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正平
摘 要:“七七級”學人是在1977年參加高考,1978年春天入學的,其學術研究過程是與“改革開放”一路同行的。“改革開放”以來的40年間,筆者對當代寫作學從理性的現(xiàn)代主義認識論的“文章學”和“現(xiàn)代寫作學”逐漸轉到寫作行為深處的“寫作賦形思維”論、“知行遞變”寫作過程論、“寫作文化”論、“寫作生長論”、“寫作路徑思維”論,進而建構起“非構思寫作學”的知識體系。這個過程其實就是一個立足中國傳統(tǒng)寫作理論自信,用“改革開放”的學術視野與新的哲學觀念方法平視西方,對中國傳統(tǒng)寫作理論進行現(xiàn)代轉化與升華的過程。這些工作使中國傳統(tǒng)寫作理論(文論)走上當代學術前沿。
關鍵詞:改革開放,七七級,非構思寫作學,中國傳統(tǒng)寫作理論,轉化與升華
非常慶幸,在十年浩劫的“文革”結束之后,我們遇上了一個偉大的“改革開放”新時代。
——筆者
今年,是以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為起點的中國“改革開放”40周年。這是一個值得隆重紀念的特殊年份。通過40年來狂飆突進的“改革開放”的偉大實踐活動,我們這個曾經弱貧窮的東方大國,各行各業(yè)都得到日新月異的大發(fā)展,一躍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國家已經基本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基本進入“小康”社會。我國的國際地位得到空前提升,為世界各國所矚目所尊重。今年,也是鄧小平所主導的“恢復高考制度”的高校教育改革后,作為首批考上大學的“七七級”大學生進入高校學習的40周年。這是一個標志性的“改革開放”大事件,同樣值得我們隆重紀念。1978年以后,新的高校教育體系培養(yǎng)出了一批又一批既有深厚的社會閱歷經驗、又有當代前沿科學文化知識,既有使命感又有能力的大學生和專業(yè)人才。國內外不少學者認為,“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能夠取得如此不可思議的輝煌成就,正是與40年前最早的“改革開放”——“恢復高考制度”——具有十分緊密的因果關系。
在這個雙重緬懷、致敬、紀念、回眸、展望的時刻,筆者作為一個40年前入學的“七七級”大學生學人,作為一個在“改革開放”40年來堅守高校教學科研一線的教育工作者,深感“改革開放”為我國教學與科研工作打破了禁區(qū),開闊了視野。我們借由掌握當代前沿的哲學觀念與方法論,在教學改革與科學研究中同樣取得了一定成果。這些教學改革與科研工作成果的重要特征就是:我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教育和學術理論實現(xiàn)了當代性的學理轉換與升華,進而使傳統(tǒng)教育與學術理論進入了既非“現(xiàn)代主義”、又非“后現(xiàn)代主義”的“新現(xiàn)代主義”或“新后現(xiàn)代主義”的哲學境界、方法境界和知識境界,所以能夠領先于國內外學術界。
下面,筆者以對“改革開放”40年間的學術變革與教學改革的學術歷程的回顧來闡釋上述觀點。
我是“文革”結束恢復高考制度以后,于1978年3月考入西南師范學院中文系(即現(xiàn)西南大學文學院)的?!拔母铩遍_始時,我是初中六六級畢業(yè)生,1968年回鄉(xiāng)參加勞動,“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后來我母親送我學習中醫(yī),于是,成了村醫(yī)療站的“赤腳醫(yī)生”。1970年我縣在全省率先恢復高中招生,我被選錄到區(qū)中學讀高中。1972年畢業(yè)后,我回鄉(xiāng)擔任“掃盲”的民師主任,負責全鄉(xiāng)的教育農民的“掃盲”工作;一年后,又擔任村民辦小學教師。1977年初冬一個十分偶然的機會,在臨考前10天我決定參加“恢復高考制度”后的首屆高考。當時的想法是,大學畢業(yè)能回區(qū)上的母校,當一個公辦語文老師就萬幸了。
1978年3月入學后的四年可用“如饑似渴、飽飲瓊漿”來形容。由于我在讀大學前,已經把北京大學中文系在“文革”前使用的教學參考書——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古代文學教學參考資料》厚厚三大本書反復學習過了,而且對《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等古典名著背誦過了,所以,從大學二年級起,我的學習重點,先是放到對古典詩詞創(chuàng)作的學習和鑒賞批評的實踐上,后來則放到學術問題的研究和學術論文及學術專著的寫作實踐中去了。上大學前我就喜歡文藝創(chuàng)作。一進入大學,我最期待的課程就是古典文學和寫作、文學概論。然而我發(fā)現(xiàn)從寫作課和文學概論課中并未學到什么真正有用的東西,課堂上老師講的寫作知識沒法用在自己的散文寫作和詩詞創(chuàng)作中;同時也發(fā)現(xiàn)文學概論中講的那些以“形象”或“典型形象”為中心的西方文學概論知識沒有什么意思,并不能解釋文學的終極的本質問題、審美問題。后來,我接觸了美學和古代文論之后,才隱隱感覺到只有中國古典美學和中國古代文論中講的那些“文氣”“氣韻”“意境”“氣象”“境界”等,才能解釋文學和藝術的本質問題。于是,我便沉醉于“詩美”(詩歌美學)問題——詩歌語言的節(jié)奏美學與詩歌意境美學——的探索式的學習、研究、寫作之中?,F(xiàn)在看來,我的大學學習方法是運用當時美國教育界所流行的“學習通過寫作”的學習方式。運用這種探索式學習方式,我在大學4年中完成了8篇論文(《詩經的詩歌語言節(jié)奏的演變》《論柏梁臺、燕歌行、四愁詩非七言詩》等)和兩部書稿(《詩歌節(jié)奏論》《意境探微》)近30萬字。鑒于這些學術研究實踐及其初淺成果,離大學畢業(yè)還有一年的時候,當時的系主任、美學家蘇鴻昌先生曾決定讓我留校教美學課并編輯《美學與藝術欣賞》雜志。后因安置重慶籍的知青同學回重慶,我臨時被分配到老家的地區(qū)教師進修學院(后改“教育學院”)任教。
當時地區(qū)教師進修學院任教的中文專業(yè)沒有美學課可教,文學概論、現(xiàn)當代文學、古典文學各個階段的課程都已安排有人講授,于是分配我教作家、資料繁多的“近代文學”課。當我準備了半年,秋季開學正要開課的時候,教育部下達文件,要求各地教師進修學院中文專業(yè)開設“寫作與作文教學研究”的跨學科課程。
1.從“文章學”轉向“寫作學”。當時的寫作學都是關于文章結構的理性化概念化的知識,學院普遍反映寫作學研究與教學缺乏有效性,沒有什么實際效果。大家逐漸意識到,寫作活動作為一種實踐活動行為,其學科知識不應該是關于寫作成果文章結構的分析性知識,而應該是關于寫作行為過程性、程序性知識。于是,當時的“現(xiàn)代寫作學”就將寫作學研究的重點從文章學知識轉向了“寫作行為”“寫作過程”的研究,這是一次寫作學研究對象的重大轉向。但是,由于人們對于寫作過程、行為規(guī)律研究使用的還是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主義”方法論,所以,寫作學界對寫作過程的研究只是把研究對象轉移到寫作行為這個過程結構上來進行表層的分析描述,于是產生了“雙重轉化”論、“三級飛躍”論這樣的過程論知識體系。這樣的“現(xiàn)代寫作學”運用到寫作教學和實踐中,其有效性是很差的。
2.寫作“賦形思維”原理的發(fā)現(xiàn)。我對詩詞創(chuàng)作、音樂作曲有一定藝術形象思維經驗和感受。早在大學時期,我就對詩歌語言形式節(jié)奏的基本規(guī)律進行了研究,并寫成《詩歌節(jié)奏美學》的書稿。后來分到教師進修學院之后,我又對蘇聯(lián)著名電影理論家愛森斯坦關于電影結構的“蒙太奇”理論進行了深入分析與歸納。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上,基于自身對文學、音樂、電影結構的閱讀感受、欣賞的體驗感受,我提出了寫作“賦形思維”的基本原理,即:文學、藝術、寫作創(chuàng)作的“表層結構”原理是時間順序、空間順序、邏輯順序的“漸進”與“平列”,而其“深層結構”原理是“重復”與“對比”或者“渲染”與“反襯”這樣的結構思維。文章寫作的思維過程是從文章的深層結構到表層結構,也就是說,文章、作品的表層結構是通過深層結構的思維操作來完成的?!爸貜汀迸c“對比”或者“渲染”與“反襯”的章法結構思維機制規(guī)律就是寫作“賦形思維”的基本思維原理。這一寫作賦形思維過程,就像數(shù)字化世界運用“0”與“1”字碼編程那樣,將寫作行為研究的世界觀與方法論推入新現(xiàn)代哲學境界。這是20世紀80年代初期、中期的事情。這些成果,我把它編進了教材《寫作與作文教學》(云南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的“結構”章中。
通過對中國傳統(tǒng)寫作理論的最高成就——“起承轉合”文章章法理論的深入分析,我進一步發(fā)現(xiàn),“起—承—轉—合”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之間的思維關系不是“重復”“渲染”就是“對比”與“反襯”:“起”與“承”之間的結構關系就是“重復”“渲染”的寫作賦形思維關系;而“轉”與“承”(實際“起”—“承”)之間的結構關系就是“對比”“反襯”的寫作賦形思維關系;至于作為文章結尾的“合”部與“轉”構成“對比”“反襯”的寫作思維關系,對與文章開頭、中間部分的“起”—“承”部分而言,又是一種遠程的“重復”“渲染”的寫作思維關系。因此,借助“重復”與“對比”或者“渲染”與“反襯”的結構思維機制規(guī)律,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的文章結構原理便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轉化與升華。
3.“知行遞變”:寫作過程基本原理和寫作哲學的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主義”寫作學的關于寫作過程中的“表達”,主要是5種寫作“表達方式”——記敘、描寫、抒情、議論、說明——的介紹。而無論是文藝理論界或是寫作學界,人們往往難以把這5種寫作“表達方式”問題講清楚。為了解決這一難題,我嘗試從不同層次多角度分析“表達方式”問題,結果發(fā)現(xiàn):在過去所謂5種寫作“表達方式”中,在最高的層次上,主題、主旨是寫作的表達目的,而記敘、抒情、議論、說明則是“表達方式”;在下一層次上,記敘、抒情、議論、說明就變成了“表達目的”,而“描寫”則是這4種表達目的的“表達方式”。主題、表達目的、表達方式之間存在一個“知行遞變”的寫作思維演化現(xiàn)象。我將這一發(fā)現(xiàn)形成《關于文章“表達方式”的思考——兼談“表達目的”,并探討這一對范疇的二層次內涵》一文,發(fā)表在1985年的第2期《殷都學刊》上。由此入手,我在關于主題的本質與多維、流動現(xiàn)象研究中,以及寫作過程的運行機制的研究中,又分別發(fā)現(xiàn)了不同類型的“知行遞變”思維現(xiàn)象。1987年,《論主題的本質、流動與多維》《知行遞變:寫作行為的思維模式與內在機制》等成果陸續(xù)發(fā)表于《四川師范大學學報》《四川大學學報》等刊物上。綜合三種不同的“知行遞變”現(xiàn)象,我發(fā)現(xiàn)“知行遞變”不僅是寫作過程論的基本原理、基本規(guī)律、運行機制,而且也是寫作的哲學原理,甚至還是人類實踐活動的哲學原理。這樣一來,在寫作基本原理研究的世界觀與方法論方面,就同樣進入了新現(xiàn)代哲學境界了。
4.“寫作文化”論:寫作行為的時代社會動力學原理的發(fā)現(xiàn)。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文化熱”的時代,幾乎所有學科都對自身進行了文化學的反思,寫作學也不例外。當時“賦形思維”原理和“知行遞變”原理已經成型,似乎寫作學的基本原理已經探索完成。但兩個原理只揭示了完成后的寫作文本、文章、作品的寫作思維的分析和寫作的抽象哲學原理,還不能揭示寫作活動的創(chuàng)造機制的動力機制規(guī)律。從這個獨特的學術視野,我自然而然地開始了對寫作行為的文化學思考。
時間正值1985年,我參加了由湯一介、龐樸等著名學者創(chuàng)辦的“中國文化書院”開設的二年制碩士生課程“中外比較文化研究班”的面授與函授學習。這個研究班開設了17門中外比較文化學的課程,教學管理極為嚴格。湯一介、龐樸、李澤厚、葉朗、鄭也夫等著名學者都在全國各地面授講課。畢業(yè)時要求寫畢業(yè)論文。本來可以很輕松地用中國古代文論美學(例如“意境”論、“氣韻”說)或中西比較美學方面論文來畢業(yè),但我沒有選擇這方面的題目。懷著對寫作活動源動力的探求之心,我選擇了“寫作文化”論的選題進行研究寫作,完成了《危機與革命:“寫作文化學”與“文化寫作學”的興起》的畢業(yè)論文。論文首次揭示了不斷發(fā)展變化著的時代社會生活對文學創(chuàng)作、文章寫作的“中介”機制、動力機制。“寫作文化”既非客體的客觀生活圖景,也非感性的情感感受,而是一種“類理性”的“精神范式”。特定時代、社會生活狀態(tài)對文學創(chuàng)作、藝術創(chuàng)作、文章寫作的影響并非直接的,而是間接的,即通過作家對生活的感受、理解、關注,從而從時代社會生活中感悟把握創(chuàng)生建構出來的時空情緒、價值取向、思維方式與寫作規(guī)范的精神總體。(《深化寫作文化研究,建立以文化寫作學為特色的中國當代寫作學體系》,《寫的智慧》第二卷《寫作文化論》第642頁)任何偉大的作家,正是因為他感悟了這個時代社會地域的“寫作文化”精神范式,并通過他的主題、題材段選擇和語言表達方式的原創(chuàng),從而表達了特定時代社會的“寫作文化”精神,所以產生文學的轟動效應,所以有人模仿效法。
這一點,不僅是以往的寫作學理論未去關注的問題,而且是當代文藝理論、美學界曾經長期關注過,但未曾徹底解決過的重大理論問題。西方文藝理論界習慣把文學研究分為二元對立的“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兩種范式。但我認為,真正的文學研究與批評應該是“向中轉”的,即通過對文本所表達的時代地域的“寫作文化”的精神分析,去認識這個社會處境下的人的生命狀態(tài)和文化精神動向。從這個意義上說,“寫作文化”對于文藝理論的發(fā)展方向具有十分重要的建構意義。
5.“寫作生長”論:寫作復雜性背后的生長性秩序的揭示。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中國學術界興起了一股“復雜性科學”的學習與運用的持久熱潮,即以“老三論”(系統(tǒng)論、信息論和控制論)、“新三論”(協(xié)同學、突變論和耗散結構論)以及“新新三論”(超循環(huán)論、混沌學、分形論)為主要科學哲學精神的“科學方法論熱”。從哲學上講,復雜性科學關注的是系統(tǒng)與環(huán)境的交互作用,關心的是信息的接受與控制,關心的是無序、混沌背后的秩序的生成與演化,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對大自然的“創(chuàng)生”活動這種“實踐活動”基本原理的“實踐哲學”研究。由于人類寫作活動也是一種精神實踐創(chuàng)造活動,因此,復雜性科學的方法論運用到寫作學、文學、美學中就有一種哲學基礎上的合法性。
1991年春天,一個偶然的機會,四川大學李后強博士來我當時任教的教育學院講“分形論”。我被他講述的“分形”的“尺度變換”的“自相似”“自組織”特征所吸引,于是,在與李后強博士的現(xiàn)場交流中,我就堅持認為,寫作活動也是一個“自相似”“自組織”的分形現(xiàn)象、分形行為。因為,我在文章深層結構賦形思維研究中早就發(fā)現(xiàn):句子層次與段落層次、篇章層次上的寫作賦形思維原理——重復與對比,或渲染與反襯——是完全相似的,這正是一種十分典型的“層層嵌套”的“自相似”“自組織”的分形現(xiàn)象和行為。這就是說,從靜態(tài)、橫向來看,寫作行為是一個混沌的隨機的復雜性行為,文章的語言結構也是一種混沌無序的復雜凌亂現(xiàn)象,但是混沌的寫作行為現(xiàn)象和文章語言結構之中存在著一種高度的“層層嵌套”的“自相似”“自組織”的分形現(xiàn)象,因此,寫作行為這種復雜性現(xiàn)象背后應該是一種分形論的本質。于是,“寫作分形論”的寫作基本原理就被揭示出來。這就是說,寫作行為是一個分形生成的自相似、自復制、自組織的“層層嵌套”的生成、生長的過程。而分形生長的思維操作技術、模型、原理就是寫作的重復與對比,或渲染與反襯的賦形思維原理。(《寫的智慧》第三卷《寫作生長論》)于是,中國當代寫作學便進入了當代世界學術前沿的“復雜性科學”的境界,也成為國內學術界、文學界繼“老三論”(系統(tǒng)論、信息論和控制論)之后,唯一進入“復雜性科學”的“科學方法論”的人文學科。
6.“路徑思維”:寫作“賦形思維”的途徑性思維原理的發(fā)現(xiàn)。前述寫作賦形思維研究主要是針對文學創(chuàng)作,后來我關于寫作“路徑思維”的研究則側重于論說性寫作。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在學術論文寫作中發(fā)現(xiàn),這類文章的寫作過程,是不斷提出“為什么”和不斷回答問題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回答問題的寫作思維狀態(tài)中存在一種不斷的“因為意識”,即不斷提出論據(jù)的“因為”性思維活動,甚至作者無意間竟把這些“因為”的語詞寫了出來,以至于論文完成之后還要刪去這許多的“因為”,使論文讀來更加簡潔明快。于是,我對學術論文這種論證性寫作中的“因為”性論證進行分析,分離出“原因性”“背景性”“功能性”“措施性”分析思維4種形態(tài)。從“因果思維”入手,我進一步探求人們對事物現(xiàn)象的認識、表達的思維技術,逐漸揭示出深刻性本質性思維、微觀性局部化思維、數(shù)量性程度化思維和相似性思維這5大類型14種思維操作模型、思維程序技術、思維公式。這是論證思維的基本原理、思維操作模型,也是認識世界的思維操作模型。上述路徑思維的思想是在90年代中期產生的。但實際上,早在80年代中期,我在研究新聞寫作的立意思維規(guī)律的時候,已經觸及因果思維中的“原因分析”“背景分析”和“功能分析”這樣集中因果思維的分析技術和操作模型了。(《文體寫作舉隅:新聞寫作藝術》,《寫的智慧》第一卷《寫作行為論》第361頁、363頁)
上面講的“賦形思維”與“路徑思維”就是寫作思維的層面,而“寫作文化”則是美學和文化學的層面。至此,我的“寫作生長論”框架業(yè)已成形,其寫作學、文藝學、語言學理論的基本觀點是:語言背后是思維,思維背后是審美,審美背后是文化。
在這以后,90年代末期,新現(xiàn)代寫作學開始由宏觀的文章結構研究進入對微觀的寫作臨案狀態(tài)的研究,并獨立地得到了與美國耶魯學派解構主義文學理論家德曼和米勒相同的結論:“語言、文學、非文學的本質是修辭”。對“行文措辭學”的研究,進一步揭示了行文措辭“為語境而展開”的藝術化審美化言語活動的本質,進而在寫作微觀研究中真正揭示了言語(文學寫作和非文學寫作)的不同層次上的本質,從而有力地證明了“語言背后是思維,思維背后是審美”的寫作原理的哲學猜想。
寫作生長論認為,寫作的過程是一個以“文章胚胎”即寫作分形元為基礎的不斷自相似、自復制、自組織的賦形思維過程。這是一個尺度放大的層層嵌套的生長過程,而并不是一個“立意”—“構思”—“表達”的自我約束、自我限制的結構細化過程。換言之,這是一個反構思、非構思的寫作生長的自組織過程。但是,“非構思寫作”和“非構思寫作學”的概念卻并不是我在“寫作生長論”產生時提出來的,而是要到20世紀90年代末期。1998年,我調入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主持教育部“面向21世紀高等師范院校中文專業(yè)寫作課程與寫作教學改革的理論與實踐”課題,在主編《高等寫作學系列教程》時遇到一些問題。
雖然早在90年代初期(1991年)就提出了“寫作生長論”的寫作基本思想,但我以為那只是在寫作行文措辭“表達”時的寫作原理,而“表達”之前應當是“立意”與“構思”。所以我在主編《高等寫作學系列教程》的時候,仍然還是按照“立意——選材——結構——行文——修改”的構思主義寫作學過程論進行設計的;但是在教材編寫中出了一點狀況。寫作過程論部分的“立意——選材——結構——表達”這四章中,“立意”由我執(zhí)筆,“選材”“結構”“行文”三章由另外兩位老師編寫?!傲⒁狻薄斑x材”“結構”各章很快便寫出來了,但“行文”章的編寫卻出現(xiàn)了問題。編寫老師反映,這部分很不好寫,因為很多東西前面的章節(jié)已經寫過了,他感到行文無話下筆,要求調整編寫任務。我并不相信這種觀點,于是親自編寫“行文”這一章。當我編寫完“行文”章內容要去統(tǒng)稿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行文”章和“選材”“結構”兩章的編寫內容基本重復,講的寫作思維原理完全相同。二者區(qū)別在于,“選材”“結構”兩章是從靜態(tài)來講寫作思維、言語生成,“行文”章是從寫作過程動態(tài)——積字成句、積句成段、積段成章、積章成篇——的角度來講寫作思維和言語生成生長。這正好表明了,文章的語詞、短語、句子、段落、篇章的寫作思維原理是相同的,這就是寫作的自相似、層層嵌套的寫作分形規(guī)律、原理。
既然“選材”“結構”靜態(tài)的寫作思維描述已經包含在“行文”之中了,那么把“選材”“結構”兩章靜態(tài)的寫作思維描述的內容刪去,情況又會如何呢?當我刪去這兩章內容之后,忽然發(fā)現(xiàn)寫作中文章生長的基本原理非常清晰、連貫,豁然開朗!我這才突然發(fā)現(xiàn):文章寫作原來是生成、生長的,而不是構思設計的,而“生成”“生長”也就是“非構思”的。于是,“非構思寫作”和“非構思寫作學”的概念和原理的認識這才真正浮出水面。
我之所以當時沒有用“生長寫作”和“生長寫作學”的概念,而第一反應就想到“非構思寫作”和“非構思寫作學”的概念語詞,主要的原因是想強制性引起讀者的注意與反應,從而實現(xiàn)對幾千年來的西方構思寫作學的批判與超越,并實現(xiàn)對中國寫作理論、文學理論的當代轉換與升華。因為,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寫作理論、文章理論的基因就是非構思的“從心所欲不逾矩”。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對文章寫作過程的描述是:“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潤色之?!保ā墩撜Z·憲問篇》)文章是“草創(chuàng)”“討論”和“修飾”完成的,而不是“立意——構思——草創(chuàng)”的。蘇東坡(1037—1101)對寫作原理的觀念也是“非構思”的。他說:“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自評文》)又說:作文“大抵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保ā洞鹬x民師書》)這里的“初無定質”即寫作內容事先并“不可知”,這是典型的“非構思寫作”境界。鄭板橋(1693—1765)對繪畫的“非構思”也有深切的體會:“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鄭板橋畫竹,胸無成竹。濃淡、疏密,短長、肥瘦,隨手寫去,自爾成局,其神理具足也?!保ā栋鍢蝾}畫竹》)“胸無成竹”同樣是典型的非構思藝術創(chuàng)作狀態(tài),這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最高境界。
于是,我便以“非構思寫作”和“非構思寫作學”的基本理念來主持編寫《高等寫作學教程系列(1—5卷)》全套教材的編寫(包括:《高等寫作學引論》《高等寫作思維訓練教程》《高等基礎寫作訓練教程》《高等實用寫作訓練教程》《中學寫作教學新思維》,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初版,2010年修訂版)。當教材出版以后,我撰寫了一篇35000字的《非構思寫作學宣言》長篇論文,分兩期發(fā)表在《海南師范大學學報》2003年第2、3期上。至此,中國現(xiàn)代寫作學、當代寫作學實現(xiàn)了華麗的學術轉身,進入了默會認識論后批判哲學實踐哲學觀念與方法論、知識論的新現(xiàn)代寫作學的全新境界。所以,著名學者孫紹振先生為這套教材寫的序言的標題就是:“中國當代寫作學走向成熟的標志性建筑”。2008年,我主持的“非構思寫作學”被教育部評審為全國中文專業(yè)本科寫作學“國家級精品課程”,2013年又被評為全國中文專業(yè)本科寫作學唯一的“國家級精品資源共享課程”,面向全世界播放。
從知識來源譜系上講,我們這種以“生長論”“非構思”為特征的“新現(xiàn)代”寫作學的知識體系應該是對中國傳統(tǒng)寫作理論的當代轉化與升華。但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注意到,我們的“新現(xiàn)代”寫作學知識體系及其隱含生成的“實踐哲學”與國際哲學前沿的著名理論具有相同的哲學品位。那是在《高等寫作學教程系列》出版5年后,我在《國際新聞界》雜志上讀到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馬少華教授的《簡論緘默知識與新聞評論的教學》一文,文中肯定了我提出的“非構思寫作學”在“緘默知識顯性化”方向上的努力,而且將“非構思”寫作學與“默會認識論”聯(lián)系起來。這時我讀到波蘭尼的默會認識論名著《個人知識:邁向后批判哲學》(貴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和波蘭尼的其他默會認識論后批判哲學著作。我這才發(fā)現(xiàn),“生長論” “非構思”的寫作學的學科知識體系,與后批判主義哲學家波蘭尼的著名的“默會認識論”的知識觀和知識形態(tài)完全相同!我進一步認識到,以“生長論” “非構思”為特征的“新現(xiàn)代寫作學”就是實踐哲學在寫作學科里的新現(xiàn)代知識建構,實際上也是一種后批判主義的“實踐哲學”。我們甚至可以從“新現(xiàn)代寫作學”的概念范疇中建構一套“實踐哲學”的一般原理。由于“實踐本體論”(“未體論”)、“實踐過程論”(“知行遞變”)、“實踐邏輯學”(“賦形思維”和“路徑思維”的“非形式邏輯”思維原理)的建構完成,當代哲學可能完成實踐形而上學的“實踐哲學”(人類實踐的一般原理)的建構,從而超越于主客二元對立的傳統(tǒng)認識論哲學,將當代哲學推到新的高度和境界。
這就是一個“七七級”學人40年間,在“改革開放”時代寫就的個人學術史。在這里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新一代的中國當代寫作學人是怎樣沐浴“改革開放”的春風,立足于深厚豐富的中國傳統(tǒng)寫作理論資源,以開闊的國際視野,以時代產生的新現(xiàn)代哲學視野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超越傳統(tǒng)認識論視野下的“現(xiàn)代寫作學”,重新回到前現(xiàn)代的中國傳統(tǒng)寫作理論、文藝理論的學術基礎,將其進行當代轉化與升華。這是一個從理性的現(xiàn)代主義認識論的“文章學”和“現(xiàn)代寫作學”轉向寫作行為深處的“寫作賦形思維”論、“知行遞變”寫作過程論、“寫作文化”論、“寫作生長論”、“寫作路徑思維”論,再到“非構思寫作學”知識體系的恢宏建構過程。這個過程就是一個立足中國傳統(tǒng)本土寫作理論自信,用改革開放的學術視野與新的哲學觀念方法去平視西方,對中國傳統(tǒng)寫作理論進行現(xiàn)代轉化與升華的過程,從而使中國傳統(tǒng)寫作理論(文論)走上當代學術前沿。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