑呢大衣系著紫色圍巾的媽媽,覺得她端莊秀麗文雅大氣,恢復(fù)了高中女教師的形象。

      外祖母拿出灰色棉坎肩給我穿上,說天冷別受涼。她精心制作的棉坎肩特別厚實,穿著沉甸甸壓身。

      外祖母讓我拎著小包裹。媽媽問帶五斤糧食算不算投機(jī)倒把。外祖母說不用嘀咕,電影里放羊娃還送過雞毛信呢。

      這時外祖母跟媽媽談?wù)摷Z食差價,我隨即報出憑糧食冊從國營糧店購買五斤棒子面的價錢:四毛九分五。

      你速算能力很強(qiáng)嘛。教過高中代數(shù)的媽媽打人造革提包里拿出個小紙袋,這樣子很像獎勵優(yōu)秀學(xué)生。我看到小紙袋里是塊小熊形狀的餅干。

      謝謝媽媽!我接過餅干塞進(jìn)衣兜珍藏了。這時我特別希望媽媽是魔術(shù)師,再給我變出大蛋糕來。

      穿著肥大厚實的灰色棉坎肩,我咽下口水跑出家門。大清早胡同里辛科長揮動大掃帚,弓身低頭清掃著。

      我們依次從他身邊走過,媽媽禮貌地道了聲“您辛苦了”。辛科長嗚了一聲,繼續(xù)掃地。

      其實他不是科長了,連公職都沒了。外祖母私下貶評這男人,說當(dāng)科長月薪九十七,偏偏回家管不住自己的嘴,被一擼到底了。

      我以為辛科長嘴饞貪吃,問外祖母媽媽從學(xué)校下放農(nóng)場還降了工資,算不算一擼到底。外祖母搖頭說你媽媽是知識分子,誰也擼不掉她的知識。

      自從媽媽下放農(nóng)場降了工資,全家過日子處處吃緊。外祖母感慨說以前做小生意貼補(bǔ)家用,現(xiàn)今割資本主義尾巴打成黑市了。

      媽媽好像急著證明自己下放農(nóng)場跟辛科長開除公職兩者性質(zhì)完全不同,一路上給我講解說,那年全市緊急召開科級以上干部大會,傳達(dá)全國實行糧食定量供應(yīng)的中央紅頭文件,市委書記要求全體干部嚴(yán)格保密不得外泄。

      辛科長給外泄啦?我難以克服自我表現(xiàn)的毛病,張嘴搶問。

      被我問得沒了懸念,媽媽平平淡淡說,辛科長散了會就告訴了小姨子,她立馬跑到糧店搶購大米白面,一下子暴露了……

      這叫嘴給身子惹禍,小姨子毀掉姐夫前程!外祖母插話作出結(jié)論。

      他為什么要告訴小姨子呢?我跟隨家長登上八路公共汽車,心里尋思著。

      全家下了八路公共汽車,走進(jìn)天津東站候車室。這時我已換算清楚:小姨子就是辛科長媳婦的妹妹。

      候車室里旅客很多,不是黑顏色就是藍(lán)顏色,只有我的棉坎肩是灰顏色。進(jìn)站檢票口迎面掛起橫幅大標(biāo)語:“堅決打擊投機(jī)倒把行為,全面嚴(yán)查長途販運分子!”

      外祖母進(jìn)過掃盲班認(rèn)識不少漢字,大聲表態(tài)贊成這條大標(biāo)語,說打擊長途販運分子沒錯,當(dāng)心他們變成短途的。

      媽媽小聲提醒公共場合少說話。外祖母揚(yáng)起國字臉響聲說,咱們身直不怕影子斜,腳正不怕鞋歪。

      不知什么原因,外祖母變得理直氣壯,好像跟誰較勁似的,平時在家她可沒有這么硬氣。

      我們排著長隊挨到檢查行李的卡口。媽媽主動遞過印有“年度模范教師”字樣的人造革手提包,從里面取出眼鏡盒、自來水鋼筆、羊皮錢夾和手絹,還有小塊紫色藥皂。

      安全檢查員說這藥皂是外地出產(chǎn)的。媽媽解釋在天津憑票能夠買到上海產(chǎn)品。

      安全檢查員接過我的小包裹問這是誰家孩子。我撩起胸前紅領(lǐng)巾說我是祖國的孩子。對方好像沒有見過這種小動物,有些發(fā)蒙。

      外祖母不慌不忙答道,我們?nèi)胰ヌ粕阶哂H戚,這年頭不能吃人家喝人家,帶著五斤棒子面是仨人的口糧。

      安全檢查員說可以隨身攜帶全國糧票。外祖母哈哈大笑,說年輕人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難,天津市民領(lǐng)取全國糧票要返還油票的,誰家也舍不得二兩菜籽油。

      我們順利通過安全檢查。媽媽特別佩服外祖母臨場哈哈大笑,說您不愧見過大世面的人。

      外祖母受到表揚(yáng)越發(fā)豪邁,當(dāng)場念出兩句格言:人逢險處心要穩(wěn),放開腳步路自寬。說罷小步顛兒顛兒走上天橋。

      媽媽告訴我,早先外祖母到日租界做保姆,每天要憑良民證進(jìn)出日本憲兵卡口。我覺得外祖母接受檢查很有經(jīng)驗,所以敢于哈哈大笑。

      全家從二號月臺登上火車。這節(jié)車廂空氣不好,散發(fā)著白菜潰爛的味道。外祖母搶到空座催我坐下。我尊老不肯接受,她老人家說你帶著糧食是重要人物。

      我成了重要人物只好落座,懷里緊緊抱著小包裹?;疖噯鑶枥懫?,開往唐山方向。

      車過塘沽,查票了。一男一女身穿鐵路制服,一排排座位詢問過來。媽媽抬頭看到身穿鐵路制服的女子,起身嘗試著問道,你是女七中高三(二)班的鞠麗萍吧?

      這個被媽媽稱為鞠麗萍的女子,表情淡然,不置可否。

      媽媽意識到自己冒失,隨即道歉說認(rèn)錯了人。這個身穿鐵路制服的女子仍不搭話,打開我的小包裹當(dāng)眾檢查。

      我記起外祖母在火車站說過的話,搶先向她復(fù)述著:我們?nèi)胰ヌ粕阶哂H戚,這年頭不能吃人家喝人家,帶著五斤棒子面是仨人的口糧。

      外祖母驚詫地望著我,分明打量著小怪物。媽媽則嘆了口氣,有些無奈的樣子。

      鄰座婦女行李里被查出攜帶細(xì)鹽和堿面,她解釋自己是中學(xué)化學(xué)老師,鹽和堿給學(xué)生課堂做實驗用。身穿鐵路制服的男子不聽解釋,帶她去見列車乘警了。

      這時身穿鐵路制服的女子突然張口說話,聲音比空氣還輕。

      柯老師幾年不見您壯實多了,祝全家一路平安吧。她不待媽媽搭言匆匆走了。媽媽連忙低頭打量自己,尷尬地笑了。

      外祖母表情坦然說,你這個學(xué)生眼光真毒,看外表你就是壯實多了。她老人家說罷扭臉夸贊我能夠背誦她說過的話,確實是個小人精。

      我被表揚(yáng)為“小人精”高興了,悄悄掏出衣兜里小熊餅干,伸出舌尖兒輕輕舔著。媽媽及時阻止說這不雅觀。她畢竟當(dāng)過高中教師,注重公共場合儀表。我記得辛科長也注重儀表,一擼到底清掃胡同就沒了形象。

      我們在胥各莊站下車。一群身穿“稻地中學(xué)”運動服的女學(xué)生,手里拎著籃球排隊上車。媽媽出神地望著她們。我猜測她是想起當(dāng)年的自己。

      外祖母連聲催促出站。既然被稱為小人精,我大步奔向出站口,充當(dāng)全家的開路先鋒。

      出站也要檢查行李。我再次把攜帶五斤棒子面的理由通篇背誦出來。對方聽罷遞過小包裹說,京油子衛(wèi)嘴子,小毛孩子也能說會道。

      我聽出這是挖苦不是贊揚(yáng),一手推著媽媽后腰,一手把小包裹遞給外祖母,搶先跑出火車站。

      幾個灰頭土臉的漢子迎過來,悄悄打著手勢。我以為他們是不會說話的聾啞人。外祖母顯然懂得他們的手勢,連連擺手說沒有。一個尖嘴猴腮的漢子突然張口,說從天津過來哪有空手的。

      媽媽羞得臉色漲紅,起身走開。我和外祖母追趕過去。我唯恐跑丟餅干,停住腳步掏出“小熊”捧在手里看了看。

      小熊餅干散發(fā)著誘人的香甜氣息,我咕咚咽下口水。這時覺得腦后呼地起風(fēng),一只大手騰地?fù)屪咝⌒茱灨?,光剩下我空空的掌心?/p>

      這是我的餅干!我的餅干!我被嚇得原地亂蹦。外祖母急得高喊,你追他!他餓得跑不快。

      我有了膽量,大步追趕到他。這個披頭散發(fā)的男人臉色蒼白腳步不穩(wěn),好像隨時都會倒下。他竭力把餅干捧到嘴前,噗噗吐出唾沫。我的“小熊”被唾沫洇濕,眨眼間變成臟東西。

      媽媽跑來緊緊攬住我說,好孩子,這人餓急了,你就給他吃吧。

      這男人聽到媽媽說話迅速吞下浸透口水的餅干,趔趔趄趄走了。

      他不吃這塊餅干就會餓倒的,你這是做了好事呢。媽媽既安慰又鼓勵我。外祖母贊成媽媽的觀點,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我不知七級浮屠是什么,心里想念我的“小熊”。外祖母摸摸我頭頂連連念叨著:撫撫毛,嚇不著。撫撫毛,嚇不著……

      她老人家認(rèn)為這樣念叨我就擺脫驚嚇了,之后問我大姨家的地址。我當(dāng)即答出胥各莊三街工農(nóng)北街八號。

      你沒被嚇傻啦!外祖母再次稱贊我是小人精。我說小人精不如小熊餅干實用,吃了它餓不倒。

      一路行走,我們來到工農(nóng)北街大姨家小院門前,這里看著很破舊。

      一個黑衣黑褲的男人夾著飯盒走出小院,媽媽迎面叫了聲大姐夫。我迅速換算輩分叫了聲大姨夫。這男人弓身說下窯去下窯去,就匆匆走了。

      外祖母解釋下窯就是上班,坐罐車下井挖煤。我長了見識同時添了幾分失望,感覺大姨夫沒有充分展現(xiàn)煤礦工人的氣概,攏肩縮脖像個黑市小商販。

      一個半大小子迎出小院,大我四五歲的樣子。他眨著小眼睛朝外祖母叫了聲姥姥,沖媽媽喊了聲小姨,我就推斷他是二表哥。

      二表哥小名叫塞子。他引領(lǐng)我們進(jìn)了小院。迎面房子三開間格式,中間堂屋安灶做飯,兩邊屋子住人。

      你媽媽又不在家?外祖母詢問。塞子說前天去唐山煤炭醫(yī)院了。

      外祖母好像很熟悉地形,徑直走進(jìn)東邊屋里。她召喚我進(jìn)屋脫下灰色棉坎肩,讓塞子找來大銅盆擺在炕頭。

      塞子突然說我媽要賣掉大銅盆換錢。外祖母說大銅盆是當(dāng)年陪嫁,給多少錢都不能賣。

      外祖母拿起剪子拆開我的棉坎肩大襟,拎到大銅盆里抖動著。一縷縷面粉從棉坎肩縫隙里灑落出來。

      天啊!難怪外祖母說我?guī)еZ食是重要人物,敢情我棉坎肩里塞滿面粉,那五斤棒子面小包裹只是個幌子。

      這時媽媽走進(jìn)東屋,脫下黑呢大衣解開外套紐扣,隨即露出纏繞腰間的布袋,看著好像兒童救生圈。

      我若不是為了援救燕蓉大姐……媽媽窘得扭過臉去。我頓時想起那女列車員說的話,她分明看出媽媽腰間藏著東西。

      外祖母從媽媽腰間解下布袋,撕開袋口把面粉倒進(jìn)大銅盆里。

      燕鶯啊你的苦楚我知道,你念過輔仁大學(xué),當(dāng)過高中老師,受到學(xué)生尊重是體面人,今天夾帶私貨真是污臟你了……

      外祖母把大銅盆端到堂屋,忙不迭地對我說,你是小人精也就不瞞你了,這次咱家沒錢給你大姨,只好把全年積攢的白面帶來,換成鈔票支援她。

      我只得反過來安慰媽媽說,這白面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它是全家從牙縫里節(jié)省出來的,咱們不虧心。

      媽媽倚住門框失神地望著我,不知說什么好。身為家長讓孩子看到她做出蒙混過關(guān)的事情,媽媽肯定內(nèi)疚。

      外祖母讓塞子摟柴燒灶,一邊和面制作燒餅劑子,一邊譴責(zé)自己說,一斤白面我做成六個燒餅,這真是黑了心。

      盡管這樣自我譴責(zé),外祖母依然不愿做成五個燒餅劑子,看來她老人家確實黑了心。

      塞子埋頭添柴把鍋燎熱,媽媽協(xié)助外祖母烙制燒餅。她腰間系著藍(lán)布白花圍裙,挺好看的。我認(rèn)出這是從天津家里帶來的??磥韹寢尀榱嗽却笠套隽顺浞譁?zhǔn)備。

      漸漸烙熟了——白面燒餅散發(fā)的香甜撲面而來,非要充滿天地似的。我使勁嗅著燒餅的味道,沉浸在大口咀嚼的幻想里。

      外祖母讓塞子外出尋找買主,說賣了燒餅賺了錢都給你媽媽。

      塞子受到激勵,懷里揣著六個燒餅,拉著我上了街。

      胥各莊的主街不寬,顯得冷清。塞子好像做過小買賣,一點兒不怵頭。他向街邊縫鞋匠打著手勢。對方隨即塞過一塊錢,他飛快地遞去個燒餅。我還沒有看清縫鞋匠的嘴臉,他已經(jīng)吃進(jìn)肚里了。

      我默默計算著:我們在天津憑購糧冊從國營糧店買一斤面粉一毛八分五,在這里做成六個燒餅賣到六塊錢,這樣賺錢是違法的。

      塞子揉了揉鼻子說,想賺錢就別怕違法,怕違法就別出門。

      風(fēng)兒吹起胸前紅領(lǐng)巾,我撒腿跑回大姨家,進(jìn)門打了個冷戰(zhàn)。

      外祖母哈哈笑著遞來個熱燒餅,說把小人精嚇壞了。我堅決不接受熱燒餅,一頭扎進(jìn)東屋里。

      我想哭。媽媽跟將進(jìn)來說,火車站檢查不注意小孩子,所以讓你攜帶面粉,媽媽對不起你……她說著伸手撫摸我的臉。我扭頭躲開。

      媽媽無可奈何說,人活著難免做錯事,這是為援救你大姨啊。

      盡管沒有見到大姨身影,我還是不愿讓媽媽傷心,使勁點點頭。

      塞子跑進(jìn)院門邁進(jìn)堂屋,手里舉著六塊錢。外祖母又驚又喜說這么快就賣光了,樂得哼起家鄉(xiāng)皮影戲,她馬上數(shù)出十個燒餅遞給塞子,叮囑說有人逮你千萬別往家里跑。

      我不敢也不愿再跟塞子出門。塞子自己興高采烈上街去了。

      外祖母興奮得忘了午飯,連連搓手說從天津帶來十五斤白面,一攬子做出九十個燒餅,總共能賣成九十塊錢。

      這九十塊錢能治好大姨的病嗎?我急切問道。

      媽媽皺皺眉頭說,不論治好治不好你大姨的病,反正咱們?nèi)冶M力而為了。

      外祖母埋頭揉面,繼續(xù)制作燒餅劑子。媽媽近旁觀看突然問道,您怎么能摻棒子面呢?人家是花高價買白面燒餅的。

      唉!外祖母嘆口氣說,我摻棒子面是想烙成七個燒餅,多賣錢多給你大姐。

      您這樣昧良心,讓我們怎么做人呢。媽媽哽咽了。

      咣當(dāng)門響,及時沖斷母女爭論。我以為塞子回來了。媽媽望著院里說是瓶子。

      一個小伙子大步穿過院子走進(jìn)堂屋。外祖母挓挲沾滿面粉的雙手,綻開滿臉皺紋說瓶子回家來啦。

      哦,敢情這是大表哥瓶子。他濃眉大眼相貌英俊,頭發(fā)烏黑“天然卷”,目光炯炯有神,身穿黑色棉褲棉襖,手里提著帆布兜子。

      我以前沒有見過瓶子,主動叫了聲大表哥。大表哥沖我笑了笑。

      瓶子很有禮貌,先問候姥姥好,之后問候小姨好,再次沖我笑了笑。

      這時外祖母想起午飯,馬上給熱鍋添水,嘩地泛起白色蒸氣。她告訴大表哥說,遠(yuǎn)道回家進(jìn)門應(yīng)該吃頓白面伙食,可是白面要做成燒餅換錢,只能讓你喝粥了。

      外祖母說著拿起小包裹。我從天津帶來的五斤棒子面,這時派上用場了。

      大表哥說了聲“棒子面粥好喝啊”就去了西屋。媽媽小聲告訴我,瓶子特別能吃苦,初中沒畢業(yè)跑到東北鋼廠上班,省吃儉用每月給大姨寄錢。

      聽媽媽講述瓶子事跡,我很佩服大表哥,興沖沖跑去看他。

      西屋墻壁糊滿報紙,襯得大表哥渾身是字兒。他見我跑進(jìn)來便叫了聲“小表弟”,伸手放下門簾表情鄭重告訴我,東北鋼廠下馬,平爐車間停產(chǎn),工廠遣散“大躍進(jìn)”時招收的工人,他賣了鋪蓋卷兒買了火車票回家來了。

      大表哥說的事情我能聽懂,他被工廠給裁了。想起媽媽表揚(yáng)大表哥省吃儉用每月給家里寄錢,我很想安慰他。

      小表弟你不知道,我家平時就是我媽花銷太大,氣得我爸下班不回家在外邊喝酒。大表哥說著脫掉棉襖解開棉褲,翹起身子把屁股掛在炕沿上,讓我抓住他的棉褲腳使勁往下拉。

      我很驚奇。大表哥中學(xué)沒畢業(yè)就獨立生活,脫棉褲卻要別人幫助。我蹲下抓住他的棉褲腳,用力朝下拉著。

      我覺得大表哥雙腿太粗,被棉褲緊緊包裹,輕易拉不動。大表哥雙手撐住炕沿?fù)P起雙腿,好像舉起兩根鐵筒,輕聲叫著“預(yù)備——拽!”我使勁拉動兩條褲筒,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條堅硬的棉褲總算脫了下來。我爬起來看到棉褲筒里掛滿白花花的東西。這是從大表哥雙腿上刮掉的吧?我驚恐極了。

      大表哥雙腿沾滿油漬,赤腳拎起棉褲倒懸著抖動,一塊塊白色油脂紛紛落地,不斷堆積起來。他把褲筒抖落凈了,隨手將棉褲倒置旁邊,這條沾著油脂的棉褲站立不倒,活像是鐵皮做成的。

      我轉(zhuǎn)身跑到堂屋拿抹布,說給大表哥擦腿。外祖母跟進(jìn)西屋看到這堆油脂,愣住了。

      大表哥接過抹布擦拭雙腿,滿臉微笑告訴外祖母,他褲筒里塞滿豬板油,一路火車都沒給查出來。

      外祖母側(cè)身抬腿爬到炕柜近前,拉開柜門找出黑布夾褲扔給大表哥說,你這孩子膽子忒大,這要是給逮住非蹲局子不可。

      大表哥穿好黑布夾褲說,我現(xiàn)在就把豬板油給廖文良送去,這是做豬胰子的好原料。

      我知道農(nóng)村人把肥皂叫胰子。豬胰子就是豬油做的肥皂吧。

      走出西屋來到堂屋,外祖母告訴媽媽廖文良會做胰子。媽媽聽到廖文良名字騰地紅了臉,輕聲說他原本就是大學(xué)化工系畢業(yè)。

      大表哥有些抱怨說,我們胥各莊不比天津衛(wèi),即使憑票也不容易買到肥皂,老百姓有臉洗不干凈,所以黑市豬胰子賣得特別好。

      老百姓有臉洗不干凈?我想起塞子臟乎乎的臉蛋,看來還是大城市好。

      媽媽聽到廖文良做豬胰子,一時起了說話興致,就跟教師講課似的說,古巴倫典籍里記載了制造肥皂的方法,龐貝古城廢墟也挖掘出肥皂作坊遺跡,就連《圣經(jīng)》都提到過肥皂呢。

      媽媽娓娓道來。外祖母及時打斷說,是啊是啊廖文良外國留學(xué)當(dāng)然會做胰子。

      這時候,二表哥塞子呼呼喘氣跑進(jìn)堂屋,大聲說差點兒沒給警察逮住,繞了三條街跑回家來。

      大表哥望著弟弟,說了聲你要當(dāng)心,然后把豬板油都裝進(jìn)麻袋里,提拎起來往外走。塞子追著哥哥說鎮(zhèn)里有警察。

      大表哥很有信心地笑了,告訴塞子警察眼睛光盯著燒餅,提拎麻袋出去反而沒事。

      媽媽追到小院里叮囑瓶子千萬不要被人逮住,犯了事寫進(jìn)檔案這輩子沒了前途。大表哥連連應(yīng)聲請小姨放心。

      外祖母毫不遲疑動手拆洗瓶子的棉褲,疼惜地說瓶子冒險帶豬板油回來,還不是為了給家里掙錢。她說著扭臉吩咐塞子,你待到晚晌警察下班再出去賣燒餅吧。

      媽媽目光伸出堂屋注視小院,神色緊張等候著。過午陽光爬滿墻頭,時明時暗,令人不安。

      終于等到大表哥推門走進(jìn)院子,媽媽深深吸了口氣,臉色平復(fù)了。

      大表哥跨進(jìn)堂屋,慢條斯理說把豬板油賣給老廖了,然后從大襟里抻出一沓鈔票,笑著說六十塊錢。

      媽媽連忙說瓶子不要倒騰黑市了,你畢竟歸屬過工人階級。大表哥連連點頭,有些難堪地笑了。

      外祖母拆開棉褲掏出棉花,動手把褲面和褲里泡在木盆里,撒進(jìn)堿面除油,然后指派塞子把棉花套子送到后街老楊家,說立馬把棉花彈出來多加錢。她老人家要連夜縫好棉褲,不能凍著瓶子。

      大表哥主動告訴媽媽,說廖老頭子在家偷偷用豬油原料做成“豬胰子”,賣了錢從黑市買燒餅吃,沒太挨餓。

      媽媽分明聽到好消息,說廖老師教物理和化學(xué),她讀高中是兩門課代表。

      外祖母搓洗著布片對瓶子說,你不要叫廖老頭子,人家年紀(jì)不老還是單身漢呢。

      媽媽好像受到觸動,怯生生提出給廖老師送兩個燒餅去。外祖母竟然爽快答應(yīng),還夸贊說燕鶯有情有義。

      媽媽被夸得再次紅了臉龐,有點像電影里的女學(xué)生。

      塞子送棉花套子回來,說鎮(zhèn)上來了幾個陌生人。外祖母給他懷里揣上兩個燒餅,叮囑他給廖家送去。

      媽媽急著補(bǔ)充說,你可不要找廖老師要錢,這不是賣給他的。

      過午時分,堂屋里充滿熱氣。媽媽拿起馬勺從大鍋里盛出一碗碗棒子面粥。這才是我們的真正午飯,跟白面燒餅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大表哥端著飯碗站立起來,滿臉漲紅說謝謝姥姥謝謝小姨謝謝小表弟,你們?nèi)姨匾鈴奶旖蚺軄碓任覌寢尅?/p>

      外祖母趁勢大聲說,我們好不容易帶來十五斤白面,一時救得急,救不得命。你從東北冒險帶回豬板油換錢,也是救得急,救不得命。

      我難以參加這場談話,但是想起那句俗語就大聲說道,人的命,天注定。

      媽媽驚得連連搖頭說,你這是唯心主義,少先隊員到學(xué)校不敢亂講的。

      全家低頭喝粥了,爭先恐后發(fā)出咝咝聲響。這時塞子噔噔跑進(jìn)堂屋,大聲說廖老頭子給逮走了。

      媽媽雙手緊緊端住飯碗,好像屏住呼吸。大表哥反而顯得鎮(zhèn)定,讓弟弟蹲下說話。

      塞子蹲下果然穩(wěn)住了。我暗暗佩服大表哥經(jīng)驗豐富。塞子定住心神,張口道出實情。

      我把燒餅送給廖老頭子,他舍不得吃,笑著放進(jìn)甕里。他聽說我小姨來河頭鎮(zhèn)了,突然掉下眼淚說好多年不見面了。還用外國話給我念了幾句詩,我哪兒聽得懂啊。

      媽媽瞪大眼睛追問塞子,那么后來廖老師又說了什么?

      他又說了句人生如夢,就不言語了。我走出他家看見來了幾個穿制服的,他們進(jìn)門就把廖老頭子帶走了。

      媽媽情難自禁,紅著眼圈說塞子不要叫廖老頭子要叫廖老師。

      外祖母急了,繞過媽媽追問那麻袋豬板油的下落。塞子回憶說做胰子的家什都給弄走了。

      我記得作文課堂老師講過情感描寫,你想象開心的場景就要興高采烈,你想象激動的場景就要心潮起伏,你想象什么場景就要調(diào)動什么心情……我沒見過廖文良,只能想象他孤苦伶仃被逮走的場景,突然喉嚨緊縮,眼窩滲滿淚水。

      外祖母緊急行動起來,拿出包袱皮把燒餅包裹起來,沉甸甸掖到塞子懷里說,你等到傍黑賣給下窯的,把錢收好找個地方躲宿,千萬不要輕易回家。

      說罷外祖母轉(zhuǎn)向大表哥說,瓶子你也出去躲躲吧,我拆洗了你的棉褲只能讓你穿夾褲挨凍了。

      大表哥不認(rèn)為會出事情,執(zhí)意不走。媽媽不知如何是好,緊張得左手抓著右手。

      我的小祖宗!你已然留下證據(jù)啦。外祖母撲通給他跪下了,嚇得大表哥臉色慘白,立即貓腰把她老人家攙起來。

      外祖母抹了把眼淚說,瓶子啊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你聽姥姥的話趕快走,那麻袋豬板油他們肯定要追查來路的。廖老師是文化人,他扛不住那些審問……

      媽媽同意外祖母的見解,極力穩(wěn)定情緒后對大表哥說,你媽媽的事情夠麻煩了,你若有個三長兩短這家庭就完了。

      大表哥聽到心里,雙手摸地給外祖母跪下了。姥姥!您帶著全家跑到胥各莊援救我媽媽,我確實不能給您添亂了。

      我從未經(jīng)歷這種場面,心兒咚咚跳響喘不過氣來。外祖母拿起兩個燒餅掖給大表哥,叮囑他躲到海邊黑沿子去。

      大表哥給外祖母和媽媽鞠了躬,拎著帆布兜子沖我笑了笑,匆匆走了。

      走了塞子和瓶子,屋里人少了,空氣反而凝重起來。媽媽思索著問外祖母,您是不是有些緊張過度?

      外祖母并不答話,挪過大銅盆拿出兩個燒餅依次遞給媽媽和我,嘴里好像吐出兩顆釘子——吃吧!

      我瞪大眼睛望著小院里,想象著即將發(fā)生的場景——有人進(jìn)門前來捉拿大表哥。

      燕鶯你認(rèn)為我緊張過度?外祖母急忙收拾灶臺,再次催促媽媽和我把燒餅吃了。媽媽沒有心情吃,我也不敢吃,悄悄解下胸前紅領(lǐng)巾塞進(jìn)衣兜里——這樣他們就不會知道我是少先隊員了。

      外祖母收拾停當(dāng)扭臉注視我說,姥姥看見你摘下紅領(lǐng)巾藏了,知道我為什么催你把燒餅吃到肚里嗎?這燒餅同樣是證據(jù)啊。

      她老人家真是精明透頂。我環(huán)望著堂屋確實沒了烙制燒餅的痕跡,不禁想起課外讀物里的“抗日堡壘戶”,轉(zhuǎn)念細(xì)想又覺得很不恰當(dāng),外祖母分明是“黑市堡壘戶”,不應(yīng)該歌頌的。

      外祖母拿起媽媽的黑呢大衣,揮起手巾撣掉面粉痕跡說,燕鶯啊我知道農(nóng)場不許請假,你趕晚車返回天津吧,明天清早準(zhǔn)時報到,那些頭頭兒不會剋你的。

      媽媽接過黑呢大衣有些感傷說,畢竟是您有經(jīng)驗,所有事情都提前考慮了,我要是像您這么縝密就不會下放農(nóng)場了……

      外祖母連連嘆氣說,我吃了多少虧才懂得晴天帶傘的道理,燕鶯不要泄氣,你人生道路還長,平安返回天津就把來胥各莊的特殊任務(wù)忘了吧。

      特殊任務(wù)?我從外祖母嘴里聽到新鮮詞語,思索著它的內(nèi)容。

      不論外祖母怎么開導(dǎo),媽媽仍然精神不振,好像胥各莊成了她的傷心之地。

      外祖母不放心,派我陪媽媽去火車站買票送她上火車。

      我和媽媽走出大姨家院子,我再次感到疑惑,怎么還未見到大姨呢。媽媽緊緊抓住我的手說,所有事情你姥姥都會有安排的。

      只要說到外祖母我就有了信心,牽著媽媽的手走近火車站。

      下午有慢車開往天津,我陪媽媽等待著,突然想起廖文良,就問媽媽為什么沒去看望自己的老師。媽媽不言聲。我也不再說話,就這樣沉默著。

      遠(yuǎn)處傳來火車鳴笛聲。媽媽緩緩說了話。你問我為什么沒去看望廖老師?是啊,既然多年不再來往,今生還是不見為好吧。

      媽媽說的這幾句話,我不懂。我想,長大成人我肯定會懂的。

      火車吐著白霧進(jìn)站。我送媽媽上車。她踏進(jìn)車廂的剎那間,我順勢把燒餅塞進(jìn)黑呢大衣衣兜,扭頭就跑。

      我聽到媽媽呼喊我乳名,心頭猛地?zé)崃?。她?dāng)教師多年習(xí)慣叫我學(xué)名,從小就像是我的班主任。

      我奔回大姨家。堂屋被收拾得空曠無物。外祖母端坐灶臺旁邊,滿臉輕松哼唱皮影戲。我毫不相關(guān)地想起“空城計”,但她老人家不是諸葛亮。

      灶臺大碗里有粥。外祖母端來給我。我看見粥碗就餓了,雙手捧起隨即喝光。她老人家接過空碗,伸出食指沿碗壁抹了一圈,快速把食指伸進(jìn)嘴里,吱吱吸吮著殘汁。

      我突然覺得外祖母很了不起。即使她烙制燒餅賣到黑市,這也是為了援救自己的女兒。我這樣想著,伸手從衣兜里掏出紅領(lǐng)巾重新佩戴胸前。

      她老人家滿意地笑了。好孩子你總算想明白了,即便咱們做了錯事也不必掖著藏著,不藏不掖反倒沒有思想負(fù)擔(dān)。你媽媽就是心思太重,其實人世間的事情是藏不住的。

      外祖母說的這幾句話,我似懂非懂,仍然認(rèn)為長大成人會懂的。這時她老人家似有預(yù)感,表情鄭重地告訴我,瓶子年輕不能毀掉前途,廖文良是文化人不能蹲小黑屋,所以她老人家要把倒騰豬板油的事情攬到自己身上。

      您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不怕蹲小黑屋?外祖母笑著答道,我老婆子怕什么!我死了就臭塊地唄。

      這時候院門響了,果然擁進(jìn)幾個人來,大聲詢問誰是趙平。我想起大表哥學(xué)名趙平,趙子龍的趙,平價糧油的平。

      外祖母披起大襖迎出堂屋,我緊緊跟隨來到院子里。

      你們找趙平干嗎?他在東北鋼廠興許過年也不回家。我是他姥姥,有啥事跟我說吧。

      這幾個男人進(jìn)屋搜查,聳聳鼻子尋找味道。你家里還有豬板油吧,主動上繳,罪責(zé)化小。

      外祖母滿臉誠懇說,沒啦!那麻袋豬板油我打玉田縣帶到胥各莊,倒手就賣了。

      這幾個人顯然認(rèn)為外祖母不好對付,決定把她老人家?guī)ё?,說要徹底調(diào)查。外祖母笑瞇瞇對我說,好孩子,姥姥不是去了派出所就是去了工商所,小包裹里還有棒子面你自己熬粥喝吧,當(dāng)心別煳了鍋。

      我哇地哭了起來。

      一個人坐在堂屋里,四周空空蕩蕩,沒有外祖母沒有媽媽,也沒有大表哥瓶子和二表哥塞子,更沒有我不曾見面的大姨和下班不回家的大姨夫……仿佛人間萬物都被抽空了。我冷得起了寒戰(zhàn)。

      這時我明白了,跟親人在一起不感覺冷。于是神差鬼使想起媽媽的老師廖文良,他獨身生活一定很冷吧。

      天色暗了下來。我走出大姨家小院,撿起根樹枝插緊柴門,壯起膽量上了街。已然傍晚時分,朦朦朧朧看見街上有人溜達(dá),這讓我想起外出覓食的大鳥。是啊,下窯的人們肚子餓了,這該是塞子偷偷售賣燒餅的時候。

      派出所門前燈光微弱,似乎燈泡也餓暗了。警察忙著審問盜竊豆餅的婦女,當(dāng)面指出她是慣犯。

      我看著這個相貌文靜的婦女,難以想象她是盜竊慣犯,就覺得自己見識短淺,應(yīng)當(dāng)快快長大。

      我央求另一個警察。他聽了我的講述,揮手跟轟蒼蠅似的說,投機(jī)倒把的事情歸工商所管。

      我找到工商所大門,跨過門檻就說豬板油是我?guī)淼?,你們放了我姥姥。值班干部咧了咧嘴說,小毛孩子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我勇敢起來響聲說就你們這里涼快。對方愣了愣,低聲問我外祖母叫啥名字。我說出外祖母名字,還補(bǔ)充說出大姨名字,值班干部聽了,立即起身走到里面去了。

      我意識到自己長了膽量,便倒背雙手踱步好像長大成人了。一旦長大成人,我就會懂得很多事情的,比如廖老師的獨身生活。

      一個臉頰貼塊紅紙的男人走出來,詳細(xì)詢問外祖母和大姨的姓名,我當(dāng)然對答如流,就跟背誦戶口頁似的。他聽罷嘿嘿笑了。

      我看清他臉頰是塊紅記不是紅紙,那顏色不亞于我的紅領(lǐng)巾。這男人有些信不過我,再次核對外祖母和大姨的姓名。我趁機(jī)要求放了外祖母,他伸手指點我腦門說,你們天津人就會講故事騙人。

      他扭身走進(jìn)去了。我估摸他是個不愛聽故事的人,不禁想起外祖母給我講的故事:目連救母,王祥臥魚,緹縈救父……我清楚記得她老人家說過,人世間大事小情都會成為故事流傳,比如辛科長一擼到底,比如廖文良終身不娶,比如瓶子跟塞子是同母異父的兄弟。

      我沉浸在聽過的故事里,突然看到外祖母邁著小腳走了出來。我蒙頭蒙腦唯恐她老人家從故事里跑掉,沒敢動彈。

      外祖母徑直走出工商所,我清醒了,跳出故事追上前去。她老人家不容我攙扶,我只得跟隨著。

      街黑沒燈,外祖母自覺放慢腳步說,那個紅記臉聽說柯燕蓉是我女兒,偷偷樂了。他趁著身旁沒人跟我說了實話,原來他跟你大姨有緣分。

      我急忙問道,那紅記臉跟大姨有緣分就釋放了您?

      外祖母不應(yīng)聲,摸索著拐進(jìn)小胡同找到老楊家,拍門詢問塞子送來的棉花彈好沒有。很快從門里遞出棉花包袱說八毛錢。外祖母讓我接過包袱,摸黑掏出一塊錢說不用找零了,轉(zhuǎn)身挓挲著小腳就走。

      黑天黑地顯得棉花包袱分外醒目,我走在前面引路。身后她老人家絮叨不止地說,機(jī)關(guān)算盡不如蕭何遇見韓信,算盡機(jī)關(guān)不如冤鬼遇見判官。

      我聽不懂,說明天我要曠課了。外祖母大包大攬說,明天咱們坐早車趕回天津。

      我拔去插著柴門的樹枝,引著外祖母走進(jìn)大姨家堂屋。她老人家亮開嗓音喊道,諸仙回避!東屋里西屋里都沒人吧?

      西屋黑洞洞傳出人聲說,姥姥,我把燒餅都賣給下窯的了,總共賺到三十八塊錢。

      塞子!我不是不讓你回家嗎?這要是被他們掏了被窩兒,你就蹲小黑屋去吧。外祖母氣得啪啪拍著大腿。

      三十八?那兩塊錢呢!外祖母摸黑查賬了。塞子掌亮煤油燈說,四十個燒餅我餓急了吃了兩個。

      燈影籠罩著外祖母,有些虛幻。她老人家找出隱藏東屋炕洞里的白面口袋,準(zhǔn)備和面烙餅。

      您還要讓塞子出去賣啊。外祖母瞥了瞥我說,咱們再賣出多少燒餅也填不上你大姨欠的賭債!敢情工商所紅記臉就是債主子,他放我回來讓我籌錢替你大姨還賬的。

      原來大姨沒得病也沒住唐山煤炭醫(yī)院,她欠了一屁股賭債不知躲哪兒去了。我實在驚訝就問道,大姨連肚子都吃不飽還有心思賭錢啊。

      二表哥塞子搶著回答說,這是舊社會養(yǎng)成的壞習(xí)慣,新中國也沒把她改造過來,我們?nèi)医?jīng)常給她填賭債,還是填不平窟窿。

      我極力想象大姨的形象,怎么也想象不出具體模樣。因為我沒有見過真正的賭徒吧。

      只要你大姨還能賭錢,她就死不了。這叫寧死在牌桌前,不愿歿在鍋灶邊。那些跟她賭錢的男人,一個稅務(wù)所副所長,一擼到底了;一個糧站出納員,沒得可擼開除了;一個供銷社采購員結(jié)婚不到半年也毀了,不知道你大姨牽連了多少男人……

      這都是男人,我大姨怎么不跟女人賭錢呢?我有了好奇心。

      外祖母忍住不說話了,動手烙餅。一張餅烙得了,她就把整張餅撕成兩半,分給我和塞子吃。

      很久沒有吃到白面,我差點咬到自己手指??赡芏抢镉袃蓚€燒餅墊底,塞子吃得比我穩(wěn)重。

      就這樣,外祖母用光所有白面烙出六張餅,我和塞子分吃三張,她老人家留下三張。

      塞子把賣燒餅的錢交給外祖母,她老人家擺手不要,說你們哥兒倆留著過日子吧。塞子聽了這話就去西屋里睡覺了。

      我隨外祖母住東屋。她剪亮燈火給瓶子趕制棉褲。我和衣躺下,迷迷糊糊睡著了。

      半夜里被凍醒了。外祖母還在穿針引線忙碌著。你知道跟你大姨賭錢的男人還有誰嗎?她老人家見我醒了,忍不住說起。

      反正都是下窯挖煤的唄……我又睡了過去。

      大清早醒來。大表哥棉褲擺放炕頭,看著就暖和。外祖母拿出兩張白面餅疊進(jìn)棉褲里,紅了眼圈說等瓶子回家讓他吃頓白面吧。

      外祖母燒灶做早飯。我跑去西屋叫塞子,沒想到屋里沒了人影。

      一大早就跑去給他媽媽送錢去了唄。外祖母好像無所不曉,催我吃早飯。我看到鍋里還是棒子面粥。

      我清楚記得還有一張白面餅,眼巴巴望著外祖母。

      你還記得那女列車員吧,她查票對咱們有恩!但愿回天津火車上遇見她,我就送這張白面餅表表心意。

      我說要是遇不到女列車員怎么辦。她老人家笑了笑,說帶回家過年上供祭祖。

      我們收拾妥當(dāng)走出大姨家小院,我忍不住回頭看著,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上午有兩趟車,一趟快車一趟慢車。素常節(jié)儉的外祖母讓我多花錢買快車票。我覺得她老人家變了,昨晚把所有白面都烙了餅,今早把所有棒子面都煮了粥,就好像沒了明天似的。

      我們登上從三棵樹開來的列車,滿車都是東北口音。我有了接受列車員檢查行李的經(jīng)驗,就偷偷觀察車廂里的乘客。

      我發(fā)現(xiàn)靠窗的乘客相貌酷似曾經(jīng)攜帶細(xì)鹽和堿面的婦女,暗暗驚詫。滿世界不會都是長途販運的投機(jī)倒把分子吧?

      火車駛過蘆臺,一路瞌睡的外祖母睜開眼睛,仔細(xì)打量著我。

      小人精你先跟我起個誓吧,這件事情永遠(yuǎn)不能告訴你媽媽,因為廖文良年輕時是她偶像,我不能讓她的偶像塌了。

      我想起加入少先隊時宣過誓,那誓詞是時刻準(zhǔn)備做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事業(yè)接班人。面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外祖母我只得起了誓,明確表示保守秘密永遠(yuǎn)不告訴媽媽。

      你知道跟你大姨賭錢的男人還有誰嗎?這可是工商所紅記臉親口告訴我的。外祖母說不下去了,抬手擦了擦了眼角。

      他可是外國留學(xué)回來的高才生??!有學(xué)問,有才調(diào),有風(fēng)度,有修養(yǎng),那是多么體面的人啊,怎么如今變成了賭徒?還舍臉?biāo)奶幗栀J,他做多少胰子也還不清賭債!外祖母說著呼地站起,顯得特別激動。

      盡管火車搖晃著,我還是聽懂了,也大致理解外祖母為什么激動。

      于是,我小心翼翼安慰說,姥姥,您不是也把棒子面跟白面摻和一起啦。

      是啊,我也把棒子面跟白面摻和一起啦。她老人家冷靜下來,不悲不喜說。

      火車緩緩?fù)A讼聛?,不知前邊出了什么事情?/p>

      查票的來了。

      選自《當(dāng)代》201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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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史春秋(2019年9期)2019-10-23 05:1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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