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許澤夫
那些把果實高高舉過頭頂?shù)模旱咀?、麥子、玉米、高粱、向日葵……它們是母親的長子,最懂母親心事,最解母親憂愁。
而山芋、花生是母親嬌慣的次子,狡黠地玩著小伎倆,把果實當(dāng)私房錢藏著掖著,被母親手中的鋤頭或犁鏵識破,乖乖捧了出來。
母親一視同仁,她撩起粗布對襟褂子下擺,一顆顆、一粒粒裝進(jìn)懷里,帶它們回家。
不慎或貪玩走失的果實,母親執(zhí)著地扒開土疙瘩,耐心尋找。
它們都是母親的孩子,一顆也不能少,一粒也不能少。
每到秋天,母親弓著腰,帶它們回家……
爺爺出殯那天,天氣一反常態(tài),天上,電閃雷鳴;地上,飛沙走石。
爺爺使用過的農(nóng)具:犁、耙、鋤、鍬、扁擔(dān)、籮筐……掛在墻上的,扔在旮旯的,窸窣了一夜。
牛棚里的大小牲靈:牛、羊、豬……狂躁了一夜。
全村的狗,吠了一夜。
天麻麻亮,昏迷了三天三夜、滴水未進(jìn)的奶奶顫微微下床了,她扶著門框,對天說:
老頭子,放心去吧,我好著呢!
頓時,風(fēng)和日麗……
清明,紛紛冷雨后,忽降大雪,大地上,低垂著挽幛。
出遠(yuǎn)門時,奶奶是在盛夏,黑單衣,黑單褲,黑色圓口鞋,沒穿襪子。
奶奶你冷嗎……
叩完頭,我推了推墓碑,像奶奶每次推我房門那樣。
但這扇黑色大理石雕成的門,厚重而嚴(yán)實,雪肯定飄不進(jìn),風(fēng)肯定吹不進(jìn),冷肯定也鉆不進(jìn)。
我稍稍安心。
行走不便的母親催我回家。在城里的小區(qū)住了十年的母親,四世同堂的母親,從來認(rèn)為那個群山環(huán)抱的小村才是她的家。
聽母親話,我回家。
雜草覆蓋了兒時放牛的小路,滋養(yǎng)山村的千年老井被挖掘機(jī)殘忍地一劍封喉,早已沒有學(xué)生娃的村小學(xué)掛著拆遷指揮部的牌子。
老屋還在,風(fēng)燭殘年,站在村頭,風(fēng)吹雨打,它不愿倒下,如行將仙逝的老人咽不下最后一口氣,等待它最疼愛、最掛念的親人趕回來,見上最后一面。
我佇立在屋前,與它默默對話,隔著半個世紀(jì)的距離。
我剛要抬起腳離開,老屋轟然倒下,一塊青磚從廢墟中跳出,擊打我的腳面,哦,它在懲罰一個不聽話的頑童。
我跪在地上,撿起這塊磚頭,如撿起一根先人的骨頭。
每隔幾日,這頭牛就會直奔墳地,像串門似地,繞過一座又一座石碑,徑自走到一座墳塋。
土堆里躺的是老飼養(yǎng)員,無兒無女,以牛屋為家,以牛為子,以牛為伴。
他像慈母,知疼知暖,每頭牛都似乎是他的獨(dú)生子女。
他長一臉濃密的胡子,就像這墳上的荒草。
牛和人閑下來,他會將頭貼近牛的耳牛的角牛的全身,喃喃訴說,說了什么,沒有人聽見,聽見了也聽不懂。
只有牛聽見了,只有牛聽懂了。
他松針一樣的胡須,在牛身留下癢酥酥的記憶。
牛仰著頭,伸出長長的舌頭,一口一口地卷斷墳上的青草。它在給他刮胡須啊。
胡須過幾天又長出來。
牛,每隔幾天就來給他刮胡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