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是秦朝的首都,唐代的重鎮(zhèn),更是詩人的名城。名城呵名城,水遠立在名請人的名詩里。
從長安往西四十余里,便是曾經(jīng)作為秦代帝都的成陽。其名咸陽,大約是因為它在峻山之南水之北面山水皆陽吧?咸陽又稱成“咸秦”“咸京”、時至漢代易名“渭城”,唐詩中或稱咸陽、或云城,實為一地。如顏尚《送陸肱入關(guān)》:“舟行復(fù)陸行,始得到成京。”如高適《答候少府》:“赫赫三伏日,十日到成秦?!彼麄兯f的已都是唐代的渭城了。
對于兩千多年前的項羽、我的印象雖然比出身市井的無賴之徒劉邦好得多,對他的英雄末路也頗為同情,但他卻不該迷信武力輕視文化而作風(fēng)粗暴,用如流行歌曲所唱的“一把火”,將全國最大的城市成陽燒成一片焦土,我們至今在杜牧的《阿房宮賦》里,仍可看到那熊熊的火光。但是如果項羽復(fù)生,他縱然能燒掉秦朝的百殿千宮,然而即使再縱火也燒不掉王維的一首絕句。自王維的《渭城曲》一出,千百年來,渭城便更令旅人傷感,離人傷懷,讀書人傷情,也令從古至今的詩人傷神。三十多年前,詩人郭小川遠去西北,他就在《西出陽關(guān)》一詩的結(jié)尾寫道:“何必勸君更盡一杯酒!這樣的苦酒何須進!且請把它還給古詩人!什么·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這樣的詩句不必吟且請把它埋進荒沙百尺深!”當年,我就曾以《(新時代的邊塞詩》為題評論。小川英年早逝,我也人生易老,遲至不久之前才一騎絕塵,四輪生風(fēng),奔馳在王維和唐詩人的詩句里。
車出西安,當渭城還在車輪前面,我的心早已從現(xiàn)代飛到了唐代,耳邊滿是唐詩人對渭城的歌吟。渭城,渭陽;咸陽,渭城,當年是從軍成邊的戰(zhàn)士的必經(jīng)之地,所以令狐楚的《少年行》寫得意氣飛揚:“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fēng)走馬出咸陽。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xiāng)?!倍畎椎摹度虑芬补P歌墨舞:“駿馬似風(fēng)飚,鳴鞭出渭橋。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陣解星芒盡,營空海霧消。功成畫解閣,獨有嫖姚?!边@大約是所謂“盛唐之音”吧,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到了杜甫的《兵車行》中,就只聽得一片呼天搶地的哭聲了:“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背?!?/p>
左耳聽的是壯曲,右耳聽的是哀音。頃刻之間,沉思之際,我們的越野小汽車已馳上現(xiàn)代化的圖河大橋。橋梁雄偉,橋面寬闊,兩側(cè)雕花的石欄如繡帶,路旁成排電桿高的,是要到晚上才盛開的簇簇金蓮。我觸景生情忽然想起了溫庭筠的《咸陽值雨》,于是,現(xiàn)代的咸陽橋上,響起了溫庭筠的古典的絕句:“咸陽橋上雨如懸,萬點空漾隔的船。絕似洞庭春水色,晚云將人岳陽天?!睖赝ン逓槭裁搭^腦發(fā)熱,或者說詩思飛騰,將渭水當成了湘水,把咸陽幻想成了岳陽?面對夏日干涸得只剩下一線黃流的渭水,我更是心存疑惑,也許當時生態(tài)環(huán)境未被破壞,渭水也和渭水一樣清碧吧,李白的《君子有所思》行中,也曾有“渭水銀河清,橫天流不息”之句。不過,我還要前去游覽唐帝王的陵,回來時再步行于成陽橋流連一番吧。待我在唐陵漢墓匆匆懷古之后,回到橋上是西風(fēng)初起夕陽西下的時分了。漫步橋頭,我俯仰天地,思接漢唐,不禁感從中來,不可斷絕。
唐人寫咸陽的詩作不少,佳篇也多。如喜歡寫“水”而被人嘲謔為“許渾千首濕”的許渾,就曾作《咸陽城東樓》:“一上高城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薄叭鐒娴摹冻申枒压拧罚骸敖?jīng)過此地?zé)o窮事,一望然感度興?;哦记囟?,咸原秋章漢諸陵。天空絕塞聞邊雁,葉盡孤村見夜燈。風(fēng)景蒼蒼多少恨,寒山半出白云層?!钡麄兊陌司?,似乎仍不及李商隱四句的《咸陽》:
咸陽宮闕郁嵯峨,六國樓臺艷綺羅。
自是當時天帝醉,不關(guān)秦地有山河。
劉滄與許渾都是一般性的感時傷逝,而李商隱的詩則不僅有“史實”而且有“史識”:如果施行暴政而失掉民心,即使皇權(quán)神授,哪怕有山河之險,也不免倒臺和滅亡。秦始皇如此,威陽原上埋葬了西漢九個皇帝,十來個唐代帝王,他們不就是歷史上來而復(fù)去的匆匆過客嗎?在李商隱之前李白早就唱過“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了。在李商隱之后,魯迅也曾在《無題》詩中一說“六代綺羅成舊夢”,二說“下土惟秦醉”,化用李商隱詩的故典而借古諷今。
提到咸陽或渭城,就不會忘記王維那首《送元二使安西》,后來因被之音律管弦而稱之為《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渭水水之上有橋,唐人送人西行,一般都送到渭橋折柳為別,王維的《渭城曲),寫的就是橋邊送別的情景。這首絕唱一出,就傳誦不絕,后來譜為《陽關(guān)三疊》,唐代長慶年間有位歌唱家何,就善唱此歌,劉禹錫就曾說“舊人惟有何在,更與段勤唱渭城”,而現(xiàn)代作家郁達夫的《湖上雜詠》,也有“如今劫后河山改,未聽何唱渭城”之句。然而,此城已非彼城,此橋已非彼橋。隋唐之后渭城城址屢經(jīng)搬遷,現(xiàn)在的威陽市,系明代在渭水驛的基礎(chǔ)上擴建面成,而唐代的渭城,原址在今威陽市西北之聶家溝。難怪我先前穿越咸陽市區(qū)時,不論如何左顧右盼,怎么也找不到王維送元二出使安西時,相送復(fù)相別的那座楊柳青青的客舍,且不說“元二”,連王維自己也不見影蹤,不然我也會去“勸君更盡一杯酒”,和王維一握手而加入送行的行列呢。
當年在“安史之亂”中,唐玄宗攜楊貴妃西逃,為阻絕追兵而焚毀渭橋。橋亡河在,那里便成了“關(guān)中八景”之一的“咸陽古渡”,在今西安市三橋鎮(zhèn)洋河入渭之處。我們在新建的成陽公路大橋上徘徊,久久俯視橋下的渭河流水。來不及去尋訪那疊印著李白、杜甫和王維的足跡的成陽古渡了蒼茫暮色襲上我們的衣袖,遠處的長安城已舉起萬家燈火,在喊我們回到現(xiàn)代的紅塵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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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洛的散文將古典詩詞與現(xiàn)代生活嫁于一爐,將讀萬卷書和行萬里路合為一事,給散文注入了新的活力??芍^古典精神與現(xiàn)代意識雙劍合,難能可貴、此段選自李元洛《長安行》中第二部分,作者身臨現(xiàn)場,驅(qū)車參現(xiàn)“渭城”,尋覓原始詩的頭活水、仿佛穿越時空道,與古人對話文流。文章學(xué)養(yǎng)深厚,語言富有質(zhì)感。
新高考·語文學(xué)習(xí)(高一高二)2018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