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珂
一
襄朝開國皇帝在位的第七年,朱城鴻仙樓的風(fēng)靈媚之名響徹天下。那晚恰逢上元節(jié),街頭熙熙攘攘,樓中人聲鼎沸,頭牌姑娘風(fēng)靈媚抱著瑤琴穿過長廊,正要去雅間里侍候她今日的入幕之賓,卻被迎面而來的男子撞了滿懷。
瑤琴摔落在地,男子連忙攥著她的手臂將她護在廊柱上,一身玄色斗篷兜起微風(fēng)。他說:“對不住,驚嚇到姑娘了?!甭曇羰譁厝岷寐?,臉卻隱在厚重的斗篷里,什么都看不真切。
風(fēng)靈媚饒有興趣地打量他,卻聽樓下一陣細微的喧嘩,有急促的腳步聲漸漸逼近。男子見狀迅速撬開了身側(cè)雅間的門,不由分說便摟著風(fēng)靈媚的腰躲了進去。屋內(nèi)昏暗,她被他壓在墻上,身側(cè)左手一動捻出銀針,趁他焦急看向門外時便要刺出。
他轉(zhuǎn)過頭來,牽動斗篷露出一雙眼睛,暗沉深邃,隱隱帶著殺氣。銀針被他不動聲色地推了回來,又被她不動聲色地再推過去,電光石火間,兩人四目相對已進行了數(shù)次交鋒。
——你是誰?
——一個正受姑娘幫助的人。
——呵,我不怕我殺了你?
——我們誰也殺不了誰……不是嗎?
這廂還未分出勝負,隔墻的雅間又是一陣喧嘩,隱約聽得出情況大抵是一位官員私相授受販賣藏畫被官府抓了個正著。當(dāng)官兵扣押著那位大官的剪影從門上掠過時,男子停止了與風(fēng)靈媚的對峙,起身理理斗篷便用著上好的輕功從窗戶跳了出去。
臨去前,他將一塊令牌丟給了她,意味不明地笑道:“姑娘若有興趣,三日后午時白水亭見?!憋L(fēng)靈媚一笑也將手中銀針揮了出去,他輕松接住,回望她時眼里那抹快意透徹分明。
不得須臾,窗下便傳來知府大人與其手下的談話。
“大人,屬下好像看到穿斗篷的人從那里逃走了!”
“說不定是那個人故意引我們來的,大抵就是個匿名舉報不敢露面的小人物,不必追了。”
她聞言了然一笑,若無其事地出門穿過喧鬧未歇的大堂,便跟老鴇三言兩語推卻了今晚的接客。她回屋見暗衛(wèi)統(tǒng)領(lǐng)封白已恭敬地候在案前,朝她行禮喚道:“閣主。”
“已查明穿云門掌門確將于一月后大辦壽宴,宴請之人囊括整個武林?!?/p>
她點點頭,漫不經(jīng)心地笑著:“也不知這掌門準(zhǔn)備什么時候來鴻仙樓度一度春宵?”
封白怔了怔,突然跪地請罪道:“閣主饒命,最近穿云門的戒備極高,潛伏在內(nèi)的暗衛(wèi)一直尋不到機會……”
“哦?”她順手便用令牌挑起封白的下巴,盈盈一笑極盡魅惑,“人都說我重靈閣的暗衛(wèi)乃天下之最,你說若他們曉得你們連這個都做不到,會作何想法?”
封白神情恐慌,身子微顫,顯然被嚇得不輕。她看了很滿意,特意欣賞了半晌才將令牌交到他手上:“查查這枚令牌的持有者,要盡力詳細。”
翌日,風(fēng)靈媚便得到一封信箋,上言那男子名喚蕭成,乃開國大將蕭敘嫡次子,通文墨,好詩書,性子溫潤如玉,為人光風(fēng)霽月,是難得一見的君子。
還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說他雖為大將之子,卻從小厭惡舞刀弄槍,主張非攻兼愛的墨家思想,與蕭敘所秉持的背道而馳,更時常因此忤逆蕭敘。所以,蕭敘一直不喜歡他,冷落他,連帶著他母親對他也不上心,他卻反而閑云野鶴樂得自在,由此便傳成了坊間奇事。
然而,這樣引得眾人扼腕嗟嘆的君子,竟成了至今以來唯一一個能與她當(dāng)面周旋那么久之人。
是以三日后,風(fēng)靈媚如約而至。
山川迭起,水波瀲滟,亭中人執(zhí)棋而坐,月白衣袍迤地半尺。他抬頭看她的眼神溫柔似能融化人心,倒真是君子風(fēng)范盡顯。彼時她有意無意瞥了眼自己的一身血紅,莫名地一笑才在他對面坐下。她自顧自地執(zhí)起黑子,端詳石桌上縱橫捭闔的棋局。
“聽聞蕭敘乃當(dāng)今皇帝打江山時的生死之交,手握重兵,權(quán)傾朝野,若能繼承他的衣缽,將來必定……”她淡淡說著便將蕭成所落一子替換,盤上局勢瞬間遼闊勝于之前,“可成大業(yè)。”
蕭成輕輕一笑不置可否,又執(zhí)一子在她落的棋子旁徘徊。
“聽聞武林中無人不懼怕重靈閣閣主姒夭的手段,都說她處事果決狠辣,用刑血腥殘忍,最是懂得如何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以她成為閣主五年便訓(xùn)練出了一批卓越不群的暗衛(wèi),還相繼血洗了七個門派,讓重靈閣從一個微不足道的派別變成江湖中三大門派之一;又聽聞世人無不仰慕鴻仙樓的花魁風(fēng)靈媚,愿擲千金或傾家產(chǎn)博她一笑,卻從不知她佩人皮面,以溫柔刀割人心奪秘密。”棋子最終被他落在一個曖昧的位置上,前一格為海闊天空,后一格為平凡無奇,“不如姑娘猜猜,這樣一個人,到底志在何方呢?”
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眼神都是同樣的深不可測。他們什么都不說,但他們什么都明白。初遇時她明白令牌是他的投誠之心,他也明白銀針是她讀懂自己心思后的回贈;今日她看穿那枚可替換的棋子是他為試探故意為之,他也看穿她言語間的頻頻暗示,于是再下一子以作回應(yīng)。
江湖朝廷素來互不相擾,他們?nèi)艚Y(jié)盟,對誰來說都確實是趣事一樁。姒夭將那枚棋子推進一格,蕭成眼里微光浮起。
“一月后穿云門有場壽宴,我需要一支騎射精湛的皇家弓弩隊。”
“我要你們重靈閣的暗衛(wèi),不多,三名足矣?!?/p>
大風(fēng)席卷,飛花拂柳,一白一紅兩道身影在其中相視而笑,一時亭中多少風(fēng)光暗然失色。
二
四月初八,重靈閣閣主姒夭血洗穿云門,掌門頭顱被高懸在穿云門府門前,面目猙獰,死不瞑目。府內(nèi)無處不橫尸遍野,每具尸體無不血肉模糊,路人見到無不被嚇得半死。她毫不掩飾甚至張揚地向世人展示她的殘忍暴虐,收劍離開時依舊帶著媚惑眾生的笑。
然后,她回到重靈閣沐浴焚香,接過封白遞來的飛鴿傳書,見上稟報說蕭成給三名暗衛(wèi)的任務(wù)一是搜集戶部尚書要對蕭家不利的證據(jù)與消息,二是將其泄露給蕭肅之,并引導(dǎo)蕭肅之懷疑尚書受命于皇家,最后不動聲色地助他們父子扳倒尚書。如此蕭成自是片葉不沾身,甚至將大部分功勞都讓給了蕭肅之。
適時,封白頗有些不解,畢竟上次在鴻仙樓被抓的那名官員便是蕭肅之的敵人,如此一來廢兄上位豈不是遙遙無期。姒夭不過一笑:“上位?他的野心可遠不止于此?!?/p>
“當(dāng)今圣上深謀遠慮慧眼如炬,稱帝后曾陸續(xù)除掉了多位武將,卻唯獨讓蕭敘一人獨大。其原因無非兩個,一是圣上在布局,二是蕭敘當(dāng)真無野心。而今時今日蕭成的作為,當(dāng)是印證了這第二個原因。蕭成啊,想離間圣上與蕭敘,所以選擇了蕭敘目前最信任的蕭肅之作為棋子?!?/p>
封白恍然大悟,頓了頓卻又遲疑道:“若他真是如此深不可測,那閣主讓三名暗衛(wèi)暗中監(jiān)視他會否……”
“你以為他給我的那隊弓弩手里就沒有探子了嗎?”她抬眼示意封白往晴空看去,那里正有一只白鴿從白云間翱翱掠過,“我與他看似結(jié)盟,實則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p>
封白正又要說什么,卻被屋門開啟聲打斷,一位藍衣少女闖過弟子們的重重阻攔,走進來便痛心疾首地對姒夭進行斥責(zé)與質(zhì)問:“阿姐!我方才路過穿云門……你要滅穿云門,殺了掌門與那些忤逆弟子不就夠了嗎,其他人有什么錯竟要被你折磨成那樣!稱霸武林明明可以用那么多法子做到,你卻非要如此殘忍,還妄圖沐浴焚香洗凈罪孽?呵,別做夢了!你始終是惡魔,是一個死后都只能下地獄的……”
接下來的話被清脆的巴掌聲所掐斷,封白與弟子們當(dāng)即惶恐地跪了一地。滿室寂靜,姒夭臉上無甚波瀾,只是聲音冷得似冰:“滾?!闭f話間對弟子們有意無意地一瞥,他們會意連忙上前將藍衣少女扣住拉走,彼時少女看她的眼神里全是恨意。
屋內(nèi)只剩二人,相對靜默許久,姒夭才問封白:“此前你說今日有四位公子出高價一睹風(fēng)靈媚芳容?”封白還未點頭,她便低笑說,“那么今夜這四人,風(fēng)靈媚便全都伺候了?!?/p>
入夜燈火簇簇,酒香撩人,薄紗輕掀間就是一室旖旎。哪知偏有幾支羽箭不解風(fēng)情地忽而射來,愣是將四個男子都嚇得逃竄出屋。姒夭慵懶地斜倚榻上,掀開帷幔時手中酒杯還滴著瓊漿。
她看著從窗外跳入的白衣男子,媚笑一聲:“蕭公子如此擾人春宵,不知打算如何賠罪?”蕭成沒說話,自顧自地在案上取了兩只空酒杯,斟滿酒便走過來掀開帷幔坐在她身側(cè),將其中一杯酒遞給她。
室內(nèi)點了鏤空燈盞,時有時無的燭火襯得他臉上笑意朦朧綿長。姒夭扔了手上的空酒杯,接過他遞來的,與他輕輕碰了杯便一飲而盡。蕭成正要說話,她又扔了剛喝完的酒杯,一把將他壓倒在榻。酒杯落地聲清脆悅耳,她的唇幾乎貼著他的臉,溫?zé)岬臍庀⒈M數(shù)拂過他的肌膚。
“蕭公子既詳細地查過我,必定曉得我有個妹妹,善良可愛,天真活潑,自三歲起便被我養(yǎng)在一處桃源似的地方。可她恨我濫殺無辜,特別恨,還說我是個只能下地獄的惡魔?!彼p輕一笑,又貼在他耳邊呵氣,“公子你說,她說得對不對?”
蕭成被撩撥得稍稍亂了呼吸,但面不改色,答非所問:“下地獄有什么不好?難道你想跟那么多鬼搶孟婆湯?”
他說著便一笑順勢摟上她的腰吻了上去,她也極自然地回吻他,沒有絲毫愣怔猶豫。齒唇纏綿似火,卻毫無情意可言,不過是逢場作戲的男女,給了這滿屋春光一個交代。
一盞茶后,有大風(fēng)從窗外吹來,二人從容起身,神色自若,似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這是蕭公子第二次肯露出真面目給我看?!辨ω怖砗昧鑱y的衣衫去關(guān)窗戶,語調(diào)散漫,“其實我覺得,方才你那副面孔比現(xiàn)在俊俏許多。”
“這世間總有些東西不能現(xiàn)與旁人看,姒姑娘不想妹妹恨你,完全可以試著學(xué)學(xué)我?!币呀?jīng)恢復(fù)溫潤公子模樣的蕭成不介意地柔聲提醒她,“畢竟姑娘若想玩運籌帷幄,想來并不會比蕭某差。”
姒夭嗤笑道:“我跟你不一樣?!彼匕盖罢寰?,一身輕薄紗衣?lián)u曳朦朧,“公子幼時錦衣玉食身份尊貴,可以隨意掌握自己的人生,被冷落是你想要的,受人稱贊是你想要的,運籌帷幄也是你想要的。而我幼時不過一個小小門派掌門的庶女,八歲親娘慘死,九歲被變賣為奴,十一歲被送往青樓,十三歲妹妹險些中毒,這才終于探得真相發(fā)現(xiàn)自己十多年來被嫡母跟親爹騙得團團轉(zhuǎn)……”
“姒家上下十三口人都是我那年毒死的,還被我喂了狗,最后尸骨無存?!辨ω舶淹婢票?,眼光有意無意掠過蕭成,笑著一字一頓,“所以啊,我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偽君子。”
屋內(nèi)有一瞬的靜默,姒夭原本也沒指望他回答什么,只兀自閉眼飲酒。卻不知他隔著重重紗幔,將她霧里看花,心中泛起同樣的悲哀。他緩緩而去,腳步聲極輕,聲音極低沉:“我與他們不一樣?!鳖D了頓,又補充道,“至少在待你這件事上,我有一半真心?!?/p>
姒夭怔了怔,睜開眼看了他片刻,有些失笑。
“一半真心……說得不錯?!彼龑⒁槐祈樦雷油屏诉^去,低頭時羽睫投下斑駁的影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像的不是他們,而是我?!?/p>
蕭成接過酒杯的手頓了頓,再抬眸時見姒夭正向他舉杯,唇際一抹淡笑。燈影憧憧,暗香浮動,二人相視對飲,影子在墻上交錯重疊成了一體。
不管此后世事如何更迭,這夜始終都深刻腦海成了彼此心底的白月光。因為那是他們第一次交心而坐,第一次真切地惺惺相惜。
也是最后一次。
三
長息七年五月,皇帝遇刺,刺客出自蕭肅之門客名下?;实劭钟性p,壓下此事暗訪將軍府試探父子二人,豈料蕭敘因尚書之事有所保留,蕭肅之亦沉默未言,皇帝存疑離去。
此后半年內(nèi),朝堂陸續(xù)呈上諸多彈劾蕭家的折子,所涉事情由小至大,不一而足。后帝牽制蕭家,蕭敘未能悟其無奈,倍感失望,朝堂議事時常常含沙射影忤逆皇帝。
十二月,蕭敘與蕭肅之在書房密談一夜,終生野心,開始與皇帝周旋。同月,江湖第二門派赤骨城覆滅,昔日三大門派唯剩重靈閣一派,終可與武林盟主分庭抗禮。
長息九年十月,蕭敘逼宮,皇帝被迫禪位。蕭敘稱帝后國號改為天勝,年號和寧,封蕭肅之為平王,而蕭成仍舊無權(quán)無勢,僅為一名閑散皇子。
兩月后,姒夭帶著全派弟子殺入武林盟主府邸,成功將盟主斬殺。但正當(dāng)要她要斬草除根發(fā)落余孽時,一個藍影卻驀然闖出攔在了她面前,趁她愣怔甚至將那些余孽放走。
是她妹妹,她妹妹為了護著那些人,不惜拿劍架在脖子上威脅她,說什么絕不能再讓她造殺孽。姒夭盯著那神情痛苦的少女看,沒有說話,是以那些正要去追趕的人躊躇不前,封白也慌亂地請罪:“屬下確實早就按閣主吩咐將小姐軟禁,也沒有走漏半點風(fēng)聲,當(dāng)真不知她怎能獨自跑到這里來……”
沒等封白說完,姒夭便將手中劍扔給了封白,箭步上前握著少女拿劍的手狠狠一推。
白皙的頸脖間血流汩汩,少女死不瞑目,四周也靜得可怕。她卻淡漠地笑起來,又將劍扔在地上,命弟子們繼續(xù)追趕后便轉(zhuǎn)身離開。
正是霜雪天,她從厚厚的雪地上走過,一步步將浮在上面的血肉踩得稀爛。等出府邸時,她裙擺染得通紅,而站在門口的他卻白衣勝雪。他好像在此停留許久了,臉上神情被雪花擋得模糊不明,身側(cè)的手倒是握得稍緊。
她笑得有些冷:“今日是我決勝局,公子不會還想興師問罪我這次為何不曾啟用你的弓弩隊吧?”
他沒正面回答,只是問:“你不難過?”
“如想不再卑微受人仰視,則不擇手段擋我者死,我清楚自己是怎樣的人,所以我不難過。”她聲音更冷了幾分,如冰刺骨,“不過我倒是好奇,蕭公子日后殺你爹時,又會不會有一絲難過?”
他打的什么算盤她怎么會猜不到,不過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而已。先讓蕭敘與蕭肅之替他拿了天下,順道替他理一理新朝初立的亂局,等時機到了便找個什么機會弒父,再把罪名安在蕭肅之身上。
且不說他算無遺漏,就算真不幸留了什么破綻,也沒人會懷疑到這個世人稱贊的君子身上。帝位便如探囊取物,他名利雙收指日可待。真是妙啊,她想。
她想著想著竟是落了淚,蕭成伸手要替她拭去,卻被她一手打開。
“蕭成,你不必愧疚。”她兀自拭淚干凈利落,微紅的眼睛里仍是笑意,“自結(jié)盟以來我們一直如此,相助對方的同時也牽制對方,我的暗衛(wèi)你的弓弩隊都是一樣,今日我撤你弓弩隊,所以你誘我妹妹來此想利用她給我留隱患以作牽制,不過無奈之舉罷了。這是我自作聰明所致,你不需要覺得對不起我,畢竟我們之間從來都半真半假,不是嗎?”
蕭成無話可說。
很奇怪,明明人前是那樣一個談笑風(fēng)生的人,卻總是被她惹得緘默不語。她也許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克星。
“若不出意外,一年后我便會發(fā)動宮變,彼時你盟主之位應(yīng)當(dāng)已穩(wěn)坐,我需要三十位武林高手?!彼f著好像帶上了嘆息,“我曉得你的野心不會止于一個盟主之位,所以只要你愿意,到時你便是我的皇后。”
她仰頭看飛雪,半晌輕輕一笑,終究沒有說話。
四
翌年秋,帝蕭敘于御書房嘔血,御醫(yī)診之,曰中慢性毒已一年有余。蕭成聞之悲憤欲絕,自請為父皇查探真相,帝允。十日后水落石出,平王入獄,帝悲慟不已猝死當(dāng)日,龍馭賓天前將帝位傳與蕭成。
蕭成登基那日是個陰天,黑云層層壓得人喘不過氣,卻一直不曾下來半滴水。偏生就在姒夭闖入大殿時響起了落雨聲。
彼時本奉蕭成之命守在殿中各個角落的武林高手忽而現(xiàn)身于眾人眼前,拔刀出鞘,劍鋒直指丹陛上頭戴冕旒的蕭成。禁軍當(dāng)即與那三十人開始周旋,朝臣們亂成一團,而門口的紅衣女子仍舊媚眼如絲,儀態(tài)天成。
越過重重兵戈,她看著他;越過寸寸冕旒,他看著她。
他從來都猜得不錯,她的野心確實不止于一個盟主之位,也更不止于一個皇后之位。她要的是天下,是他正要坐上的那個位置。三十武林高手,個個精英,全都被她花時間馴服,早被她授命,對他先佯裝臣服,后出鞘反擊。
宮墻內(nèi),有她八名暗衛(wèi)手起刀落,宮墻外,還有她重靈閣全數(shù)弟子嚴(yán)陣以待。人數(shù)雖無法與禁軍匹敵,但她所訓(xùn)練出的人每個都可擋百人,更何況蕭成目前沒有根基沒有立威,根本沒有明面上的兵權(quán)可用。除非,他愿意在此時此地,亮出那些他不為人知的足以摧毀他君子形象的力量。
但是,姒夭知曉他寧愿等待絕處逢生也不會如此,他也確實沒有這樣做??蛇€是有人帶兵來救他了,就在他閉了閉眼往身后揮手的一瞬。
“臣救駕來遲?!甭曇艉榱寥珑姽模碜送Π稳缟n松,那是一員大將,也是他處心積慮要去害的,平王蕭肅之。
姒夭看著蕭肅之帶兵涌入大殿時,其實當(dāng)真還是有一絲驚訝的。她當(dāng)即去看蕭成,他在數(shù)人的保護下慢慢走到了她面前,額前旒珠晃動,將他的目光半遮半掩。
四周兵戈聲猶在,他用只能他們二人聽見的聲音低沉地道:“你也曉得,先帝當(dāng)時只是將他打入了天牢,并未下旨殺他?!彼譁惤徊?,語調(diào)似笑似嘆,“他舍不得殺他,即使證據(jù)確鑿,臨去前還囑咐我關(guān)他個幾年就找理由把他放了……父子情深,不是嗎?”
“所以,你假借探望之名去天牢恩威并施,哄騙得他臨時為你所用?”姒夭無聲地一笑,自動忽略了他話語中的失意,“你駕馭人心的本領(lǐng)依舊好,也果然夠了解我,早知道我想要你的皇位?!?/p>
他沉默須臾,突然說:“其實做皇后也沒什么不好,你若想要權(quán),我可以讓你輔政。”
姒夭愣了愣,仰頭看著他,眉眼一彎,問:“你喜歡我?”
他眉頭一皺,似乎對這個問題很是反感:“蕭成早就是個斷情絕義之人,不會喜歡任何人,提這個建議只因這是解決你我爭端最好的法子?!彼恼Z氣冷漠又刻薄,之前還若隱若現(xiàn)的柔情蕩然無存,“你莫要得寸進尺?!?/p>
“你是不是誤會什么了?”姒夭覺得好笑,“我只是在奇怪殺伐決斷的蕭成怎會對我一再心軟而已,你卻反應(yīng)如此強烈……”
她伸出修長的手指輕拂他的臉頰,語氣輕佻:“其實你生了這樣好的一副皮囊,與你成親我倒是不會吃什么虧,只是不曉得你愿不愿意到我后宮做個侍君?”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也可以讓你輔政,還特賜你朱筆批字的權(quán)力?!?/p>
蕭成臉色陰郁,她看得滿意,貼在他耳邊一字一頓地道:“蕭成,你我從來都是各自的影子,你得意于了解我時,別忘了我也足夠了解你?!痹捯粑绰湟桓y針從她手中飛起,直從窗紙破出,旋即又是數(shù)以上千的士兵沖了進來。
那是另外兩支軍隊,帶兵的是兩名三品將軍,他們都已經(jīng)是她的人了。這許多年來,她那三名暗衛(wèi)為她所做的,可不僅僅只有監(jiān)視蕭成這一條。
蕭成后退了幾步,周身都散著冷意,而她毫不畏懼地直視他,依舊笑靨如花。他張口說話,卻沒有出聲,還隔著漫天血色??伤允强炊耍f的是:“這是你逼我的。”
旋即她看見他對身側(cè)心腹說了什么,而心腹領(lǐng)命離開不久,她的暗衛(wèi)便趕來交給了她一張剛飛鴿傳來的信箋,上言江湖有異動。她笑了笑,抬眸看幾步外的蕭成,他給自己的那支弓弩隊,這么多年來果然也不是僅在監(jiān)視她而已。
可是這又有什么用呢?她早就猜到這一步了,過不了多久江湖異動就會平息。
然而這樣她又能高枕無憂了嗎?不,蕭成一定也能猜到她會猜到這一步,他仍有后手。
屋外雨下得更大了,他最后瞥她一眼便轉(zhuǎn)身離去,寬大的龍袍兜起微風(fēng)。那風(fēng)就像初遇那日一般直打在她臉上,有些冷,又帶著暖。
他們之間真是孽緣。其實就算沒有任何幫助,他們也都完全可以達成各自的目的,卻不過是為了那一瞬棋逢對手的快意,便釀成了今日之禍。從一開始他們就知道彼此遲早是要兵戎相見的,也知道彼此太像,幾乎都不會遺漏對方的任何心思。
他們根本分不出勝負,整整三日三夜彼此防備彼此爭斗,到頭來還不是只能兩敗俱傷。
第四日晨光透過窗欞時,大殿內(nèi)新血舊血、斷臂殘肢層層疊疊,到處都彌散著頹靡的氣息。朝臣們早就不知道往哪逃了又是死是活,對戰(zhàn)的士兵們也都個個筋疲力盡,動作綿軟,毫無章法,不過只是在拖時間而已。
姒夭突然將劍扔在地上,上面的血跡四處迸濺,清脆的聲響也驚醒了半數(shù)士兵。
在那半數(shù)人的注目下,她一步步走上丹墀,直接就坐在龍椅上,蕭成的身側(cè)。她沒有說話,一個字也沒有,可蕭成轉(zhuǎn)眼看她時眼里分明是一片清明。半晌后,他將外袍褪下,一展便披到她身上。繡著暗龍的衣袂隨風(fēng)獵獵作響,聲響又驚動了另外半數(shù)人。
而后,在全數(shù)人的怔愣下,他握住了她的手,聲音清亮而威嚴(yán):“從今日起,武林盟主姒夭,便是與朕平起平坐的第二位帝王?!?/p>
五
雙帝輪流執(zhí)政,這種荒唐事從古至今絕無前例。
但是蕭成與姒夭偏生就是要開這個先河,對滿朝甚至天下的異議置若罔聞,他們還將婚事辦得隆重,明珠玉珰伴十里紅妝,極盡張揚奢華。萬民于長階下跪拜山呼,看兩人執(zhí)手而立相視而笑,宛如看一對璧人一雙鴛鴦。
然而夜里兩人獨對卻口蜜腹劍,纏綿之際更是有著近乎肆虐的瘋狂。屋里擺滿寓意美好的瓜果,榻上全是龍鳳呈祥的紋案,他埋在她頸間狠狠撕吻,她的手指在他背上用力深陷,親密至夫妻,可處處傾瀉的全是隱忍與恨意。
無有一言,巫山云雨至天明。
姒夭醒來時蕭成已去上朝,沒有留下一字,只有侍女所端來的避子湯。她倚在榻上笑得清淺,毫無半分猶豫便接過來一飲而盡。
他們都心知肚明,如今這兩年輪替一次的執(zhí)政、互為對方后宮之主的親昵都是權(quán)宜之計,沒人會甘愿放棄野心,他們的爭斗永遠在繼續(xù)。
所以,他們決不能有子嗣,這是只屬于他們二人的斗爭,任何人都不能插手與染指。不光是他不會讓她懷上孩子,她也不會允他后宮任何一位嬪妃懷上龍裔。他給她賜藥,做得滴水不漏縝密萬分,她給他的妃子灌紅花,做得明目張膽狠辣果決。
在天下人看來,蕭成乃一代明君,姒夭卻為一代暴君。
雖然兩人都同樣能將天下治理得安穩(wěn)康泰,也能同樣愛民如子,可在朝堂風(fēng)云里的處事方式卻是天壤之別。朝臣漸漸分為了兩派,歸順蕭成的極多,但也魚龍混雜,歸順姒夭的極少,卻有好幾個精英。所以,五年來平分秋色,不分上下,朝局表面依舊平穩(wěn)。
直至五年后的十月初八。
那日下了極大的雪,早晨便鋪了地上厚厚一層。彼時在位的是蕭成,他如常端著和善的面孔坐在龍椅上上朝,誰也沒發(fā)現(xiàn)他心不在焉,眼底隱隱透出不安。他正躊躇著是否要提前退朝,卻忽然有內(nèi)侍匆匆趕來。
“陛下,長安將軍姜許半個時辰前入宮行刺皇后娘娘,娘娘受驚嚇……小產(chǎn)了?!眱?nèi)侍聲音突然小了下去,“娘娘已先下旨將軍押入大牢,三日后誅九族?!?/p>
滿堂嘩然,沒人敢相信竟有人敢如此大膽地挑戰(zhàn)姒夭的權(quán)威,而蕭成手一緊,險些將手中拿著的奏折捏碎。半晌后,他輕笑著,強壓下心中翻涌的情緒,淡淡說了一句:“退朝?!?/p>
屋外霜雪落得很急,蕭成走進椒房殿時一身大氅已鋪滿了雪花。殿里點了淡香,卻掩不住濃濃的血腥味,他順著這味道走過去,便見姒夭軟軟地躺在榻上,雖然臉色蒼白,眉眼間卻神態(tài)自若隱有笑意。
“陛下來了你們怎么不通報一聲?怠慢了圣駕可怎么好?”她一面輕笑著指責(zé)下人,一面又起身行禮,一舉一動間媚骨天成,根本看不出任何病態(tài)。被她指責(zé)的下人們身子顫抖,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而蕭成看她的眼神已經(jīng)是陰沉到可怕。
他俯身下去貼在她耳邊,冷聲道:“朕不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激姜許失儀行刺的,但朕很好奇,你從前不最是厭惡這樣遮遮掩掩做事嗎?怎么今次卻都全然不顧了?”
姒夭低笑著回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臣妾自然是跟陛下學(xué)的?!?/p>
聞言,蕭成溫雅地一笑,一把攥著她的手腕逼近她。他看著她透亮分明的眼睛,指甲逐漸在她胳膊上刺出血珠,字字都似是死死擠出來的:“你想拔除我的心腹有千千萬萬的法子,為何要利用孩子?那是你的親生骨肉啊,姒夭。”
姒夭又是一笑,笑聲里隱有嗤意。她擺擺手屏退下人,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便用力一抽手,手臂上即刻就被他指尖劃出一片鮮血淋漓。
“你有什么資格指責(zé)我?說得你會留下孩子一樣?!彼W云鹆松?,臉上流露出的情緒全是不在意,“沒錯,是我激姜許入宮行刺,是我當(dāng)著他的面,當(dāng)著滿宮下人的面喝下了落子湯,等見了紅才傳來太醫(yī)。這孩子既是個必須要除去的意外,那由我這個暴君來做不是更合情合理嗎,而你難道不該感謝我嗎?”
蕭成臉色風(fēng)云變幻,她用手指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笑道:“你這模樣倒讓我想起了我喝藥時那些下人的神情,他們就是這樣看我的,仿佛在看一個魔鬼。不過我委實驚訝你會也如此,你不素來是……”
接下來的話被蕭成生生掐斷。他一把攥起她受傷的手臂,指尖又重新死死摁上傷口,力道極重,血肉全都汩汩涌出。她蹙眉忍著疼,眼睛直直盯著他,他眼睛有些紅,卻是嘴角一勾笑了:“我們相識八年,從未有算錯對方心思的時候,但姒夭,你今日終于輸了一次?!?/p>
“你十日前便查出有了身孕,你想瞞我,但今日早朝前探子還是把消息探來了??v然我再不想承認,但是不得不承認……”他的笑開始染上自嘲,“當(dāng)時我驚訝過后心底就只剩歡喜,歡喜過后才想到這個孩子不能留。早朝時我恍恍惚惚地想了許久,竟有一瞬想用這個孩子終止你我的爭斗,我想他既承襲了你我的血脈,那么他登基,其實便也是我們君臨天下。我們斗了這么多年,彼此猜疑,彼此折磨,精疲力竭,遍體鱗傷……我們?nèi)绱藰O力地去阻止這個孩子的到來,可他還是來了,就像漫漫黑暗中的一點光,讓我突然看到了希望??尚Π桑炕盍硕嗄?,我竟第一次相信‘希望二字……”
“當(dāng)年在盟主府邸前,你問我毒殺先帝時會不會難過,你曉得我為何沒有回答你嗎?”他說得有些艱難,停下來緩了許久才繼續(xù)道,“因為我知道即使我回答了,你也不會相信我。你那樣討厭我,覺得我虛偽可惡,卻從不曾想過事出有因,你何曾將心比心想過我因何變成如此?”
誰幼時不想無憂無慮承歡膝下,誰幼時就想過得隱忍痛苦。可他的父親是開國大將,想要流芳百世,所以需要一個強大的繼承人。物競天擇,六歲的時候,他與兄長就被爹娘帶到天下最陰暗的角落嘗人生百態(tài),送往宮廷里最殘忍的一隅看透人性骯臟,他們被歷練,被抽打,不知渾渾噩噩了多久才被接回將軍府。
從中,他們都感受到恐懼,悟出了上進與強大的意義。但蕭肅之止步于此,而蕭成卻進一步悟出了平凡的可貴與登高望遠的遼闊。這一點,卻是連他爹娘都不曾看透的東西,所以他們自然而然選擇了蕭肅之,“自暴自棄”的蕭成便成了一枚棄子。
他的野心就是因此從一開始的模模糊糊,到最后的無比堅定。
這世上若沒有人愛自己,那就自己去愛自己;這世上若沒有人保護自己,那就自己去保護自己。
這也必定是姒夭心中所想。
他們?nèi)绱讼嗨?,面對面時如同臨水照影,遙遙相望,相吸相引,卻注定永生永世無法相觸。
但宿命二字非人力可為,嘆過了,怨過了,悔過了,恨過了,日子還是要繼續(xù)過,堅持了半輩子的東西也合該繼續(xù)堅持。他們不可一世的驕傲,是他們作為野心家最基本的信仰。
那日他們相望了許久,看著彼此的淚從眼睛里漫出來,劃過臉頰嘴唇,最終把滿手的血全都沖凈。窗欞上覆了一層又一層的雪,誰都沒有跨出那可以海闊天空的一步,兩人從始至終都維持著親近又疏離的距離。
“十日后領(lǐng)著你的所有兵力,白水亭前決一死戰(zhàn)吧。”
“好,必盡全力,生死勿論。”
六
那是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浩蕩大戰(zhàn)。
七日七夜,兵戈未歇,戰(zhàn)鼓未斷,橫尸遍野,餓殍滿地。那兩個站在權(quán)力頂端之人,賭上一生的積蓄與心智,隔著遙遙血海笑看檣櫓灰飛煙滅。他們或許不在乎生死,也或許不在乎輸贏,卻一定十分享受那一瞬對弈的酣暢淋漓。雙璧生輝,日月同耀。
在場之人都不大記得這場大戰(zhàn)是如何定下輸贏的了,只記得最后一幕,是白衣公子抱著紅衣女子倚在樹下的情景。落日余暉,風(fēng)聲颯颯,女子胸口淌著血,靠在男子懷里,眉眼柔和全無戾氣。這一刻她不是姒夭,也不是風(fēng)靈媚,只是個依偎在夫君懷里的小女子。
她輕聲交代了許多后事,她說封白可托江湖,她說她死后要以帝名下葬,百年后也不要與他同穴,她不想再跟他斗下一輩子。她還說他當(dāng)?shù)弁跛芊判?,眾望所歸,萬民所指,而她雖敗猶榮,沒什么遺憾。
她連續(xù)說了好多,氣息穩(wěn)得仿若生人,以至到了最后連去都去得讓人難以察覺。若不是感受到她身體漸漸冰冷,他根本不敢相信她就這樣死了,那輕飄飄的三個字竟是她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她說:“起風(fēng)了。”
那年春樓喧囂,迎面而來的男子揚起斗篷,被迫踉蹌的女子抬頭端詳,正是春色始,百花綻,一切糾纏初初展開時。